當弗蘭茲神志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看見阿爾貝正拿著一隻杯子在喝水,從阿爾貝那蒼白的臉色看來,這杯水實在是他極其需要的,同時,他看見伯爵正在換上那套小丑的服裝。他機械地向廣場上望去。一切都不見了——斷頭台,劊子手,屍體,一切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是人群,到處都是嘈雜而興奮的人群。雪多里奧山上那口只在教皇逝世和狂歡節開始時才敲響的鐘,正在嗡嗡地發出一片令人歡欣鼓舞的響聲。「喂,」他問伯爵,「剛才還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伯爵回答,」只是,如您所見,狂歡節已經開始了。趕快換衣服吧。」
「的確,」弗蘭茲說,「這一幕可怕的情景已像一場夢似的過去了。」
「是的,對我是如此,但對那犯人呢?」
「那也是一場夢。只是他仍睡著,而您卻已醒來了,誰知道你們之中哪一個更幸福呢?」
「庇皮諾是個很乖巧的小伙子,他不像一般人那樣,一般人得不到別人的注意就要大發脾氣,而他卻很高興看到大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同伴身上。他就利用大家不注意他的時候混入人群裡溜走了,甚至對那兩個陪他來的可敬的教士謝都沒謝一聲。唉,人真是一種忘恩負義,自私自利的動物。您快換衣服吧。瞧,馬爾塞夫先生已經給您作出了榜樣。」
阿爾貝的確已把那條綢褲套在了他的黑褲和那擦得雪亮的長統皮靴上。「喂,阿爾貝,」弗蘭茲說,「你真的很想去參加狂歡節嗎?來吧,坦白地告訴我。」
「老實說,不!」阿爾貝答道。「但我真的很高興能見識一下這裡剛才的場面,我現在懂得伯爵閣下所說的話的含義了,當你一旦看慣了這種情景以後,你對於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動情了。」
「而且這是您可以研究個性的唯一時機,」伯爵說道。「在斷頭台的踏級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實說,安德烈的表現實在醜惡,這可惡的流氓!來,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蘭茲覺得要是不學他兩位同伴的樣子,未免太荒唐了。
於是他穿上了衣服,綁上面具。那面具當然並不比他自己的臉更蒼白。他們化裝完畢以後,就走下樓去。馬車已在門口等著他們了,車子裡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碎紙和花球。他們混入了馬車的行列裡。這個突變真是難以想像。在波波羅廣場上,代替死的陰鬱和沉寂的是一片興高采烈和嘈雜的狂歡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著面具的人湧了過來,有從門裡跑出來的,有離開窗口奔下來的。從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角落,都有馬車擁過來。馬車上坐滿了白衣白褲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邊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騎士和農民。大家尖聲喊叫著,打打鬧鬧,裝腔作勢,滿天飛舞著裝滿了麵粉的蛋殼,五顏六色的紙,花球,用他們的冷言冷語和種種可投擲的物品到處攻擊人,也不分是敵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誰都不動氣,大家都只是笑。
弗蘭茲和阿爾貝象借酒消愁的人一樣,在喝醉了之後,覺得有一重厚厚的紗幕隔開了過去和現在。可是他們卻老是看到,或說得更確切些,他們仍然在心裡想著剛才他們所目睹的那一幕。但漸漸地,那到處瀰漫著的興奮情緒也傳染到了他們身上,他們覺得自己也不得不加入到那種嘈雜和混亂之中。附近的一輛馬車裡拋來了一把彩紙,把車上的三位同伴撒得滿身都是,馬爾塞夫的脖子上和面具未遮住的那部分臉上像是受了一百個小針刺戳似地給弄得怪癢癢的,於是他被捲進了周圍正在進行的一場混戰裡。他站起身來,抓起幾把裝在馬車裡的彩紙使勁兒向他左邊近處的人投去,以此表示他也是精於此道的老手。戰鬥順利地展開了。半小時前所見的那一幕景象漸漸地在兩個青年的腦子裡消失了,他們現在所全神貫注的只有這興高采烈,五彩繽紛的遊行隊伍。而基督山伯爵,卻始終無動於衷。
試想那一條寬闊華麗的高碌街,從頭到尾都聳立著巍巍的大廈,陽台上懸掛著花毯,窗口上飄揚著旗子,在這些陽台上和窗口裡,有三十萬看客——羅馬人,意大利人,還有從世界各地來的外國人,都是出身高貴,又有錢,又聰明的三位一體的貴族,可愛的女人們也被這種場面感動得忘了彤,或倚著陽台,或靠著窗口,向經過的馬車拋撒彩紙,馬車裡的人則以花球作回報。整個天空似乎都被落下來的彩紙和拋上去的花朵給遮住了。街上擠滿了生氣勃勃的人群,大家都穿著奇形怪狀的服裝——碩大無比的大頭鬼大搖大擺地走著,牛頭從人的肩膀後面伸過來嘶吼,狗被擠得直立起來用兩條後腿趟路。
在這種種紛亂嘈雜之中,一隻假面具向上揭了一下,像卡洛的《聖安東尼之誘惑》裡所描繪的那樣,露出了一個可愛的面孔,你本來很想釘梢上去的,但忽然一隊魔鬼過來把你和她衝散了,上述的一切可以使你對於羅馬的狂歡節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轉到第二圈時,伯爵停住了馬車,向他的同伴告辭,留下馬車給他們用。弗蘭茲抬頭一看,原來他們已到了羅斯波麗宮前面。在中間那個掛白緞窗簾上繡紅十字的窗口裡,坐著一個戴藍色半邊面具的人,這個人,弗蘭茲很容易認出就是戲院裡的那個希臘美人。
「二位,」伯爵跳到車子外面說道,「當你們在這場戲裡厭倦了做演員而想做看客的時候,你們知道我的窗口裡為你們留著位置的。現在,請只管用我的車伕,我的馬車和我的僕人吧。」
我們該補充一下,伯爵的車伕是穿著一套熊皮的衣服,和《熊與巴乞》一劇裡奧德萊所穿的那種服裝一模一樣,站在馬車後面的兩個跟班則打扮成兩隻綠毛猴子,臉上戴著活動面具,對每個經過的人做著鬼臉。
弗蘭茲謝謝伯爵的關照。阿爾貝此時正忙著向一輛停在他附近,滿載著羅馬農民的馬車上拋花球。不幸得很,馬車的行列又走動了,他往波波羅廣場去,而那一輛卻向威尼斯宮去。「啊!我親愛的!」他對弗蘭茲說道,「你看見沒有?」
「什麼?」
「那兒,那輛滿載著羅馬農民的低輪馬車。」
「沒有。」
「嘿,我相信她們都是些漂亮的女人。」
「你多不幸呀,阿爾貝,偏偏戴著面具!」弗蘭茲說道,「這本來倒是可以彌補你過去的失意的一個機會。」
「噢,」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我希望在狂歡節結束以前,能給我帶來一點補償。」
但不管阿爾貝的希望如何,當天並沒發生任何意外的奇遇,只是那輛滿載羅馬農民的低輪馬車,後來又遇到過兩三次。有一次邂逅相逢的時候,不知阿爾貝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的面具掉了下來。他立刻站起來,把馬車裡剩下的花球都拋了過去。漂亮女人——這是阿爾貝從她們風騷的化裝上推測出來的——中的一個無疑地被他的慇勤獻媚所打動了。
因為,當那兩個朋友的馬車經過她的時候,她居然也拋了一束紫羅蘭過來。阿爾貝急忙抓住了,而弗蘭茲因為沒有理由可以假定這是送給他自己的,所以也只能讓阿爾貝佔有了它。阿爾貝把花插在他的紐扣眼裡,於是馬車勝利地繼續前進了。
「喂,」弗蘭茲向他說道,「這是一次奇遇的開始呀。」
「隨你去笑吧,我倒真是這樣想。所以我決不肯放棄這束花球。」
「當然啦!」弗蘭茲大笑著答道,「我相信你,這是定情之物呢。」
但是,這種玩笑不久似乎變成真的了,因為當阿爾貝和弗蘭茲再遇到農婦們的那輛馬車的時候,那個拋紫羅蘭給阿爾貝的女人看到他已把花插在了紐扣眼裡,就拍起手來。「妙!妙!」弗蘭茲說,「事情來得真妙。要不要我離開你一下?也許你願意一個人進行吧?」
「不,」他答道,「我可不願意象傻瓜似的才送一個秋波就束手被擒。假如這位漂亮的農婦願意有所發展,明天我們還可以找到她的,或說得更確切些,她會來找我們的,那時,她會對我有所表示,而我也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憑良心說,」弗蘭茲說,「你真可謂聰明如涅斯托而慎重如尤利西斯了。你那位漂亮的塞茜要是想把你變成一隻不論哪一種的走獸,她一定得非常機巧或非常神通廣大才行。」
阿爾貝說得不錯,那位無名情人無疑的已決定當天不再出什麼新花樣,那兩個年輕人雖然又兜了幾個圈子,他們卻再也看不到那輛低輪馬車了,大概它已轉到附近別的街上去了。
於是他們回到了羅斯波麗宮,但伯爵和那個戴藍色半邊面具的人已不見了。那兩個掛黃緞窗簾的窗口裡還有人,他們大概是伯爵請來的客人。正在這時,那口宣佈狂歡節開幕的鍾發出了結束的訊號。弗蘭茲和阿爾貝這時正在馬拉特街的對面。車伕一言不發,驅車向那條街馳去,馳過愛斯巴廣場和羅斯波麗宮,在旅館門口停了下來。派裡尼老闆到門口來迎接他的客人。弗蘭茲一開口就問伯爵,並表示很抱歉沒能及時去接他回來,但派裡尼的話使他放了心,他說基督山伯爵曾吩咐另外為他自己備了一輛馬車,已在四點鐘的時候把他從羅斯波麗宮接來了。伯爵並且還托他把愛根狄諾戲院的包廂鑰匙交給這兩位朋友。弗蘭茲問阿爾貝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但阿爾貝在到戲院去以前,還有大計劃要實行,所以他並沒答覆弗蘭茲的話,卻問派裡尼老闆能不能給他找一個裁縫。
「裁縫!」店東說,「找裁縫來幹什麼?」
「給我們做兩套羅馬農民穿的衣服,明天要用。」阿爾貝回答。
店東搖搖頭。「馬上給你們做兩套衣服,明天要用?請兩位大人原諒,這個要求法國氣太重了,因為在這一個星期以內,即使你們要找一個裁縫在一件背心上釘六粒鈕扣,每釘一粒紐扣給他一個艾居,他也不會幹的。」
「那麼我只能放棄這個念頭了?」
「不,我們有現成做好的。一切交給我好了,明天早晨,當您醒來的時候,您就會找到一套樣樣齊備的服裝,保證您滿意。」
「我親愛的阿爾貝,」弗蘭茲說,「一切讓我們的店家去辦好了,他已經證明過他是滿有辦法的。我們放心吃飯吧,吃完以後去看意大利歌劇去。」
「同意,」阿爾貝回答說,「但要記住,派裡尼老闆,我的朋友和我明天早晨一定要用剛才所說的那種衣服,這是最最重要的。」
店主重新向他們保證,請他們只管放心,一定按他們的要求去辦。於是,弗蘭茲和阿爾貝上樓到了他們的房間裡,開始脫衣服。阿爾貝把衣服脫下來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束紫羅蘭保存了起來,這是他明天識別的標記。兩位朋友在餐桌前坐了下來。阿爾貝禁不住談論起基督山伯爵的餐桌和派裡尼老闆的餐桌之間的不同。弗蘭茲雖然似乎並不喜歡伯爵,卻也不得不承認優勢並不在派裡尼這一邊。當他們吃最後一道點心的時候,僕人進來問他們希望在什麼時候備車。阿爾貝和弗蘭茲互相望著對方,深怕真的濫用了伯爵的好意。那僕人懂得他們的意思。「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確確實實地吩咐過了,」他說,「馬車今天整天聽兩位大人的吩咐,所以兩位大人只管請用好了,不必怕失禮。」
他們決定盡情地享受伯爵的慇勤招待,於是就吩咐去把馬套起來,在套馬的期間,他們換了一套晚禮服,因為他們身上所穿的這套衣服,經過了無數次戰鬥,已多少有點不怎麼好了。經過這一番小心打扮之後,他們就到了戲院裡,坐在了伯爵的包廂裡。第一幕上演的時候,G伯爵夫人走進了她的包廂。她首先就向昨天晚上伯爵呆的那個包廂看了看,因此她一眼便看到弗蘭茲和阿爾貝坐在她曾對弗蘭茲發表過怪論的那個人的包廂裡。她的觀劇望遠鏡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對準著他們,弗蘭茲覺得如果不去滿足她的好奇心,那就未免太殘酷了,於是他就利用意大利戲院裡觀眾的特權,包括利用他們的包廂作接待室,帶著他的朋友離開了他們自己的包廂去向伯爵夫人致意。他們剛一踏進包廂,她就示意請弗蘭茲去坐那個榮譽座。這一次輪到阿爾貝坐在後面了。
「哎,」她簡直不等弗蘭茲坐下就問道,「您簡直象沒有別的好事可幹了似的,光想去認識這位羅思文勳爵,阿唷,你們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了吧。」
「還沒到那種程度,伯爵夫人,」弗蘭茲回答說,「但我不能否認我們已打擾了他一整天。」
「一整天?」
「是的,從今天早晨起,我們跟他一起用餐,後來我們整天坐他的馬車,而現在又佔據了他的包廂。」
「那麼您以前認識他嗎?」
「是的,但也可以說不是。」
「這話怎麼講?」
「說來話長。」
「講給我聽聽。」
「恐怕要嚇壞您的。」
「另外舉個理由吧。」
「至少請等到這個故事告一段落了再說。」
「好極了。我愛聽有頭有尾的故事。但先告訴我你們怎麼認識他的?是有人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嗎?」
「不,是他把自己介紹給我們的。」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我們離開您以後。」
「誰做的中間人?」
「說來也十分平淡無味,是我們的旅館老闆。」
「那麼,他和你們住在倫敦旅館了?」
「不但同住在一家旅館,而且同住在一層樓上。」
「他叫什麼名字呢?你們當然知道羅。」
「基督山伯爵。」
「那是種什麼名字呀?這可不是個族名。」
「不,這是一個島的名字,那個島是他買下來的。」
「而他是一位伯爵?」
「一位托斯卡納的伯爵。」
「哦,那一點我們還是不談了吧,」伯爵夫人說道,因為她本人就是威尼斯歷史最悠久的一家貴族出身的。「他是怎麼樣的一種人呢?」
「去問馬爾塞夫子爵吧。」
「您聽著,馬爾塞夫先生,我在聽您指教呢。」伯爵夫人說。
「夫人,」阿爾貝答道,「要是我們再不覺得他的為人有趣,我們也實在太難討好啦,一個交往十年的朋友也不會像他這樣待我們更好的了,他態度高雅,應付巧妙,禮貌周到,顯然是一位交際場的人物。」
「嘿,」伯爵夫人微笑著說道,「依我看那位殭屍只不過是一位百萬富翁罷了。你們沒有看見她嗎?」
「她?」
「昨天那個希臘美人。」
「沒有。我想,我們聽到了她彈guzla琴聲音,但人卻沒有看到。」
「你說沒有看到,」阿爾貝插嘴說,「別故作神秘了吧。那個戴藍色半邊面具,坐在掛白窗簾窗口的人你當她是誰?」
「這個掛白窗簾的窗口在什麼地方??伯爵夫人問道。
「在羅斯波麗宮。」
「伯爵在羅斯波麗宮有三個窗口嗎?」
「是的。您有沒有經過高碌街?」
「經過了。」
「好了,您有沒有注意到兩個掛黃緞窗簾的窗口和一個掛白緞窗簾上繡紅十字的窗口?那就是伯爵的窗口。」
「咦,他一定是一個印度王公啦!你們知道那三個窗口要值多少錢?」
「得兩三百羅馬艾居吧!」
「兩三千歐!」
「見鬼!」
「他的島上有這麼大的出產嗎?」
「那裡是一個銅板都生不出來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買下它呢?」
「只是為了一種狂想而已。」
「那麼他真是一個奇人了?」
「的確,」阿爾貝說,「在我看來,他多少有點怪僻。假如他在巴黎,而且是戲院裡的一個老觀眾,我就要說他是一個把世界當舞台的憤世嫉俗的丑角,或是一個讀小說著了迷的書獃子。的確,他今天早晨所演的那兩三手,真大有達第亞或安多尼的作風。」
這時,來了一位新客,弗蘭茲就按照慣例,把他的位置讓給了他。這一來,話題也轉變了,一小時以後,兩位朋友已回到了他們的旅館裡。派裡尼老闆已經在著手為他們弄明天化裝的衣服,他向他們保證,一定會使他們十分滿意的。
第二天早晨九點鐘,店主走進弗蘭茲的房間,後面跟著一個裁縫,裁縫的手臂上搭著八九套羅馬農民的服裝。他們挑選了兩套一式一樣合身的服裝,然後叫裁縫在他們每人的帽子上縫上二十碼左右的緞帶,再給兩綹下層階級在節日時裝飾用的各種顏色的長絲穗。阿爾貝急於想知道他穿上這套新裝以後究竟風度如何。他穿的是藍色天鵝絨的短褂和褲子,繡花的絲襪,搭扣的皮鞋和一件綢背心。這一漂亮的打扮簡直使他帥勁十足。當他把風流花闊帶圍到腰上,戴上帽子,並把帽子很瀟灑地歪在一邊,使一綹絲帶垂到肩頭上的時候,弗蘭茲不得不承認那種裝束頗富於自然美。所謂自然美,是指某種民族特別適宜於穿某種服裝而言,譬如說土耳其人,他們以前老愛穿飄飄然的長袍,那是很富於詩情畫意的,而他們現在穿的是紐扣到下巴的藍色制服,戴上紅帽子,看上去活像一隻紅蓋子的酒瓶,不是難看透了嗎?弗蘭茲向阿爾貝恭維了一番,阿爾貝自己也對著鏡子照了照,臉上帶著躊躇滿志的微笑。他們正在這樣打扮時,基督山伯爵進來了。
「二位,」他說,「有一個同伴雖然很令人高興,但完全自由有時更讓人高興。我是來告訴你們,在今天和狂歡節其餘的日子裡,我那輛馬車完全聽你們支配。店主也許告訴你們了,我另外還有三四輛馬車,所以你們不會使我自己沒車子坐的。請隨便用吧,用來去玩也好,用來去辦正經事情也好。」
兩個青年很想謝絕,但他們又找不到一個很好的理由來拒絕一個這樣正合他們心願的好意。基督山伯爵在他們的房間裡呆了一刻鐘光景,極其從容地談論著各式各樣的問題。我們已經說過,他對於各國的文學是很熟悉的。一看他客廳裡的牆壁,弗蘭茲和阿爾培就知道他是一個美術愛好者。而從他無意間吐露的幾句話裡,他們知道他對於科學也並不陌生,而對藥物學似乎尤其感興趣。兩位朋友不敢回請伯爵吃早餐,因為,用派裡尼老闆非常蹩腳的飯菜來和他那上等酒筵交換,未免太荒唐了。他們就這樣很坦白地告訴了他,他接受了他們的歉意,神色之間表示他很能體諒他們處境的為難。阿爾貝被伯爵風度給迷住了,要不是伯爵曾顯露出對科學方面的知識,他真要把他看成是一個老牌紳士了。最使他們高興的是他們可以隨意支配那輛馬車,因為昨天下午那些漂亮的農民所乘的是一輛非常雅致的馬車,而阿爾貝對於要和他們並駕齊驅,並不感到遺憾。下午一點半時,他們下了樓,車伕和跟班在他們化裝衣服上又套上了制服,這使他們看來更滑稽可笑,同時也為弗蘭茲和阿爾貝博得不少喝采。阿爾貝已把那束萎謝了的紫羅蘭插在了他的紐扣眼上。鐘聲一響,他們就急忙從維多利亞街駛入了高碌街。兜到第二圈,從一輛滿載著女丑角的馬車裡拋來了一束新鮮的紫羅蘭,阿爾貝馬上明白了,像他和他的朋友一樣,那些農民也換了裝,而不知究竟是由於偶然的結果,還是由於雙方有了一種心心相印的感覺,以致他換上了她們的服裝,而她們卻換上了他的。
阿爾貝把那束新鮮的花插在了他的紐扣眼裡,但那束萎謝了的仍拿在手裡。當他又遇到那輛低輪馬車的時候,他有聲有色的把花舉到他的唇邊,這一舉動不但使那個拋花的美人大為高興,而且她那些快樂的同伴們似乎也很欣喜若狂。這一天象前一天一樣愉快,甚至更熱鬧更嘈雜些。他們有一次曾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裡,但當他們再經過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不用說,阿爾貝和那個農家美女之間的調情持續了一整天。傍晚回來的時候,弗蘭茲發現有一封大使館送來的信,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光榮地得到教皇的接見。他以前每次到羅馬來,總要懇求並獲得這種恩典,在宗教情緒和感恩的鼓舞之下,他若到這位集各種美德於一身的聖-彼得的繼承人腳下去表示一番敬意,就不願離開這基督世界的首都。所以那天,他沒多少心恩去想狂歡節了,因為格裡高利十六雖然極其謙誠慈愛,但人一到了這位尊嚴高貴的老人面前,就會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敬畏之感。
從梵蒂岡回來的時候,弗蘭茲故意避免從高碌街經過。他那滿腦子虔誠的思想,碰上狂歡節這種瘋狂的歡樂,是要被褻瀆的。五點十分,阿爾貝回來了。他高興極了。那些女丑角又換上了農家的服裝,當她經過的時候,她曾抬起了她的面具。
她長得很漂亮。弗蘭茲向阿爾貝表示祝賀,阿爾貝帶著一種當之無愧的神氣接受了他的賀喜。他已從某些蛛絲馬跡上看出那個無名美人是貴族社會中的人。他決定明天就寫信給她。弗蘭茲注意到,阿爾貝在詳詳細細講這件事的時候,他似乎想要求他做一件事,但他又不願意講出來。於是他自己便聲明說,不論要求他作出什麼犧牲,他都願意。阿爾貝再三推托,一直推托到在朋友交情上已經說得過去的時候,他才向弗蘭茲直說,要是明天肯讓他獨用那輛馬車,那就可算幫了他一個大忙,阿爾貝認為那個美麗的農家女肯抬一抬她的面具,應當歸功於弗蘭茲的不在,弗蘭茲當然不會自私到竟在一件奇遇的中途去妨礙阿爾貝,而且這次奇遇看來一定能夠滿足的好奇心和鼓起他的自信心。他確信他的這位心裡藏不住事的朋友一定會把經過的一切都告訴他的,他自己雖然在意大利遊歷了兩三年,卻從來沒機會親自嘗試一個這樣的經歷,弗蘭茲也很想知道遇到這種場合應該怎樣來對付。所以他答應阿爾貝,明天狂歡節的情形,他只能從羅斯波麗宮的窗口裡看看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他看現阿爾貝一次又一次經過。他捧著一個極大的花球,無疑把它當作了傳遞情書的使者。這種猜測不久便得到了確定,因為弗蘭茲看到那個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茶花為記)已到了一個身穿玫瑰紅綢衫的可愛的女丑角手裡。所以當天傍晚阿爾貝得意洋洋地回來了,他不單是高興,簡直有點要熱昏了頭。他相信那位無名美人一定會以同樣的方式答覆他。弗蘭茲已料到了他的心思,就告訴他說,這種吵鬧使他有點厭倦了,明天想記賬,並把以前的賬查看一遍。
阿爾貝沒有猜錯,因為第二天傍晚,弗蘭茲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張折攏的紙,興高采烈地揮舞著走了進來。「喂,」他說,「我沒猜錯吧?」
「她答覆你了!」弗蘭茲喊道。
「你念吧!」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氣是無法描述的。弗蘭茲接過信,念道:「星期二晚上七點鐘,在蓬特飛西街下車,跟隨那個奪掉您手中的『長生燭』的羅馬農民走。當您到達聖-甲珂摩教堂第一級台階的時候,務必請在您那套小丑服裝的肩頭綁上一綹玫瑰色緞帶,以便借此辨認。在此之前,暫不相見。望堅貞和謹慎。」
「怎麼樣?」弗蘭茲一讀完,阿爾貝就問道,「你覺得如何?」
「我也這麼想,」阿爾貝答道,「恐怕勃拉西諾公爵的舞會你只能一個人去參加了。」
原來弗蘭茲和阿爾貝在當天早晨曾接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羅馬銀行家送來的一張請帖。「小心哪,阿爾貝,」弗蘭茲說道。「羅馬的貴族全體都會到的。假如你那位無名美人是上流社會中的人,她也一定會到那兒去的。」
「不管她去不去,我的主意已定了。」阿爾貝回答說。
「你讀過那封信啦?」他又問。
「是的。」
「你知道意大利中產階級的婦女所受的教育是多麼欠缺嗎?」
「知道。」
「那好吧,再讀讀那封信吧,瞧吧那一手字,再找一找有沒有白字或文句不通的地方。」那一手字的確很漂亮,白字也一個都沒有。
「你是個天生的幸運兒。」弗蘭茲邊說邊把信還給他。
「隨你去笑話我吧,」阿爾貝答道,「反正我是墮入情網了。」
「你說得我心慌啦,」弗蘭茲大吼道。「這看我不僅得一個人到勃拉西諾公爵那兒去,而且還得一個人回佛羅倫薩哩。」
「假如我那位無名美人兒的脾氣也像她美麗的容貌一樣柔和,」阿爾貝說道,「那我在羅馬至少還要住六個星期。我崇拜羅馬,而且我對於考古學一向很感興趣。」
「喂,再多來兩三次這樣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希望成為皇家學會會員啦。」
無疑阿爾貝很想嚴肅地討論他加入皇家學會的資格問題,但這時侍者來通報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阿爾貝的浪漫經歷並沒有影響他的胃口。他趕緊和弗蘭茲一同入席,準備把這一場討論留到晚餐以後。用完晚餐,侍者又來通報說基督山伯爵來訪。他們已經有兩天沒看見他了。派裡尼老闆告訴他們說,他到契維塔-韋基亞辦正經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動身的,一小時前才回來。他真是個可愛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強克制著他自己呢,還是時機尚未到來,喚醒已經有二、三次在他感傷的談話中反映出來的刻薄的稟賦,總之,他的神態非常安閒。這個人在弗蘭茲眼中是一個謎。伯爵一定看出來了認識他,可是他卻從不吐露一個字表示他以前曾經見過他。弗蘭茲呢,他雖極想提一下他們以前的那次會晤,但他深恐一經提起,會引起對方的不高興,而對方又是這樣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隻字不提。伯爵聽說這兩位朋友曾派人到愛根狄諾戲院去定包廂,而沒有定著,所以,就把他自己包廂的鑰匙帶來了,這至少是他這次訪問的表面上的動機。弗蘭茲和阿爾貝推托一番。說恐怕會影響他自己看戲,但伯爵回答說,他要到巴麗戲院去,愛根狄諾戲院的那間包廂要是他們不去坐,本來也是空著不用的。這一說明使兩位朋友接受了這一盛情。
弗蘭茲已漸漸習慣了伯爵那蒼白的臉色,他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那種蒼白的確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認他臉上的那種嚴肅美,那種美的惟一缺點。或更確切地說,其主要特徵,就在於那種蒼白。真可謂拜倫詩裡的主角!弗蘭茲不但每次看到他,而且甚至每次想到他的時候,就禁不住要把他那個令人生畏的腦袋裝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的頭盔底下去。他的前額上有幾條皺紋,說明他無時無刻不在思索著一件痛苦的事;他有一雙鋒芒畢露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心,從他那高傲愛嘲弄人的上唇裡說出來的話,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能把他所說的話印入聽話人的腦子裡。伯爵並不年輕。他至少已有四十歲了,可是,他很能左右他現在所結交的這兩個青年。事實上,伯爵除了像那位英國詩人所幻想出來的角色以外,他還有一種吸引力。阿爾貝老是嘮叨說他們運氣好,能遇到這樣一個人。弗蘭茲卻沒有那樣的熱情,伯爵也對他顯示出了一個個性倔強的人通常所有的那種優越感。他幾次想起伯爵要去訪問巴黎的那個計劃,他毫不懷疑。憑著他那種怪僻的個性,那副特殊的面孔和那龐大的財富,他一定會在那兒轟動一時的,可是,當伯爵到巴黎去的時候,他卻不想在那兒。
那一聲過得很平淡,像意大利戲院裡的大多數夜晚一樣;也就是說,人們並不在聽音樂,而在訪客和談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談起伯爵,但弗蘭茲說,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要告訴她,儘管阿爾貝故意裝出謙遜的樣子,他還是把最近三天來鬧得他們神魂顛倒的那件大事告訴了伯爵夫人。由於這一類桃色事件在意大利並不希奇,所以伯爵夫人沒表示出絲毫的懷疑,只是恭喜阿爾貝成功。他們在分手地時候約定,大家在勃拉西諾公爵的舞會上再見,那次的舞會全羅馬都接到了請帖。
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阿爾貝再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了,星期二終於到了,這是狂歡節最後也是最熱鬧的一天,星期二那天,各戲院在早晨十點鐘就開場了,因為一過晚上八點鐘,大家就要去參加四旬齋戒活動。星期二那天,那些因為缺少錢,缺少時間,或缺少熱情以致沒有看到前幾天狂歡節的情形的人,也混進來同樂,增加一份嘈雜和興奮,從兩點鐘到五點鐘,弗蘭茲和阿爾貝跟在隊列裡,與別的馬車和徒步的遊客們交換著一把把的彩紙。那些徒步的人們在馬腳和車輪間擠來擠去,而竟沒發生一件意外,一次爭吵,或一次毆鬥。過節是意大利人真正快樂的日子,本書的作者曾在意大利住過五六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禮上發生過意外事件,而那種事在我國的一些慶祝活動中卻常常接二連三地發生。阿爾貝得意揚揚地穿著他那件小丑服裝。一玫瑰色的緞帶從他的肩頭幾乎直垂到地上,為了免於混同,弗蘭茲穿著農民的服裝。
隨著時間的推移,騷動喧囂也愈來愈厲害了。在人行道上,馬車裡,窗口裡,沒有哪一個人的嘴巴是閉著的,沒有哪一個人的手臂是不動的。這是一場人為的風暴,如雷般的叫喊,千萬人的歡呼,鮮花,蛋殼,種子和花球所組成。三點鐘的時候,在喧鬧和混亂之中,隱約可聽到波波羅廣場和威尼斯宮發出的爆竹聲,這是在宣佈賽馬快要開始了。賽馬象「長生燭」一樣,也是狂歡節最後一天所特有的節目之一。爆竹聲音一響,馬車便立刻散開行列,隱入鄰近的橫街小巷裡去了。這一切行動得都如此迅速,令人簡直難以相信,警察也不來干預此事。
徒步的遊人都整齊地貼牆排列起來,接著就聽到了馬蹄的踐踏聲和鐵器的撞擊聲。一隊騎兵十五人聯成一排疾馳到了高碌街,為賽馬者清道。當那一隊人馬到達威尼斯宮的時候,第二遍燃放爆竹的聲音響了起來,宣告街道已經肅清。幾乎與此同時在一陣震天響的呼喊聲中,七八匹馬在三十萬看客喊聲的鼓舞之下,像閃電般地掠了過去。然後,聖安琪堡連放了三聲大炮,表示得勝的是第三號。立刻,不用任何其他信號,馬車出動了,從各條大街小巷裡擁出來,向高碌街流去,一瞬間,像無數急流被閘斷了一會兒,又匯入了大河,於是這條浩浩蕩蕩的人流大河又在花崗石大廈築成的兩岸間繼續流動起來。
這時,人群中的喧嘩和騷動又增添了一個新的內容。賣「長生燭」的出場了。長生燭,實際上就是蠟燭,最大的如復活節有的細蠟燭,最小的如燈心燭,這是狂歡節最後的一個節目,凡是參加這個大場面的演員,要做兩件那些相反的事:(一)保住自己的長生燭不熄滅,(二)熄滅他人的長生燭。長生燭猶如生命:傳達生命的方法只找到了一種,而那是上帝所賜與的,但人卻發明了成千上萬種消滅生命的方法,雖然那些發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的幫助。要點燃長生燭只有用火。但誰能列舉出那成千上萬種熄滅長生燭的方法呢?巨人似的口風,奇形怪狀的熄燭帽,超人用的扇子。每個人都急著去買長生燭,弗蘭茲和阿爾貝也夾在人群當中。
夜幕急速地降臨了。隨著「買長生燭嘍!」這一聲叫喊,成千個小販立刻以尖銳的聲音響應著,這時,人群中已開始燃起了兩三朵星火。這是一個信號。十分鐘以後,五萬支蠟燭的燭光閃爍了起來,從威尼斯宮蔓延到了波波羅廣場,又從波波羅廣場連續到了威尼斯宮。這倒像真是在舉行提燈會。不是親眼目睹的人是難以想像這種情景的,那恰如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了下來,落到了地面上混在一起瘋狂亂舞。同時還伴隨著叫喊聲,那是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絕對聽不到的,苦力追逐著王公貴族,鄉下人追逐著城裡人,每個人都在吹,熄,重點。
要是風伯在這時出現,他一定會宣稱自己是長生燭之王,而指定北風使者作王位的繼承人。這一場明火舉燭的賽跑繼續了兩個小時,高碌街照得光明如白晝,四層樓和五層樓上看客的臉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鐘,阿爾貝便看一次表,表針終於指在七點上了。兩位朋友這時已在蓬替飛西街。阿爾貝跳出車外,手裡舉著長生燭。有兩三個戴面具的人想來撞落他手中的長生燭,但阿爾貝可是個一流的掌術家,他把他們一個個的打發到街上去打滾了,然後奪路向聖-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台階上擠滿著了戴面具的人,他們都拚命地在搶別人的火炬。弗蘭茲用他的眼睛盯著阿爾貝。當他看到他踏上第一級台階的時候,立刻有一個臉上戴著面具,身穿農婦服裝的人來奪掉他手中的長生燭,而他一點也沒有抵抗。弗蘭茲離他們太遠了,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但無疑兩人之間並無敵意,因為他看到阿爾貝是和那個農家姑娘手挽著手一起消失的。
突然間,鐘聲響了起來,這是狂歡節結束的信號,一剎那間,所有的長生燭都同時熄滅了,像是受了魔法似的。又像是來了一陣狂風。弗蘭茲發覺他自己已完全陷在了黑暗裡了。除了送遊客回去的馬車的轔轔聲之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除了窗口裡面的幾盞燈火以外,什麼都看不見了。狂歡節終於結束了。
(第三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