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到了,一天到晚在下雨,但是我仍然撐著傘,去御手洗的事務所。當我們一起唱著披頭士的歌曲時,有時我會覺得我的眼前好像浮現了一個房間,那是喪失記憶前我住的地方。音樂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竟然能創造出人類感性最深處的東西。或許視覺性的記憶,正好與感性為鄰,在音樂的刺激下,記憶中的影像便泎現出來了。可是我內心中的某種恐懼心理,又像一片牆壁般阻擋著,不讓影像具體化。
我又開始在意駕駛執照上的住址。
天天去找御手洗,是希望生活在「現在」當中。和良子在一起的生活,漸漸成為日常的一部分後,我就愈來愈難以抗拒那張駕駛執照上的住址的吸引力,幸好遇到了御手洗這個奇怪的男人,讓我的心思能夠再度安於「現在」。可是,久而久之,找御手洗也變成日常的一部分了。
或許我是個害怕麻煩的人,所以一直在逃避過去。如果我已經結婚,那麼我的妻子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既然我是她的丈夫,不管我有沒有喪失記憶,我都有繼續照顧她的責任,絕對不能視而不見。如果說我不知道從前的住址,那也就算了,可是我已經知道那個住址了呀!
現在我已經有了良子,就算恢復了記憶,也不可能拋棄良子,再和妻子過著以前那樣的生活。可是,我的妻子並不知道我的情形,她可能一直在等我回去;為了彼此好,我應該回去,把事情講清楚,辦妥離婚的事,讓她也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我一直覺得這件事非常麻煩,所以不願去面對,可是現在想想:從我的年齡看來,我的妻子應該也還很年輕,還可以找到新的對象;如果她有了新生活,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和良子在一起了。想到這裡,就很懊惱為何沒有早點想到這一點,那種急迫的心情就愈發難壓抑了。
沒有去那個住址的原因,還是良子。
她那哀怨的表情,讓我每天像行駛於工廠與住家的路面電車,怎麼樣也不會駛出這條軌道之外。一想到良子的心情,我就會盡量不去想那張駕駛執照上的住址,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良子經常悶悶不樂。她在御手洗的事務所時,看起來好像很喜歡那裡,但是事後卻說再也不去那裡了。我問她原因,她說她不喜歡裝腔作勢的人,甚至還說我好像御手洗手下的小老弟。我問她:你在嫉妒嗎?她堅決否認,又問我:我和御手洗,誰比較重要?她的問題,讓我覺得她是在嫉妒。
今天是六月的最後一天。很久沒有這樣的好天氣了,我難得不去御手洗的事務所,像以前一樣地和良子在元住吉的車站裡會合,然後一起走路回家。途中,良子說:「繞一下路,散散步吧。」
我們站在租來的公寓旁邊的陸橋上,這條陸橋橫跨在東橫線電車行走的軌道之上。良子靠著陸橋的欄杆,俯視下面的軌道,我站在她的旁邊。從這裡,可以看見我們的公寓。
今天的良子好像心事重重,話很少,我也只好沉默地陪伴。我背靠著欄杆,等待她說話。從元住吉車站開出來的電車,銀色的車身在夕陽下發出閃亮的光芒,快速地朝我們所站的陸橋下方軌道駛來。
電車的骯髒車頂,從我們的腳底下飛奔出去,經過我們住的那棟老舊公寓。我們雖然不在房間裡,卻知道那個房間現在一定因為這列電車而默默地顫動著。
我們居住的地方何其脆弱呀!雖然只有六張榻榻米大,我們卻認為那裡是全世界最溫暖:永遠會等待我們回去的甜蜜小窩。可是,再怎麼溫暖、甜蜜,當電車經過時,那裡卻像一個薄弱的空盒子,只能無助地搖晃。套用御手洗的話來說,我和良子是兩隻微不足道的小動物,那間房子則是暫時放置我們這兩隻小動物的愛情竹籠。
「我想,你還是去那張駕駛執照上的住址看看吧!」良子好像要把囤積在內心的壓力全部釋放出來般,以激動的語氣說。她的眼睛看著我,眼神非常嚴肅。
「唔?為什麼?」這是我的瞬間反應。事實上,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明天是星期六,中午下班以後,你就去西尾久的家吧!」好像要向來往的車子的噪音挑戰般,良子大聲地說。她仍然是一副苦惱的樣子。我把頭湊過去,就近仔細看她的臉。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吧?她的皮膚情況不大好。她自己應該也知道這一點。
「不要看我。」她說。
雖然她沒有說:如果你結婚了,已經有妻子、兒女了……之類的話,但是從她皮膚的狀況,我知道那些令她苦惱的話,不知已在她心中徘徊多少次了。不論是她還是我,我們都已經到了非面對這個問題不可的時刻了。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變的。」這句話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不要離開我。」良子也喃喃地說著這句她一再對我說的話。
不管是什麼事,都不要拋棄我。如果西尾久的那個家裡,住著你的妻子……我認為說良子的「不管什麼事」,就是這件事。
後來回想這件事時,我覺得我會如此解讀良子的話,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由無數的誤解組合而成的「幻想」。
「愛情」是虛無的,所以我會如此認為。
此時我和良子之間,確實存在許多誤解;或者可以說我根本就不瞭解良子,因此我對良子的每一個想法,幾乎都做了錯誤的解讀。或許是因為年輕,所以容易犯下誤解對方意思的錯誤,但是,這畢竟是難以挽回的過錯,不能以年輕為理由,來原諒自己。我沒有用心傾聽良子說出來的話,才是造成誤解的最大原因。
聽了良子的話,我只有苦笑的份。我的眼睛看著陸橋下的鐵軌:心裡也煩惱得不得了。男人和女人就像我們腳下的平行軌道,雖然位於伸手可及的地方,卻怎麼樣也不會有交集。兩個沒有血緣關係,來自不同的生長環境,有著不同教養的人,突然生活在一起,怎麼能期待他們處處契合呢?
電車在這個時候駛進我們腳下的軌道,發出很大的噪音,我也在此時大聲喊出:「我絕對不會離開良子,因為我喜歡良子,我愛良子!」因為有電車聲音的掩護,我才會大聲喊出那樣的話嗎?喜歡良子的話,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但是「愛良子」這句話,這是第一次說。因為我心裡非常想去駕駛執照上的那個家,所以此時我的心裡是有些內疚不安的,「我愛良子」這句話,似乎也有彌補心中不安的意思。良子靠過來,把頭倚在我的胸膛上。
我的視線越過良子的肩膀,不銹鋼車身的電車發出警笛的聲音,像一艘銀色的船,搖擺著向前駛去。男人和女人所形成的兩條絕對不會交錯的鐵軌上,行駛著以愛情為名的錯覺之船;這艘船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緩緩地駛入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