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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教授問我,在個人的領域上,我是否認識出現在我畫作上,僅出現臉部的女人。然後我告訴他,我想起和坎諾有關的一些事情了。
要我回答和坎諾有關的事,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雖然說我想起來了,但是我想起來的東西卻不完整。就像問我畫中女人的生死問題一樣,我覺得她們是活著的,但也是死了的。我雖然想起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心中的坎諾,和人們口中的迪蒙西村,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坎諾在迪蒙西地下十碼之處,是個像一面大鏡子一樣的世界。不,不是的,迪蒙西才是坎諾的鏡子。
迪蒙西村天主教教堂的正下方,有一個外觀和建築材料分寸不差,完全一樣的教堂。在迪蒙西村消防隊地下十碼,也有一個和迪蒙西完全一樣的消防隊。這兩個村子裡住著外貌相同,性格相似的人類,他們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不過,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聯絡,也沒有往來,完全各行其是。
我想起來的,是坎諾村。所以,人們若問我是否已經想起迪蒙西村的事時,我的回答是「NO」。
御手洗教授問我:「你想去坎諾的村子看看嗎?」
又問我:「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諾嗎?」
更說:「或許去到那裡之後,你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
他不知道他對我說的話,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情絕對不可能因為去了坎諾就穩定下來的。因為過去四十年來,回去坎諾的想像,一直存在我的內心裡,那個想像讓我長年生活在可怕的心情之下。光是想像,就讓我生活得如此悲慘,真的去到那裡的話,我想我一定會瘋掉的。那是十分危險的事情。
我知道御手洗教授想問我什麼,好幾次我都感覺到,他想問的話已到了他的喉嚨。他想問的是:「你不能告訴我嗎?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
我明白他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知道我的秘密全在那個村子裡。
可是,不論是誰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我和普通人不一樣,宿命裡有無法擺脫的苦惱,我是猶太人。我知道鍾塔上的女人是誰,因為我想起來了;我也知道在刺葉桂花樹的枝葉間,是哪個女人的臉,我也想起她了。
我甚至可以說出她們的名字。鍾塔上的女人名叫柯妮·達文生,刺葉桂花樹上的女人叫波妮·貝尼。她們兩個人都是婊子、母狗,是不應該活在世上的母狗。
那裡是個母狗群集的村子,其中最惡劣的,就是她們兩個。她們會在人們經過的地方徘徊,嗅出任何可以散播謠言的種子,然後到處亂撒。她們是世上最低賤的一群,連神都唾棄她們,所以我就把她們殺死了。
至於我們母子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呢?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對我們母子而言,那個村子是我們的應許之地。我母親的血液裡,流著蘇格蘭人的血,她原本就是那附近的人。
我們一直想擺脫加諸我們身上的特殊命運。我雖然只是一個孩子,卻深深煩惱著自己存在的問題。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只有我們這個人種活得這麼辛苦?為什麼我們的周圍總是充滿血腥?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別人一樣快快樂樂地慶祝耶誕節?為什麼只有我們必須過著永遠流浪的生活?
我和母親都很喜歡英國人唱的那首歌。聽過幾次之後,我就記下來了,所以可以在耶穌出生地的教堂旁邊,和基督徒們一起唱。
「從前,他的腳走過英國綠色的山林,英國美好的牧場上,神的羊群跳躍著。
「神職者們的臉,曾在我們佈滿烏雲的山丘上發光;但是黑暗魔王把耶路撒冷變成他的磨坊了嗎?
「把我的金色大弓給我,把我的願望之箭給我。
「雲開了,將我的槍給我。我那點了火的兩輪馬車還沒準備好嗎?
「我不會停止精神戰鬥,我手中的劍永遠不會沉睡。
「直到我們在英國的快樂綠地上,建起耶路撒冷為止。」
我們母子已經厭煩了迦南的耶路撒冷,那個靈魂的聖地一點也不安穩,所以我們想要像這首聖歌描寫的那樣,去英國開創新的耶路撒冷,我們渴望去那裡,想死在那裡。我們一天也不想多等了。當然,只靠母子兩人的力量,是絕對建築不了那樣大的城市,所以,我們只想在英國建立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
在以色列的時候,我們家族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老舊公寓裡。我出生在這個紛擾不斷的街區。我一歲時,耶路撒冷的戰亂波及全國,後來在英國人的調停下,我們的國土分裂為二。可是這個調停的結果對以色列有利,結果引起阿拉伯國家的憤怒,於是戰爭又起,我的父母只好抱著我逃離故鄉。因為戰亂的關係,我是在缺乏食物的時代下長大的。以色列雖然贏得了第一次中東戰爭,可是自我懂事以來,我的周圍幾乎每天都有人被殺死。
拉西姆家族住的公寓地點非常好,用走的就可以到寢殿之丘和哭牆。母親常自負地說我們住的地方是西耶路撒冷最熱鬧的街區,是靠近亞弗路的高級住宅區。
當街區平靜,沒有紛亂的時候,我們家多少可以有點積蓄,所以算得上是富裕的家庭。當時父親在亞弗路上有兩家店面,一家是服裝店,一家是潔淨餐廳(專賣猶太教徒食物的餐廳)。餐廳裡有培果(猶太教徒的麵包),和潔淨食物(猶太教徒吃的食物)。局勢穩定時,兩家店的生意都很好。
和父親開的餐廳相隔兩個店面的店家,是一個巴勒斯坦女性開的服裝店。父親常帶我去她的店裡買衣服,她也常到父親的餐廳吃飯。我們和穆斯林(伊斯蘭教徒)都不吃豬肉,所以穆斯林也可以接受猶太教徒的食物。猶太教徒信仰的神和穆斯林信仰的神是親戚,所以根本沒有互相仇視的必要。我六歲以前,耶路撒冷這個地方一點也不可怕。
可是,自從那個晚上以後,我們家的生活就一下子掉進地獄裡。原因是我在亞弗路撿到一支鋼筆。那是一支可以畫出粗線條的鋼筆。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在餐桌上把玩那支筆,筆卻突然爆炸了。父親滿臉鮮血地被送到醫院。父親沒有立即死亡。鋼筆爆炸後,父親又活了一個禮拜左右,然而那一個禮拜對父親而言什麼意義也沒有吧?不過,卻是讓母親有心理準備的時間。那段時間裡真正受苦的人,只有父親一人。那時我常和母親在一起,有時還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
坐在長椅子上時,我的心裡會浮現強烈的懊惱,為什麼我要撿那支鋼筆呢?為什麼我要把那支鋼筆帶回家呢?我到底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呢?讓父親這麼痛苦,我要如何補償才好呢?母親說父親會永遠待在醫院裡,所以我想:我們也會和父親一樣,一直住在醫院:或許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只被允許見他一次,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候。那時離爆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父親的臉已經不像一張人的臉。繃帶包住他的整個頭部,我只能從繃帶的縫隙裡,看出他的臉頰、鼻子、嘴唇都已腫脹不堪,他的嘴巴裂開到臉頰,分不清眼睛的位置到底在哪裡。那時的父親一定什麼也看不見了。父親裸露的上半身完好無傷,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他的身上沒有傷痕,右手上雖然包紮著繃帶,左手卻和上半身一樣,沒有受傷。父親當然也無法說話,他的身體還是人類的身體,但是他的頭部卻像一顆形狀奇怪的蔬菜。
那時的父親為什麼沒有穿衣服呢?大概當時是夏天,天氣炎熱的關係吧!我不清楚父親當時是否還有意識,我只知道自己犯了無法彌補的錯誤,讓身為全家支柱的父親,變成那個樣子。
我對父親的事悔恨不已,即使後來移民到英國,進入當地的小學,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仍然會掉眼淚。巴勒斯坦人為何那麼齷齪呢?小孩子對那樣的小玩意,一定會好奇的撿起來看。不是嗎?他們明明知道,卻還在那樣的東西裡安裝了炸彈。而我也太愛玩了,所以才會上他們的當,把那樣來路不明的東西帶回家。其實我的家境不錯,想要鋼筆的話,家裡一定會買給我的。我可以過著物資不缺乏的生活,全拜父親所賜——後來我才知道的鋼筆炸彈的爆炸對象,其實並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巴勒斯坦難民營裡的人的。因為難民很窮,小孩子們會到處撿東西,看到地上有玩具,一定會撿回家玩。我是被報復巴勒斯坦人的攻擊行動給牽連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樣的事,我的憤怒仍然無法平息。從前耶路撒冷是耶和華指導以色列人的地方,是以色列人的聖地,但現在巴勒斯坦人卻賴住在人家神聖的應許之地不走,這是不可原諒之事。父親的個性溫和而穩重,卻因炸彈鋼筆而導致肉體痛苦不堪,並且在一個星期以後死亡。平心而論,對巴勒斯坦人而言,父親什麼錯也沒有。他十分體諒巴勒斯坦人,對他們做出種種讓步,總是在思索如何與他們和平共處。
父親死後,他留下的兩個店面便由母親一人照顧。可是母親在社區的人際關係不如父親,體力上也比不上身為男人的父親,所以只好結束服裝店,專心照顧餐廳。可是,後來我們連餐廳也照顧不了,最後還是把餐廳頂讓給他人。無法繼續經營餐廳的原因很多,總之好像是惡運連連,終於經營不下去。父親在社區裡的人緣很好,但母親卻遭受周圍人的嫉妒。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事情,是移居到英國以後,才從母親的嘴裡聽到的。
前面我已說過,母親有蘇格蘭人的血統,所以我們才會來到那首〈耶路撒冷〉的歌裡唱到的英國綠色山丘。歌詞裡的英國綠色山丘,應該就是我們新的應許之地,相信是可以讓我們安居的地方。父親死後,耶路撒冷的局勢愈來愈混亂,和埃及爆發的第二次中東戰爭即將展開。我的父親生前說過:「就把耶路撒冷的東邊讓給巴勒斯坦人,承認東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這個新國家的首都吧!」在戰爭之下,父親的這個想法變成笑話一則。
很過分,真的很過分。巴勒斯坦人為什麼那麼執著於耶路撒冷呢?他們不是還有麥加嗎?我漸漸地感覺到討厭聖戰的父親觸怒了神耶和華。父親是個老好人,照理說他的兒子——我,不應該會有這種想法才是,可是,我真的覺得父親太容易妥協了,神並不希望父親做出那樣的妥協。神的旨意是要趕走骯髒的巴勒斯坦人,一個也不留地趕出去。如果真的信仰神,就應該為神的旨意而努力,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否則就會像父親遭遇的那樣,不斷出現無辜的犧牲者。
父親死了以後,我便完全放棄與巴勒斯坦人和平共處的迷思。但是,那些害怕戰爭,認為把包含舊市街在內的西耶路撒冷當作以色列首都,將東耶路撒冷讓給巴勒斯坦也無妨的以色列人,卻愈來愈多。但是,就算那樣吧,西耶路撒冷的「寢殿之丘」還是經常發生問題,這裡總是最後紛爭的舞台。而那片哭牆,就面對著這個山丘。
兩千年前,猶大的寢殿就建在這個山丘上,所以,對以色列人而言,這裡是絕對不可以讓給其他民族的地方。可是,後來寢殿消失了,而伊斯蘭教的聖人穆罕默德又傳說在此地升天。因此巴勒斯坦人便說:猶大的寢殿在哪裡?根本是宣傳用的謊言。還說:回顧歷史的過程,這裡從來沒有被稱為過「寢殿之丘」;有史以來,更沒有任何人的寢殿蓋在這裡。巴勒斯坦人說的是什麼話呀?那麼,他們為什麼就能相信穆罕默德真的是在這裡升天的?
國土的一部分被巴勒斯坦人拿走了,寢殿之丘也給巴勒斯坦人了,竟然還有一些以色列人為此鼓掌。遭遇父親慘死的我,怎麼樣也不能接受這種事情,尤其是寢殿之丘,我就是拚了命,也不能把這個地方讓給他人。巴勒斯坦人為什麼不去麥加呢?我們以色列人就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麥加據為已有。
可是,失去父親的我,再也無法待在這裡了。這個地方隨時可能再度發生戰爭,而母親只是一個女人,她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又無法得到經濟來源,煩惱之餘只好經常跑到會堂(猶太教的教堂)去祈禱、問神,希望得到神的幫助,最後終於決定離開這裡,到那首歌裡提到的英國。我們相信:只要真誠地相信神,就會得到神的護持,所以不管我們到哪裡,一定都會有康莊大道。
利用幼小的我,讓父親死於非命的耶路撒冷,是我心中的深刻傷口。我不想隱瞞自己是猶太教徒的事實,但也無意積極地告訴別人我是猶太教徒。只要有人問,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說我來自哪裡。只是,我的心會因此而感傷,並且也在為戰爭的事煩惱、迷惑,像這樣的事,我就不想讓人知道了。
母親在迪蒙西的廢城旁邊買了一間小房子,又在商店街附近租了一間可以用來開餐廳的店面,我們要開餐廳,這是為了生活。母親是個會讓男人頻頻回顧的大美人,在少有變化的村子裡開餐廳,自然吸引了不少男性客人,可是,不久之後,餐廳就沒有客人了。
沒有客人的理由雖然很多,但主要還是宗教信仰的關係。因為我們母子不上教堂,所以無法得到村人的信賴。這很自然,怪不得別人。迪蒙西只有天主教的教堂,沒有猶太教的會堂,所以我們母子平常都在自己家裡祈禱,也在家裡進行安息日、斷食儀式等活動,並在星期六時穿上黑色方套裝、戴上猶太教便帽,謹守猶太教的戒律。因為我們行為如此,而村裡又只有我們母子兩人是猶太教徒,所以誰也不來接近我們。我穿上黑色的衣服,在祈禱之前,絕對不會和村人——尤其是女性說話,所以別人都覺得我很奇怪。可是,這是猶太教的神要求我這麼做的。
因為這樣的關係,我沒有朋友,只好老是獨自一人去住家附近的坎諾廢城找鴿子和麻雀玩。
母親的餐廳裡沒有肉,似乎也是客人不想上門的原因之一。母親當然想在菜單裡添加肉類食品,可是村子的周圍沒有猶太教徒的社區,買不到潔淨肉品。猶太教的潔淨肉品,是指在飼養食用動物時,飼主必須忠實地遵守教義裡規定的照顧、餵食方式所產生的肉品。猶太教徒只能吃這樣的肉。
章魚、烏賊、蝦子、貝類,也在禁止食用之列。不過,有鱗的魚雖然不是潔淨食物,卻不被禁止;沒有鱗的鯰魚就不能吃了。我們的餐廳裡雖然有猶太教允許的安全魚類菜單,可是村裡的男人大都從事體力勞動工作,需要的是肉類食物,所以就不上我們的餐廳了。
父親留給我們的錢不算少,但是長途遷徙,加上買房子、租賃、裝修店面,以及申請公民資格等費用,讓我們很快就變窮了。母親以一個女人要支撐我們的生活,一定非常痛苦。可是,我們是相信神的旨意,才來到英國的;而且,我們也沒有錢再去別的地方了,繼續留在迪蒙西村,成為我們唯一的選擇。
因為客人不上門,母親的餐廳只好改變方針,也賣酒。猶太教徒和穆斯林不一樣,是允許喝酒的。餐廳裡賣酒以後,生意確實有好轉,但是,增加的收入仍然不夠支持我們的生活,至此,母親只好開始屈服於客人的下流要求,我相信這不是母親的意願。她的年輕與美麗,就是最有價值、最能賺錢的商品。
我是很久以後才發現母親出賣自己這件事的。母親租來開餐廳的店舖裡,並沒有可以睡覺休息的房間,而店裡也不可能做那樣的事。迪蒙西是鄉下地方,沒有以做那種買賣為目的的場所。
結果,位於廢城附近的自己家裡,就變成母親做那種買賣的場所。不過,我們的房子並不大,還是小孩子的我,必定會妨礙到她的工作。我只有去上學的時間才會不在家裡,但是,她工作的時間卻不限於那個時候。
聽說我們的房子,屋主原本是在城堡工作的園丁,因此房子裡有些頗有意思的結構。這屋子裡有個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門,在廚房的牆壁上,只要一打開在牆壁的那扇門,就可以看到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地下室裡有前後兩個房間,不過,這兩個房間原本是合在一起的一個房間,後來在中間做了一道牆,才從一個房間變成兩個房間的。兩個房間都鋪著石頭地板。
母親帶男人回來,而我又在家的時候,我就會像狗一樣地被趕到地下室裡,地下室的門還會被鎖上。地下室裡有一張簡單的床,必要的時候,我就在那裡睡覺。
房子裡有地下室並不稀奇,稀奇的是走下地下室的階梯,房間前面的地上,有個以網狀金屬板蓋住的大洞口,看來像是排水孔。拿起金屬板,就等於打開地下水溝的溝蓋。這個地下水溝的通道很大,小孩子的身體可以很輕鬆地爬進去。因為已經沒有水在流動了,所以人在裡面也不會弄髒身體。
進到洞裡蹲下來後,就會發現這條石頭通道可以一直向前延伸。這條通道不像水管是圓筒狀的,而是兩側疊著石頭的四方形隧道。因為必須四肢著地,降低姿勢才能向前爬行,所以行進時膝蓋會很痛,但只要習慣了,就可以一直往前進。通道很長,讓人有不知通往何處的感覺。但偶爾也會有風吹進來。看來這裡可能是以前城堡的園丁培育植物幼苗的地方,所以有這個可以讓水流進來的設備。
有一天,我下定決心深入通道,便帶了手電筒,進入通道探險。隧道般的通道一直往前延伸,完全感覺不到終點在哪裡,偶爾還會往旁邊分出稍寬的通道。往旁邊分岔的通道也是四方形的,雖然不能站立著行走,但不用趴在地上爬行,就可以前進了。
我先走左邊的岔路,但很快就到了盡頭,不能前進,於是退回來再走右邊的岔路,走了很久,才看到前方的出口被石頭堵住,也無法前進。我花了一番力氣,才把那些石頭搬走,發現那個出口竟然是城堡地下走廊的一角。這似乎是為城堡裡的人準備的脫逃通道。我想或許還有別的通道也說不定,但是後來我又數度進來探險,卻都沒有發現別的隧道。如今這條通道或許已經被埋起來了。
從地下走廊的階梯往上走,就是城堡裡的中庭。知道這個秘密時,我非常的興奮,也很高興。為了不被人發現,那條脫逃用的通道便一直被石頭堵住。因為發現了地下室的通道,讓我即使被母親鎖在廚房下面的地下室時,也不會感到特別不安。我想出去時,隨時可以從通道走到屋外。
母親的秘密工作讓我們家的經濟漸漸富裕起來。母親受歡迎的原因,除了她是村裡最漂亮的女人外,也因為她來自外國,英語不是那麼流暢,這反而讓男人覺得很稀奇。村裡的男人們都想和母親睡覺,所以我家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出入。男人來的時候,我就會被趕到地下室。母親可能覺得對我過意不去吧,她給我買了很多玩具,有時甚至讓僅是小學生的我,拿著一百英鎊,到卡達先生的玩具店,任意購買自己喜歡的玩具;有時她也會讓我自己一個人出門。對小學生而言,一百英鎊是龐大的金錢,是有些同學家裡一個月的生活費。
母親是村裡男性心中的女神,卻也是村中女性的公敵。我從學校回家時,經常看到門上夾著些字條,那些字條上的文字,很明顯是女性的筆跡,內容無非指責別人的不道德,有時還會引用摩西十誡的內容。紙條的最後還會簽下波妮、柯妮或菲伊等等女性的名字。
我曾在路上看到母親被好幾個女人圍住,大聲譴責的場面。也曾在吃飯前回家時,發現母親正在治療自己手上、腳上或臉上的擦傷。因為她被那些把她當成敵人的女性們攻擊了。看到母親那個樣子,我的心裡非常難過。
我覺得這些對母親的責備都很奇怪。我可以理解柯妮或菲伊對母親的指責,但波妮是個酒女,有什麼立場來指責母親呢?後來我才知道她和母親做著同樣的事情,只是她不如母親受歡迎。她好像以為她的客人比較少,道德上就比較高尚了。
不過,我受到的攻擊行為,恐怕不比母親少。柯妮·達文生是小學的老師,最糟糕的是,她就是我的導師,而學校裡只有一個班級,我想躲都躲不掉。學校裡也有中學和高中部,校名叫「西奈學校」(大概是某個有錢的猶太教徒捐贈的學校吧),可是教師們卻一點也不體諒猶太教徒學生,而且沒知識到令人吃驚的地步。我想不到竟有不知道西奈含意的老師4。面對欺負時,我有時會生氣到失去理智。有一次我竟然氣到殺死了學校飼養的兔子,但這種事只發生過一次。這件事被發現時,因為兔子身首異處,還引起一些風波。
譯注4:即西奈山,猶太教的聖地。
心情不好的時候,通常我會騎著腳踏車,毫無目的地在村裡亂轉,或獨自在村裡到處走動。這是任何人都會做的事吧?我沒有朋友,更沒有人可以幫我排解心中的苦悶,難道說連這樣的行為也不被允許嗎?
我從來沒有像那些女人所說的,到處去偷看人家的浴室或寢室,或為了物色可以殺害的小動物,而到處尋找獵物。或許村子裡確實有人會做那些行為,但卻栽贓到我的身上。我確實有過偷看人家寢室的念頭,但我想偷看的是有男人在時的母親寢室。然而,我偷看的念頭並非基於好色的原因。
我的導師柯妮經常在很多同學面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那種無情的虐待經年累月地持續著,從來沒有停止過。她說我是低能兒,而且喜歡殘酷的事情,像一頭遲鈍的哺乳動物,讓大家訕笑我。所以,對我來說,學校就像地獄一樣,在那樣的地方我不可能有讀書的心情。我偶爾拿到不錯的成績時,老師也只是視若無睹,完全不會給我獎勵。
同學們都和老師站在同一陣線,沒有人會幫助我,也沒有人想和我做朋友。其實柯妮只有對我才會如此,她對其他同學的態度十分開朗,可說是一個溫和的好老師。偶爾若有人想親近我,她就會巧妙地將對方引導到別的學生旁邊,或妨礙我們的談話,或在一旁否定我說話的內容。她利用導師的特權,要做這些事是輕而易舉,所以我在學校裡根本無法交到朋友。
柯妮她們各有戀人,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但是,她們的戀人都和母親有關係,而且喜歡母親,所以,她們對我母親的憤怒,並非因道德觀而起。她們強烈地瞧不起我母親,也強烈地嫉妒我母親,而我就成為她發洩怨恨的對象。她在學校裡給我種種精神上的傷害;對她而言,傷害我是正義的行為。
菲伊和琳達的情況也相同。還有寶石店的佩琪,她在我讀小學高年級時搬來迪蒙西村,卻很快就加入柯妮那一幫人,參與鄙視我母親的行列。我覺得她與柯妮等人為伍,並不是站在道德立場,而是懷著「不加入她們的話,自己就有危險」的想法。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母親以外,她們幾個都是村裡最有魅力的女性,都是相當有自信的女人。尤其是佩琪,她也是來自外國,長得很漂亮,和母親的遭遇有點類似,不過,她並沒有失去丈夫。
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裡,發現母親的頭吊在地下室裡。我趕緊切斷繩子,把母親放下來。但是母親的身體已冷,已經死了。
那一瞬間從我的腦子裡閃過的,就是:母親被殺死了。我確信她是被那些女人殺死的。母親從來也沒有要丟下我,自己先死的想法。就算她有想死的念頭,也一定會對我有所交代。可是母親死前卻什麼也沒對我說,也沒有留下任何遺書,就是死去前一天或當天早上,她的舉止表現也和平常一樣,開心地和我說話,態度非常自然,一點也不像有心事的樣子。
不瞭解我們母子相處情形的人,對母親這樣的死法,或許不覺得可疑。但是對我而言,母親死在地下室,是件很奇怪的事。地下室是我的地盤,這是母親決定的事,所以她不會隨便進入那裡。母親也不是個特別細心,或對兒子的行為特別注意的人,她讓我使用地下室的原因,就是要我默許她帶父親以外的男人進入她的寢室,這是我們母子的默契。如果不是這個看似愚蠢的默契,和那些昂貴的玩具,或許我的態度會不一樣。
從我們母子的關係來考慮,母親在我的地下室自殺這種事的,是很難被我接受的。對旁人而言,母親在兒子的書房上吊自殺,好像是極其自然的事;而且,以一個家庭主婦而言,從廚房進入秘密的地下室自殺,也不是什麼特別奇怪的行為。這是殺死我母親之人的想法吧?因為她們也是女人。可是我和母親不是別人想的那樣,因此我在發現母親死亡的那一瞬間,就認定母親是被殺死的。
此後,我每天都只想著如何復仇,反正我自己一個人也沒有什麼特別要做的事情,而且愈想愈覺得母親好可憐。我認為猶太教的神,絕對不會原諒那些傲慢的女人們。
母親死後,我暫時被安頓在小學的老校長家中,並被允許可以常常回去城堡附近的家裡看看。我已經讀小學高年級了,很明白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也知道母親出賣自己肉體的事了。那個時期我確實經常在等待復仇的機會。我也經常在柯妮家或菲伊家附近徘徊,她們一定覺得很不舒服吧?於是她們便到處造謠、說謊,操縱村人的輿論,害我被送進蒙拓斯的療養中心,我們的房子和母親的店也被賣掉,變成把我送進蒙拓斯醫療中心的種種費用。
把我送進療養中心後,校長夫婦就可以減輕負擔,那些女人的殺人罪行就更不會被人發現了。我在村子裡一個朋友也沒有,當然也沒有人會為了我,而反對把我送進療養中心的事。
B
人死了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我為什麼活著呢?遭受到悲慘的對待時,應該可以向迫害自己的人進行復仇吧?但是,可以復仇到何種程度呢?名譽被徹底地破壞了,生存的權利也被否定,並且被視同奴隸般對待的時候,可以殺死對手,撕裂對手的身體嗎?耶和華允許我復仇到什麼程度呢?
村人對我和對我母親同樣的不仁,他們是不可原諒的一群人。就像以利亞讓巴力的崇拜者,慘死在山崖邊一樣,我也要殺死那些罪孽深重的人,讓他們永遠無法超生。他們連心也腐爛了,是輕蔑別人,傲慢又自以為是的一群人。像他們那樣的生命,早就該從世上消失了。雖然受到他們傷害的,只有我們母子兩人,但是,他們還是不能被原諒吧?如果不是整個民族遭受傷害,就不能復仇嗎?
我很喜歡舊約聖經裡的世界。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沉溺於那個奇幻世界之中,我的心也住在那個讓我雀躍不已的世界裡,所以我雖然孤獨地一個人過著生活,卻一點也不覺得寂寞。
住在中東地區西部迦南地的迦南人,是個多神教的民族,信仰著很多神祇,而眾神的中心是耶爾。耶爾的兒子巴力是掌管風雨與豐饒的神,祂為迦南人帶來這兩種自然現象;巴力的妹妹安娜多則是收穫女神。
亞伯拉罕、以撒和雅各三人,是生活在眾神包圍之中的凡人。那是紀元前四千年左右的事。當時神的性格和現在的神不一樣,某些時候和人類的關係是對等的,所以有時會在一起說話,偶爾也會一起吃飯。亞伯拉罕和以撒都有多次那樣的經驗。
多神教是要求犧牲祭禮的,人類可以藉著活的祭品,來縮短神與人之間的距離。神有時為了試探人類對自己的忠誠度,會要求信仰者將自己最愛的兒子奉獻出來。神的性格和想法,是人類的感情無法衡量的。神表現出來的行為,有時比惡魔更可怕。
曾經有過以下的情形。有一次亞伯拉罕的孫子雅各,和神在山丘上摔角,雙方纏鬥到天亮,彼此都累得不得了了。神說:「夠了,讓我回去吧!」可是雅各卻說:「不行,除非你給雅各祝福,否則我不讓你走。」於是神便對雅各說:「你的名字已經不是雅各了,你是以色列。因為你在摔角時贏了神。」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裡,神一點也不偉大,他偶爾也會和人類摔角,並且承認失敗。
雅各——不,是以色列,便問神的名字,神回答他:不要問。這是創世紀第三十二章二十四節的故事。
紀元前三千六百年左右,迦南地發生大饑饉,充滿智慧的最後一代族長雅各,只好率領族人去埃及尋找食物。
埃及境內有條尼羅河,為埃及孕育出廣大肥沃的土地。以色列人在此努力耕作,獲得比原來的居民更多的作物,讓這片土地愈來愈繁榮。
然而,他們的收穫太豐富了,讓埃及的法老王對以色列民族的團結力量及優秀的工作能力耿耿於懷。後來,法老王便出兵攻擊以色列人,將所有的以色列人都變成奴隸。此後長達四百年的時間裡,以色列人一直都是埃及人的奴隸。
迦南地有個人名叫摩西,有一天,他來到西奈山時,眼前的草地突然燃燒起來,更奇怪的是,這片草地似乎怎麼燒都燒不完。
「摩西,摩西。」他聽到有人在呼喚他,可是只聽得見聲音,看不到聲音的主人。摩西很驚訝,拚命地尋找聲音的來源。那聲音好像是從火焰中傳出來的。
「是。」
摩西回應,火焰中的聲音立刻說:「脫掉你的鞋子,因為你現在站的是神聖的場所。」
聽到火焰的命令,摩西慌慌張張地依言脫掉鞋子。那個聲音又說:
「摩西,你是我選擇的人,我要給你使命。你必須立刻前往埃及,將被埃及人虐待的偉大的雅各的子孫救出來。」
摩西非常的訝異。因為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平凡的人類,神一定是搞錯對象了。便說:「我不是有那種能力的人。您一定是弄錯了吧?」
火焰中的聲音回答說:「沒有錯。摩西,你就是我所選擇的人。」
摩西呆住了。「可是……那個……我沒有那種能力呀。我不覺得我可以完成您的使命。我只是一個瘦巴巴又沒有力氣的平凡人。」
火焰立刻說:「你能的。不必猶豫,不必擔憂或懷疑,立刻出發去把他們帶出來吧!如今那些痛苦的以色列人,正在等你去帶領他們離開埃及。」
摩西又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隔了一陣子之後,才說:
「開玩笑吧!那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辦得了呢?我知道以色列人是埃及人的奴隸,可是,誰會聽我的話呢?法老王不會讓我帶走以色列人的。」
「你去了,他們就會聽你說的話。」
摩西想了想後,又說:「您還是去找英俊一點的男人吧!至少可以吸引眾人的目光。或者找聲音好聽一點的也行。我長得不夠好看,聲音也不夠好聽。」
「你就是我選擇的人。」
「找個魔術師如何,舞蹈家也行呀!當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不停地轉著圈圈的舞者身上時,趁機……」
「不要推三阻四了,摩西。」那個聲音斥喝著摩西。但是摩西也不示弱。
「奴隸的周圍有很多埃及士兵在監督、看守呀!至少您也要找一個體格強健的男人才行。像我這樣瘦弱的人,根本無法和那些埃及士兵打架。」
「你去就是了。出了什麼問題的話,我一定會幫你的。」
摩西眨了眨眼睛,說:「真的嗎?」
「我答應你。」
摩西又想了想,然後才說:「但是,離開埃及後,接下來我要帶那些以色列人去哪裡呢?」
「帶他們來這裡。」那聲音很乾脆的說了。
「這裡?」
「是的。讓那些以色列人在這座山的山腳下,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這是我答應的事。」
「把他們救出來,然後帶他們來這裡的一路上,您都會保護我們嗎?」
「我答應你。」那聲音說。
「您會保護以色列的人,也會保護我?」
「是的。」
「您叫什麼名字?」
摩西問,那個聲音說:「IAMTHATIAM(我是自有永有的)。」
摩西聽了,不禁莞爾,因為用希伯來語講出來的這句話嘟嘟嚷嚷地,根本聽不出意思,只聽得出聲音。
「神呀!別跟我開玩笑。」摩西說。但是他沒有再聽到任何回應,因為神已經離開了。
第二天,摩西無可奈何地帶著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心情,獨自出發前往埃及。一路上都是非常乾燥的地區,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就快停止呼吸了。好不容易終於到了埃及,那強烈陽光照射下的沙漠盡頭,就是長長尼羅河沿岸的肥沃農耕地。那裡有可以遮陽的地方,風也很涼爽,空氣中還飄散著蔬果的芳香。有許多以色列人,正在這片美好的土地上賣命地工作著。
他們每天都被迫做超出體力所能負擔的工作,白天在田里耕種作物,晚上在火炬下揉搓加入稻草的磚土,這些磚土將在翌日他們下田工作時,逐漸乾燥、硬化,變成磚塊。這些乾燥的磚塊堆砌起的平房,就是他們平日擁擠地一起生活的住處。黑暗的平房裡,有小孩哭叫的聲音,也有生病無法工作,等待死亡的老人家。
摩西靠近一位專心耕作的奴隸身邊,試著問他要不要逃離這個地方。結果那人露出害怕的眼神,慌慌張張地離開摩西的身邊,然後繼續埋頭工作。摩西又試著詢問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的反應和前面那個人一樣。當他在和第三個人說話時,他的腦袋被人從後面狠狠地打了一下。他被埃及士兵發現了。結果他被打了好幾棒,還被踢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便睡在沙漠裡,以水果止饑,等待第二天再去別的以色列人工作的地點詢問。但是,果然如他事前的預料,沒有人肯聽他講的話。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摩西去過各種工地、農地、農產品加工廠,他試著和奴隸們聊天,可惜結果都讓他失望。他們完全聽不進摩西所說的話,而且隨時有士兵在周圍虎視眈耽,摩西的遊說工作進行得非常不順利。摩西的身材瘦弱,又不擅長說服別人,說不出可以煽動人心的話,所以得不到奴隸們的信任,而說過一定會幫助摩西的那個聲音的主人,卻一點現身的意思也沒有。
這樣下去不行呀!摩西瞭解到一味地叫人家跟自己走,是行不通的。有一天,他整天坐在橄欖樹下思考,決定等一下的說話內容後,才朝尼羅河畔走去,那裡正在興建河岸神殿。河岸神殿的工地非常大,監督奴隸的埃及士兵不容易發現他的存在。
監督奴隸的士兵一走開,摩西就乘機對奴隸們進行演講。他說:在尼羅河和海洋另一頭的迦南,就是各位的應許之地。那裡是各位的祖先從前居住的地方,你們的祖先就是從那裡來的。你們的祖先名叫雅各,是能親近神,並且被神選上的以色列人,所以你們有高貴的家世,並非生來就是要當奴隸的人。跟著我離開這裡,隨我到神聖的地方吧!回到你們原來的地方,回到你們的故鄉,過著自立而和平的生活!我們一定能回到應許之地,因為以色列的神會在路上守護我們。
「耶爾不能保護我們!」奴隸中有人如此叫喊著。
「我們的神躲起來了,祂讓我們變成奴隸,一點也不給我們幫助。」
「現在我們要信別的神!」摩西叫道。「我們的新神!祂一定會幫助我們。」
「祂很厲害嗎?」
「是的,很厲害。」
「祂是以色列的神嗎?」
「是的。」
「祂叫什麼名字?」
聽到這個問話,摩西一時語塞,但他還是說了。「IAMTHATIAM。」
眾人一聽,便放聲大笑,不再聽摩西的演講,紛紛回去自己的工作崗位。他們以為摩西在開玩笑。摩西想繼續說,可是士兵回來了,他只好慌慌張張地逃跑。可是士兵追上摩西,把他痛打一頓。
隔天,摩西拄著枴杖,又來到河岸邊的神殿工地。前一天被打的地方還很痛,傷口也還在流血,如果沒有枴杖幫助,他根本就無法走路。他躲過監督士兵的眼睛,來到神殿前的廣場,做同樣的演說。可是,今天回報他的只有冷笑,根本沒有人要聽他說話。這天他又挨了士兵的打。
第三天摩西又去了,第四天摩西也去了,他每天都去河邊的工地,趁士兵不在的時候演講,士兵一回來,他就拚命逃。可是,他已經受傷,逃不快,最後的下場總是被打一頓。
漸漸的,大家都知道了摩西這個人,但是人人都把他當成瘋子。連士兵也受不了他,對他視若無睹。他們瞧不起瘦弱的摩西,認為大概沒有人會聽摩西的話,對奴隸們不會有所影響。
很遺憾的,摩西所面對的,就是這樣的事實。當他說到IAMTHATIAM的時候,雖然還有極少數的人願意聽他演講,可是每天重複同樣的演講內容,最後連那少數的幾個人也不耐煩地離去了。而士兵們更是毫不留情地抱起他,把他丟進尼羅河裡。
即使那樣,摩西仍然不死心地每天去工地演講。他也想說點別的事情,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他也想工作賺錢,但是人在異邦,想工作也沒有工作可做。所以到了黃昏時,他就到處乞食,吃奴隸們剩下的食物,該睡覺的時候,他就睡在河邊的橄欖樹下,天一亮,就再到工地去演講。同樣的事情說得太多次了,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的作為是否有問題。這也難怪,因為他自己也很難相信自己說的話。摩西就這樣過了一年左右的時間。
燃燒草地中的神完全沒有出現的意思,那些以色列人的心又一點也沒被說動的樣子。摩西絕望了。摩西想:看來神選錯人了,自己根本沒有完成那種使命的能力,還是回去迦南吧!
摩西決定今天是最後一次去尼羅河畔工地演講。已經一年了,神殿的工程接近完工,尼羅河的河面上,出現美麗建築物的倒影。
他拄著枴杖演講,但很快就被監督工人的埃及士兵發現,並且被打倒在地上。可是他立刻站起來,又重新開始說,然後又被棍子打得趴在泥土地上。四周的奴隸對這種情形都當作沒有看到。
摩西再站起來,又想說話的時候,一個士兵就近撿起已經乾燥的磚塊。他被摩西煩透了,一副想殺死摩西的樣子。可是,就在他手裡的磚塊要打到摩西的時候,卻突然跌倒在地上。有個年輕的以色列人跑出來,把那個士兵撞倒了。士兵很生氣,拔起腰間的佩劍。這時又有別的年輕人把砂子丟向士兵的臉,並用掉下來的乾燥磚塊打士兵的頭。
其他的奴隸們也看到士兵跑向自己了,卻不逃走,反而迎向那些監督他們的士兵。士兵的人數不是很多,但他們毫不猶豫地攻擊奴隸,而奴隸們也在同時進行反擊。一向順從的奴隸竟然會反擊,這讓監督奴隸的軍隊太意外了。士兵被奴隸們打倒在地,劍被搶了,也被刺殺了。
情勢演變成這樣,讓坐在砂石上的摩西一時目瞪口呆。但是,他很快地注意到此時自己非振作不可。因為大家的眼睛都在看他,等待他的下一個指示。於是摩西站起來,帶領奴隸們進入河岸神殿,以神殿為據點。
雖然逃過一時,但是道路兩旁很快便被埃及軍隊佔領了。摩西他們沒有武器,也沒有食物,根本贏不了埃及士兵。他們只能拿起神殿中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把神殿當作他們的城堡——這個神殿本來就有這樣的機能。可是,只救出神殿內的奴隸是不行的。燃燒草地上的神給他的使命是:救出所有在埃及的以色列人。
C
率領大家佔領了神殿之後,摩西關閉所有的門,並將水、食物、和武器集中在一個地方,做為固守這個據點的準備。他們每個人各自準備一支棍棒,並在屋頂堆積投擲用的石頭或乾燥的磚塊,因為法老王的軍隊隨時可能前來攻擊,這是為了應戰而不得不做的準備。可是能應戰多久呢?戰過之後又能如何?摩西無法去想。
因為神殿建築在尼羅河畔,所以只要來到屋頂,就可以俯視尼羅河美麗的藍色水流,和河面上的處處帆影。在驕陽的照射下,砂石、民家變成一片白色,從河面吹來的風不僅清爽宜人,還帶著蔬果的香味。如果沒有那些令人哀傷的事,如果沒有法老的宮殿,這裡真是個美好的地方。從神殿看過去,支配這塊土地的法老王的宮殿,就在河的那一邊。
聚集在神殿內的以色列人人數不算少,大約有三百個左右。可是,每個人都很害怕。這也難怪,因為他們沒有武器,雖然有食物和水,但是份量非常少。他們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他們是沒有能力打贏埃及人的,法老王的軍隊很快就會來了,自己將會被逮捕,然後被吊在神殿四周示眾,這教家裡的妻子、小孩怎麼辦呢?
摩西也向樣感到害怕。此時自己已成神殿這個據點的中心人物了,卻什麼力量也沒有。是他讓局勢變成這樣的,或許接下來就會被殺死吧?他可能會備受羞辱,而且被殘忍地處死吧?不過,他必須隱瞞自己害怕的心情,他說:「大家不必擔心,一切有我,我一定會帶你們回到應許之地的。」
大家聚集在屋頂上,圍坐在一起商量。不過,其實也沒什麼好商量的。因為他們沒有武器,根本無法作戰,所以用不著討論什麼作戰的方法。大家談論的無非是什麼時候投降比較好,和該怎麼向法老王認錯,才能夠得到原諒。原本沸騰的熱血已經冷卻,激動的情緒也平靜下來了,大家開始抱怨摩西,如果摩西沒有來這個地方,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雖然每天的生活都很辛苦,但回家的時候至少還有見到妻兒時的快樂。現在因為摩西,連這一點點的快樂也要失去了。
「摩西,現在只有你去死,然後我們大家真誠地認錯,才有獲得原諒的可能性。因為埃及人還需要我們的勞動力。」有一個奴隸說。
「你們想一輩子當埃及人的奴隸,白白地過這一生嗎?」摩西說。
「我們的家裡還有妻子和小孩呀!」另一個奴隸說。
「說到家,那個用泥土堆起來的洞穴,也能叫家嗎?」摩西說。「我要帶你們去應許之地,在那裡建造更好的家。到時候誰也不能支配你們,你們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們要怎麼去呢?恐怕連活著離開這裡的辦法也沒有吧!」
大家都點頭認同這句話,誰也不相信摩西的話了。
「趕快逃離這裡吧!或許現在還來得及。」有個人如此叫道。
「逃也沒有用。只要在埃及境內,不管怎麼逃,都會被抓回去的。我們的長相和他們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了。」
「把摩西交給埃及人,然後我們拚命的認錯,請求原諒吧!」有人提出這麼可惡的建議。
「不行。無論如何我們都會被殺死的。」也有人這麼說。
「神會來救我們的。」摩西說。「請大家堅持下去!」
「你說的神,就是名字嘟嘟囔囔的那一個嗎?」有人不以為然地露出冷笑說。
「是的。那個神答應我,必定會來救我。」
「救『你』?」
「不,是救我們以色列人。」
「哼!」一個男人如此反應。此時每個人都覺得摩西很討厭。當時因為眼看他就要被殺死了,所以出手救了他,結果卻讓自己現在處於被殺的情勢裡,妻兒們的未來也因此墜入無助與悲慘之中。若自已是法老王,一定也不會原諒這種事情的。因為如果原諒了這一次,以後就一定還會再發生,到時埃及人的社會就會混亂得難以收拾了。
銅鑼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接著又聽到吹螺號的聲音。這些聲音雖小,卻像地鳴一樣從彼方慢慢地傳過來了。大家都站起來,凝目遠望,看到遠方法老王的大神殿處塵土飛揚。法老王的軍隊已經開拔,要來河岸神殿這邊征討以色列人了。
面對三百個以色列奴隸,實在用不著出動這麼多士兵。可能是最近沒有戰爭,法老王想要藉此向以色列奴隸及埃及人民,展示自己的力量吧!
法老王的軍隊軍容壯大,士兵們步伐整齊地向前邁進。他們很快就來到河岸神殿前,佔據了整個廣場。軍隊包圍了河岸神殿的四周之後,騎著馬的司令官對著摩西如此宣告:「你們全部都得死。不許你們投降,更不許你們請求饒命,因為你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因此要全體受罰處死。」
接著,他舉起右手,士兵們齊聲吶喊,然後像蝗蟲般地跑向神殿。有些士兵為了攀上石牆而拋出鉤繩,有些則揮舞著大槌,試圖破壞大門。此時以色列人也覺悟了,明知打不過法老王的軍隊,還是拿起事先準備在屋頂上的石頭、磚塊,朝下面的埃及士兵身上丟去。
摩西在一片打鬥的吵鬧聲中,獨自專心地向神祈禱著。他的神是在西奈山草地的火焰中對他說話的IAMTHATIAM。他說:「我照著您的旨意,已經努力到這個地步了,再這樣下去的話,這裡所有的以色列人都會被殺死的,現在輪到您來拯救我們了。」就在這時候,突然爆發出天搖地動的巨響。那巨響像是一百萬隻狼在嚎叫,聲音拖得長長的,壓倒了無數士兵的吶喊、殺聲。不論是士兵們,還是騎在馬上的司令官,或為固守神殿而頑抗的以色列人,都因這聲巨響而停止動作。
神殿旁的尼羅河開始冒出白色水泡,水面上多處捲起漩渦,白色的帆船紛紛躲避。
從未聽過的巨大聲音又響起,白色的水煙風起雲湧地形成巨大水柱。接著,尼羅河的水面上突然浮起一張龐大的臉——這是個膚色通紅,表情非常憤怒,濃眉大眼的巨人。現在他正瞪著大眼,嘴巴也因為生氣而大開,憤怒的吼聲從他並排的白色巨齒間洩出。怒吼的聲音很大,大到讓大地都顫抖了。
大家都害怕得呆站住,忘記自己正在作戰,連太陽都躲到雲裡去了。本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現烏雲,天色因而開始變暗。烏雲迅速向四周滲透、擴散,像潑墨般地,很快就遮住所有的陽光,佔領了整個天空。剛剛還很明亮的埃及華麗世界,一下子變成黑夜。
所有人靜默地看著這龐然怪物的現身。巨人一面揚起暴風雨般的水聲,一面靠近岸邊,慢慢的現出他的全身。士兵們發出驚叫,開始逃走。巨人是半裸的,他一腳踩在岩石上,「咚」地一聲上岸,地面就搖動起來.,接著又踏出一步,腳一落在地面上,地表立刻哀鳴地發出巨響。巨人抓起想逃到廣場的一個士兵,然後大吼一聲,將士兵的身體撕成兩半。士兵發出慘叫聲,血霧揚起,內臟和血肉叭噠叭噠地掉到地上。
巨人的手接著伸向剛才在馬背上發號施令的司令官,並把司令官舉到半空中。司令官連發出慘叫的時間也沒有,就從腹部的地方一分為二,紅色的血像爆炸一樣,變成霧氣向四周飛散,接著,鮮紅色的血液像噴泉,從肉塊裡噴射出來。巨人也撕裂司令官的手腳,還把撕裂的腳放進嘴巴裡。
所有埃及人都陷入恐懼中,他們在廣場上亂竄,而紅色的巨人則一面發出吼叫聲,一面邁著會引起地動聲響的腳步追趕他們。他抓到埃及人後,就撕裂他們的身體,將他們殺死,下手毫不猶豫,一點憐憫的樣子也沒有,像獅子踩死螞蟻一樣輕率。
埃及士兵的手腳或肢體被撕裂後掉到廣場上的聲音,夾雜在士兵們的慘叫哀嚎聲中。巨人半裸的身體上,沾滿了被撕裂的士兵的血,讓他的皮膚看起來更加鮮紅。他不停地抓起埃及士兵,撕裂他們的身體,然後丟掉。
河岸神殿的四周,到處都是一攤攤的血池,血池上浮著埃及士兵被撕裂的手腳。白色的廣場變為鮮紅,士兵們早已潰不成軍,紛紛逃回法老王的宮殿,所以廣場上已經沒有活著的埃及士兵了。在河岸神殿的屋頂上看到埃及士兵潰逃的以色列人忘了歡呼,眼前這一幕將他們震懾住了。
紅色的巨人沒有出手傷害以色列人,他和奴隸站在同一陣線。他像要撼動整個埃及的土地般,對著法老王的宮殿發出勝利的吼叫聲,並大聲說著:「法老王,法老王呀!解放埃及境內所有的以色列人吧!我要求你盡快給我答覆。在我得到答覆之前,太陽將不會再次在這國家升起。」
接著世界完全進入黑暗之中,冷空氣也隨之降臨。天空裡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法老王的宮殿和周圍的房子都點上火把。摩西的河岸神殿這邊也一樣,他和奴隸們在河岸神殿的殿內燃起火把。
漆黑的天空裡,突然出現龐大的簾幕。那是曙光。巨人背對摩西他們而坐,一直瞪著法老王的宮殿,曙光的綠色光芒,在他巨大的背上時隱時現。
在河岸神殿裡以色列人的態度,有了極大的轉變。大家圍著摩西而跪,並且頭貼著地板,為之前的嚴重無禮態度表示歉意。其實最吃驚的人是摩西,他當然原諒了眾人,也期待著法老王的答覆。
不到兩天的時間,他們就見到法老王的答覆了。一大群騎著馬的埃及士兵來到廣場,在入口處放下什麼東西之後,就匆匆走了。於是以色列人從神殿裡走出來,去看那是什麼東西,然後發現那是神殿內的以色列奴隸們的妻兒屍體。以色列人發出憤怒與哀傷的聲音,他們既怒又悲,這正是他們最擔心的事情。
紅色的巨人又憤怒了。他高舉雙手怒吼,吼聲的長長尾音還未落下,閃電劃過黑暗的天空,空中響起轟隆的雷鳴聲。隨著這個撼動世界的轟隆聲響,有某個東西開始從天而降,那是冰雹。大顆的白色冰粒打在全埃及的領土上,破壞了民家的木板屋頂,落入人民的屋子裡,母親們驚慌地抱著孩子,慘叫地從室內飛奔出來。
原本溫暖的世界,一瞬間因為冰雹而變成白色冰冷的寒冬世界,住宅被破壞的母親,懷抱著還在吃奶的幼兒,凍死在路旁。
整個埃及被冰雹掩埋。人們只好躲在冰穴裡,發著抖勉強過生活。因為太陽不升起,所以冰也不融化。
然而法老王對這些視若無睹,仍然不願說出要釋放以色列人的話,還逮捕據守在河岸神殿以外的以色列奴隸,將他們一一處死。
巨人發出更加憤怒的聲音,雙手也再度伸向天空,於是尼羅河的河面捲起紅色的波浪,還出現了逆流的情形。空氣中瀰漫著異樣的氣味,這個味道掩蓋了僅存的一點點蔬果與植物的香氣。尼羅河的水完全變成血了。
巨人的拳頭伸向東方的天空,灰色的雲如澎湃洶湧的浪潮,從東邊的地平線翻滾而來。那雲來到郊外的田地上空時,突然從空而降,覆蓋了整片田地。看起來像雲一樣的東西,其實是成群的大型蝗蟲。蝗蟲鑽入被冰蓋住的作物田里,毫不客氣地吃光僅剩的作物,田地瞬間變成荒地。埃及人沒有食物可吃,只剩餓死的命運了。
巨人的拳頭伸向西方的天空。從西方翻滾而來,奔向市街的雲,是成群的虱子。虱子攻擊法老王的宮殿和民宅,讓衰弱的人們更加痛苦不堪。
於是,要求解放以色列奴隸的聲音開始出現了。然而法老王不為所動,仍然不肯鬆口。
虱子也帶來無法醫治的病菌,病菌入侵體力衰退的人體中。從小孩開始,一個個染病,發起燒來,並痛苦得滿地亂滾,體內出現腫塊或身上浮現水泡,他們的身體愈來愈瘦,然後死去。醫生對這樣的病菌束手無策。因為失去孩子而悲傷的母親們,身上也出現水泡和腫塊了。可是即使這樣,仍然不能讓法老王投降。
紅色巨人強烈地表現憤怒之意,他兩手伸向天空,於是埃及人家庭裡的長子都死了。
為人父母者痛苦的哀歎聲浪愈來愈大,全埃及到處都是這樣的哀歎聲,法老王終於投降了,同意讓埃及境內所有的以色列人離開埃及。
埃及領土內的以色列奴隸,開始從各地步行到河岸神殿,聚集到摩西的身邊。數目龐大的以色列人擠滿了神殿前的廣場,人數多得湧到街道上。於是摩西向他們說:「悲傷的時刻結束了。從現在起,我們族人要互相幫助,一起走向應許之地。」他高聲喊著,以色列人發出歡呼聲和掌聲。
紅色巨人的工作結束了,他慢慢的走回尼羅河水中。以摩西為首的以色列人跪拜著這個巨人,並且口中喃喃念著神的名字IAMTHATIAM。他們反覆念著這個名字,聲音逐漸演變成IAMIAM,然後就成了耶和華的音。
巨人進入水中的時候,回頭看人類,說:「我和軟弱的耶爾不一樣。必要的時候,我會殺死所有的敵人。」
然後凶暴的神便回到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