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之後,龍臥亭、貝繁村,還有警官們,全都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情況非常嚴重。
    首先是三位警官,不知道是不是得了憂鬱症,全都變得像是啞巴一樣,看到我們也沒有笑臉,只會朝我們點點頭,即使我們主動和他們說話,也頂多點頭或搖頭相應。
    村人們呢,在此之前還偶爾會和龍臥亭的犬坊家往來,但現在則完全不靠近此地一步,即使是對我們這種住宿的客人,也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在路上看見我們,村人就會在遠處繞道而行避開。在我去郵局付郵資的路上,就碰到了這樣的情形,好像我得了會傳染的不治之症一樣。受到這樣的待遇,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在我第一次碰到這種情形時,感受尤其深刻。
    還有一件事應該要大書特書一番,就是我好像又看見上次那個亡靈,只是這次,我不是直接看到他,而是在犬坊菊子被殺的那間「四分板之間」的蘆葦草簾門中,看見了模模糊糊的人影,還有像是插在頭上的手電筒燈光,左右搖晃著。光一下子就熄滅了,就我所觀察到的,並沒有人從「四分板之間」走到走廊上。
    第二天吃早餐時,我問過其他人,但是前一晚並沒有人進入「四分板之間」做一些奇怪的事。這麼一來,應該就是亡靈了吧!
    留金八十次的屍體被發現的兩天後,大家決定要為留金八十次、犬坊菊子和倉田惠理子舉行聯合葬禮。聽說,菱川幸子的遺體由她的父母、兄弟到貝繁警署領回,開車載回京都的家,當時菱川家的人並沒有來龍臥亭打聲招呼。小野寺錐玉已經在津山辦完葬禮,中丸晴美則在貝繁的家中舉行葬禮(在沒有遺體的情況下)。犬坊夫婦雖然有參加中丸小姐的葬禮,但好像備受冷落,這告訴我們,因為這次的事件,犬坊家的處境已經如坐針氈。
    因為這樣的情況,犬坊菊子的葬禮也沒有在龍臥亭盛大舉辦,應該是擔心村子裡沒有半個人會來弔唁吧!而留金的親兄弟也都過世了,沒有人會來參加他的葬禮,所以決定乾脆在村子外的火葬場將三人一起埋葬,葬禮的費用也全部由犬坊家負擔。
    一方面是因為三個人都是同一事件的犧牲者,另一方面,貝繁村之前好像也有過相同的案例,雖然我們看起來是有點奇怪的聯合葬禮,但貝繁村的人反而比較能夠接受。葬禮還是很花錢的,聽說倉田家並不是很富裕的人家,對於喪葬費由犬坊家負責的提案,也認為這在道義上是理所當然的。
    從四月七日起,三人的棺材就安置在貝繁村外,離橘暗渠較近的一個叫做棚籐的地方,準備第二天合葬,那裡有座火葬場的休息室,他們計劃將休息室做為聯合葬禮的會場。龍臥亭在村子裡已是惡名昭彰了,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可想而知,會來弔唁的人應該是寥寥無幾。
    葬禮當天早上,我趕著做紀錄,我想如果有需要的話,還要再複印寄給遠在奧斯陸的御手洗。上一封信,只寫到倉田惠理子的死,寄出那封信回到龍臥亭之後,犬坊菊子就被殺了。寫給御手洗的信裡,並沒有提到菊子的死,之後還找到了留金八十次上吊的屍體,這個御手洗也不知道。
    葬禮當天早上,我原本想找適合喪禮穿的衣服,但是出門在外,根本沒有帶這樣的衣服在身上,只能盡量穿黑色的衣服了。我只有一件毛衣,再穿上西裝褲,而不是牛仔褲,除了犬坊家的人以外,其他人的處境好像都和我類似。
    有火葬場的棚籐離龍臥亭相當遠,對都市人而言,應該是要坐車的距離,但是因為很難借到可以容納所有人的車子,而且那個距離也不是遠得無法走到,所以,在吃過早餐後一個小時,大家便慢慢沿著葦川往葬儀場走。
    那天是陰天,加上是要去參加葬禮,每個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苦悶的。我和守屋、阪出走在一起,我們的話都很少,因為完全無法瞭解真相,所以大家都對案子的情況感到絕望,而且已完全厭倦討論了。一來是沒有新的資訊,二來自己也沒有新的推論,所以大家都默默地走著。
    途中,我們經過了橘暗渠的旁邊,我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和我想像的還是有點不同。橘暗渠將葦川的水引入後,在與葦川的交接處設置水門,這點和我想的一樣,但是,引進來的水就像河水一樣,流到附近的水田,而水池就位在河的入口部分。面向田地的水路變成了隧道,從水池的邊緣潛入地底下,隧道口設置有金屬柵欄,以阻擋大型垃圾侵入,所以人也進不去。總之,這裡給人的印象就是灌溉用水路的一部分,不像是水池。
    水池看起來不是很乾淨,水面上漂浮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木板、黑色的發泡苯乙烯,不知道該把屍體丟到哪裡去的人,會想到這裡也是理所當然的。周圍用石牆圍起來,也有一部分是灌水泥的。旁邊低於水面的道路一帶有一些草地,這個部分的岸邊釘入了一整排圓木,以防止土石流入。水面很寬廣,應該有學校比賽用的游泳池那麼大吧!
    站在岸邊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水田。但葦川對岸就是山坡,竹林一直延伸到岸邊,在河川東邊展開的水田,因為是在山區,所以並沒有那麼寬闊,約在五十公尺的前方就已經碰到山壁了。南北向狹長的水田,主要沿著葦川的東岸,細細長長地延伸著。道路也是沿著葦川而建,但右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小徑岔出,穿過水田往前延伸,好像一直通往散落在山腳的農家,我仔細一看,每戶人家的屋前部停了一輛輕型汽車。
    經過橘暗渠後,我們仍繼續往前走,我們已經沿著葦川走了一小時。裡美走在前面,走入一條我剛剛說的往右邊的小徑,朝右邊的山腳走,我看見山裡有一個巨大的煙囪,和用磚塊堆砌而成的火葬場。當我們到達之後,我看見建築物是建在被竹林環繞的空地上,那塊地沒有鋪柏油,上面縱橫交錯著被汽車輪胎輾過的痕跡。但是當天早上,建築物對面的寬廣空地上只停了兩輛輕型汽車,我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這輛車。
    火葬場是個陰森森的建築物,我們沿著建築物慢慢繞到後面去。走在竹林低垂、沿著建築物而建像是小巷的路上,一繞到後面,潮濕的泥土味和植物香氣就越來越重,我還聞到了看見亡靈那天晚上所聞到的獨特火葬場味道,雖然是若有似無的。
    休息室的入口就在附近,擺放了好幾個葬禮用的黑白花圈,即使是三個人的聯合葬禮,花圈的數目還是寥寥可數。入口有好幾扇鑲了玻璃的木門,已經被集中推到左右兩側,使入口顯得很寬敞。一走進去,正前方就是蓋著白布的祭壇,上面放了棺材、白花還有三張遺照,但是,我注意到門上的玻璃破了一片,覺得莫名的忐忑,要舉行葬禮這種嚴肅儀式的地方,玻璃居然會破了一塊。
    被佈置成葬禮會場的火葬場休息室,有著漆黑冰冷的地板。當我們一行人魚貫進入時,我還清楚記得我們和先到的人打招呼時的詭異氣氛。所謂先到的人,就是之前的三名警官和犬坊夫婦,他們和穿著灰色衣服的火葬場管理員站在一起,表情嚴肅地交談著。我一看左右兩邊,上次看過的監識人員又來了,或蹲或站的不停忙著,在停車場看到的車子好像就是他們的。
    我和阪出一邊和他們點頭打招呼,一邊靠近福井他們說話的圈圈,警官們也應付似的對我們點個頭,然後就不看我們,匆匆忙忙地走到外面去,好像要離開的樣子。我覺得很不安,想問田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沒有看我的臉,默默地跟著上司走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阪出說,並將手搭在一臉茫然的犬坊一男肩上。
    「啊?喔!」犬坊一男終於回過神來了。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不,沒有什麼啦。」犬坊好像很心煩的說。
    他慌慌張張的四下張望,到底在看什麼呢?原來,他是在意從剛才就一直默默認真工作的監識人員,我覺得犬坊一男這樣的舉動很不尋常。
    「你來這裡一下,麻煩請過來一下。」犬坊好像還有話要說,便靠近擺放在白布上的三具棺材。
    我看見棺材的表面覆蓋了一層像是沙子的東西,變得又黑又髒,犬坊一男不斷用右手指著棺材蓋上的小窗,我和阪出便湊過去往裡面一看,只看見很多菊花,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們旁邊還有阿通母女和裡美,她們也跟著我們一起往小窗看,二子山父子和守屋也學我們做相同的動作。我和阪出又去窺看另外兩具棺材,其中一具棺材的小窗是關著的,所以我們便將小窗蓋滑開,往內看,但也只看到菊花,窗蓋和窗戶的四周也是又黑又髒。
    「這個也只看到花。屍體呢?」阪出說完後,犬坊很快回答:「被偷走了。」
    我們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異口同聲的發出「啊」的一聲,震撼了整間休息室。阿通的小孩雖然不懂,但也學大人發出叫聲,監識人員聽到我們發出的聲音,也立即轉過頭來看看我們,但又立刻繼續工作。
    「有人打破那個玻璃,撬開那扇門,將三具屍體從棺木中偷走。」犬坊的聲音裡聽得出他受到嚴重的驚嚇,我們也有相同的感覺。
    「這些黑色的東西是鋁粉,是採集指紋用的,因為留金的屍體已經放了很長一段時間,本來是不想讓客人看的,但是現在屍體不見了,連葬禮都無法舉行。」犬坊一男說完後,我們全部一臉茫然,不發一語。
    「為什麼屍體又會被偷走呢?」阪出雙手抱胸說著,但是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我已經厭倦這樣懷著疑問、絞盡腦汁思考的行為了,這個事件我是打從心底感到不解。
    「但是,屍體可以這麼容易就偷走嗎?」阪出說。
    他的臉上有著憤怒,還寫著「別再鬧了!」的情緒。我可以體會他的心情。
    「不,這裡的確有盲點。」阪出說著。「在這種深山裡,不只是昨晚,警察平常根本沒有戒備,可能只有管理員一家人住在這附近吧!門雖然有鎖,但是鎖很小,只要在半夜打破玻璃,就可以輕輕鬆鬆將鎖打開。因為我們完全沒想到屍體又會被偷……但是,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偷屍體呢?兇手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說完後,又陷入了沉思。
    「這已經是屍體第二次被偷了。」我說。
    「嗯,是啊!」
    「第一次是將屍體加以破壞後再分解,然後丟棄在河川和雞捨中。這次可能也是這樣打算吧!」我說。
    「或許是吧!」守屋回應。
    「那兇手為什麼要這樣做?」
    「或許,兇手的目的是要再次丟棄屍體。」守屋說:「兇手偷走屍體後,加以損毀再丟棄,應該是想要表達些什麼吧?」
    「丟棄是指?」阪出問守屋。
    「就是在屍體的額頭上寫字,然後將屍體分割……」守屋邊思考邊說。
    「那他是想要表達某些東西嗎?」
    「是的,他或許是想告訴我們他丟棄的地點,也可能是告訴我們他用什麼方法丟棄,我在想,兇手應該是想要告訴我們什麼吧。」守屋說。
    「那他到底是要告訴我們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要好好想一想。」
    「也就是說……」犬坊育子開口說:「菱川幸子的頭被放在木筏上,然後丟棄在橘暗渠,是兇手為了傳達某些訊息給我們嗎?」
    「可能是吧!」守屋說。
    「放在木筏上的人頭,在額頭上被寫了『7』,然後丟棄在橘暗渠或葦川,再將身體棄置在法仙寺的雞捨,種種事情,是因為兇手想傳達訊息給我們嗎?」阪出再次簡單扼要的說。
    「是的。」
    「那到底是要表達什麼呢?」育子問。
    「嗯,請等一下,如果兇手想告訴我們什麼,應該不用以這麼拐彎抹角的方式吧!直接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送到龍臥亭不就好了嗎?」阪出說。
    「一般人應該會這樣做,但兇手可能沒辦法吧!他之所以不這樣做,可能是因為不想讓人找到任何線索,也就是說,兇手有他不能這樣做的理由。」守屋說。
    「原來如此。」阪出點點頭。「那理由是什麼呢?兇手不會寫字?不想讓別人認出筆跡?還是因為有人認識他的筆跡,所以他無法寫信給我們?只要一寫信,就會暴露身份,所以……」
    「即使如此,不是有種方法,是將報紙或雜誌上的字剪下來拼貼成一封信的嗎?」裡美說。
    「對啊。但我總覺得他不是因為這個理由,而是另有其他理由的。」
    「我不覺得他是想說些什麼。」育子說。
    所有的人不再說話,等著育子繼續說下去,但是她露出沉思的表情,並沒有再說一句話。
    「如果不是想表達什麼的話,那是為什麼呢?」犬坊一男代替大家問了這個問題,但他的妻子仍然繼續思考著,好半天沒有回答。不久之後,她才小聲的說:「我也不知道。」
    「無論如何,將屍體偷走是非常麻煩的一件事,兇手刻意這樣做,並不是普通的執著。」我說。
    「是啊,是很麻煩。」阪出也說:「但我還是完全不瞭解兇手的意圖。」
    我們也點頭表示同意。
    聯合葬禮不能因此停辦,犬坊家已經通知村裡的人要舉行葬禮了,就算沒有人會來弔唁留金和犬坊菊子,也應該會有人來弔唁倉田惠理子吧!如果現在告訴大家因為屍體不見,所以延期舉行葬禮的話,不知道在村子裡又會傳出什麼閒言閒語。棺材蓋上有個小窗子能夠看到屍體的臉部,這是可以打開的滑動式蓋子,將這個窗子封起來的話,就不會引起客人的懷疑,應該就能順利舉行葬禮了。當天的葬禮,就是用這種方式舉行的。
    但是葬禮結束之後,因為沒有屍體可燒,根本沒必要特地送去焚化。幸好到了要燒棺材的時候,所有的客人都已經回去了,棺材內沒有遺體的事才沒被村人發現。
    傷腦筋的是,倉田惠理子的母親說要見女兒最後一面,我們本來想說算了,乾脆跟她說實話,但是她又立刻改變心意說不想看了,這件事才得以安全過關,沒掀起軒然大波。只是,若不趕快解決的話,總有一天還是會傳出去的。弔唁的客人沒有一個人看到遺體的臉,既然這樣,最好還是請倉田家的人到警察局來,並向他們說明。
    當天晚上,龍臥亭的晚餐氣氛仍然非常凝重。中丸晴美和倉田惠理子的空缺由育子、裡美和阿通補上,進入廚房幫忙,總算可以撐得過去,晚餐才能陸續端到我們面前,但是,晚餐的食物看起來是很貧乏的。
    就像裡美告訴我的,犬坊一家人已經開始在思考,等事件告一段落後要去何處安身,他們好像打算離開這裡。我是認為,其實還不用想那麼多,但是換個角度想,如果他們真的可以離開的話,也算是幸運的了,因為,這代表他們全家都逃過了一劫。
    那天晚上,我們吃完了稍遲的晚餐,喝完了日本茶之後,便三二兩兩各自起身回房。這時,我聽見門簾那一頭的電話好像響了,還聽見犬坊育子拿起話筒接聽的聲音。但我沒想到這通電話居然和自己有關。
    我站起身來,正打算回房時,門簾被掀開了,珠子發出嘎嚓嘎嚓的聲音,我看見犬坊育子的臉。
    「石岡先生。」她叫住我。
    「是的。」我回答。
    「您的電話。」她說。我感到很意外。
    「是嗎?謝謝你。」我回答後,就往屋裡走去。當我鑽進門簾時往後一看,沒有看見縣警局的警官們,所以我想應該是田中打來的。
    「喂!你好,我是石岡。」
    「是石岡和己先生嗎?」是一個我沒聽過的男人聲音。
    「是的。」
    「有你的電報,要我現在念給你聽嗎?還是要寄給你?」
    「電報?是誰發的呢?」我很訝異,因為我不知道是誰發的。
    「是國外,從挪威發來的。」
    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御手洗!「喔!我知道了,很長嗎?」
    「不會,很短。」
    「那請你念給我聽,現在就念!」我很焦急。
    「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
    「那我開始念了喔。」
    「破壞龍,御手洗。」我只聽見電話那頭的男人這樣念,我完全不懂意思,沉默了片刻。
    「要再念一次嗎?」
    對方對我的沉默似乎感到很不安,過了一會兒後,又這樣問我,我心裡覺得一驚。
    「只有這樣嗎?」
    「是的。」
    我又再度沉默,然後整理了一下情緒,便說:「麻煩你再念一次。」
    「破壞龍,御手洗。」
    「果然只有這樣。」
    「是的。」
    「破壞龍?破壞龍?這是什麼意思?其他真的什麼都沒寫了嗎?」
    「什麼都沒了。」
    「喔,是嗎?」
    「這樣可以了嗎?」
    「是的,可以了,謝謝你。」
    我掛上電話後回到大廳,客人幾乎都已經回房了,只剩下女人們忙進忙出的在收拾碗盤,就是育子、裡美、阿通還有小雪。四歲的小雪也用兩手端著沒有湯汁的小碗盤,跟著母親走在通往廚房的走廊。犬坊一男在整理坐墊,我也過去幫忙,好像是從洗手間出來的二子山一茂也來加入我們的陣容。
    「那個……」我對犬坊一男說。
    「什麼?」他稍微停了一下才回答。
    「我想冒昧請教一下……」
    「唔,是什麼事?」
    「中庭的那只龍。」
    「嗯,龍怎麼了?」
    「那個很貴嗎?」
    「很貴喔!」
    「大概多少錢?」
    「大概五十萬左右吧!」
    「五十萬!」
    「是的。」
    「很貴耶!」二子山在一旁插嘴。
    「要那麼多錢嗎?」
    「設計費還不含在內喔,如果加上設計費,大概要一百萬左右吧!」
    「啊?好貴喔!」
    「怎麼了嗎?」
    「你喜歡嗎?」我問。
    「很喜歡喔,那是我們家的象徽呢!」
    「是喔!」
    「怎麼了嗎?」
    「那就不能破壞了呢!」我戰戰兢兢的說,犬坊一男嘴巴張得大大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要開玩笑了,真是無聊!」然後他就趕快繼續他的工作,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
    「不可以破壞喔,石岡先生,那麼貴的東西。而且,你要怎麼破壞呢?那是金屬製的,很堅固呢!」二子山一茂也說。
    我心想,說得也是。
    我慢慢走回房間,拿著換洗衣物一個人到龍頭館去洗澡,回到房間後,又想著御手洗寫給我的電報內容,想累了,就在大學筆記本上繼續寫我的東西,寫累了,就又開始思考電報的內容。
    儘管電報很短,但御手洗已經有一年以上沒有針對某個案子,給我具體詳盡的指示。對御手洗過去的豐功偉業瞭若指掌的我,對他所說的話,也就是這封電報,不得不非常珍惜,甚至是感激。雖然御手洗之前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對他所擁有的過人能力,我還是非常尊敬。雖然我這樣寫,但心裡還是覺得怪怪的,覺得自己似乎用詞不當,其實在這十年間,我對御手洗的感情並不是「尊敬」。
    不,也不能這樣說,因為很顯然的,我還是很「尊敬。他。但是不是這種冷靜的感覺,總之就是「畏懼」,就像對待不同人種一樣,不,這個比喻不恰當,應該是說,就像是對待外星人一樣。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令他興奮,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魔術能將東西在一瞬間分解,他會從我完全想不到的角度引導我找出答案,在這樣的過程中,因為我無法推斷出結果,所以他常以取笑我為樂。
    他的想法對我來說,是非常遙不可及的,所以我常常搞不清楚狀況。老實說,我往往沒發現自己被他嘲笑,總是等到事情過了兩、三年以後,才終於明白他所說的意思,雖然有些事情是事後才明白的,但大多數的事,我還是不明白。
    我對自己的沒用,也就是事情經過兩、三年後才終於發現自己是多麼丟臉,真是感到無地自容,尤其剩下我一個人時,更是覺得如此。雖然很丟臉,但我仍不時淚水決堤。我認為,我對御手洗是有友情,不過,我覺得去思考這件事本身是很愚蠢的,因為友情應該建立在某種程度的對等關係上。
    我一路從自閉的陡坡滾落下來,甚至覺得自己在半路就已經死了,這麼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關在橫濱的馬車道家中。但是,現在我卻能掌握事情發生至今的來龍去脈,應該是托環境改變的福吧!可能是這裡的新鮮空氣和優美風景的功勞。在橫濱,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很痛苦,痛苦到令人無法忍受。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了,即使我和御手洗是對等的,但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是懼怕他的,雖然他總是哈哈大笑,每天說些無聊的笑話,我卻常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他就像個魔王,我很畏懼他。
    像是這封電報,我就完全不瞭解他的意思,但在這意義不明的句子中,一定包含了魔王的神通能力,他的能力又替他找到了一個很酷的對象。既然他說要「破壞龍」,那麼,就必須是「可以破壞的龍」才行。所謂的「龍」,這個建築物的本身看起來就是一隻巨大的龍,而犬坊育子、裡美所彈的古琴也是看起來像龍的樂器。龍臥亭是不怎麼可能破壞的,如果是指琴的話,當然是可以破壞,但又不知道要破壞哪一架;既然他說要破壞,應該就是指矗立在中庭的那個青銅製的龍擺飾吧!
    我問過犬坊一男,他說如果我破壞那只龍,他會很傷腦筋的。不包含設計費就要五十萬圓,我怎麼做得出這麼敗家的事?還有,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如何去破壞?如果有一支大型的槌子或許還有可能,還是說,將車子開到石牆下,綁上繩子,再用車子的力量將它拉倒呢?
    我一面寫一面想,腦袋越來越清醒了。看了看手錶,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了。在龍臥亭都得早起,而且昨晚並沒有睡得很飽,但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如果是可以破壞的龍,就只有中庭的那只龍了。難道他指的是別的龍嗎?我心想,除此以外應該沒有了,不用懷疑,御手洗總是會將我想不到的東西帶到我眼前給我看。這次也是這樣嗎?
    一想到這裡,我就待不下去了,起身衝到走廊去。我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便往中庭的方向走去。今天晚上有霧,這真是個多霧的地方。已經是四月八日了,空氣也有明顯的變化,雖然還是又濕又冷,但似乎有春天的氣息混入了濕氣之中。
    俗話說:「春天樹木發芽時會使人發瘋。」大家口耳相傳的殺死三十個人的傳說事件,也是發生在春天的晚上。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春天的空氣中含有這種因子吧!並不只是因為天寒地凍的季節過去,春暖花開的季節來臨的關係。
    我眺望著右邊的中庭,不知不覺爬上了走廊,往「四分板之間」的方向走去。在這一帶走廊的下方,地面上有踏腳石,有一雙木屐放在石頭上。我站在那裡,面向龍尾館,在霧中,我看見了像是巨大玻璃盒的三樓,還有在它上面的鋼筋陰影。
    龍尾館的對面好像有光,因此龍尾館也變成了影子,在龍尾館的前方,那個龍的雕像就靜靜站在那裡,從我這裡看到的青銅龍非常小,就像針尖般那麼點大,因為它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所以很不容易看得清楚。
    我凝望黑暗,尋找龍的位置所在時,便想要走到中庭的草地上去。我慢慢穿上木屐走到草地上,草地微微起伏著,我便在上頭隨意走來走去,先往花壇的方向走吧。當我走在沿著花壇建造的石頭小徑上時,發現我剛來這裡時看到的黃色水仙花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風信子和三色堇,水仙的花期已經過了吧!
    因為置身黑暗,又是在裊裊的煙霧之中,所以看不清楚花的顏色,就在我彎下腰去看的時候,我發現在龍的旁邊有一個人,好像是穿著和服的樣子。因為光線是從我這裡照過去的,所以臉應該不會黑到看不見才對,但因為太遠了,所以看不清楚是誰,只知道個子不高,而且從她的髮型判斷,可以知道那是一個女人。那女人並沒有發現我,她很快地往龍頭館走去,我想起了之前曾經追著那個像是瘤的奇怪影子,還一直追到了法仙寺的墓園。我懷疑,當時的人影該不會就是這個女的吧!
    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候?我心想,到底是誰?但我不想再去墓園了,我受夠了那個沒有臉的幽靈。雖然我心裡這樣想,但我還是往前邁開步伐,可能是因為我想確認那是誰吧。我想確認那個消失在墓園、變成香椿樹的奇怪影子,是不是就是眼前這個人。
    因為我穿的是木屐,如果太靠近她,緊追在後的話,很可能會被發現。就算我再小心,木屐只要走在石頭路上就會發出聲音。所以我暫時先蹲在花壇旁,心想,等到人影走到暗處再開始行動,我要伺機而動。
    人影移動的速度並不快。這件事本身有點怪,因為那個人可說是兩腳拚命地快速邁開步伐,但前進的速度卻非常慢。這點和我在墓園看到的那個影子完全不同,當時那個影子就像是以滑行的方式在石頭小徑上移動。那個人的行走速度很慢,是因為她穿和服的關係嗎?穿和服走路,就像是腳上銬了腳鐐,無法邁開大步。
    我縮著身體,看著她前進的方向,看見她的影子越來越小。她爬上了石階,沿著龍頭館,走到那條沒有欄杆、建在石墩上的危險小徑,然後就消失在龍頭館的陰暗處了。我立刻站起來,為了不要發出聲音,我沒有爬上石階,而是盡量走草地,來到沿著龍頭館往左轉的小徑。每到轉角,我就會謹慎地伸出頭看看前方再往前走,就這樣繞到了後面的空地,那裡還是一樣感覺很潮濕。
    空地那很安靜幽暗,看不到半個人影,雖然有霧,但因為是沒有風的夜晚,竹林並未發出聲音,只有潺潺的流水聲。我慢慢往白山竹的茂密處走去,在水井的手壓幫浦旁邊停了下來,接著又走到水井旁邊,一隻腳踩進白山竹林裡。站在那裡,我抬頭看見上方竹林的空隙就像在山洞裡一樣黑暗。
    這裡完全沒人來過的樣子。前幾天跟蹤影子的經驗還歷歷在目,所以我知道儘管再小心,行走在雜草中或踐踏枯枝時,還是會發出聲音,但此刻竹林中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如果剛才的那個人影還在這裡,應該是飛到空中去了,否則不會這麼安靜。
    等一下!我一想到穿著和服的女人,腦海就浮現出犬坊育子,也就是裡美的母親。我想起裡美穿著和服時的舉止,裡美會非常小心保護和服,可能也是因為那件和服不便宜吧。然而,這個女的卻穿著和服,走進滿是泥濘的竹林之中嗎?令人難以置信。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黑暗中傳來了微弱的叫聲,我嚇了一跳,本能的縮起身體。只要每次遇到事情的時候,我的身體就會做出這個動作,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在黑暗中,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的話,壓低身體應該就可以躲得過了,我的本能似乎這樣告訴自己。
    因為四周實在是太安靜了,所以我豎起耳朵站在那裡聽,果然不時會聽到奇怪的聲音。在霧氣和黑暗之中,好像有微弱的人聲潛藏,這樣的情形越來越明顯,卻不知道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我所在位置的上方,也就是竹林內,至少是絕對安靜的,並沒有聲音發出。
    我蹲伏在白山竹前,全神貫注的聽,發現那聲音如波浪般忽高忽低,感覺像是從小屋傳過來的。我繼續壓低身體,慢慢往圓盤鋸小屋靠近。隨著我越來越接近小屋,和我想的一樣,聲音就變得越來越大聲。我推測得沒錯,聲音是從小屋中傳出來的,但這個聲音還是怪怪的,有時聽起來像是喘氣聲,有時又像是啜泣聲,尾音拖得長長的,有時又像是尖叫聲,斷斷續續地叫著。
    一開始,我以為這又是亡靈所發出的聲音,非常戒慎恐懼,但後來我覺得不是,因為聲音太過逼真了,太像是人類發出的聲音。所以我又想,可能是誰遭遇危險了吧。不久之後,我又改變想法,如果是遇到危險,他應該會大叫,直接發出求救聲才對,然而這個聲音完全不像。聲音非常帶有感情,尾音拖得很長,忽高忽低,沒有任何意涵,就像是動物向媽媽撒嬌時所發出的聲音。
    我往小屋的板壁靠近,一邊小心不要發出聲音,一邊沿著牆壁前進。當我走到格子窗下方時,我停了下來,踮起腳往內窺看,但我看到的情形還是和之前一樣,完全沒有改變。從龍頭館方向照過來的黃色燈光,使圓盤鋸的刀刃發出恐怖的白色光芒,地上還是很乾淨,散落的紙屑和木片也不多。我只有看見這些,並沒有看見發出聲音的人,但我還是一直聽到聲音。我將手掌按在板壁上,感覺整間小屋非常微弱地震動著。
    我聽見女人細細的聲調拖著長長的尾音,不久之後,就像是昏倒一樣斷掉了,很像是人斷氣了一樣。周圍立刻變得像黑洞般一片死寂,彷彿連呼吸聲都會驚動到四周似的,真的非常非常安靜。我很不安,在這片寂靜中,我慢慢恢復正常的呼吸,忍受著這片黑暗的恐怖,蹲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直等到小屋的門打開之後,才終於知道答案。
    不久之後傳來了腳步聲,好像是誰在小屋中走動的聲音。木門被打開了,因為我所在的位置離木門很近,很有可能會被發現。但是,我回頭一看,也沒有地方可躲,便趕緊繞到小屋後面。我小心不發出一點聲音,然後蹲在角落,只露出左眼窺看著木門。
    木門終於被打開了,但門並沒有搖搖欲墜,或發出嘎答嘎答的聲音,應該是這個人知道該怎麼開門,有稍微將門扶住之後才打開,應該是為了不發出聲音。
    我看見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站在門口,他穿著黑色襯衫,下半身好像是穿牛仔褲。雖然是背光,但他突然探出頭來,光線照到他的鼻尖,他的臉又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這一瞬間,他的側臉就像靜止的畫面般,停留在我的視網膜上,殘留了好長一段時間。在黑暗中,我壓抑住幾乎要叫出來的聲音,我忍住驚訝的叫聲和呼吸,我認得出在那裡的那張臉,但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是籐原彰。
    籐原還活著嗎?那個平常就不愛說話的籐原,越來越變本加厲,好像完全不會說話地出現在黑暗中,然後他慢慢離開小屋,走進白山竹之中,消失在竹林裡了。他就這樣爬上斜坡,好像是往法仙寺的院內走去。
    我整個人呆住了。籐原的身影消失後,我思忖著剛才所看到的景象。我還是不明白,籐原明明還活著,這姑且先不管,但他為什麼不和守屋說一聲就消失了呢?守屋一直斬釘截鐵的說,這絕對不可能,可是真的發生了不可能的事。
    守屋判斷籐原沒打聲招呼就不見,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在這種重視師徒倫理的世界,籐原做了不該做的事,這也就意味著籐原已經有心理準備會被逐出廚師這個圈子;這不是一般的心理準備,他應該是有什麼想法吧!但那到底是什麼呢?是什麼事情讓籐原下定決心要這樣硬幹呢?
    真正讓我驚訝的,不是籐原,而是從打開的門中,隨後悄然出現了穿著和服的女人,當我看見她的臉時,我受到嚴重的打擊。那女的慢慢將門關上,又慢慢地將門鎖上,她身上的和服在夜裡看來還是十分地不整齊,頭髮也亂了,她就是犬坊育子。
    我真是遲鈍,小屋中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那兩人是在偷情。裡美的媽媽在深夜避開丈夫的耳目,來到這間圓盤鋸小屋,和廚師籐原通姦。那個看起來賢淑的龍臥亭女主人?我越來越驚訝,或許這樣說有些奇怪,但我的感受越來越深刻。之前在仙人山的雨中,還有在那小屋旁,裡美曾經對我說:「我媽媽很漂亮吧!」「這裡是恐怖的小屋。」等一連串的話,我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了。很難令人相信,高中生女兒竟然完全知道母親偷情的事。
    將門鎖好的育子,以緩慢虛脫的步伐往龍頭館走去。但在我腦海裡,仍殘留著她出現在光線下的側臉。老實說,我之前並不覺得裡美的母親有多美,可能是因為火災那天她心神不寧、沒有化妝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也有可能是因為裡美長得太漂亮,將她的光芒都遮住了。但是,她剛才在光線下的側臉,完全不同於她之前的樣子,凌亂頭髮下的那張臉,散發出淒絕的魅力。在那一瞬間,我簡直看不出來那是誰,頭腦一片混亂,因為她看起來非常年輕,她實際的年齡應該快五十歲了,在黑暗中看起來卻只有三十幾歲的樣子。
    因為我不想錯過她的身影,便從小屋後面走出來,沿著板壁慢慢前進。我心想,她可能會回龍尾館吧,所以應該不用再跟了。但是,育子卻走到水井的手壓幫浦旁,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因為太黑了,我看不清楚她站在那裡做什麼。她一直站在那裡,我以為她可能像裡美一樣在禱告,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屏住氣息,因為我看見她將身上的和服往下拉,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背部。她將和服脫下,折好後放在水井的蓋子上,就赤裸著身體壓著手壓幫浦,讓水流進馬口鐵的水桶中。幫浦發出的聲音、水流出來的聲音,還有水濺到石頭上的飛沫聲音,敲打著深夜的寂靜。突然,她彎下裸身,毫不猶豫地將冷水往身上潑,又發出了激烈的水聲,然後她又站起來,壓著幫浦。
    因為附近響起了聲音,我想,或許現在可以移動了,便從小屋旁走進竹林裡,在竹子間前進,走到更靠近她的地方。她沖了好幾次冷水之後,似乎心滿意足,便用手帕將身體擦乾,她的身材雖然不纖細,卻很均勻豐滿。之前跳進葦川的裡美,還有她母親在深夜的霧中裸身洗澡的情景,都讓我覺得像是一幅畫。
    她擦完上半身後,便站起來,接著用心擦拭腳上的水,然後她拿起和服,背對著我稍微移動到光線下,好像要讓我欣賞似的。
    這時,我又屏住氣了,因為我看見她背部的下方到臀部這一整片肌膚,都有著像是燙傷後留下的疤。就在我看到的那一瞬間,她的身體立刻被包了起來,那個我常看到的、穿著和服的犬坊育子,就站在水井旁的光線下,她慢慢以白色腰帶纏繞身體,在前方打結,然後再穿上木屐,慢慢往龍尾館走,只留下水井旁濕漉漉的石板路,兀自在黑夜中發光。
    我在竹林間感到一陣茫然,感覺就像是剛看完有別於古琴演奏會的另一場表演,雖然很美,但是有太多不可解的因素在裡面了,這是一場非常寶貴的表演。
    第二天,四月九號早上,我又和以往一樣,被行秀的撞鐘聲吵醒,我本以為自己已經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但今天我的頭卻感到莫名的昏沉,覺得想吐。
    我一直想著昨夜看到的情景,到很晚都睡不著,一直以來,我都很尊敬龍臥亭的女主人,反而不太相信老闆犬坊一男,所以現在我的心情很複雜。
    在這樣悲劇的漩渦中,犬坊育子卻沒有失去理智,一家人和住宿客人一起守在這裡,我可以理解,也佩服她的包容力和耐力,但她昨晚的行為是那麼的逾矩,身為在背後默默支持著龍臥亭的女主人,是非常不應該的。雖然我還沒到同情犬坊一男的地步,但我還是覺得犬坊一男很可憐,老實說,我覺得他老婆實在是太過分了。
    走到走廊上,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但清晨還是很冷。我感覺潮濕的空氣就像在拍打我的臉頰,果然不出我所料,遠方的樹林白煙裊裊,綿綿細雨正飄落在草地上。
    中丸晴美死後,倉田惠理子也死了,籐原又離開了,現在已經沒有人會來叫我吃早餐了,雖然還有裡美,但是她要上學。
    左邊「鱉甲之間」的蘆葦草簾門打開了,阪出也走到走廊上,我們簡單的打個招呼。我的聲音可能有些陰沉吧,阪出的表情有點驚訝。我非常猶豫,不知是否該告訴他昨晚我所看見的女主人的醜態。最後我還是沒辦法說出口,因為阪出也和我一樣,似乎對犬坊育子有著同情與敬意,所以如果我說出那些話,就好像是我在造謠生事一般,讓人覺得很可恥。
    我們輪流進去上完洗手間之後,就默默地並肩往龍尾館走去。我們已經對案子的推理感到很沒意義,畢竟我們的推理,不過都只是外行人的空談,沒有任何實質效益。就算我們再怎麼討論案情,兇手還是會繼續殺人,我們完全無法掌握兇手在想什麼。難道,還是一定要拜託御手洗出馬嗎?但是我只接到他那封簡短的電報,他可能真的很忙吧?
    在途中,我們經過了「柏葉之間」的前面,我往房內看,警官們好像不在。那些警察自從三具屍體在火葬場被盜走之後,就好像夾著尾巴逃走了似的,從龍臥亭消失了。當然,他們應該是在調查吧,但我心想也沒必要三個人一起消失。就像田中之前所說的,這個案子已經非他們能力所及了吧!我最近一直在記錄這個案子,想要寄給御手洗。
    我們走進龍尾館的大廳。
    「早。」以很爽朗的聲音和我們打招呼的,就是犬坊育子。
    阪出也應了一聲「早」,但我只是默默地點了個頭,無法再多說話,對她的感覺我還是很混亂,我知道還混入了少許的憤怒。我想起昨晚所看到的她那豐滿的裸體,以及從背部到臀部像是蟹足腫的部分,那可能是被燙傷的疤痕,我暗自心跳加速。為什麼會被燙傷呢?那代表了什麼意義嗎?總之,我心中的謎團越來越多。
    那天早上的女主人看起來很爽朗,老實說,她的樣子非常迷人,我無法相信她就是在龍臥亭內的小屋和下人偷情,發出愉悅叫聲的那個人。她和我們打完招呼後,開朗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阪出先生、石岡先生,守屋不見了。」
    「啊?」我發出了驚訝的叫聲。
    在聽到這消息的一瞬間,我有了具體的聯想。因為籐原還活著,如果這件事讓守屋知道的話,非常擔心籐原安危的他,一定不會就此善罷干休吧!依守屋的個性,再加上廚師界嚴格的規定,他一定會嚴厲斥責他的徒弟的。
    如果我是守屋,昨晚應該會去追籐原吧。我在床上一直想著這件事。所以,現在犬坊育子說守屋失蹤了,我便可以理解,這更證明了我想得沒錯,才會忍不住發出叫聲來。
    「今天的早餐讓我們手忙腳亂,早餐還勉強可以供應,因為守屋已經替我們準備好了,但是,今天的晚餐就很傷腦筋了,我和阿通小姐必須親自做晚餐,守屋再不回來的話……如果真是這樣,可能會造成各位的困擾,實在非常抱歉。」育子的這個樣子,似乎像是口是心非,她看起來非常高興的樣子,今天早上的她看起來就和裡美一樣興奮。
    「這沒關係,但守屋去哪裡了呢?」阪出說。
    「我完全不知道!」
    「他有沒有留字條或是信之類的?」
    「沒有,完全沒有……」
    「之前有發生過這種事嗎?」
    「有兩次,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發生過啊?」
    「是的,他這個人很隨心所欲,而且他的自尊心又強,所以……」
    「他應該會回來吧?」
    「唔,我想應該會。」
    我在想,這會不會是守屋對昨晚女主人的醜態所做出的無言抗議。
    早餐的水準已經降低到像是味噌湯、煎蛋、菠菜這種家庭料理了,但即使是這樣的早餐,憑我的手藝還是做不出來,所以我仍然很感謝。
    人一個、兩個的減少,使龍臥亭變得很冷清,連飯桌上的氣氛也變得很冷清。一開始,會有女孩們替我們盛飯或是送餐來,但現在這些女孩都不見了,所以必須自己去廚房將食物端出來,三個警察也不見蹤影。
    現在這個屋子裡,只剩下我、阪出、二子山父子、阿通和小雪母女,以及龍臥亭家的人:犬坊夫婦、裡美、松婆婆,還有沒看到人的行秀,說出來你們可別驚訝,就只有這些人而已。
    我們來數一數消失的人數,從我還不知道的時候算起,依序是:留金八十次、小野寺錐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倉田惠理子、犬坊菊子、籐原彰、守屋敬三,總共有八人,當中的前六人已確定遭到殺害。
    吃完飯後,我將餐具送回廚房,就站在龍尾館廚房的後門,凝望著屋外飄下的細雨。守屋和籐原常常站在這個門口,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屋外,現在的我也做著同樣的動作。
    其實這裡的視野並不是很好,正面就是石牆,只看得到地面和石牆。雨雖然不是很大,但雨水卻仍然流到土裡,到處都是小水坑。守屋,也就是這間廚房的主人,為什麼會消失呢?
    我又再次開始思考。這並不是我的推測,只是我的第六感,我認為守屋的失蹤和籐原的失蹤有關,也就是說,守屋可能是為了尋找失蹤的籐原,所以自己也不見了,會不會守屋現在就和籐原在某一個地方?那麼,籐原為什麼要消失呢?沒有事先告知前輩一聲就擅離職守,這在師徒傳承的工作環境是不被允許的,他為何敢做出這麼違反道德的事?
    我只要一想到這裡,就會聯想到昨晚令人震驚的那一幕,籐原非但沒有失蹤,而且還犯下最大的禁忌,就是和僱主的太太有染。這比起沒有事先告知上司就擅離職守,更是罪大惡極。可能籐原在離開之前,就已經犯下這重罪很長一段時間了,看他昨晚那熟練的樣子,讓人不覺得那是他們第一次私通,我覺得籐原的失蹤應該和他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有關。
    不對,我心想,籐原失蹤會不會和龍臥亭的女主人有關?是得到育子的同意後才失蹤的嗎?她到底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她的目的何在?我完全不能理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的思考能力太差了,雖然這是我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但是我的頭腦,通常要在寫文章的時候,才會稍稍轉動,很瞭解這一點的我,為了要開始思考,便決定回到自己的房間,總之,我要在房間內寫作。
    從廚房來到走廊,再走下走廊,我一邊眺望著綿綿細雨,一邊走在木條踏板上。然後,我聽見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摩托車引擎聲。我往聲音的方向看去,在細雨中有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男人跨坐在摩托車上,出現在龍尾館的後面。他面向站在走廊上的我,當他知道我在看他後,便朝我點了個頭,也同樣地朝他點點頭。
    他為了要蓋過摩托車的引擎聲,便扯著嗓門大叫:「你好!請問石岡先生在嗎?」
    因為太出乎意料了,我半天無法回答,在這個陌生的土地,這個陌生的男人居然叫著我的名字。
    「我就是。」我小心的回答。
    那個男的很親切的笑了笑,便將摩托車停下來。將車子停好後,他離開摩托車,但是沒有熄火,他繞到車子後面,伸手去找盒子裡的東西,然後拿了一封信走過來。當他走到不會被雨淋到的屋簷下時,將稍微濕了的信拿給我,上頭有一些墨水暈開的文字,是英文,還有「石岡和己先生」這幾個漢字。我直覺是御手洗寄來的,非常高興,他終於回信給我了。
    郵差先生很快的將黑色塑膠帽子脫下,然後將帽簷上的雨水倒在腳邊。「這裡好像很慘呢!」他說話的語氣很開朗。
    「喔,是啊!」我回答。但是我不想再多說些什麼。
    「對不起,請問你有沒有什麼證明文件可以證明身份的?」郵差先生說。
    「證明文件……」我立刻摸著外套的口袋,還好有穿外套,我找到了駕照。
    將駕照拿給他看,我便把信取過來。
    「那我走了。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吶!」說完之後,他又戴上帽子走進雨裡,慢慢跨上摩托車,調了個頭,便往屋外騎去了。看來這個案子在村子裡,好像已經議論紛紛了。
    我沒有目送郵差離去,就急忙打開信來看,雖然我對他的回信只有我寫給他的百分之一那麼薄,感到有些不滿,但是只要他肯回信給我,我就很滿足了。我爬上龍胎館的走廊,來到自己的房門前,這裡可以眺望到被雨淋濕的中庭的景色。我坐在走廊的邊緣,拆開御手洗寄來的信後,便開始讀了。
    石岡:
    我看完了你的信。我不知道你居然在岡山,我們在馬車道的公寓應該還在吧?我先從結論開始說,我現在很忙,實在沒辦法去你那邊。而且,你信中的報告,可以讓人做判斷的東西也不足,我無法做出什麼具體的結論。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你現在已經被捲入一個悲劇的漩渦之中,你必須要拯救那裡的人,我希望你能瞭解這一點,你是有能力和經驗的。如果只是將發生的事情寫下來,這個誰都會,你的這個階段必須要結束了。之前發生的事已經不可挽回,但是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好好推測,必須預防悲劇再度發生,這是你的職責,而不是別人的事。
    我大致瞭解整個案子的結構,很明顯的,兇手已經鎖定特定的對象,而你被賦予的使命,就是去救這個人。必要的時候,你甚至要豁出性命,不要擔心太多,如果真的失敗的話,我會替你辦葬禮的。其實,你不知道你是有實力和頭腦的,你該不會又說:「怎麼可能?」吧!
    你的信並沒有詳盡描述現場,也沒有現場的平面圖,但是和以往一樣,你的笨拙可能是因為一些心理作用。現在這個案子看起來非常混亂,但是以我個人的淺薄經驗來看,這個案子其實很單純,如果你看起來覺得很複雜,那是因為太多單純的故事交錯在一起的緣故,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但這些情報絕對不算少。
    石岡,現在開始,你要仔細聽我說的話,好好想一想。日本像你這樣的人非常多,明明有能力,卻認為自己無能,掉入自卑的井底裡,然後愚蠢地誤以為自己現在的處境是最具有道德的。你絕對不可以去聽那些助長你這種錯覺的人所說的話,因為那些人都是不足取的小人物。
    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如人,絕對不是美德,這樣只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而且,你不過是想偷懶罷了,你們必須集合起來,盡快從自卑的井底爬出來。我是絕對不會幫你的,而且應該也沒有人會幫你,這件事必須你自己一個人去做,因此我現在也不會給你戴高帽子。
    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那裡的許多人還不知道你是救世主,也沒有說出口,但他們就像是小綿羊一樣,一直等著你發揮實力,大家都在期待並耐心等你來拯救他們。所謂的大眾就是這樣,這正試煉著你的能力,你必須向命運挑戰,這是你的義務,也攸關著人命,所以你不要隨便編些沒有能力的爛理由,只挑輕鬆的來做。
    如果,你想一輩子都待在井底,那我無話可說,但是,待在井底的滋味應該不好受吧?!是該慢慢站起來,爬出水井的時候了,因為在你不知所措的時候,可能又會有人犧牲。如果有需要,可以仔細想想我的做法,不斷反覆,你就可以累積足夠的經驗。和殺人小組的年輕警察比起來,現在的你是遠遠超越他們的老手,無論是蒐集材料的方法、分析的必要性或直覺的重要性,這些你全都知道,剩下的,你只需要自信了。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的,加油!
    御手洗潔
    看完信後,我全身無力。我懷疑御手洗是不是搞錯人了,又將信封翻過來看了看收件者的姓名,但是沒有錯,的確就是我的名字。確認完之後,我茫然地看了好一會兒中庭的雨景,這封信不僅很短,而且內容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看了這種信,真的會覺得有幫助嗎?
    御手洗到底在說些什麼?這是我最直接的第一個感受。一開始,我想這個傢伙還真沒有責任感,接著我又想,他會不會是太累了,所以發瘋了?他說要我自己解決,到底在說些什麼瘋話?
    御手洗一定是把我和誰搞錯了,他可能是把我和那個警察朋友搞混了,他的記憶混亂了,我怎麼可能辦得到?他應該是最明白我的才對啊!
    當我眺望著寒風細雨下的中庭景色時,不知道為什麼悲從中來,不禁流下了眼淚。我也不明白原因,但就是覺得很難過、很孤獨,那種感覺讓我無法忍受,幾乎到了想死的地步。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公平的能力,以及若無其事拿這些東西出來攻擊的壞心眼,還有拚死拚活地過每一天,卻永遠無法實現自己夢想的人,種種的事都使我的精神崩潰。我想要掩飾些什麼呢?因為我就是這種人,像御手洗這樣的人是絕對無法理解的。但是,在我混亂的意識底層,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有著對他的思念。
    這次的事件我完全不瞭解,這是真的。一開始卯足了勁的警察,也都夾著尾巴逃之夭夭了,還有那些自以為有能力,而且常發言的龍臥亭住宿客人們,現在也都保持沉默或是消失蹤影,總之,大家好像都束手無策了。
    而御手洗只是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大致瞭解這個案子,就可以自信滿滿地斷言:「這個案子其實很單純。」我真是被他給打敗了。正因為我非常瞭解他的能力,所以我不能說:「又在說大話了。」明明都是人,為什麼能力相差這麼多,卻都活在這個世界上?
    「石岡先生。」我聽到有人叫我,所以趕緊擦乾眼淚,抬起頭一看,是阪出爬上了走廊來。
    我將信放入口袋中後,站了起來,他那帶著苦笑的臉便湊過來這樣說:「犬坊一家人剛才吵了起來,他們在討論離開這裡之後要怎麼辦。裡美說要去大都市,行秀說要去島根的親戚家,犬坊一男也贊成,但是太太卻好像反對。」
    「反對是指?」
    「太太好像是想離婚呢!我覺得這樣也好,但丈夫卻不答應,他揚言不會蓋章,他想要全家一起到島根去。」
    「喔……」我想起昨晚看到的情景,所以可以理解。
    「一家人四分五裂是很慘的事,如果警察再不趕快破案……但是,連警察也不可靠了呢!」
    「是啊……」我也點點頭。
    和阪出分開後,我走進房間裡開始寫文章,寫累了就想一想御手洗的信,想一想這個事件,想累了,就再繼續寫文章,就這樣不斷重複著。
    御手洗叫我去破這個案子,但是我怎麼想,都覺得這是他不負責任的玩笑話,真是莫可奈何啊。我不管怎麼努力地想,腦袋裡就是沒有浮現出任何東西,我完全看不出這個案子的兇手目的何在,一點靈感也沒有。叫我去破案,簡直就是叫我說流利的英語一樣,根本是在癡人說夢,因為我的腦子裡本來就沒有這種線路。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說我沒有能力,難道是那麼違反道德嗎?或許是吧!像身邊的人這樣陸續被殺,儘管再謙虛謹慎,也是招架不住的,還不如稍微得罪大家,卻能使大家獲救,這應該就是御手洗的人生觀吧!這點我很能理解,那個傢伙總是用這種強迫人的做法。但那是適合像御手洗這樣有能力的人,像我這種平凡的人,是根本不適用的,我並不是這麼厲害的人。
    忽然,我發現已經下午了,沒有人來叫我吃午餐。因為我一直在想事情,所以錯過了午餐時間,但是我沒有食慾,所以也無所謂。
    晚餐就像是在靈堂前守夜一樣,我們面前的犬坊一家已經掩飾不了他們之間的嫌隙,犬坊一男、育子,甚至是裡美都沒有笑容。晚餐的菜餚也變得很差,就像是鄉下地方的快餐店,如果味道還好的話,我也不想這樣批評它,但就連調味都變得很奇怪,醋醃青花魚也沒有該有的味道。
    我受不了這樣陰沉的晚餐氣氛,便趕緊吃完走到走廊上來,我看見在廚房後門的陰暗處,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蹲在那裡。那是誰?便穿著木屐悄悄靠近一看,原來是因為啜泣而背部抖動的裡美。
    「裡美。」我叫她,她便抬起哭泣的臉看著我。還好周圍很黑,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因為我不想看到她痛苦的表情。我無法開口問她怎麼了,因為我心知肚明。
    裡美突然站了起來,我也來到牆壁這裡,然後,裡美和我並肩靠著牆壁不發一語。我是第一次看到裡美這個樣子,對我來說,裡美總是活潑開朗、嗓門很大,常常笑彎了腰,是活蹦亂跳的一個人。雖然有時也聽說她躲在房間裡哭,但我完全無法想像。她會哭這件事,是我無法想像的。不過現在這個時候,她很明顯的是在哭,也不說一句話。看到她這個樣子,我覺得站在我旁邊的好像是一個陌生的女子,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我心想,她一定很難過吧!居然能讓這麼開朗的女孩子哭成這樣。那個抱著鴨子在葦川岸邊大叫的裡美,現在正一個人在中庭前的暗處哭泣。應該是發生了什麼悲慘的事吧!但是,我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她也沒有要回房間的樣子。可能是因為一個人的話,今晚會太難受吧!我想我必須找些適當的話來安慰她。
    「聽說你們要搬離這裡?」我問。「我聽說你們要去島根的親戚家。」
    「我不去。」裡美低聲的說:「我不喜歡那些人。」
    「那些人?是指親戚嗎?聽說你父親和行秀先生都要去?」
    「他們去就好了。」
    「那你呢?」
    「我想去東京。」
    「是啊,你之前有說過。」她的確有提過。「那你母親呢?」我一說出口,就立刻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裡美簡短回答。「媽媽和我無關,她只要和爸爸說就可以了。」
    確實也是這樣。
    「你爸爸和媽媽會分開嗎?」
    「我不知道,應該不會分吧,我爸爸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唔。」
    「這個家……」裡美說。
    「家是指龍臥亭嗎?」
    「是的,聽說只值一千萬。」
    「一千萬?是指價錢嗎?」
    「是的。」
    「全部?」
    「嗯,聽說賣不了更高的價錢了,這樣我們就買不起新房子了,我們就快要沒房子住了。」
    我啞口無言。「一千萬……這個價錢太低了吧!明明這麼大一塊土地,但你們還有田不是嗎?」
    「那不是我們家的,全都是親戚的。我們一家已經四分五裂了,已經完了,不行了。」
    「不要說這些蠢話……那就繼續待在這裡,不行嗎?」
    「聽說不行,村裡的人都希望我們搬走。」
    「這種話不用去理會吧?」
    「聽說是家族會議決定的,必須要搬走。」
    「我從沒聽過這麼蠢的事,你們應該自己決定。」
    「但是,如果再這樣下去,也是不得不如此做。」
    「那如果破案了呢?」
    「這個案子不會破的,大家都這樣說。」
    「為什麼不會破?」
    「這是報應,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你們什麼時候要搬走?」
    「等警察說可以就搬。」
    「總之只要可以破案就好了吧?」
    「話是沒錯,但是不可能。」
    「只要能破案,只要證明這是人類所犯下的罪行,讓村人瞭解和你們一家人無關的話,應該就可以解決了吧?」
    「話是沒錯,但是很難。」
    「唔,我知道了,你再等我一下。」
    「等一下?是什麼意思?」
    「總之,我會努力的,你再等個兩、三天。」然後我就回房去了。
    雖然還沒有頭緒,但是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下來,試著整理看看。我之前所寫的東西,那些要出版的筆記上,全都有解答。如果再把整個事件寫下來,說不定靈感一來,就連答案都寫得出來了,我在心裡這樣打著如意算盤。現在御手洗已經撒手不管,我剩下的希望就只有這個了。
    幾個小時之後,夜已深了,我停下筆來,想著御手洗所說的話。
    我突然想到,那封信和那封電報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那封信上完全沒有提到他有發電報給我的事,如果信是在電報之後才寄出的話,就算是再沒有概念的御手洗,也應該會在信中寫上一筆。如果他沒有提到,那就表示信是在發電報之前就寄出了,但是因為電報的速度比較快,所以我才會先收到電報吧!我自己是這樣解讀的。
    我又思考著御手洗信上所寫的內容,一開始我覺得他是棄我於不顧,而感到很難過,但令人意外的是,似乎不是這樣,那或許是他對我的友情表現。我開始慢慢有這個想法,因為和他在一起生活,我已經變得不像男人了,御手洗也曾經說過,而且還非常在意。他那樣丟下我不管,或許就是想要讓我找回男人的尊嚴與自尊。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很高興,但我還是覺得他搞錯對象了,我根本辦不到。就像我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說好英語一樣,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我就像雞一樣,只會在地上繞來繞去,找地上的米,他把我這樣的人誤以為是鳩,而要求我飛,如果我聽他的話,一定會從空中墜落下來身受重傷。
    我剛才對裡美說了大話,要她再等我一下,但是可想而知,不管我怎麼想,過了好幾個小時,就是想不出任何可以破案的線索。我想要救裡美,但我還是辦不到,那不是我能勝任的工作。
    「石岡先生。」門口有一個女的在叫我,雖然聲音很細,但是因為半夜沒有車子的聲音,非常安靜,所以覺得有些大聲。
    「來了。」我回答。
    我往門口走去,雖然知道那是女人的聲音,但是因為距離很遠,所以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可能是裡美吧!我走出兩疊大的房間,四周悄然無聲,只有阿通一個人站在那裡。
    「啊,阿通小姐,怎麼了?這麼晚來找我?」
    「石岡先生,你能不能來我房間一下?真的很抱歉。」
    「可以啊,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有點擔心我的小孩。」然後她便先走了出去,快步走下走廊。
    一到「蜈蚣足之間」就趕快走進去。這裡的門不是蘆葦草簾門,而是木板門,所以屋內比我的房間要溫暖一些。我穿過四疊大的房間,小孩子就睡在有電視的最裡面那間房間,她睡得正香。
    「她正在發燒,這孩子喉嚨很不好,醫生說過,那是受到溶血性鏈球菌的感染,但現在我覺得應該是感冒。」
    「是嗎?」我說。我心想,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跟我說呢?長久以來,我確實很像福爾摩斯偵探旁的助手華生,但是我和他不同,我不是醫生。「這很令人擔心,或許還是讓這裡的醫生看一下比較好吧?」
    「石岡先生,真的很抱歉,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顧一下這個孩子?因為我很擔心。」
    「啊?好是好,但是,要做些什麼事呢?」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請求我,我感到非常訝異。
    「不用做什麼,只要注意她有沒有踢被子,不要讓她著涼就可以了。如果她踢被子的話,就幫她這樣蓋上。如果她醒來哭的話,就告訴她媽媽馬上回來,你只要這樣告訴她,她就會乖乖聽話。」
    我又嚇了一跳,我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你說馬上回來,那你現在要出門嗎?」
    「是。」
    「去哪裡?」
    「法仙寺。」
    「法仙寺?做什麼?」
    於是阿通低頭想了一下。「石岡先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阿通說。
    「知道什麼?」我並不是裝蒜,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我有向神明許願,每天十點以後要去法仙寺參拜,總共要參拜一百次。因為我相信,如果連續參拜了一百次,就可以驅除我的壞因果。」
    「所以你……」
    「是的,今天晚上這個孩子發燒,我不能背著她去。」
    「啊?那之前的每天晚上,你都到法仙寺去嗎?」
    「是的,石岡先生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那麼那個時候,往法仙寺走去的影子就是你?」
    「是我,當時我背著小雪。」
    「啊,是嗎?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記得後來吃飯時,犬坊太太不是問誰有去法仙寺嗎?」
    「許了願之後到願望實現前,是絕對不可以告訴別人的。」
    「喔,是這樣啊?但是今天你卻……」
    「因為小孩身體不舒服,而且我以為石岡先生早就知道了……」
    「喔,原來是這樣。」
    「你可以幫我吧?那我快去快回,這裡有之前去看醫生拿的藥,如果我回來得晚,這個孩子咳得太凶或是燒得太厲害的話,就用玻璃滴管將瓶子裡的藥吸出來,吸到這條線,然後放進她嘴裡,餵她喝下,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她喝得下嗎?這個藥應該很苦吧?」
    「不,是甜的,她不會討厭喝。」
    「沒問題嗎?我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所以還是請你早點回來。」
    「好的,我快去快回,對不起,麻煩你了。」阿通說完之後,便穿上厚外套,脖子圍著圍巾,似乎覺得對我不太好意思似的,和我點了好幾次頭,然後才走出房間。
    我看見她下半身穿的是長裙,然後再穿上灰色的厚褲襪。她走在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小,不久之後就聽不見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剩下我一個人時,我看著四歲小孩熟睡的臉龐,心裡這樣想著。抱著這樣的孩子,對女人來說是很辛苦的事,她為何還要每天深夜去參拜一百次,冒這樣的險呢?抱著這個孩子睡覺不是很好嗎?為何還要在這麼寒冷的夜晚跑出去?為何要爬上那茂密竹林的山坡,去那個可能會碰到亡靈的墓園?那應該很辛苦吧?
    對了,那個看起來像是瘤的影子,就是因為阿通背著小孩,然後再披上外套的緣故嗎?所以才會看起來這麼奇怪。
    也就是說,那並不是墓園中的香椿樹化身,可能是阿通發現我在跟蹤她,為了不要使許願參拜一百次的功效降低,就趕快藏身在某個地方吧!所以我才會看到那對母女變成一棵香椿樹,在起霧的黑暗中,能見度很低,很容易就發生這種烏龍。
    小雪翻來覆去,她應該是睡不好吧!可能是因為發燒的關係,我幫她蓋了蓋棉被,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很燙。這很明顯是在發燒。濕毛巾不弄冷可以嗎?我曾聽說小孩的體溫本來就比大人高,但現在這樣是不是太高了呢?而且燈這樣開著會不會太亮了呢?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關燈時,小雪突然睜開了眼睛,我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一直看著她,結果她嘴巴開始往下撇,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媽媽……」小雪叫著。
    「小雪,小雪,我是石岡叔叔喔。」我盡可能表現出很和善的樣子,她好像覺得很奇怪,便停止了哭泣。
    「媽媽呢?」她問我。
    「她去法仙寺拜拜了喔,但是馬上就會回來,你等一下喔!」她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一臉茫然。
    「我們等她回來好不好?」我問她。然後她淚水盈眶地點點頭。
    「嗯,好,媽媽馬上就會回來呢!你哪裡不舒服嗎?」
    「喉嚨痛,頭痛。」小雪說。
    「是嗎?可能是感冒了……」
    「是溶血性鏈球菌。」
    「是嗎?是溶血性鏈球菌啊?」我說。
    小雪好像昏昏欲睡的樣子,她和裡美一樣,我一直以來都只看到她活潑開朗的一面,所以當我看到她這樣安靜痛苦的樣子時,多少都有些震驚。她似乎睡得不好,有時臉上會露出痛苦的表情,應該很難受吧!
    我想可能是因為有別人在的關係,這個孩子拚命地在忍耐。她可能是要等媽媽回來之後才要發牢騷吧!
    「在石頭那裡,砰的一聲,石頭就裂開了喔。」小雪突然說話,我嚇了一跳。
    「啊,什麼?砰的一聲是什麼?是在什麼時候?」
    「是昨天。」
    「昨天?是昨晚嗎?」
    「嗯。」小雪點點頭。
    我想起以前在大廳吃飯的時候,她的媽媽曾說過,這個孩子不管是一個星期前或是剛剛才發生的事,只要是過去的事,她都會說是「昨天」。所以她說的「昨天」並不一定是指「昨晚」。但是,我有點在意她說的「砰的一聲」,我沒辦法不繼續追問。
    「砰的一聲是在哪裡聽到的?」
    「在廟裡。」
    「廟?是墓圍嗎?」
    「是。」
    「是有墓碑的地方嗎?」
    「是。」
    「聽見砰的一聲,那你媽媽有沒有怎樣?」
    「她尖叫一聲,然後拚命的跑啊!」
    「她有沒有說什麼?那應該是有人開槍吧?」
    「我不知道。」
    「等一下,這件事情很嚴重,必須想想辦法。到目前為止,這種事情有發生過很多次嗎?」我非常驚訝。
    「沒有,只有昨天。」
    「小雪,媽媽沒有說是有人開槍嗎?」
    於是小雪和平常一樣露出笑臉,然後說:「我不知道。」
    我心想,事情嚴重了,如果我推測得沒錯,這對母女應該是在法仙寺的墓園裡被人開槍射擊。碰到了這種事,阿通怎麼還可以毫不在意地跑去同樣的地方?這不是在做蠢事嗎?
    很難相信會有這種人,我真是坐立難安,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站起來。
    「石岡叔叔,救救我媽媽。」小雪對我說。
    「為什麼要救你媽媽?」
    「媽媽常常哭,嘴裡一直說:『好可怕、好可怕。』所以小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小雪說到後來,臉上表情變得很正經。我無法再待在這裡了,便站起身來。她根本不像是個四歲的孩子。
    「小雪,我很擔心你媽媽,我去叫二子山叔叔來,叫二子山叔叔陪你等媽媽好嗎?可以嗎?」
    「唔。」她慢慢點點頭,這個孩子看起來很樂觀豁達。
    我趕緊到走廊去,跑到「雲角之間」。「雲角之間」前面的牆壁上,還掛著睦雄的畫像,但是我沒時間一直盯著看,連害怕的閒工夫都沒有。
    「二子山先生、二子山先生。」我叫著。不管開門出來的是父親或兒子都好。
    「來了。」聽起來好像是兒子的聲音。
    過了不久,裡面便傳來拉門的聲音,穿著睡衣的一茂露出了臉。
    「對不起,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小雪?她媽媽去法仙寺了,我很擔心。」
    「法仙寺?現在?」
    「是的,她說要去參拜一百次,總之,你先披件衣服,過來一下好嗎?我們待會兒再談。」
    「喔。」
    我將穿著毛衣的二子山一茂強行帶回「蜈蚣足之間」,我將阿通剛才交代的事,原封不動的教給他,他好像也和我一樣不安。
    「我做得到嗎?」
    「沒問題的,我馬上就回來。」然後我摸了摸小雪的頭,就走到走廊上去了。
    我很希望有什麼武器,但是很不湊巧,並沒有這樣的東西。小雪所說的如果不是謊話,那麼阿通母女就是被人開槍射擊了。我最想要防彈背心,可惜也沒有這樣的東西,只能將命運交給老天爺了。
    「不要擔心,豁出性命嗎?」我苦笑,然後我走到走廊上,穿過長廊往下走。
    我採小跑步飛快地穿過長廊,從木屐箱中取出自己的鞋子,在木條踏板上換好,然後再跑到屋外去,我是用跳的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階。今天晚上有霧,這裡的霧還真多,今晚應該是屬於濃霧吧?我跑過了中庭,跳上往龍頭館的石階,一邊注意我的腳下,一邊快步的走在石墩上的小徑。我來到了龍頭館後面,育子裸身沐浴的水井仍靜靜躺在霧中,左邊的小屋也被籠罩在濃霧之中。
    我毫不遲疑的就往白山竹的竹林中走,我踩著白山竹,拚命地爬上山坡。以前只覺得竹林太過茂密,很難走,但走過幾次之後,我才發現這裡好像有條路。其實說是路,也不太正確,因為並不是露出土地的路,但是很明顯的可以看出確實有條比較容易爬的路線,我終於瞭解了。
    我很快就來到了法仙寺的院內,從撞鐘房旁謹慎地窺探著院內的情形。裡頭非常安靜,沒有人的樣子,和之前的夜晚相同。在濃霧中,可以大致看到主殿、足立住持家的輪廓,好像沒有什麼危險。雖然我這樣判斷,但我仍末看到阿通的蹤影。我在霧中跑了起來,一面注意著周圍,一面以慢跑的速度,跑向主殿後方的墓園。
    剛才要是跟著她來就好了,多虧上次的經驗,所以我很容易就猜到她現在在哪裡。我一定要救她,如果阿通有個三長兩短,那個四歲的孩子就會孤零零一個人了,雖然是別人的事,但我絕不能忍受這種悲劇發生在我的眼前。
    我經過主殿的轉角,一直跑上主殿旁的石頭路,和上次那個晚上一樣,我跑上了那些看起來像是摩天大樓的墓碑群間的小路,前方有一個像是香椿樹的影子,我一面往那棵樹前進,一面叫著:「阿通小姐。」
    「是的。」在前方的黑暗中傳來了聲音,原本是蹲著的影子站了起來,我趕緊跑過去。
    「啊,是石岡先生。」她說。
    「小雪呢?」她又立刻問。
    「我請二子山一茂幫我顧著,小雪說昨晚你們被人開槍射擊,這是真的嗎?」
    「嗯,是真的。」阿通小聲的說。
    「在這裡?」
    「是的。」
    「那為什麼還要做這種蠢事!」我不由得脫口而出:「為什麼你要一個人來這麼危險的地方?要是又被射擊了怎麼辦?」
    「對不起。」
    因為她這樣老老實實的道歉,我才發現我不是警察,她並沒有理由向我道歉。但我希望她能好好地替小孩想一想,如果阿通死了,四歲的孩子該怎麼辦呢?如果繼續說教,我就越來越像警察了,所以我便保持沉默。但我想我至少應該問一下,為什麼她非要豁出性命繼續冒險的理由,於是便開口說出這樣的話。
    「這真的很不正常,你應該不是腦袋有問題吧?」我的想法確實沒錯,所以她沒說話。
    「我之前的生活可說是一塌糊塗,自己也一直覺得不對勁,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奇怪。我請很多通靈的人看過,他們都說我背負著很深的業障,還說我被人深深怨恨著。」
    「被怨恨?」
    「是的,聽說是背負著鬼魂的怨恨。」
    「鬼魂的怨恨?」
    「是的,聽說我的祖先好像被人怨恨著,被詛咒要殺死他,但他並沒有被殺死,所以這個怨恨就全部來到我的頭上了。」
    「是誰這麼恨你的祖先?」
    「這些人,還有之後殺死這些人的人。」說著,她就用手指了指她剛才正在參拜的墓碑群。那就是我之前覺得很不可思議,用矮矮的石牆圍住了一塊地方,集體埋葬的墓碑群。
    「我之前就覺得這個墓碑很不可思議,這到底是什麼?好像受到很特別的待遇?」當我這樣說時,我才發現突然起風了,我聽到了一些聲音,突然覺得臉頰冷得發痛。
    「這些人是在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年)的都井睦雄事件中被殺害的人,共有三十個犧牲者。」
    「啊!就是這些墓碑群嗎?難怪和其他的墓碑不一樣。」我說。
    「這些墓碑從昭和十三年做好之後,就一直保留到現在,所以墓碑本身也很殘破,其中有些墓碑幾乎都毀壞了,還有些因為生了青苔,所以看不清楚墓誌銘。」
    「你很瞭解睦雄事件嗎?」
    「我父母常說給我聽。」
    「你是在這一帶長大的嗎?」
    「我嗎?不,我是在離這裡很遠的盛岡長大的,我父母非常瞭解岡山縣的這個事件。我最近才發現,好像是因為我的祖母在這個事件發生前,一直住在這個村子裡,這樣我就可以理解很多事情了,聽說我所背負的業障也和這個事件有關。
    「來到這裡之後,我才發現和這個事件有因果關係的人很多,龍臥亭的犬坊先生好像也是,但是我比他更嚴重,所以,有人告訴我要去供奉祖先,說我要代替我的祖先弔唁被害者的靈魂,要不斷的和他們道歉,請求他們原諒。如果這些被害者能原諒我,我就可以脫離現在痛苦的生活,通靈的人是這樣告訴我的。因此我才決定豁出性命,這也是為了我的女兒,我想要脫離現在的生活。」
    「你現在的生活有這麼糟嗎?在我看來,你的小孩很活潑可愛,兩個人過得很快樂的樣子。」
    「這只是現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很慘,總是會碰到倒霉的事,倒霉的事一定會衝著我來……」阿通沉默了片刻。
    「是什麼倒霉的事?」我問她。
    「不,這個……我不方便對男人說。」
    「對不起。」
    「不,沒關係,那些不好的回憶,在我聽了睦雄事件之後,才慢慢釋懷了。我會遭遇那些不幸,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果然是和因果有關。」
    「你的祖母也是被睦雄殺死的嗎?」
    「沒有,睦雄好像最想殺我的祖母,雖然他殺了那麼多人,但最想殺的人其實是世羅喜美惠,也就是我的祖母。不過,我的祖母好像早就知道睦雄想殺她,於是在事件發生前的一個禮拜,就和祖父一起舉家逃離了。聽說是搬到京都那邊,所以祖母撿回了一條命,但是睦雄氣到抓狂,便陸續殺死這麼多人。」
    「喔……也就是說,這些人是你祖母的代罪羔羊羅?」
    「是的,就是如此。」
    「太可怕了。你的祖母就是世羅喜美惠,當時,也就是昭和十三年時,是否已經結婚了?」
    「是的,小孩都生了一堆。」
    「是嗎?當時她是幾歲?」
    「祖母嗎?三十四、五歲左右吧。」
    「喔,已經不年輕了呢。」
    「是的,聽說生了四個小孩,前三個都是男孩,最後一個才是女孩。」
    「那個女孩就是你母親嗎?」
    「我想應該是。」
    「你想?」
    「還不能確定,因為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不是被我母親撫養長大的。這個么女是我的母親,但是搬去京都以後,好像就送給別人做養女了。」
    「是嗎?」
    「事情的經過好像很複雜的樣子,聽說我的母親不討父母歡心,但是不管我怎麼調查,都沒有人肯說實話,我也不瞭解真實的狀況。總之,命雖然是撿回來了,但是世羅的家庭變得一團糟。我母親常說,這是因為代替喜美惠被睦雄殺死的那些人的詛咒,我所說的母親是指我的養母。」
    「但是,應該可以去問親生母親吧?就是生你的那個。」
    「她自殺了,在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所以問不到。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聽說他玩紅豆期貨,把整個家產都敗光了,我的母親才會被賣給有錢人,我是這樣聽說的。」
    「啊?被賣?是人身買賣嗎?」
    「是的,我不知道有沒有講得那麼明,但總之好像是嫁給了我祖父的債主,我的母親就這樣任命運擺佈,嫁給了她不喜歡的人。」阿通停下來,沉默了片刻之後,我也沒有再說什麼。
    接著,她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也遭到同樣的厄運,我一問,祖母好像也是,聽說祖母被睦雄……QJ。睦雄是村長的兒子,所以是大戶人家,他在村裡不斷誘拐女孩,玩弄她們。」
    「這個我也有聽說,但,這是真的嗎?」
    「好像是真的。」
    「但那個不是江戶時代的事,應該是昭和十三年吧?」
    「聽說大概是這個時候,即使進入了昭和年間,應該還是保留著江戶時代的樣子吧?我聽說,祖母就是在那時候被睦雄強暴的,丈夫和小孩都在,他竟然大搖大擺地闖進來侵犯我祖母好多次。然後把她帶回家,還跟我祖母說兩個人已經是夫妻了。我祖母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逃回家,結果睦雄氣得抓狂,亂吼亂叫的開槍,來我家要將我祖母帶回去。他抓到我祖母之後,就將她硬拖回去,把她的衣服扒光,關進牢裡,不管我祖母怎麼哭著跟他道歉,都得不到他的原諒,就這樣過了好幾天。」
    「這真的很慘耶,這個睦雄太不像話了。」
    「因為他精神異常,他就這樣看著祖母喝酒,還把村子裡的年輕人叫到家裡來,叫我祖母幫他們斟酒,讓裸著身體哭泣的祖母給別人看。」
    「太過分了。」
    「所謂的因果和業障就是指這個,母親、女兒和孫女三代全都受到同樣的遭遇,所以我很擔心,如果我不趕快斬斷這個業障,我擔心小雪也會碰到同樣的事,那樣我會受不了的。所以,我就照別人教我的方法,一到夜裡,就小心不要被人發現,悄悄來這個墓園參拜。」
    原來如此,我終於瞭解她之所以做出這種奇怪行徑的理由了。
    「這些人真的都是那天晚上被殺死的人嗎?」我問了她從以前就一直在意的事,雖然我不期望她會知道答案,但是她非常瞭解慘劇當晚發生的事。
    「是的,聽說所有人都是在一個晚上被殺死的。」
    「但是,村裡的人沒有逃走嗎?像現在這麼安靜,如果半夜有人開槍的話,聲音一定很大吧?他們為什麼要乖乖在那裡等著被殺呢……」
    「當時大家都在睡覺,而且睦雄一開始為了不要發出聲音,聽說他是用日本刀亂砍,砍到一半才換獵槍的。」
    「什麼?」我不由得發出感歎聲,我沒想到是這樣,這麼一來,睦雄根本就是思慮縝密的智慧型罪犯,不是嗎?之前我還一直把他想成像黑猩猩一樣,旁若無人地到處橫衝直撞。「一開始為了不發出聲音,所以用日本刀,這……」
    「聽說他一開始就用斧頭將他祖母的頭砍斷。」
    「祖母?是親生的嗎?」
    「是的,睦雄這個人沒有父母,家裡只有祖母,他先用斧頭將祖母的頭砍下來。現在太黑了,看不清楚這墓碑上的字,但那上面寫的是『金井』,是與睦雄家北邊相鄰的人家,睦雄闖入那個叫金井貞子的家,將貞子及她的兩個兒子勝裕和康夫殺了,當時他們兩個才十幾歲,他揮舞著日本刀把他們全部殺了。」
    「什麼……」
    「貞子女士還有一個長子叫做勝雄,但是他當時在廣島的海軍服役,逃過一劫。聽說貞子也被睦雄侵犯了很多次。」
    夜風不時地吹掠墓地,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還是覺得毛骨悚然。
    「睦雄在這件事發生的當時是幾歲?」
    「聽說大概是二十歲左右。」
    「那貞子女士呢?」
    「聽說大概五十歲左右。」
    「那不是很像母子嗎?接下來,又是誰被殺害呢?在金井女士之後的?」
    「接下來是這個墓碑的人,聽說是叫做吉田金的人。她和她的先生、女兒芳子、她的妹妹智子,總共四個人陸續被殺死。從這裡開始,他就使用獵槍了。而且,這個吉田金和她的女兒芳子都被睦雄侵犯過很多次。」
    我真是啞口無言。他簡直就是色情狂,應該可說是精神異常了吧!但即使這樣,我還是不瞭解,他那樣肆無忌憚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為什麼睦雄要殺這些人?這不是為所欲為嗎?」
    「可能是睦雄想要隨意染指村裡的女人吧?他只要說『讓我干你……』啊,對不起,我居然說出這麼粗魯的話。」
    「不,沒關係。」
    「然後大家都唯命是從,他想要在村子裡建造一個理想的後宮吧?」
    「居然有這麼離譜的事……」真令我瞠目結舌,他和這麼多女人發生關係,居然是為了這麼自私的理由?
    「然後是那裡的墓碑,他闖進那個叫做金井高次先生的家,然後用槍把高次先生和他的太太千惠子女士、高次先生的母親阿靖女士,還有高次先生的外甥犬山丈夫四個人全殺了,只有這個阿靖女士保住了一命。」
    「你背得很熟呢,這麼多人的姓名。」
    「因為墓碑上都有寫。接著,他又闖入犬坊正雄先生的家,開槍把正雄先生、正雄先生的長子貞夫先生、貞夫先生的太太定子女士,還有貞夫先生的妹妹奈美小姐和小敏小姐全都殺了。然後,他又跑到正雄家後面的犬坊高一郎家門前,他沒有闖進屋內,而是從屋外開槍射擊在窗邊的犬坊高一郎。接著,他又闖進高一郎家的西北邊高地上的犬坊米一先生家,開槍將米一先生和他的母親登美女士殺死,聽說這個登美女士也曾經被睦雄侵犯過很多次。」
    我越聽越覺得離譜,與其說他是空前絕後的殺人魔,還不如說他是絕無僅有的色魔,而村人剛好倒霉,和這個舉世無雙的壞蛋生在同一個時代。
    「然後,他又闖進米一先生家南邊的犬坊千代吉先生的家……」
    「這裡姓犬坊的人家很多呢!」
    「是的,這個貝繁村姓犬坊的人很多。聽說,原本住在這裡的全都是犬坊家的人。」
    「應該是犬坊家族開拓出來的村子吧!」
    「我想一定是的。這裡住著犬坊的小老婆阿玉女士,而這個家以前曾經養過蠶,金井貞子女士的女兒綾子小姐和丹野未千代小姐前來幫忙,這三個女人也被睦雄開槍打死了,其中未千代小姐聽說也被睦雄侵犯過很多次。」
    我只能一直暗自咒罵著。
    「接著,他跑到了稍遠的令村修二先生的家,把修二先生的太太阿滿女士和父親安市先生,以及修二的母親阿敏女士還有修二的小孩,才五歲的小明,全都開槍打死了。然後他跑到了龍臥亭。」
    「啊?龍臥亭也?」
    「是的,當時還不叫龍臥亭,在育子女士爺爺的那個時代,是犬坊吉藏的家。」
    「啊,這個事情我從裡美那裡略有所聞。」
    「聽說當時他們是村子裡數一數二的資產家,總會為村人解決問題,他們也借了相當多的錢給手頭有困難的人。」
    「好像是這樣,他們在村子裡會給人建議,就像是諮商師那樣,是人格很高尚的人。對於一直耍流氓的睦雄而言,他們是非常礙眼的。」
    「是啊,吉藏先生有一個兒子叫秀市,他是建造龍臥亭的人,也就是前一代的老闆。這個人非常聰明又風流倜儻,當時好像是擔任村子裡的警防團團長,他對睦雄很有意見,因此睦雄也想殺他。」
    「沒教養的暴力者睦雄和龍臥亭的前一代相比,根本是天壤之別。」
    「是啊,睦雄一直沿著下面這條路爬上來,非常快速的到達龍臥亭前的山坡,但當時犬坊家的人已經聽到了外面的嘈雜聲,便將門上了鎖,躲在家裡,睦雄就從外面砰砰砰的開槍。幸好沒有打中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卻打中了當時按住門的吉藏的太太,她第二天就過世了。」
    「嗯……所以,聽說睦雄在地獄裡非常不甘心,裡美是這樣說的,因為睦雄很想殺死吉藏先生,還有秀市先生。」
    「好像是這樣,所以村子裡的人說,才會發生這次的事件。睦雄心裡真正想殺的人可能就是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我想,他最想殺的男人就是他們兩個,女人則是我祖母吧。」
    「那是因為他沒殺到自己最想殺的人嗎?但那是他自己的問題啊,在他去過龍臥亭之後,事情就結束了吧?」
    「不,還有一家,是面向荒坡嶺那一帶的及川辰男家,他闖了進去,將辰男先生和太太阿豐女土殺死,這樣就全部結束了。」
    「這樣總共是三十個人嗎?」
    「不,應該是三十二人。」
    「那正確人數是三十二人羅?」
    「我想是的,被槍擊的人總共是三十二人,但是有兩人僥倖獲救。」
    「沒死的兩個人是被打到哪裡?」
    「一個被打到腳。」
    「這些人現在都還好吧?」
    「聽說被害者的家屬全都搬離村子了。」
    「也應該如此做吧!發生那種慘劇,是無法繼續住在村子裡的呢!」
    「是啊,但是不只如此,聽說還有凌虐。」
    「凌虐?為什麼會這樣呢?大家不都是受害者嗎?為什麼不相互體諒?」
    「是啊,不知道為什麼。」
    「太奇怪了……最後被殺的那個……是及川夫婦嗎?」
    「是的。」
    「這個人的太太在生前沒有被睦雄侵犯嗎?」
    「不,聽說這個叫做阿豐的太太也時常被睦雄侵犯。」
    「這樣接二連三侵犯女性之後,還要將她們殺害,他到底是有什麼不滿?」我歎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吧!」
    「還有,我也不明白沒死的人為什麼還要互相排擠?在龍臥亭應該有很多人看過睦雄的幽靈吧?殺了三十個人的睦雄,聽說在事件發生的當晚就不見了。」
    「是的。」
    「應該有很多人認為,龍臥亭這次之所以發生離奇的事件,是因為睦雄的幽靈在作怪吧?」
    「應該是吧!」
    「難道說,趕盡殺絕的睦雄還在怨恨著這一世的人們嗎?」
    「是吧,一定是。」
    「他還在怨恨嗎?這個就叫做執著嗎,還是……」
    「我也不知道,但個村子裡的人是如何看待都井睦雄的傳說,我們這些外人是絕對不會瞭解的。話雖如此,我自己也常在想,對這個村子裡的人來說,睦雄的存在是非常令人害怕的,從那個事件後已經過了將近六十年,但現在還是覺得歷歷在目,對這裡的人來說,就好像是上星期才發生的事。」
    「對睦雄來說,應該也是這樣吧!」
    「應該是吧,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從那之後,還經歷過太平洋戰爭,如果睦雄當時是二十歲左右的話,現在也應該八十歲了吧?如果不是亡靈,而是他本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這時,我聽到「咻」的一聲,遠處的竹林沙沙作響,我原本以為是竹子發出的聲音,接著,我又聽見了「砰」的一聲,在我眼前那個寫著金井貞子、勝裕等字樣的墓碑上方冒出了白煙,石頭的碎片彈起來打到我的外套。即使如此,我還是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在做夢一樣。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像是鞭炮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突然有很股強烈的恐懼感侵入我的腦海,我才發現是有人在開槍。
    「趴下來!有人開槍!」我低聲叫著,躲在附近的墓碑後面,抓住阿通的肩膀往下壓。
    「是從哪裡開的槍?」我環顧四周,但因為是在濃霧中,所以完全看不見對方的所在位置。
    我的雙腿微微顫抖,剛才被人開了一槍,有人想要殺我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經驗,只要稍有閃失,我剛才就死了。我又聽到了「砰,砰」兩聲槍響,我趕緊趴下,頭幾乎要碰到地面,這次我的四周沒有異狀,也沒有子彈劃破空氣的撞擊聲。
    「我們要趕快行動,一直待在這裡的話,對方很容易瞄準我們。」我說完後,就牽著阿通的手離開那個地方。
    我無法判斷要往哪個方向移動才比較安全,所以,我先壓低身體慢慢往主殿的方向移動。我想在某個時間點突然站起身來,往回龍臥亭的斜坡狂奔,但是我找不到時機。我和阪出不一樣,我沒有駕駛過戰鬥機的經驗,而且從剛才之後,就沒再聽到槍聲了。
    被我緊握著的阿通的手還在顫抖,我很清楚的感受到,讓我感到非常害怕,就好像是我自己在發抖一樣,但我不能因此被打敗。總之,此時身為男人的我,只能振作起來了。老實說,當時我真的很後悔一時衝動跟了過來,但是我真的很想活著逃離這個現場,回到我安全的被窩裡。
    我希望阿通也能感到同樣的後悔,於是我便跟她說:「下次不要再來這樣危險的地方了。」但是她沒有回答。
    我往後看了看她的臉,因為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打算,但是太暗了,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還想要再叮嚀她一下,因為我們稍微往前進了一些,所以有亮光照在她茫然的臉上,比起剛才,我稍微能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轉向她,正要和她說話的時候,我看見她舉起了食指,指著我的背後,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慢慢張開,我嚇了一跳,趕緊轉過去看我的背後,也就是我們前進的方向。
    我看見在濃霧之中,一個像是哼哈二將的影子,從主殿旁的石階爬上來,他的額頭上綁著頭巾,兩邊插著手電筒,手電筒發出的光在霧中像是兩根細細的棒子,朝天空豎立著。他的全身烏漆抹黑,小腿上還綁著綁腿,他用雙手將隨身攜帶的槍斜斜地拿在胸前,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就像是電動玩偶一樣,慢慢,慢慢的爬上石階,距離我們只有不到五公尺左右。
    我硬著頭皮從正面看那個怪物的臉,他明明有額頭、耳朵、耳朵前方的皮膚,還有下顎,但是,臉的中央部分卻是一個黑黑的大洞。是都井睦雄的亡靈。
    阿通在我背後發出了慘烈的叫聲,由於聲音太大,又是在我耳邊,所以我一瞬間變得很恐慌,立刻站了起來,往左邊逃跑。我已有心理準備會被開槍,還想到如果直直的跑,一定會被子彈打到,便忽左忽右變換著路徑,在墓碑間死命狂奔。
    我多少有些佩服自己的是,我居然沒有放開阿通的手,我並沒有只顧著救自己,因為這樣一來,就失去了我跟著阿通來到墓地的意義。和睦雄的亡靈對峙時,在我眼前不可思議的浮現出小雪睡覺時的臉龐,我記得她突然張開眼睛跟我說:「救救我媽媽。」如果她的母親死在這裡,那孩子就是孤零零一個人,這樣實在太可憐了。
    雖然這不是我切身的事,但我還是沒辦法接受。如果阿通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樣也死了,我只要一想到站在棺材前,由我或是其他人牽著小雪的手的那個畫面,我就難受得幾乎要崩潰。所以,我絕對不放開阿通的手,甚至想盡量讓她走在我前面,由我當盾牌擋住後面的子彈也可以。
    這時,因為畏懼死亡而不斷跑著的我,突然有一個衝動想怒斥阿通,可能是害怕死亡的緣故吧!明明自己有一個四歲的孩子,卻將她丟在房間裡不管,而且,曾經被人開槍射擊過一次,居然又一個人到同樣的地方,這種不當一回事的態度,實在令我非常生氣。
    我一直跑一直跑,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了足立住持所住的屋子後面,我看見遠處那間雞捨,一邊氣喘吁吁,一邊回過頭看,接著看看四周,現在非常黑,看不到亡靈的影子。稍微鬆了一口氣的我,將身體往前彎,雙手放在膝蓋上,不斷喘著大氣,因為太難受了,所以沒辦法說話。
    阿通好像也是一樣,雖然她沒有說話,但是她吐氣的聲音,還有氣喘的聲音,都非常劇烈,幾乎劃破夜空。
    「又是亡靈,那個殺了三十個人的亡靈,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還是說,睦雄仍然活著呢?」我喘著大氣,好不容易才能開口說話。
    「我也是第二次看見。」上氣不接下氣的阿通也說。
    「第二次?你也是?」
    「是的,之前我也在墓園裡看過。」
    我一邊想,一邊繼續喘著氣。「果然是有亡靈,他還沒轉世投胎吧!剛才你看到他的臉了嗎?」
    「看見了。」
    「臉的正中央好像有一個很大的洞。」
    「是啊。」
    「趕快回去吧,小雪會擔心。還有,阿通小姐……」
    「是。」
    「無論如何都別再來這種地方了,可以嗎?如果你被殺死了該怎麼辦?你已經是個母親了啊。」我小聲說著,卻很激動。
    雖然在說話,但是我仍不敢掉以輕心地注意著四周。接著,我邁開步伐,這絕不是因為我的個性小心謹慎,只是恐懼讓我這樣做,我是個膽小鬼,很怕死。阿通沒有回答我,我又牽起她的手,跑到寬廣的院內,我的恐懼又甦醒了,為了不要被擊中,我靠著圍牆邊走,然後用力握了一下阿通的手。
    「阿通小姐,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明天還要來?」老實說,我已經不耐煩了,我明天說什麼都不要再來。
    「我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每天都會來,如果我中斷的話,我的業障就無法消除。」
    「你不要說傻話好嗎?如果你被殺死了怎麼辦?死了以後就沒有業障了嗎?」
    「因為我已經決定豁出性命。」
    「那你打算把小雪怎麼辦?如果你死了的話,誰來照顧她?你不要淨說些不負責任的傻話。」於是阿通沉默了片刻。「你能不能發誓你不再來?我明天可是不會來的,我也拒絕幫你照顧小雪。」
    「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是什麼意思?」
    「我一個人也要來。」
    我真是啞口無言,好久接不上話。
    「你是腦袋有問題了嗎?你自己也就算了,難道連小雪也要賠上性命?」
    「石岡先生,你可能是因為不知道我身上背負的是什麼樣的業障,才會這樣說。如果小雪將來也會遭遇到相同的事情,那還不如現在死了比較好,我已經死心了,這就是我們的命。」
    「你還真是固執!」
    「我要是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我總是擔心我可能會殺某個人,要不然就是可能被某個人殺死,非常不安。所以我沒去考駕照,也不敢坐飛機,不敢碰有毒的東西,怕不小心就會殺了誰,所以不敢靠近懸崖邊,更不敢走到電車月台的前方,你能瞭解嗎?石岡先生。」阿通幾乎是用吼的。我嚇了一跳,不禁沉默了。
    「就連我生小孩的時候,我都覺得很害怕。不,就連懷孕的時候,我都非常害怕。我以前曾經流產過,是自然流產的,當時醫生跟我說,你的小孩可能是畸形兒,所以才會被流出來。你能瞭解我的心情嗎?我聽了之後,立刻臉色發白,昏倒在醫院裡。我覺得是老天爺在處罰我,有人說,這是因為我還沒有得到老天爺的原諒。所以,我小心不要再懷孕,因為我沒有資格生小孩。我一直認為我不可以生產,因此,只要一懷孕,我就去墮胎。
    「但是在懷那個孩子的時候,我心想,這次是最後一次機會了,醫生也這樣對我說。所以我很煩惱,煩惱到好幾個星期吃不下飯,也睡不著,如果又是一個畸形兒的話,該怎麼辦?光靠我一個弱女子能撫養他長大嗎?
    「醫生說,生出畸形兒的比率至少是百分之五十。我一直認為,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懲罰,所以一定會生出畸形兒,我懷疑自己是否能養育這樣的孩子。但是,我下定了決心,即使是畸形兒也沒有關係,我打算要生下他。因為這就是我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把他養大給別人看,做給別人看。我下定了決心。然後就生下來了。
    「生產的時候非常痛苦,護士小姐也一直沒讓我看嬰兒的臉,我心想,果然是個畸形兒。雖然我曾經做過斷層掃瞄,但醫生說這只能照出無腦兒,或是嚴重的畸形,所以當時在分娩台上,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照這情形看來,絕對是畸形兒。這是我的宿命。所以即使是畸形兒,我也絕對不會殺死他,我要好好的養育他給別人看,我在心中暗暗發誓。」
    阿通一口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又開始喘氣。我一直以為她是個性開朗、愛說說笑笑的人,但我到現在才知道,她原來是個性這麼剛烈的人。
    「然後,她們跟我說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她們是在跟我開玩笑,因為我一直以為我不會生出正常的小孩。我問她們,不是畸形兒嗎?她們回答我說『不是的,是很漂亮的小孩。』我再問她,有手腳嗎?頭不會太大嗎?我追根究柢的問個不停,護士小姐們都笑了,她們說:『沒有,你為什麼這麼擔心?』當她們對我說,是個很漂亮的女嬰時,我完全不能相信,眼淚撲簌簌流下,就在分娩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當她們抱小雪給我看時,我看到她真的有手有腳,覺得非常高興……當時我就決定,我已別無所求,也不打算再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使賠上性命也沒關係,我要為了這個孩子活下去,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發誓。
    「所以,我完全不在乎我的這條命,我是為了小雪才這樣做的,就算再害怕、再危險,即使會被殺死,我也沒辦法不去做。如果現在不把纏著我的壞因果斬斷,將會禍延到那個孩子的,要是變成這樣,我死也不會瞑目。即使拿我的命去交換,我也希望讓那孩子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已經無話可說。只是,我在想,她到目前為止,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我無法想像,不過聽她說得如此激動,應該是很慘的生活吧!
    「我瞭解,總之,我們先回小雪那裡吧!」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我們兩個人擔心的東西完全不同。她下的決心和我這種半吊子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我完全招架不住,只想夾著尾巴逃跑。
    但是,當我們慢慢回到撞鐘房旁邊,踏入黑漆漆的竹林,回到通往龍胎館走廊的這條路時,似乎是一場非常漫長的旅行。我覺得走在這條路上的二、三十分鐘,好像磨耗了自己一個星期的精神。
    當我們好不容易回到「蜈蚣足之間」,我幾乎有個衝動要立刻倒在榻榻米上,雖然對她的決心很感動,但我更珍惜生命。可以的話,我希望明天晚上不要再有人來拜託我當她的保鏢。
    「媽媽。」小雪喊著從被窩起來,二子山一茂正跪坐在棉被旁邊,打著瞌睡。
    阿通將小雪抱到棉被上,好像在哭的樣子。二子山睜開惺忪的睡眼,懇求我似的看著我,所以我便向他道謝,然後跟他說:「可以回去睡覺了。」
    阿通對我和二子山道謝,她的臉頰上還有著淚水。二子山一邊說不客氣,一邊趕緊往自己的房間撤退,他也是很怕看見別人哭的,他的這種無言的善意,讓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阿通小姐……」我說,然後跪坐著,我原本想要再和她談一談,但還是作罷了,因為我不是愛說教的人。
    「總之,明天再說吧!晚安。」這樣說完後,我便起身。
    阿通又對我深深的一鞠躬,小雪則對我揮揮手說「拜拜」,我也同樣向她揮揮手。她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這一瞬間,沒有小孩的我,也多少能體會身為母親的阿通,為了這個孩子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想法。並不是每個小孩都會使人這樣,但小雪這個孩子,尤其是她的笑容,好像有一種特殊的力量,會讓大人下定某種決心。
    我對阿通點點頭,便走到走廊上。此時,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了「默默的奉獻」這類現在很少使用的詞彙。
    阿通應該就是在做這樣的事吧!只不過奉獻的對象太小,周圍的人都不明白她的計劃。我或許也應該這樣做,但是說起來簡單,實行起來卻很困難。被槍打到應該很痛吧!而且,這是我該做的嗎?我又再次陷入沉思,但這種事情的確需要有人來做。

《龍臥亭殺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