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泡了三杯茶。一杯給了御手洗,另一杯給了來訪的客人,我自己捧著一杯,邊喝茶邊聽他們談話。外面的傾盆大雨嘩嘩作響,夾雜著來往車輛輾過路面的水聲。
訪客名叫古井猛彥,東京大學理科學院的化學教授,寫過多部著作,是該領域的頂尖學者。他曾多次被推薦為諾貝爾化學獎候選人,看來得獎只是時間問題。古井教授不僅是日本化學界的權威人士,也堪稱全球一流人才。這樣的人物,竟然來到橫濱,而且事先沒有電話告知,就突然蒞臨寒舍,怎不讓人吃驚!他的年紀五十歲上下,戴眼鏡,右手拎著一隻黑色皮質公文包,看起來是一位很低調的人。或許是因為外面雨聲太大,而他又不像是會說客套話的人,所以只是微微點頭向我們致意。雖然是初次見面,我也沒要求御手洗替我作介紹。
他把雨傘放入玄關的傘架內,又脫下灰色的外套掛在我示意的衣架上。此時,御手洗看到老友來訪,趕緊從書桌後站起來,快步上前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然後按照慣例請客人到沙發上坐。
御手洗感歎地說:「差不多有十年不見了。」
對方點了點頭。看來這位古井教授是御手洗的恩師之類的人物。
古井教授並非專程來找御手洗商量什麼事情,只是說到這附近開個會,之後順道過來而已。還說上次開會時也曾來訪,可是沒人在家,說完後便開始聊起家常。顯然,他所謂的閒聊,一定是與世俗的八卦話題大不相同。你向教授介紹時下最紅的流行歌星,或者跟他透露娛樂界名人某某某的醜聞,以及週刊上的熱門話題,他可能渾然不知,甚至是根本就不感興趣。這一點倒與我這位同居友人很相似。
兩人隔著茶几在沙發上就座後,一開口就是這樣的話題:「現在他們正在剔除沒有被混合的RNA【注】,然後計算剩下沒有被混合的RNA釋放的輻射能,由此可以發現胎兒的RNA與骨髓瘤患病RNA的混合形式有著明顯區別。」
【注】核糖核酸,即RiboNucleicAcid,存在於生物細胞以及部分病毒,類病毒之間的遺傳資訊載體。
御手洗聽完,一邊笑著一邊用力點頭,然後回應道:「會不會是限制酵素所能識別的DNA部位產生突變,這些變異很偶然地積累起來,於是出現不同的結構。有這種可能性嗎?」
「你這分明是尋找理論的漏洞,這是沒有用的。畢竟卡羅林斯卡學院【注】的那幫人可不是吃閒飯的。」
【注】瑞典卡羅林斯卡學院(KarolinskaInstScockholmSweden)是歐洲最大的醫學類大學之一。也是提名諾貝爾生理醫學獎候選人的組織。
「那老師是怎麼考慮的呢?難道這是蝴蝶效應【注】的作用嗎?做研究也要比體力啊!我認為先排除不可能的東西比較好。」
【注】意思是一件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微小、毫無關係的事情,在紛擾不可測的混沌中,可能扮演具有影響性的關鍵角色,帶來巨大的改變。此理論於一九六二年由美國氣象學宗洛倫茲(Lorenz)提出。
「哈哈,你說話還是那麼尖銳。嗯,最近我對免疫抗體的多樣性【注】問題很感興趣。」古井教授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上。
【注】此理論由日本人利根川進提出,榮獲一九八七年諾貝爾生理醫學獎。DNA會在從胚胎細胞轉變成製造抗體的B淋巴球過程中再次排列組合,因此只要少數的免疫基因,就能對付數以萬計的外來抗原。
對於他們的交談,我一句也聽不懂,於是站起來去廚房洽茶瀆水。當我端著茶回來時,兩人的交談已經轉換到我能部分理解的話題上了。
「御手洗君,你真有先見之明!正如你之前預測的,現在自然科學界的最高端是分子生物學,物理學和遺傳學就快成為過去式了。如今不再是物理學家得諾貝爾獎的時代了。」
「是啊。不過在日本,分子生物學好像被劃分在了遺傳學的範疇。」
古井教授聽完,苦笑著說:「正如你所說的,日本還沒有一所大學將分子生物學設立為一個獨立的學科。」
「最近日美之間產生稻米糾紛,雖然日本幾乎沒有專業農戶,卻沒有一家大學撤銷農學院。」
「不僅如此,日本根本沒有培養優秀科學家的制度,日本和美國的做法有著根本的區別。日本完全採用過去的師徒制,在大學裡,教授向學生們系統地傳授知識與技術,卻不給他們練習和參加實踐的機會。學生只能跟在後面,被動地看著教授用混合式或者利用同位素的標記式做實驗。」
「是啊,很難通過實驗室獲取到最新的科研成果。」
「所以日本很難再出現諾貝爾獎獲獎者了。美國與日本的人才培育方法實在相差甚遠。」
「根據調查,到高中為止,日本學生還勝過美國學生許多,但進入大學後,這種壓倒性優勢就被逆轉了。在日本,進大學本身成為了最終目標,但入學後學什麼,準備取得何種研究成果,反而變成了次要的。」
「正是如此。」古井教授一邊喝茶一邊繼續說道,「一切都局限在師徒制的框架之中,只要爬到教授的位置就算大功告成了,是農學院還是理學院都無所謂。回到鄉下,大家也不管他到底有什麼真才實學。但是看到近幾十年科技的進步速度,我強烈感到日本知識機構的發展已經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在美國,舊的學院不斷被淘汰,新學院不斷成立,這樣才能順應最新理論的需要。而日本的文化教育機構日趨保守,由此看來,日本的科技發展前途一片暗淡。我們國家的學者總是把目光集中在落後的領域,而往往忽略了最先進的東西。因為他們總想著名節和地位。所以你剛才提出成立分子生物學研究室,我看一時還很難做到。」
「所以您才在做混合實驗吧?」
「或許如此吧。你的眼光總是很長遠,真了不起。而我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遺傳學的研究方法已經落後了。」
「生命體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是一連串偶然的產物嗎?生命和思考都是物質層次上的現象嗎?當尖端科學達到某個飽和點時,科學家或許又會回過頭來探討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時代的問題,我相信以後這些問題的重要性將日益凸顯。」
「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回到我們的世界,我們實在很需要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才。」
「不、不,我只是思考自然科學的走向和發展趨勢。例如,就遺傳學的研究而言,在孟德爾【注】那個時代,他只能以豌豆和果蠅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如今則是研究噬菌體和細菌了。但是,λ噬菌體的遺傳因子只有五十個,而人類的遺傳因子有五萬至十萬個。這就好像看到沙拉的圖片就對調味醬的味道大放厥詞一樣,今後的研究對象可能是哺乳動物,是老鼠或者兔子,接下來就是狗或者貓。所謂的實驗,哪怕有九百九十九次失敗,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已經很好了。要證明某個生命體成熟過程中的基因重組的事實,以及確保多樣性,就必須剖開成千上萬母親的肚皮,取出胎兒,予以混合,但我可不是開膛手傑克。」
【注】盂德爾(1822一1884)。奧地利遺傳學家。
「這種做法不流行了?」
「不是的。」
「剛才你說正在思考自然科學的研究方向,有什麼結論沒有?」
「一定是往人腦方向進行。」
「研究大腦嗎?嗯,我也這樣想。不過解讀人類的DNA的研究要暫時擱置嗎?」
「怎麼可能,這項研究應該立即展開。」
「可是,人類的DNA中,單是鹼基【注】就有二點八乘以十的九次方那麼多,每天解讀一千個,也得花上二百八十萬天啊!」
【注】DNA是由磷酸、五碳糖和四種鹼基組成。這些物質形成密碼,製造出不同的氨基酸,組成各種蛋白質。
「也只是八千年而已啦。」御手洗笑道,「所以,這是一項費用極高的研究工作,按現階段的技術來估算,恐怕比阿波羅登月計劃還要費錢。」
「由單個國家來做,負擔太重啦。」
「是啊。」
「其實,這個研究課題關係到世界和平,就像是神給我們的水晶鑰匙。如果世界各國最頂尖的研究所肯各自承擔一部分研究工作,一定能盡早成功。有可能的話,我也願意出一份力啊。」
「如果是這樣,那就應該先進行大腦的研究吧。最好自然科學領域的諾貝爾獎停發三年,在這期間各國生物學者分工合作、齊頭並進,三年下來或許就能有點眉目了。」
「那之後又怎麼樣呢?就算氨基酸的排列全部搞清楚了,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啊。我們現在完全不清楚大腦的各個部分具體有什麼機能,這是花了三十多億年而形成的,有人想加以解讀,我看多半也是白費心機。」
「你指的是基因內區吧?因為DNA的大部分不是基因。所以,我想接下來馬上著手進行老鼠的DNA解析。」
「然後呢?」
「在科學家眼中,老鼠和人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都有肺和心臟,還有消化器官、肌肉和眼耳。」
「確實如此。」
「如果能讀取兩者的DNA,比較兩者的排列,就能將相同的鹼基排列全部捨棄——估計人鼠之間有相當部分是相同的。」
「這是你的想法嗎?」
「嗯。然後篩選出老鼠沒有,而僅僅為人類獨有的那部分,就是與人類特有技能有關的部分了,即與腦功能有關的部分。我想不是全部,但是起碼大部分與腦功能有關。人與老鼠的決定性區別也只有腦而已。」
「原來如此,理論上是說得通的,看來接下來我還是研究大腦比較好。」
「哈哈,英雄所見略同啊。」
「大腦啊……記得以前你說過,人的精神現象,也就是迄今被認為非常神秘的大腦生命現象,是可以從物質層面予以說明的,是嗎?」
「不,我沒有那樣說過。所謂的神秘,主要是因為人的大腦無法理解罷了。這是一種悖論,就好像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明白。生命現象這個大框架,雖然每天呈爆炸性地擴張,但它同時又是被決定好了的。解釋起來就是說,人類這種生物,在地球誕生前是不存在的,在地球誕生之後才出現了人類。所以,人類很可能是由無細胞生物進化而來的。如果真是這樣,生命現象就有可能用物理及化學的方法論加以闡明了,我只是認為沿著這個方向去思考是正確的。」
「照你這樣說,人是一部非常複雜精密的機器了?」
「可以這麼說。腦中的這種物質與那種物質相互作用,誘導產生某種現象。如果我們能在DNA層次、細胞層次以及細胞小集團層次闡明這種現象,就有可能揭開人的思考乃至感情的奧秘。」
「這不是等於說可以在物質層次闡明包括人的思考和精神活動等生命現象了嗎?是這個意思嗎?」
「不完全正確。實際上,這又是一種悖論。正如蛇吞下自己的尾巴就會消失在異次元空間的問題一樣,探討這種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這種現象。又如問你地球上海水的總量能裝滿多少個茶杯?你可以說有辦法計量,也可以說沒辦法計量。總之,要說用物質層次闡明大腦機能意味著什麼,這正是要靠大腦自身解決的問題,這是個悖論,自己是永遠無法和自己握手的。」
教授聽完,彎下腰,提起擺在腳邊的黑色皮革質公文包,把它放在膝蓋上。他拉開拉鏈,從裡面取出一本很厚的小冊子,封面是沒有任何裝飾的白紙,上面印著好像用文字處理器打出的「古井猛彥研究所」幾個字。教授推了推眼鏡,露出凝重的神色,然後快速翻閱書頁。沒多久,似乎找到了某一頁。他把皮包重新放回地上,用手按壓小冊子的裝訂處,使這一頁保持打開的狀態,然後遞到御手洗的眼前。
「御手洗君,來玩個智力遊戲怎麼樣?你剛才說的話,讓我猛然想到這篇文章。如果人的大腦如你所說,是一部非常精密的機器,日夜都在發生物質層次上的反應集合現象,那麼這篇由人類大腦孕育出來的奇文,你又作何解釋呢?」
「這是什麼東西?」
「是我研究室發行的科研文摘,偶爾也會登載一些不可思議的奇怪文章,就像這一篇。」
「嗯,這個我知道。不過你們是在哪裡發現這篇文章的?」
「這是我研究室裡的一個學生在某處發現的,他是用日文打字機打出來的,放在書桌的抽屜裡。這個學生的名字叫野邊修,很有才華,可惜是個問題很多的人物。某天他突然失蹤了,我們都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所以弄不清楚他是如何得到這篇文章的。或許是從某個精神病醫院中得到的吧。野邊君將其視為自己的研究資料,或許準備將來作為論文發表而將它保存起來。但他又一次失蹤了,當我打聽到他所住的公寓地址時,他已經搬走了,房間裡的書桌上空空如也。趁別人不注意時,我拉開抽屜檢查,很偶然地發現了這篇用打字機打出來的文章。我讀了覺得很有意思,就把它保留下來了。」
「野邊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噢,應該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大約是一九八五年或一九八六年吧。這篇文章請你務必要讀,裡面還提到你們的書呢!所以當時我就特別留意。」
御手洗聽完便抓起這本小冊子開始讀了起來。
「腦子這個東西,確實如你所說,是一具複雜而不可思議的機器。一旦發生了故障,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做得出來。」在御手洗閱讀期間,古井教授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此人顯然與御手洗屬於同一類型,平時沉默寡言,但只要涉及自己感興趣的事,就會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而對坐在旁邊的我視而不見。
「你知道,我有一個芬蘭籍的患者,因為大腦障礙,把身旁的妻子看成帽子,拚命地想往頭上戴。還有一個為了治療癲癇病而被切斷胼胝體的英國人,當他用右手扣扣子的同時,左手始終準備解扣子;又或者看到去療養院探望他的妻子,右手準備擁抱,左手卻又放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記得你曾經說過,如果是日本人患了癲癇病,就算切斷胼胝體也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你還記得嗎?」
「對,我的確說過。」御手洗的視線離開了小冊子,抬起頭予以肯定。
「前幾天我正好看到了證實你判斷的資料。有一份對日本嚴重癲癇病患者做了相同手術的觀察報告,雖然也切除了胼胝體,但術後並未見到患者出現複數人格的現象,據說治療效果極佳。」
「我推測講日語的人,其右腦的信息處理量遠遠少於左腦,才能得出上述的結論。講日語的人,很少用右腦來控制談話並作出判斷。」
「對於這種看法,恕我不能苟同……例如做視聽覺實驗,就會發現人有習慣成自然的傾向,愛好是可以改變的。」
「不是有把中效型巴比妥鹽類鎮靜劑注入頸動脈的例子嗎?」
「但那種實驗太少了。」
「這是因為沒有以腦障礙以外的人做實驗的關係。不過在切斷胼胝體的例子中,倒是能與利用鎮靜劑分別對左右腦予以麻醉的實驗做正確的對應。」
「嗯,說得對。」
「有很多日本人的右腦雖然停止運作,但完全看不出變化。相反,如果左腦停止運作的話,有許多人會失去語言能力,並處於狂躁狀態。不過,因此變得抑鬱的人少之又少。但對多數意大利人來說,無論哪一邊的腦部失去功能,都會處於非常不安定的狀態,而且會變得抑鬱。」
「對於這樣的說法,我持半信半疑的態度。誠然,日本人,不,應該說是講日語的人其大腦運作或許有可能與西方人的大腦運作有所不同,但要證明,數據遠遠不夠。你總是在數據不充足的情況下提出結論。」
「自然科學的進步模式,就是首先提出假設,然後通過實驗予以求證。但要在實驗的海洋裡游弋,除了需要具備充沛的體力,還需要有驚人的耐性。可惜的是,每位學者的一生都很短暫,能夠隨心所欲做實驗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十年而已。如果一開始虛構的假設弄錯了,那麼三十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事實上,世界上各大學的研究所裡虛度光陰的學者多得是。不過,也有提出過令大家頗感意外且引為笑談的假設,可是在一年內就用實驗加以證明的人。」
「確實有這種情況。譬如提出『獲得性免疫耐受性』的弗蘭克·伯納特【注】,學者有時還得靠運氣。」
【注】澳大利亞人,因發現獲得性免疫耐受性(acquiredimmunologicaltolerance)榮獲一九六年諾貝爾生理醫學獎。
「可惜沒見過諾貝爾獎頒發給同一個學者兩三次的情況,這也可以看出諾貝爾獎世俗的一面。但事實上,真的有人能連續多次獲得驚人的學術成就。」
「的確有這種人,他們已經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天才了。」
「對於這種人,我們不能簡單地解釋他只是比普通人走運而已。」
「那麼御手洗君,你認為天才是什麼?」
「這個問題提得好!教授,我覺得自然科學領域裡的天才,是那些與自然界精靈有交流能力的人,這或許是解釋天才的唯一答案了。」
「哦?!」
「自然界的精靈告訴他問題的正確答案,所以他對此深信不疑。他先有結論,然後慢慢尋找理由。所以,這種人與常人相比,可以在較短時間內完成研究工作。也正因為如此,他可以三番兩次地把自然界的秘密洩露給人類世界。」
「洩露?就好像是人間的俊美青年被自然界的女神看中了似的。」
「自然科學這種東西,正確地說就是個神話世界。」
「那麼精靈如何把資訊傳遞給人的呢?是通過耳語嗎?」
「不,應該有個接收訊息的透明箱子,箱子頂部裝著一盞燈。當擁有箱子的人提出某個假設時,如果這個假設是正確的話,這盞燈就會亮起。」
「如果你所言屬實的話,那麼做研究將會是件很快樂的事。」
「但是只有天才才有這種箱子。很明顯,愛因斯坦就擁有這種箱子,所以他非常欽佩荷蘭的自然崇拜主義哲學家斯賓諾莎【注】,這就是所謂的天才之間的惺惺相惜吧。」
【注】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一生受宗教迫害。四十四歲死於肺癆病,最偉大的著作《倫理學》在其死後才出版.
「人的腦子的確是一件奇妙的東西,看起來非常脆弱,但實際上非常堅強。腦子的神經細胞必須不斷地分解葡萄糖才能得以生存,所以只要切斷五分鐘的氧氣供應,腦子就壞死了。」
「對,以生存方式來說,它只能通過氧化葡萄糖來獲取能量,是一個略顯呆板和單調的器官。」
「也就是說,一旦失去氧氣、葡萄糖和能量,腦子就馬上完蛋了。但我聽朋友說過,有一名研究者將小老鼠的頭部與身體分離,讓頭部置於室溫環境下將近一個小時,然後又把它移植至大老鼠的腿根部,並接好血管。結果這名研究者的手指被小老鼠的嘴咬了一口。」
「哦!到這種程度,老鼠的腦子還在活動嗎?」
「為了做出撕咬的反射性動作,至少大腦的延腦部分還有必要繼續工作。也就是說,被認為相當脆弱的腦子,其實存在非常堅強的部分。要讓老鼠的腦子完全死亡,大概要將頭部切下放置兩個半小時才行。」
「可是做這種實驗的目的何在?」我一邊回想不久前的黑暗坡事件【注】,一邊問道。我覺得這種實驗既殘酷,又沒有什麼意義。
【注】見島田莊司另一名作《黑暗坡食人樹》。
「這個嘛,是為了調查頭骨——包括咀嚼運動在內——的所有運動處於停止狀態下的發育情況。」古井教授瞄了我一眼後,作出如此說明。
「那麼,對人也可以做這種實驗嗎?」我再次提問道。
「從理論上來說是可能的。但這裡有個問題,如果這樣做的話,就意味著有可能造成腦死的逆轉狀態。未來的科技有可能使用電腦控制的機械式維生裝置,讓人的腦子能獨立存活。但醫生們也會參與到這樣的實驗當中,而當醫學界認為『腦死即人死』時,問題就來了。如果腦死亡,那麼這個人從醫學角度就被判定為死亡。而醫生的目的如果是救活這個人的話,那麼只需要救他的大腦就可以了。這樣一來,這個人算死還是算活?」
「在這種狀態下,切下來的人頭應該與脊髓分離吧。」御手洗說道。
在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裝著活生生人頭的玻璃容器,就像水栽風信子的球根一樣。人頭被左右的金屬支架撐住,置於玻璃容器的上方,斷面浸在像生理鹽水般的藥液中,透明的液體內不斷升起氣泡。垂掛在人頭下方的許多管子,則類似風信子的根須,與玻璃容器外的維生裝置相連。人頭突然睜開雙眼,開口說話。
「這確實是個問題。」
我從想像中回到了現實,發現說話的不是想像中的那顆人頭,而是古井教授。
「脊髓損傷的患者還是可以生存。不過,對於高位脊髓完全損傷的人來說,損傷部位以下的運動和直覺功能就完全喪失了。移植的時候,要從哪個高度切斷脊髓,就是手術者的選擇了。我一直認為大腦是一部極其複雜的機器。文章給我的印象,與我所瞭解的眾多病例截然不同。文章寫得很流利,看得出作者具備一定的文化水平。但文章的內容非常荒謬,完全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事。這是怎麼回事?是患哪種腦部障礙的人所寫?真是考倒我了。完全是新手打的字,而且是從童年時代寫起。
「御手洗君,相信看了這篇文章以後,你就不得不修正你的『頭腦精密機械說』了。文章作者的精神,既有符合邏輯的地方,也有不符合邏輯的地方。但以腦部的反應來說,則完全不符合邏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實在弄不明白。」
御手洗聽完,默默地低下頭繼續閱讀文章。屋內頓時靜了下來,可以聽到室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不久,他的雙肩開始像蜻蜓般輕輕抖動,偶爾還淡淡地竊笑。這時候,他會暫時瞇起眼睛,但收起笑容後,他雙眼放光,就好像看到上等獵物的獅子一般——這是情緒高漲的表情,表示他的頭腦開始轉動了。
因為小冊子只有一本,我干坐在旁邊覺得有點無聊,古井教授也是一樣。我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所想的問題恐怕也不相同,所以兩人無法在這段時間裡聊什麼,只能默默等他讀完。幸運的是,御手洗能以超高速閱讀他感興趣的文字資料。
讀完最後一個字,小冊子仍然打開攤在膝蓋上。他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空中。我暫時不去打擾他,這是我們一貫的默契。
「怎麼樣,御手洗君,這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吧?」不知我們默契的古井教授迫不及待地問。
正如我所料,御手洗露出厭煩的神情,並舉起右手在空中搖擺。就算對方是有地位的知名教授,我的朋友還是做出這個不客氣的動作。
但御手洗的心情很快好轉,他臉上浮現出得意的微笑,頭部則先慢後快地左右搖晃,還用鼻子哼著歌。最後,他突然站起來,膝蓋上的小冊子也「啪」地掉在地上。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彎腰把小冊子撿起來。
御手洗完全沒有在意我的動作。他用右手「嘶嘶」地撓著頭皮,然後走進鋪著地板的寬敞房間。他繼續哼著歌,停下腳步,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又按慣例在房間裡來回走動。最後,他踏著地板跳起祖魯族表示勝利的舞蹈。
古井教授也非凡夫俗子,並沒有因為吃驚而望向我,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注視著邊跳舞邊模仿狗叫的御手洗。
我拿起一張椅子走出陽台,俯視樓下的街道。只見路人聽到房間裡傳出的狗叫聲,都吃驚地仰頭觀望。御手洗此刻處於癲狂狀態,只顧一味地學狗叫。
最近,無論我對他說什麼,他都一概用狗叫聲回答,連吃飯和看書都會發出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狗吠聲。如果這是他的自娛自樂,倒也無傷大雅,問題是我對他說話時,他也用狗叫聲回答。難道說與我這種程度的人打交道,用狗叫聲就足夠了嗎?想到這裡,我不禁難過起來。
跳祖魯族表示勝利的舞蹈,也是最近常有的事,所以我不理會他此刻的怪異行為,趁機閱讀古井教授帶來的文章。
文章的開頭用的全是日文的平假名,用詞簡單,似乎是小孩所寫的文章。然後文章寫得越來越通順,並摻雜了些許漢字。到後來,漢字用得越來越多,文章也變得老練而流暢。文章中主要記載強盜侵入鐮倉稻村崎某公寓大樓某房間的殺人事件。
當我漸漸讀得入迷時,旁邊突然傳來御手洗的聲音。「太有趣了,很久沒有讀到這麼有趣的東西了!」我抬起頭,看到御手洗已經把舞蹈跳完,坐回到沙發上。
「古井先生,剛才你不是說要玩智力遊戲嗎?實在太好了!你看,天剛黑,夜晚正長著呢!我們就從現在開始這遊戲吧。你說這篇文章既有邏輯,又顯混亂,我倒認為很有邏輯性。和這篇文章比起來,拜納德的論文簡直就是花季少女寫的思春日記,太過情緒化了。」
「好啊,御手洗君。對於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你認為完全符合邏輯,我則認為邏輯非常混亂。我倆的立場分明,就看誰是誰非了。」
「正合我意,那我們馬上開始吧!」
「我很難相信寫出這種語無倫次的文章,但又有邏輯性的人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你是一直讀到最後嗎?」
「是的,我讀完了全文。」
「那麼,你所謂的符合邏輯,是指怎樣的狀態?剛才你不是說所謂的神秘是大腦裡不可理解的東西嗎?現在又認為文章的觀點完全符合邏輯,這不是前後矛盾嗎?」
「古井先生,你斷言這篇文章邏輯混亂,是基於你把寫文章的人定位為精神障礙患者。那是怎樣的精神障礙呢?或許是一種特定的類型,是你從未見過的病例,所以文章不符合邏輯——我這麼理解對嗎?」
「像我們這種正常人會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嗎?正如你剛才所說的,這種病例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想你也不認為文章所寫的事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吧。」
聽教授這麼一說,御手洗好像非常高興似的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右手指撓著頭頂,正色說道:「這個問題極為重要!在接下來遊戲進行的過程中,我會詳細闡述我的觀點。」
「那太好了!我認為遊戲必須像下西洋棋一樣。從現在開始,我們就來玩一盤西洋棋,把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當做棋盤吧!我們必須按規矩行棋,而且要得到彼此的確認。御手洗君,你同意我的建議嗎?」
「如果這是古井教授的想法,我絕無異議。」
「非常好!那麼我先行棋了,請借我一用。」
教授說著,從我的手中拿走了小冊子。
「從一開始說起吧……最引人注目的首先是他厭食。他不想用嘴進食,不想通過咀嚼後取得營養。他希望盡可能通過其他方法來維生,這是第一。接下來提到了你們所寫的《占星術殺人魔法》一書。看來,這個叫三崎陶太的年輕人對此書很著迷,甚至能完整背誦書中的某段文字,這或許含有某種重大意義,在他後來的幻想中,不難見到此文的投影。
「再來這個要素也很有趣,就是陶太執著於世界將在一九九九年終結的『二十世紀末日說』,這個潛在概念值得思考。在終結後的世界,人的樣子完全改變了,皮膚變成焦黑色。太陽不再發出光輝,還有奇怪的動物在冰冷的世界裡步行。陶太事先就有了這種潛在的幻象。我認為,這些潛在的風景早已經以一種類似於視覺體驗的形式,被儲存在他的側腦聯合區域【注】或海馬回中。這樣的記憶如何被喚醒則有必要做充分的查證。你怎麼看這一點?」
【注】指位於腦部兩側的視覺、感覺、聽覺等聯合區域。
「關於這點,我不能完全苟同。事實上,這種幻象是很普通的現象。人在設想世界終結的時候,很自然地會想到這樣的光景,這根本不需要靠大腦皮質的側腦聯合區域或海馬回來記憶。」
「看來我們的見解不同。但對我來說,這些情節是一顆很重要的棋子,走了這步棋,接下來的遊戲才會更有趣。」
「那麼,請你繼續。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待會兒再討論。」
「還有一個類似的情節,就是文章提到他父親主演的科幻電影《一切在今天結束》。我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不瞭解它的內容,但我推測,他對世界末日的幻想恐怕是受這部電影的影響吧。這部電影的內容,一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大腦皮質中,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接下來令人感興趣的情節是戀母情結。一直以來被陶太視作聖母的香織在某天早上突然變成了厲鬼。」
「嗯嗯……」御手洗興奮地搓搓手,插嘴道,「可是,瞬間變臉也是女性常見的姿態喔。」
教授驚訝地看了御手洗一眼,繼續說道:「再接下來,就是強盜上門搶劫這段莫名奇妙的情節了。這個描寫究竟暗示著什麼?頭上罩著長筒絲襪,可以說是強盜的標準打扮,但奇怪的是長筒絲襪下面還戴著一個白色面罩,實在匪夷所思。能不能從強盜的特殊打扮,瞭解到陶太的思想呢?事實上,強盜用長筒絲襪套頭,就已經能充分達到遮臉的效果了。」
「不愧是知名教授!」御手洗說道,「在這點上,我與你的看法完全一致。」
「御手洗君,難得我們的意見會一致啊。好,接下來就是不可理解的殺人情節了。強盜進門後舉槍射擊,他開槍的目標全部對著那個名叫加鳥的男人,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香織竟然也死了。從這一點不難看出陶太的『意』相當混亂。這裡所謂的『意』,想必你也明白,就是我們在理解大腦功能時提到的『知、情、意』的『意』。」
「說得非常好,教授先生。我也認為這點非常重要。」
「更重要的還是下面的情節。強盜向加鳥開槍,可是對付陶太,卻只用了殺蟲劑,這也是很耐人尋味的。」
「對,我也有同感。」御手洗點點頭。
「之後陶太就跑到外面去了,迷失在不知何處的馬路上,行人也向他射箭。也就是說,故事裡面出現了各種武器的形象。」
「是的。」
「再接下來,陶太撥一一九報警。但他與外面的通信聯繫被切斷了,電話雖然仍能接通,可是對方傳來的不是有意義的話語,而是一連串的數字。他從外部世界聽到的不再是聲音,而是數字。我覺得這點是最重要的。他以這種形式認識外部世界。然後他離開房間外出,在電梯口前透過小窗戶眺望江之島,發現島上的鐵塔消失了,這一點也很有趣。在他眼中的外部世界,就這樣慢慢地改變了,所以,江之島也是很關鍵的一個地方。
「陶太乘電梯到一樓,發現玄關大廳裡多了個摔角場。伴隨著動物般的哄笑聲,粗壯的男人在那裡進行相撲比賽。陶太向這些男人訴說強盜的事,但他們聽不懂,對外聯繫仍然處於斷絕狀態,這個情節也很重要,是我的一枚棋子。
「接著他離開玄關大廳,跑到稻村崎海岸,在那裡看到了穿著骯髒短袖套頭衫的巨型白兔在走動,這也是我的一枚棋子。然後,他發現眼前的湘南國道到處是裂縫,瓦礫覆蓋其上,一片破敗景象。雜草佔據了國道,路上一輛車也沒有。顯然,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接下來另一枚棋子是,公寓大樓後方的江之電鐵路不見了。還有一枚棋子是,他發現商業街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簡陋的木板房。在房子的板壁上,用粉筆畫著狗、樹、人,以及意義不明的圖案。更奇怪的是,這條木板房的街道好像是條幽靈街,沒有一個活人,只有許多用兩隻腳走路的動物,他們從簡陋的屋中出來,邊敲鐘鼓邊舞蹈。我想這也是陶太噩夢中的一個場景,沒有其他意義。
「他在這條幽靈街上躊躇,僅僅探視過其中一間屋子,那就是位於以前急救醫院處的木板房。房內有一名老醫生,但即使陶太走近老醫生,老醫生也茫然不覺。這個情節暴露了陶太的內在想法,即他不被世界上任何人所認知,外部世界的人甚至看不到自己,或者說他希望這樣。這是文章中的重要部分,不能忽視。
「再接下來就更恐怖了。時間還是上午十點五十五分,但太陽消失了,世界進入黑暗時代。陶太的這種世界觀值得引起注意。由於世界進入黑夜,更加超越常識的現象發生了,樹蔭下出現恐龍,併吞噬了陶太的左手。當他忍著疼痛走到路上,對面竟來了一名瘦得連頭蓋骨都清晰可見的男人,口中吐出了一連串數字。這也是我的棋子之一。
「然後,他返回自己的公寓,脫去被強盜殺害的這對男女的衣服。我首先想到的是這表現了陶太未成熟的性衝動,但接下來他又把兩具屍體拖到浴室,自肋骨以下予以切斷。顯然,這又是我的棋子之一。讓兩名死者赤裸,並進行分屍,是陶太內心糾葛的表現。分屍後,陶太把女性死者的上半身和男性死者的下半身搬回餐廳,將兩者合為一體,置於沙發床上。然後,他反覆默誦《占星術殺人魔法》裡的咒文。不久,那拼合而成的屍體居然真的復活了,從沙發上坐起來。不言而喻,這也是一枚重要的棋子,這種幻想,證明三崎陶太患了極為嚴重的神經病。」
御手洗聽了連連點頭。
「以上,就是我提出來要你確認的棋子。你有想對我說的棋子嗎?」
「有啊,而且很多。」御手洗迫不及待地說道。
「哦,你也有很多棋子!那我願聞其詳。」古井教授說道。我屏息以待。
「我也從頭開始說起吧。」御手洗從教授手中接過小冊子,恢復靠著沙發的悠閒姿勢。
「因為接下來是在進行遊戲,所以我可能會說些與正題沒太大關係的題外話。文章開始描寫他的童年生活,講了一個叫做《青蘋果》的漫畫故事。這個青蘋果因為沒有成熟,酸得很,所以許多動物只啃一口就馬上吐了出來。但正因為如此,這個青蘋果才能逐漸變小變輕;要是這個蘋果又紅又甜的話,可能就有動物會連皮帶核把它吃進嘴裡,咀嚼後僅僅吐出種子而已。換言之,正因為酸才能留下包著種子的果核。又由於果核小而輕,鳥兒才能叼住它運到山腰,如果很重的話,就只能一直留在沒有水分的乾燥土地上,也就不可能發芽、長成大樹了。這個故事有著很大的深意,文章一開頭就講這個故事,實在大有玄機,這是我首先想指出的。」
古井教授感到有些莫名奇妙,問道:「御手洗君,你到底怎麼看這篇文章?」
「我想這是某人的自我挑戰吧。」
「也就是說,利用我這只『鳥』,把這篇文章送到你的手上?」
「正是如此。」
教授撲哧一笑。
「可是御手洗君,直到抵達府上的那一刻,我都忘了身邊帶著這篇文章,也沒有讓你看這篇文章的打算。後來與你聊天談到人類腦部的奧妙,才突然想到公事包裡還有這篇文章,就順便拿出來讓你看一下。」
「教授,這不是大問題,就算是偶然讓我看到吧,下面的棋子才是最重要的。」
「好,就當前面是墊場節目吧,那麼接下來你想告訴我什麼?」
「就是這段文字:『我對水特別感興趣……每當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時,我都會一直盯著水流出排水孔時形成的漩渦,感覺真是太有趣了。』」
古井教授露出茫然的神情,問道:「這段文字有什麼重要意義呢?」
「或許在文章中,這段文字比其他文字更具有壓倒性的意義,它隱含了非常恐怖的詭計。」
教授呆呆地盯著御手洗,說:「我完全不明白你在想什麼和說什麼。換了別人,我一定以為他在胡說八道。莫非你想引述榮格【注】的理論?根據榮格的理論,水是沒有形態的東西,可流向任何地方,最後在低處彙集,所以它是無意識的象徵。」
【注】榮格(1875一1961),瑞士精神病學家,著名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派的創始人。
「接下來,下面這枚棋子也很重要。」御手洗不理睬教授的迷惑,繼續說道,「我拿出來的這枚棋子是陶太所看的書。他讀遍環境污染、藥物、自來水水質污染、介紹氯及由其轉化的三鹵甲烷知識的書。他聲稱讀過自己房間書架上所有的書籍。不難看出,這類書籍肯定在書架上擺得滿滿的,而其他類型的書在他的文章裡卻隻字未提。說不定,他房間的書架上有可能全部都是這類書籍。這種片面的讀書興趣,必定有其理由。所以,這是一條解開謎局的重要線索。
「從後面的記述可知此人非常認真地閱讀和學習這類書籍。例如他提到日本從韓國進口大量大米,並利用溴甲烷對大米做熏蒸處理等,都符合事實。他又指出養殖用的漁網和捕魚網,以及漁船或遊艇的船底都塗上了名叫氧化三丁錫的有機錫系藥劑,使日本近海受到污染,這也是事實。總之,他對污染情況的敘述找不到任何錯誤。由此可證明,出於某種原因,他對這些問題進行了很深入的研究,而且他的大腦也很正常。不過,文中沒有提到放射線照射這種殺菌殺蟲法,此法是在越南戰爭期間開發的,最近開始代替藥物用在食物保存上。文中沒有提及,或許表示這篇文章不是最近寫的。
「現代社會的食品污染,主要原因在於食品的生產也被工業製品化了。這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方面是農作物栽培時所使用的各種農藥;另一方面是收穫後為了防止腐爛而使用的各種防腐藥物。前者叫做『收穫前農藥』,後者叫做『收穫後農藥』。說實話,農業本身就是違反自然法則的行為。它利用藥物強制性地營造有利於某種特定食用植物生長的環境;每年收穫時,又用藥物來驅趕或殺死自然界中的鳥類和昆蟲;收穫後的食物,有一些又會被運到地球的另一邊去,運輸途中,食物會發霉、腐爛。為了防止食物受損,於是使用防腐藥物和殺蟲劑。
「我們的食物已經如同電視或汽車的生產一樣,成為工業化製品了。為了提高利潤,又是施肥又是施藥,想方設法讓農作物提高產量。收穫後為了防止腐爛,又大肆使用防腐藥物。毫無疑問,被藥物浸透的食物進入動物的口中,是不可能不對動物產生影響的。其中最顯著的表現便是猴子產下畸形幼猴,以及人類嬰兒存活率的下降。人口和妊娠的比例並未有大的變化,但嬰兒存活率下降,也就意味著自然流產的增多,而自然流產增多則有可能意味著包含染色體變異在內的畸形胎兒的增加——越是不適合生存的畸形胚胎越容易流產。目前,已經用鈷十六放射性照射來代替『收穫後農藥』。這麼一來,不用防腐藥物也可以長時間保存食品了。但也有科學家警告說,這樣做存在著產生致癌放射性物質的危險。最近又有人提出,可以透過對植物DNA的直接改造來代替使用『收穫前農藥』。
「總之,這篇文章所提及有關環境污染的內容,看來是應用放射線照射和DNA改造前的情況。他在文章中特別提到川崎的公害病患者,說明他對環境污染問題抱有非常濃厚的興趣,我認為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噢,還有一個情節不能不提,那就是陶太處理檸檬時,香織說:『還是把刀給我吧,讓我來處理。』」
「這個情節也很重要嗎?」
「對,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再接下來要指出的一點,是優雅的香織突然變成厲鬼。其理由是陶太問她是否知道《一切在今天結束》的一瞬間,聖母般的香織突然變臉。不,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香織好像取得非法捐款的政治家一樣,露出了真面目。我覺得這點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關於此後的殺人事件,我與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不過,我還想補充非常重要的一點。」
「哦,是哪一點啊?」
「香織的胸部非常小。」
教授聽罷目瞪口呆,我也感到很意外。
「這一點難道有重要的意義嗎?」
「對,非常重要。」御手洗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按重要的程度來排列,它可以與前面說過的排水孔漩渦相提並論。真的非常重要!」
「你不是認真的吧?」
「難道我像是在開玩笑嗎?我很認真的!接著我再出一枚特別的棋子,就是進屋的加鳥伸出手,想拉跌坐在地上的香織起身,但香織卻用力地甩開他的手,而且說:『別碰我!真討厭!』」
教授保持沉默,或許他對御手洗脫離常識的發言已開始有了免疫力。
「下一步要走的棋子,是停在公寓一樓停車場裡的汽車。這些車子的外表都被熏得黑黑的。不單單是汽車,還有公寓外牆也發黑,就連陶太跑出去看到的廢墟城市同樣是黑漆漆的,我覺得這同樣是很重要的一點。」
「這黑漆漆的感覺,或許有點榮格的味道。按照榮格的心理學理論,黑與藏藍表示無意識的世界,黃與白表示有意識的世界。在煉金術裡,黑色表示最基本的物質。黑色又有罪惡、始源、潛在力量等意識;白色則與之相反,被認為是淨化和變化。」
「不愧是教授,真是見多識廣啊!」
「因為我一直都對榮格心理學有很大興趣。」
「接下來應該走這枚棋子了。剛才,教授不是提到了陶太想利用電話與外界聯絡,卻始終無法取得聯繫的這個情節嗎?」
「是的。」
「陶太在電話中聽到的是一連串的數字。可是,當他跑出屋外,徘徊於外面的世界時,街上只有山葉和三洋的招牌,卻看不到羅列數字的招牌,這裡似乎出現了小矛盾。我覺得這一點也必須加以注意。」
「不錯,我多少也注意到這點。不過,陶太從路上與其擦肩而過的人口中也聽到一連串數字。」
「對。這表示當數字以口頭傳達的形態出現時,他才能認知。」
「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是有意義的。此外我還想指出的一點是,十一點前後,太陽消失了。文章對於時間的記述非常明確,正如前面能正確無誤地描述環境污染那樣,就這篇文章的總體風格來看,這一點確實是比較罕見的。」
「正因如此,你才認為這是一篇很有邏輯性的文章吧?」
「是的。連出事那天的日期也交代得一清二楚。」
「日期?」
「對。文章不是清楚寫明那天是天氣晴朗的五月二十六日嗎?在後面的段落,又清楚說明那天是電視劇編劇梢原一騎因犯傷害罪被東京愛宕警署逮捕的第二天。我自己都還記得,那時確實發生了電視劇編劇被捕的事件,還有國立預防衛生研究所技術官員新藥洩密事件。文章對於事件發生的時間記述得清清楚楚,如此從頭到尾嚴格符合邏輯的文章是很少見的。所以我很難認同你所說的,陶太思想混亂甚至精神分裂。」
「我只能說你是在和我,以及其他學者做出的符合常識的判斷唱反調。你明知無論是誰在讀了這篇文章後都會覺得荒唐的情況下,還故意向常識和權威發出挑戰,是不是?」
我也覺得教授說得有道理,可是御手洗卻在一旁微笑,不為所動。
「你竟然會提出這麼荒唐的意見,真讓我吃驚。」
「是否合理暫且不提。另一個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太陽消失的時間。陶太是如何得知太陽消失的時間呢?」
「當然是看表才知道時間的。」
「可是教授,他看的是懷表喲!陶太只有二十一歲,二十一歲的青年通常都使用手錶吧?」
「不管是二十一歲還是十九歲,持有懷表又不犯法。這或許是陶太的習慣吧。」
「就算如此吧,但還有一個非常奇怪且難以理解的事實。在這之後,他的左手被怪獸吞噬掉了,如果他戴的是手錶的話,這手錶也肯定被損毀了。正因為他持有懷表,才能發揮報時的作用。」
教授又露出驚訝的神色。「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不是偶然的巧合嗎?御手洗君,你認為這個情節也有重大意義嗎?」
「是的,意義非常重大!這是繼水的漩渦、香織的胸部之後的第三重點。」
「哈哈,那就讓我領教一下你的本領。我總算引出了你荒誕不經,並且先後矛盾的棋子了。」
「你馬上就會明白的,教授。」御手洗興致勃勃地說道。他的樣子就像眼前擺著許多上等食材的廚師。
「還有一些重大的要點,譬如公寓大樓電梯中的按鈕寫著『關』字,也是一個重點。」
「你說什麼?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教授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這也是令人吃驚的地方。接著來看看切斷兩具屍體的場面吧。我和教授都有解剖屍體的經驗,這部分的描寫,讓人感到格外的真實,像脂肪滲出黏在手上滑溜溜的感覺,沒有解剖經驗的人是難以想像的。如果這真是榮格的夢境,對這部分的描寫恐怕就不會這麼詳盡了。」
「確實,這部分的描寫特別冗長,若是夢境,或許會簡短得多。」
「啊,終於說到這裡了!下面這個場景——在切斷屍體途中突然失去知覺,不久後醒來去洗臉——也很重要。主角在洗臉池中放滿水,洗完臉後拔去塞子。此時,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排水形成的漩渦,文章寫道,這漩渦呈右旋。」
教授又露出驚訝狀。「這段描寫又有什麼玄機呢?」
「還記不記得文章開頭也說過排水漩渦的事嗎?但那時候寫的是左旋。」
教授從御手洗手中取回小冊子,匆匆翻動書頁,看來要親眼證實御手洗說的話是否真實。
「確實如此。可是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想不見得有什麼微言大義吧!說不定是印刷錯誤呢。」
「我不這樣認為。當然,如果只看這一點,不能絕對否定印刷錯誤的可能性。但文章中其他所有要素,都告訴我這裡所說的『右』和『左』是正確的。」
「哦!是嗎?」教授驚訝地說道。御手洗淨說些稀奇古怪的話,教授看起來已經有點厭倦了。
「其他還有什麼嗎?」
「就是以上這些了。接下來,我們就用剛才提出的棋子,來搭建各自的推理模型吧!」
「使用對方提出的棋子可以嗎?」
「當然可以。那麼請教授先講吧。」
「我對這篇文章一直很感興趣,不過幾經考慮,到現在還得不到一個清晰的結論,所以我只能一邊思考一邊說了,可以嗎?」
「沒問題。」
「你的想法很奇怪,認為這篇文章為正常人所寫。我當然沒有這種非常識的想法,只能認為這篇文章是有病的大腦狂想的產物。至於所患病症,可以依據患者的病感,對他患有的精神分裂症或躁鬱症作某種程度的判斷。一般而言,前者無病感,後者則為病感過剩。」
「所謂病感,是指患者對自身患病這一事實的意識嗎?」御手洗大概是為我發問。
「是的。我讀這篇文章時,想起了很多事情。首先是一九八二年二月發生的日航墜機事件,在羽田沖海面上空做逆噴射操作的片桐機長,經過三個月慎重的精神鑒定,被確定患了妄想型分裂症。記得當時也有人認為他是因工作壓力太大,患上了身心疲憊症,但最終還是確認為妄想型分裂症。我從這篇文章中,也見到陶太身上患妄想型分裂症的特徵。所以他既不是身心疲憊,也不是躁鬱,而是分裂症,還是重度的分裂症。
「關於陶太的腦部功能,也就是在知、情、意三方面的表現來說,意的功能看來沒有什麼異變,但在知和情兩方面,則可看到明顯的異常。陶太的分裂性格,是由知和情的混亂所引起的。首先我懷疑陶太的杏仁體是否正常。以貓來說,即使完全切除大腦,只要下視丘健在的話,貓仍能做出憤怒的表情。如果在下視丘的特定部位埋入電極,一旦予以電流刺激,貓除了做出憤怒的表情,還會襲擊置於它旁邊的老鼠。
「研究顯示,位於大腦邊緣系統的杏仁體與情感波動大有關係。對杏仁體予以電流刺激,或使之受傷、向其注射化學物質,就可以引發其人勃然大怒或使其變得溫順,食慾大增,性衝動也會高亢起來。情感衝動與本能行動互為表裡關係。食物與異性能挑起愉快的情感衝動,動物便向這些東西接近,做出本能行為。下視丘是發現情感衝動,並導致本能行動的場所,而杏仁體位於把情報輸送給視丘的前沿位置,具有判斷外部刺激的功能。由上所述,我懷疑陶太的杏仁體很可能出了問題。
「御手洗君,我想你也知道這個著名的實驗:弄壞貓的杏仁體後,它把飼料誤認為異性,主動做出性行為。黑猩猩的實驗也是類似,在正常情況下,讓黑猩猩看到蛇或頭蓋骨之類的東西,它會露出驚恐的表情,一旦破壞它的杏仁體後,它就對上述物品視若無睹了。這說明了杏仁體具有判斷目擊物件之生物學價值的功能,一旦杏仁體受損,這功能就失常甚至消失了。上面的實驗證明了這一點。
「就是說,動物的情感衝動是生物學價值判斷的表露。當某一刺激被判斷為對個體有益,便引起愉快的情感衝動,使其做出接近行動。反之,當另一個刺激被判斷為對個體有害,便引起不愉快的情感衝動,於是導引動物做出逃避乃至攻擊的行動。腦的這種功能對於動物的生存至關重要。
「縱觀陶太的行為,譬如對進食的厭惡、對屍體的強烈愛戀,以及對分屍行為的嚮往等,可見他的情感衝動與一般人有很大區別,我推測這與他的杏仁體病變有關。」
古井教授就像給學生上課似的滔滔而論。御手洗沒有插嘴,交抱雙臂靜靜地聽著。教授的口氣很自然地流露出日本一流專家的威嚴。
「還有另一種可能性,稍後再說,反正我也是一邊思考一邊講述。接下來再談談『知』的問題吧。此刻在我腦際浮現的,是所謂的『跟隨現象說』。這是上世紀某位學者提出的學說,想必你也有一定的瞭解。做個粗糙的比喻,思想相對於腦髓的關係,就相當於膽汁由肝臟分泌,尿液由腎臟分泌一樣。這個學說與『創發說』有共通之處,不過它是唯物論的產物。由於對涵蓋知、情、意各領域的腦機能分析不斷取得驚人的成果,使我們逐漸開始接受這種觀點。
「譬如要回答笛卡爾【注】所提出的『夢的懷疑』的問題,心究竟處於腦子的哪個部位呢?又或者在布洛德曼所提出的腦地圖中【注】,心位於何處?我覺得現在已有條件進行探討。假設把心與腦直接聯結起來考慮,即認為心這種東西是在腦子內部發生的現象的話,那麼『培養腦之夢』與我們的現實生活將慢慢變得沒有區別。笛卡爾的所謂『夢的懷疑』,夢與清醒的界線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模糊,現代人傾向於把它閉鎖在腦中。在現實生活中得到的感受,與腦中純粹培養出來的『心』之認識,幾乎沒有什麼差別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即便假定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實際並不存在,那持有這些理念的意識,亦將不會產生任何變化。看了這篇文章,使我有了這樣的想法,或者可以說,它迫使我承認這種思考方法。
【注】笛卡爾(1596一1650),法國哲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被稱為「解析幾何之父」。
【注】即布洛德曼區。一九九年,德國的科學家布洛德曼出版了一幅大腦皮質圖,將大腦皮質依組織的特性分成五十二個區域.
「現在不妨來考慮一下通過視覺認知現實的模型。此刻,我的眼睛看見這個茶杯,由這個陶瓷物表面反射電燈的光線,透過眼睛內的透鏡在視網膜上成像。在視網膜上,映出的茶杯被分解成許多點,一點一點的情報透過一根一根的神經纖維轉換成電波信號,以左右半交叉的模式傳到位於大腦皮質後部的視覺聯合區。這個視覺聯合區,大致位於布洛德曼腦地圖的十七、十八、十九區域。大腦皮質的視覺聯合區收集這些一點一點的情報,組合成線情報,並提取出這個茶杯的傾斜、曲率、移動方向等富有特徵的性質。這些提取出來的情報又被送往其他區域進行處理。譬如關於色彩的情報集中在十九區域處理,關於形狀的情報在下側腦回部,有關空間位置和距離的情報則約在頭頂聯合區後部。這就是說,有關形狀與空間的情報,是由大腦不同的領域分開處理。
「再以猴子為例,它是如何判斷眼前的物體是否是飼料,並做出伸手取食的決定的呢?如上所述,視覺電波信號被送往視覺聯合區,在那裡提取特徵,然後在下側腦回部進行形狀識別,再加上杏仁體的認證,下視丘就能判別是否為飼料。下視丘還能判斷眼前的東西是已見過的東西,還是陌生的東西。這種判斷功能也是極為重要的。記得一九八二年的《大腦》雜誌刊登過一篇有趣的研究論文。在猴子眼前放置一個螢幕,螢幕上交替映出猴子臉部、風景照片和水果照片的幻燈片。開始放映各張幻燈片時,猴子就算有回應,實驗人員也不會給予果汁作為獎勵。但從第二輪放映開始,若有回應,就給予果汁。通過反覆做這實驗,記錄猴腦視丘內側單一細胞的活動,結果發現無論回應正確與否,只有出現熟悉的刺激時,細胞的活躍程度才開始上升,然後找到了在第一次刺激時沒有反應的細胞。這就證明了在下視丘確實存在與再次確認有關的細胞。
「不過,與記憶最有關係的部位是顯葉和海馬回。這就是說,下視丘、顯葉和海馬回左右著包括人在內的動物行為。就人類而言,已有實驗確認,當用電流刺激顯葉,就會出現不可思議的回應。對癲癇患者做腦部手術時,在顯葉安裝電極,然後予以電流刺激,結果在患者的腦際,會浮現昔日見過的風景和舊情人的身影。這與前面的情況正好相反,視覺影像實際上並不存在,但透過電流刺激卻能在腦際浮現影像。具體來說,對顯葉外側部三十八號區域予以刺激,癲癇患者說『見到了童年時代女友的臉』;刺激十九號區域,他說『見到了以前見過的風景』。此外,也有患者的耳邊響起過去聽過的音樂,更有患者驚呼『眼前有人打架』或『有小偷』。總之,往昔的人生體驗一一回到眼前。當然,我們不一定認為三十八號和十九號區域存在著那種記憶的儲藏庫,但起碼是從與其有聯絡的某處取出這些記憶。總之,只要刺激顯葉,就能引起視覺和聽覺的記憶,這已經是確定無疑的了。
「再者,對大腦皮質的刺激不一定非電流不可,或許還存在其他的方法,譬如利用藥物。自古以來,就流傳著許多影響心智的藥物,舉例來說,酒和煙就是這類藥物。此外,生長於黑麥或其他穀物的麥角菌,據說能帶來一種精神病者的酩酊感;咀嚼古柯葉,可去除疲勞、帶來陶醉感等。最近數十年來,人類已成功地從這些受到禁止的分泌液中分離出純粹成分。例如從罌粟果實的分泌液(即生鴉片中)分離出嗎啡,從古柯葉中抽取出古柯鹼,從角麥菌中抽提出LSD-25。此外,又從麻黃中分離出安非他命,利用它可以合成化學結構相似的興奮劑甲苯丙胺。以上這些都是能夠直接刺激大腦的化學物質。利用這些化學物質,一種刺激側腦聯合區城,另一種刺激海馬回,還有一種刺激下視丘,或許能在人心中喚起錯誤的認識。不,應該說喚起笛卡爾或榮格的培養腦之夢。」
教授難以令人明白的長篇大論暫告結束,我連十分之一都沒聽懂。
「那麼教授,你認為這篇文章是在某種藥物作用下寫出來的?」御手洗問道。
「至於LSD-25與甲苯丙胺透過怎樣的途徑對腦的哪一部分起作用,目前還沒搞清楚,所以暫時不能做具體的說明。但我們既然已明顯地看到『知』的部分產生變化,那麼無視藥物作用的可能性就不是做學問的態度了。所以我暫時的結論是,假如他不是經常服用興奮劑的人,必定是先天性甲狀腺異常者——因為若非動過非常大的手術,甲狀腺不可能受到後天性傷害。」
「也就是說,接下來只要對這篇文章仔細檢查,就能判斷陶太是不是興奮劑的倚賴者了吧?」
「按照我的論述,應該是這樣。」
「教授剛才限定於甲狀腺異常,但在乳頭體受到損傷的病例中,也會引起相似的現象吧?」
「確實如此。乳頭體位於下視丘後側,離杏仁體和海馬回很近。不過,在乳頭體受損的病例中,大多會伴隨失憶的情況。」
「所以你才會認為文章中有許多編造出來的假話。」
「不過,陶太患的似乎是逆向性健忘症,他並沒有出現弄不清今天是何時或自己身在何處這類時間和空間上的失憶現象。」
「是的。」御手洗點點頭。
「所以我覺得利用形態療法的手段或榮格的解析手法來闡明因藥物或杏仁體病變引起患者幻覺的各種模型,進而瞭解他的心理狀況應該是有效的。這種方法也被叫做『自由畫』,屬於生物反饋療法的範疇,是讓自己意識到自己患有疾病,例如讓身心俱疲的患者描繪自己身體的圖畫。我所知的病例中就有這種例子。有一名『歪脖子』患者(即脖子扭向一邊),她總是畫出脖子歪曲的人體畫。但有趣的是,歪曲的地方還用又黑又粗的線條勾勒出來。醫生耐心地與該名患者對話,問她這線條是怎麼回事。她說自己性格倔強,粗線代表鐵棒。有一次,她突然又說鐵棒就是父親。從那時起,她開始意識到鐵棒代表她父親,自己之所以變成歪脖子,是因為和父親之間的關係不好造成的,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病例。我的介紹可能過分簡略,當然這名患者還畫了許多圖畫。但我的醫生朋友獨具慧眼,挑了這張畫進行分析。
「另一個病例是,某名因患不孕症而感到煩惱的女性,畫了一張有寬大子宮和小心臟的人體圖。醫生一邊看畫一邊與患者對話,問說要不要檢查一下她的心臟。患者說我的心臟已經冰冷了。幾經誘導,患者說出心臟變冷的原因——原來她與丈夫的關係長期處於低潮,最後確診這就是不孕的原因。此外還有這樣的例子:有一幅圖畫把頭部畫成球狀,像太空人的頭盔,頭裡面還有階梯。這是對他人恐懼症患者畫的,患者說要沿著階梯從頭頂上出去。其實這是患者對他人恐懼症已被治癒的自覺症狀表現,即在不知不覺中透露了自己的病況。
「用這樣的思考方法來分析這篇文章,我首先想到的是闖入房間的強盜。此人用長筒絲襪套在頭上,絲襪裡還戴上面罩,這是非常令人感興趣的地方。如此怪異的打扮說明了什麼?我還是認為陶太本人患了自閉症或對他人恐懼症,表達了想把自己閉鎖在自己內心世界中的願望。急救醫院裡的醫生(即患者眼中恐怖的對象)對患者視而不見的情節,更最清楚地表現了這種願望。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自己的化身以強盜的姿態出現……不知御手洗君是怎麼想的?」
「啊?」御手洗交抱手臂,抬起低下的頭,好像陷入沉思之中,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你剛才有沒有在聽我講話?那強盜為什麼要在長筒絲襪下再戴上面罩,作如此古怪的打扮……」
「啊,那是因為他是陶太的父親呀!」御手洗稍顯煩燥地說道。
「父親?你是說這是陶太父親的投影嗎?嗯?」
「不,強盜就是陶太的父親,而不是什麼投影。父親對於僅僅用長筒絲襪套頭感到不放心,畢竟對方是自己的兒子呀!他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除了容貌,還有聲音。戴上面罩是希望隱蔽聲音,聲音變得悶聲悶氣,就不容易被陶太察覺。」
「哦,是嗎?身份暴露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教授。是陶太的父親旭屋架十郎打扮成強盜,闖入兒子的房間的。」
「我不明白你話中的意思。是不是指陶太本人在無意識中有這樣的想法……」
「不,我指的是實際情況。」御手洗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古井教授瞠目結舌,一時語塞。「你,你說什麼?」教授結結巴巴地問道。
「教授,我是說,凡是在這篇文章中出現的事情都是實際存在的。」
教授表情愕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搖搖肩膀笑著說:「御手洗君,你是否思考過度,也患上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御手洗聽罷哈哈大笑起來。
「文章裡不是寫著在鐮倉的樹林裡出現恐龍,還有穿西裝的兔子和猴子載歌載舞嗎?」
御手洗點頭,說:「所以我說是遊戲嘛,教授。下面我們就要正式開始了。你說這篇文章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我則認為是邏輯嚴謹且符合事實的文章。我們從自己的立場出發,來一場公平的辯論吧!」
「原來是這樣。你把它看成遊戲,嗯,你把自己完全置於無理的立場上,就是想看看自己能在我的進攻下熬多久。你是想玩這樣的遊戲嗎?」
「是的。」
「那我明白了。但這實在沒有道理,你馬上就會碰壁的。」
「試試吧,看你怎麼讓我碰壁。」
「實在太簡單了……就像剛才,你替強盜在長筒絲襪下加面罩的怪異做法製造了一個理由。」
「這種解釋有何不可呢?要知道在愛因斯坦出生之前,這宇宙間的光線就已經彎曲了。這可不是牽強附會哦。」
「那麼我問你,強盜明明對著加鳥開槍,香織怎麼也死了?」
「道理很簡單,子彈射到刺在加鳥身上的刀子,反彈後穿入香織腹部。正因為如此,手槍發射時出現了『當』的奇怪響聲,子彈的反彈力使刀身彎曲,也就在這一瞬間,刀子從加鳥的側腹完全脫出。這一連串情況在文章中都得到了正確的描述。」
「嗯,原來如此……」古井教授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小冊子,翻到這一部分予以確認。「那麼,之後強盜沒有開槍射擊陶太,只對他噴殺蟲劑,又怎麼解釋?」
「因為強盜是陶太的爸爸,他不想殺死自己的兒子。」
「於是就向兒子噴殺蟑螂之類的殺蟲劑?」
「不,那不是殺蟲劑,而是催眠噴霧。或許強盜希望兒子短暫地昏睡一會兒。」
「催眠噴霧?是真的嗎?」
「確實是如此。」
「為什麼非這樣做不可呢?」教授聳聳肩膀笑著說道,「這未免也太牽強附會了。這種事怎麼可能!」
「教授,陷入情緒化的常識論那是邪道。常識對於最新的科學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有在十九世紀,兩者才有並存的可能。」
「雖然如此,可是現在我們既沒有用電子顯微鏡觀察,也沒有以天體望遠鏡仰望,而是置身於世俗的現實世界呀!現實世界很無聊,人類一步也不能逾越吃喝拉撒這個生物框架。對於發生在世界上的各種行為,我們已知之甚詳,恐怕不能期待再見到什麼戲劇性的東西了!像這種白日夢,是不可能出現在我們平凡的日常生活當中的。」
「是嗎?如果真是如此,我早就來敲你研究室的門了,畢竟我們還不能捨棄這個世界。」
「好。既然你這麼說,那下面的情節又是怎麼回事?我看你還能如何強詞奪理。」
「你說什麼?」
「陶太被恐龍……嗯,那只恐龍吞噬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從他的肩膀又生出新手。對於這個情節,你怎麼解釋?還能自圓其說嗎?」
被教授這麼一說,御手洗似乎陷入沉思中。不過對御手洗這樣的人來說,他不可能沒想到教授會發動此種程度的攻擊。
「喂,怎麼啦?」教授臉上浮現得意的淺笑。
「這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請你回想一下我剛才拿出來的幾枚棋子——陶太擁有許多環境污染的書籍,而且做了認真的閱讀和研究。」
「嗯。」教授點頭,他唇邊從容的笑容尚未完全退去。
「還有主角想削檸檬時,香織說:『還是把刀給我吧,讓我來處理。』」
「嗯。」
「接下來又提到,這篇文章的時間正好是編劇梢原一騎被逮捕的那年,當時陶太的年紀是二十一歲。我把這四枚棋子並列,利用這四隻棋子,就能順利解謎了。」
教授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暫時無語。不一會兒,教授突然提高音量說道:「如果你能解謎的話,那一定是施了魔法。讓我見識見識吧!」
聽教授這麼說,御手洗霍地起身,穿過起居室,躥進自己的房間裡。不久,他從房間出來,雙手捧著一本報社發行的厚厚的《戰後重大事件速查表年鑒》,上面還放著一本小冊子。他坐回原來的沙發,然後說:「梢原一騎被捕事件,是什麼時候來著?」
「不知道。」古井教授說道。
御手洗迅速翻動年鑒,翻到某一頁後,便把年鑒面向我們擺在茶几上。
「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五日發生的事,也就是昭和五十八年。這年,陶太是二十一歲,如果他是在五月二十五日以前出生,那他應該生於昭和三十七年,對吧?」
御手洗像是在徵求教授的同意。教授點頭道:「是的。」
御手洗又拿起小冊子,翻動書頁。封面上印著「對食物與文明及食品添加物的思考」。
「請看此處。」御手洗打開那一頁,用手壓一壓裝訂處,然後把書朝向我們放在茶几上。這一頁的上方寫著「食品公害事件」,下面附了一個表,表格中有寫著「年代」的欄位。御手洗將食指指向昭和二十三年,然後向旁邊滑去,最後停在昭和三十七年,接著,又將食指往下移到與「年代」欄對應的「內容」欄,只見欄內寫著如下文字:「海豹肢畸形兒事件。」
啊!我不禁驚呼出聲,一個意想不到的解答竟出現在我們眼前,看來無言辯解的並非御手洗。古井教授屏聲凝氣,一臉愕然。
「你知道海豹肢畸形兒事件吧,起因是德國藥廠製造的某種安眠藥。這種藥具有強大的催眠效果,在做動物實驗時完全沒有問題,但用在人身上後,卻出現了畸形兒。在現在常見的食物污染與藥物毒害復合化前,畸形與藥物間被證明存在因果關係的例子是非常罕見的。服用這種安眠藥的母親所產下的嬰兒,都沒有健全的雙手,有的是從肩部直接長出手掌,有的則從手肘部位長出手掌,因此用『海豹肢』來形容。顯然,陶太也是這樣的海豹肢畸形兒。這可由剛才我拿出的兩枚棋子來證明。第二枚棋子是,當陶太想自己處理檸檬時,香織說『還是把刀給我吧,讓我來處理』,這是因為陶太的雙手不方便,難以做出把四片檸檬疊起來,然後用茶匙背壓擠果肉的動作。
「再來看最初拿出的那枚棋子。陶太房間的書架上堆滿了有關環境污染和藥害方面的書籍,他非常熱心地閱讀和學習這些書籍,其理由現在也不難理解了。他本人是藥物的受害者,從廣義來說,藥害也是環境污染的一部分,所以他比一般人更關心這方面的問題。
「其實,海豹肢畸形兒這個關鍵點,應該能解釋這兩顆棋子的謎團。我在舉出這四枚棋子之前,還提出過其他的棋子。你記不記得,我曾指出陶太不戴手錶而使用懷表?此外,教授也提出一枚棋子:在樹蔭下出現的恐龍噬食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他的肩膀又長出新手。
「這些情節告訴我們陶太裝了假肢的事實。因為是假肢,佩戴手錶很不方便,所以才用懷表。也因為是假肢的關係,即使被恐龍咬碎噬食了,他仍可以若無其事地行動,然後凝視長在自己肩膀的左手。有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來到他的身旁,但立即驚惶逃走,也是因為男人第一次見到畸形人的關係。掌握了這把鑰匙,所有情節就變得合理化了。怎麼樣,這篇文章是不是很符合邏輯呀?文章中沒有存在任何虛假的描寫。」
聽了御手洗這番話,我和教授都完全失語了。我倒是已經習慣這種情況了,但教授顯然還不適應,他長久地保持沉默。對教授來說,御手洗所做的說明簡直是從異次元世界飛來的天外奇談。他就好像看到眼前的茶杯突然消失在四維世界的黑暗中那樣,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一時說不出話來。
「海豹肢畸形兒長大成人,還裝了義肢……有可能嗎?這個海豹肢畸形兒……」教授囁嚅著說道,「那麼,我再問你,恐龍又是怎麼回事呢?根據你的說法,恐龍也是實際存在的了?」教授的攻勢似乎有所減弱,聲音也像平時聊天時一樣微微放低下來。
「按照我的理論,確實如此。」
「文章有這樣的描寫:恐龍張開一直咧到耳邊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齒,它的口中噴出一陣陣好像吃過腐肉般的臭氣。在日常生活中,怎麼會出現這樣的怪物呢?」
「這確實是個難題,我也不能馬上給出解釋。」
「哈哈,這個問題把你難倒了吧。」
「其實,文中的恐龍應該是多種要素的綜合性效果。」
「什麼?綜合性效果?請你不要詭辯了。你想把它說成是綜合性效果造成的幻覺嗎?這完全是強詞奪理。你不是堅持文章完全符合事實且富有邏輯性嗎?假如這個怪物在現實中不存在的話,你的立場就站不住腳了。我希望你明確回答是或不是,有或者沒有。」
「不,教授,我絕對不會迴避這個問題,以後也一定會回答,但現在還沒到達那個階段。」
「什麼?沒到那個階段?你以為用緩兵之計就可以矇混過關了嗎?」
「這不是矇混過關。就算我現在回答,你也不會相信的。」
「現在我不相信,難道稍後再講就能說服我了嗎?」
「的確如此。」
「難道你想說陶太乘搭時光機回到過去?」
御手洗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的確有類似的意思。」
「唉,想不到你竟然荒唐到這個地步……確實,至今為止你已經把很多無法理解的謎團解釋清楚了,這點我承認,但下面的情節又是怎麼回事——你說陶太的父親就是那個強盜,還向自己的兒子噴催眠劑。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沒有噴射足夠的催眠劑,好讓兒子馬上昏睡過去呢?兒子被噴霧後根本沒有睡意,仍然活蹦亂跳地到處走動,這又如何解釋?」
「這是父親行動慌亂的緣故。」
「為什麼會慌亂?」
「因為未能按計劃行事。由於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父親慌了手腳,只想盡快逃離現場,再謀對策。按照當初的計劃,的確是要向兒子噴催眠氣體。所以慌亂中,他仍下意識地向兒子噴霧。但計劃已經失敗,他突然想到這樣做沒有意義了,所以半途而廢,匆匆逃走。」
「計劃失敗?那怎麼樣才算成功?強盜的目的是搶劫嗎?」
「父親雖然扮成強盜,但絕不可能搶奪兒子的錢,兒子的錢還不是他自己給的!」
「但父親確實是強盜呀,不搶錢,那是為了什麼?」
「顯然,父親行兇的目的不是為了錢,而是其他。我覺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是為了殺害加鳥,找不出第二個可能性了。」
「殺害加鳥?如果是這樣,那加鳥已死,計劃成功,為什麼還會亂了手腳呢?」
「僅僅殺死加鳥,不能說大功告成。這是一個怎樣的殺人計劃呢?兒子擔任什麼角色?為什麼特地來到兒子的房間?要知道兒子是畸形殘障者。香織又擔任什麼角色?要考慮的因素很多,只有把所有條件都弄清楚,才能揭示這個殺人計劃的全貌。」
「究竟是怎樣的全貌?我對殺人之類的刑事案件一無所知。」
「殺人這種事,並非殺了對方就算了事。具有殺人動機的犯人一定會想方設法消除辦案人員的懷疑,以此來逃避法律的懲罰。」
「嗯。」
「為此就要製造不在現場證明,也就是兇手必須偽造不在殺人現場的證據。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製造親眼看到並非兇手本人殺死加鳥的目擊者。陶太正好被利用來扮演目擊證人的角色。」
「我想問一下,香織不也可以做目擊證人嗎?」
「不,這不行。為什麼呢?因為香織是共犯。不管怎麼說,必須要有一個對殺人計劃完全不知情的人來舉證破門入屋的強盜用槍射殺了加鳥,父親旭屋把這個角色分配給兒子。如果這樣思考,就可以明白旭屋後來為什麼驚慌失措——因為共犯香織出乎意料地死亡了。我認為這個計劃本來為香織而設,香織一死,就沒有任何意義了。當時兇手悲痛萬分、急火攻心,做事也就手忙腳亂了。」
「就如你所說的,強盜是主角的父親吧。也就是說,按照計劃的設計,這個旭屋架十郎應該是不在案發現場的,是吧?」
「完全正確,這就是計劃所要達到的效果。」
「那他在什麼地方?」
「北海道,他在那裡拍攝外景。出事那天早上,他還與兒子通過電話。」
「對,確實如此。那麼,如果父親要扮成強盜的話,就必須回到鐮倉。但這麼一來,拍攝現場的人不是馬上就發現大明星從現場消失了。」
「是呀。這一點現在還無法作出解釋,不過原理上應該就如教授所說的。制訂了計劃之後,就會付諸行動,然後用某種方法巧妙地解決了這個難題。」
「我不認為有這樣的方法。他可是世界著名的大牌演員,又不是什麼二三流的小角色。而且你剛才的話,我實在難以苟同。利用自己的兒子來做殺人的目擊證人是愚蠢至極的事,倒不如用第三者好。」
「要是在一般的案子裡,你說得當然沒錯。但在這個案例中,陌生目擊者則有可能會妨礙到整個殺人行動。」
「什麼?」
「教授,請你不要忘記陶太有一雙不健全的手。如此一來,他只能站在旁邊默默地觀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作為目擊證人,沒有比兒子更理想的人選了。如果目擊者四肢健全,則很可能會妨礙殺人計劃的施行。」
「但這個計劃最後還是失敗了。」
「由這篇文章的內容進行推測,計劃失敗是因為香織太活躍了。」
「香織太活躍了?」
「很明顯的,她的活躍程度已超出原來計劃的軌道,教授。」
「看起來,她的動作的確超乎常理,但我認為這不過是陶太深層心理的反映,實際上不應該成為問題……說實在的,我從根本上就不明白,為什麼你確信強盜就是陶太的父親呢?」
「我並不確信,只是按邏輯推理出來的。因為無論怎麼看,這個強盜都不像是真正的強盜。」
「怎麼說?」
「屋內的成年人都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雙手不方便的一名青年,但強盜完全不想搶劫財物。」
「如果這篇文章描述的是現實情況,你說的是有道理的……」
「再說,強盜進門後,舉起手槍威脅屋內的人,但香織對此並不害怕或在意,繼續向加鳥發動攻擊,拳打腳踢還不夠,甚至用刀刺向加鳥。而加鳥在強盜的威嚇下,老老實實地舉手。從這點來看,加鳥並不知道強盜的真面目,以為對方是真正的強盜;香織則明白強盜不會向自己開槍,所以有恃無恐地活躍起來。也就是說,這名強盜與香織合謀的可能性非常高。至於香織取出切魚刀的行為,與其說她極度仇恨加鳥這個男人,還不如說她已預知加鳥將被殺害的結局。反正加鳥必死無疑,倒不如自己先刺他一刀。沒想到正因為這把刀子,自己反而被反彈的子彈打中了。」
「由此就判斷香識是同謀,理由似乎不夠充分呀!」
「還有一枚棋子,我先前就提出了。香織突然歇斯底里發作,變成恐怖的厲鬼,那是因陶太向她詢問父親主演的電影而引起的吧?」
「嗯,是有這麼回事。」
「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一切在今天結束》,但香織似乎對這部電影一無所知。看來,她是在那時才第一次聽到這部片名。」
「嗯,應該是。」
「從這篇文章的描述來判斷,陶太是在沒有預先說明接下來要討論電影的情況下,突然提到這部電影的片名。那麼,聽在香織耳中的,已不是電影的名稱,而變成了陶太講話的一部分內容。」
教授皺起眉頭,想像著這個場景。
「換言之,香織聽到的話就變成:『一切在今天結束,你知道嗎?』」
啊!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了!
「如果她不清楚這是電影的片名,那麼當她聽到陶太說這種話時,對於馬上就要與男人合謀殺人的女性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刺激。她誤以為眼前的青年已經洞悉一切,並以嘲諷的口氣說自己今天就要結束了。於是香織歇斯底里發作,嘔出口中的飯粒,然後一邊叫喊『你這小子,為什麼還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一邊把炒蛋擲到陶太臉上。她發狂的舉止,與稍後拿刀刺殺加鳥的愚行不無關係。」
「啊,原來是這樣。不過你竟把這稱為『愚行』……」
「從以上事實,我認為香織知道之後在屋子裡將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強盜進屋後,她一點都不在乎,還拿著刀向加鳥揮舞,由此可推斷她與強盜是同謀。再加上強盜根本不想搶劫屋內的財物,所以進一步推斷兩人合謀的真正目的就是殺害加鳥,我想不出還有其他目的。至於香織之死,當然是意外。還有,強盜在長筒絲襪下還戴上面罩,而且他只射擊加鳥,卻不射陶太。由此兩點,不難推斷強盜極有可能是陶太的父親旭屋架十郎。若以上推斷是正確的話,那香織向加鳥揮舞切魚刀,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是愚蠢的行為。計劃最後以失敗告終,就算非常成功地射殺加鳥,陶太還是會舉證加鳥被香織拿刀砍殺,這就超出了當初計劃的軌道。事實上,從香織腦袋發熱,歇斯底里發作開始,計劃就走上歧路了。所以,倚賴女性協助實行殺人計劃是非常靠不住的。」
「確實如此。」古井教授爽快地說道,「御手洗君的推論,不管何時都讓人耳目一新,令人佩服。」
御手洗聽罷,面露得意之色。
「不過,我不能完全接受你的看法。除了恐龍,還有將兩具男女裸體切斷後再拼接起來,然後通過咒文復活的情節,簡直匪夷所思,恐怕連你也不相信吧。這多半是幻想或妄想。」
「那麼,教授,你看文章最後部分的描寫,他幻想在夕陽下,自己躺在一塊浮於海面的木板上,隨著水波蕩漾,又是怎麼回事?」
「啊,這個嘛……嗯……」
「根據我的記憶,在幻想中再幻想的精神分裂症病例是極其罕見的。」
「確實不多見,但並非沒有。」
「但是在這個案例中,陶太能明確區分幻想與之前的行為。這在妄想症患者中是極特殊的例子。」
「嗯,或許可以這麼說吧……」
「作為特殊案例,應該與教授以前研究過的特殊案例有所不同吧?」
「這個嘛……」
「其實,這不是供教授研究的材料,而是屬於我的研究領域的文章。」
教授無言以對。
「那麼今天的討論暫時到此為止吧。其實,我有許多問題還沒搞清楚。我對這位名叫旭屋架十郎的藝人竟一無所知。事件發生在九年前,這位電影明星還在世嗎?或是已經死亡?現在住在何處?再有,三崎陶太這名青年現在又怎麼樣了?他還住在稻村崎的公寓大樓裡嗎?當然,更想搞清楚的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旭屋架十郎在北海道的拍攝現場嗎?還是已經飛回鐮倉到兒子的屋裡殺死加鳥?再說,加鳥是怎樣一個人?文章所說的都是事實嗎?如果被我不幸言中,旭屋架十郎在九年前的那一天殺死了兩個人的話,那麼在現實生活中又是如何處理的呢?對以上這些問題,我也一無所知。所以,我想明天先對這些問題做一番調查,多少能查到一些眉目吧。後天我有事會去東京,中午我們在東大學生食堂碰面,你看如何?」
「沒有問題。不過我還想提一個問題,可以嗎?」
「什麼問題?」
「如果實際情形正如你所說,那麼旭屋和香織這兩個人為什麼要殺加鳥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試著回答,但此時只能算是一種揣測,還不到推理的階段。記得我前面提過,加鳥進門看到香織跌坐在地板上,俯身伸手想拉香織起身,但香織呼喝道:『別碰我!真討厭!』我想這句話蘊藏了很大的玄機。
「教授,久別重逢,你給我們看了非常有趣的資料,真是感激不盡!目前我正在寫一篇英文論文,非得馬上趕出來不可,所以不能向你多討教了。我的朋友石岡君尚未全部看過這篇文章,如果方便的話,這本小冊子是否暫時借我一用,待我把文章影印下來,後天再歸還,可以嗎?」
「啊,沒問題。」
「今天的談話真是相當有意思,非常感謝!」
「哪裡,我也收穫不小。那麼我先告辭,打擾了。」
教授起身,與御手洗握手告別。室外繼續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屋裡只剩我們兩人了。御手洗問我知不知道旭屋架十郎這位演員,我說知道,但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不過倒沒看到他已去世的新聞報道,也未曾聽說近期會有他的電影上映。至於他有一個海豹肢畸形的兒子,則是第一次聽到。
「今晚和明天我必須趕論文,所以你明天清早一個人去縣警局和鐮倉走一趟,調查旭屋架十郎和他兒子的消息。此外還要查一查九年前北海道拍攝現場的事。」
我的臉刷地一下青了,萬萬沒想到御手洗會讓我一個人去調查這麼複雜且年代久遠的事件!
「明天一整天我都在家,你若打聽到什麼消息,就打電話告訴我,我或許會給你必要的指示。不用說,文章中提到陶太所住的那座位於稻村崎的公寓大樓要仔細調查,看看他是否還住在裡頭。估計已經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