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醒來時。在如同被霧靄遮掩的朦朧意識中,我發現自己站在大樓某個房間的地板上。白木地板一角,鋪著一張織了蔓籐花紋的波斯地毯,上頭擺著一張雕刻精細的中國風格的黑漆小桌,桌上放著一隻淡綠色的陶瓷香爐。從爐蓋四周的鏤空細縫中,伴隨著淡淡輕煙,散發幽幽的芳香。開著的玻璃門前是鋪著潔白瓷磚的陽台,透過金屬欄杆的間隙,可以見到波光瀲灩的海洋。風輕雲淡,夏日的陽光普照大地。
我穿過房間慢慢走到玄關,脫下拖鞋,換上置於水泥地上的鞋子。好像踏足雲端般,我晃晃悠悠地來到走廊,走廊的油漆地板散發出淡淡的蠟味,就像之前聞到的氣味一樣。「喂。走出這棟大樓,去看看外邊是怎樣的風景吧。」我聽到御手洗這麼說。
邁著踉蹌的步伐,我走到電梯門前,按了向下的按鈕。站在盆栽前等電梯時,我見到右側走廊的盡頭開著一扇小窗,從那裡可以看到外面廣闊的風景。
自己究竟怎麼了?我呆立著,想大哭一場。疲勞、寒冷,全身流著冷汗,好像中暑,又好像被什麼東西給綁住了,動彈不得。我的視線聚焦在小窗外的風景,一動也不動。
「啊,那是……」自己嘟嚷的聲音,聽起來卻完全像別人的聲音。
如陶太所寫的那樣,此刻,我親眼看到了那種風景。奇跡發生了!從小窗看出去,江之島上的鐵塔消失了,島嶼也變得平坦,好像回到了太古時代。
輕微的眩暈,彷彿非常小的龍捲風,斷斷續續地從腳底刮上來,視野和思考都變得模糊了。我的雙腳似乎被釘在地板上,難以舉步進入眼前打開的狹窄電梯。
我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移動雙腿。走入電梯,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襲來。也像陶太所寫的,是一股甜膩膩的異臭。這是過去的氣味嗎?
按下寫著「關」的按鈕,接著按下「1」,某處發出「匡當」一聲,載著我的時間機器朝著世界最深處沉落。頭上的數字列逐一閃亮。然後熄滅,說明電梯從五樓向四樓、三樓、二樓下降。
「咚咚咚」,不知從何處傳來沉重的撞擊聲,然後是狼狗般的尖笑聲和動物般的呼叫聲。這些只有在精神病院的走廊裡才能聽到的怪聲伴隨著彷彿從地底發出的陰森殘響,傳入只有我一個人的電梯中。
隨著輕微的衝擊,電梯到了一樓,門「砰」地打開。就像一陣狂風,沉重的撞擊聲、尖笑聲、呼叫聲和激烈的拍手聲向我襲來。
我忐忑不安地走出電梯。朝著會令人發狂的音源走去。腳下的地板聞不到蠟味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沙的沙粒摩擦聲在鞋底作響。
低頭一看,走廊地板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沙。
我走到轉角處,往右邊的玄關大廳一望,只見兩個魁梧的半裸男人正扭成一團。激烈的喘氣聲,肉體相撞時的啪啪聲,隨著聲音飛散、白色粉末似的汗水——這噩夢般的光景在我眼前展開。
大廳裡搭了摔角擂台,有兩名穿著淺棕色短褲,短褲上圍著飾裙的粗壯男人正在摔角,汗臭混合著強烈的香料味,還有廉價油炸物的氣味在大廳裡瀰漫。
肌肉同樣發達的男人們圍著擂台。他們也光著上身,穿著短褲,圍著飾裙——看來是準備上場比賽的選手吧。在他們外圍的男人應該是觀眾了!觀眾個個拍手頓足,尖笑嘩叫,發出怪聲。但我一點也聽不懂怪聲的內容。我閉上眼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勉強聽到他們在說一連串毫無意義的數字。
他們並沒有轉過頭來看我,但當我從圍在擂台周圍的半裸男人背後穿過時,男人們的目光一齊注視著我。一時間,怪聲和拍手都停了下來。我好像在沙灘上漫步,鞋子踩在地板上的沙子。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一個人面對著我,縱聲狂笑,而其他的人也一起響應,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笑聲。
此時,擂台上的摔角結束了,其中一人滾落到擂台下的沙堆上,另一人躍過他的身子,用手撐住前面的牆壁,整個大廳似乎都搖晃起來。這引來更大的笑聲,濃烈的汗臭味和高分貝聲響令我頭暈目眩。
我推開玻璃門。瞄了一眼接待處的小窗。玻璃窗敞開著,兩扇玻璃疊在一起,但是裡面並沒有管理員。牆壁黑黢黢的,接待處內部也是一片昏暗。無論是接待處的玻璃窗還是玄關的大型玻璃門,都沾滿了白色的手垢,失去了透明感。油漆地板上滿是沙子,一切都顯得不堪入目的骯髒。
我急忙走出玄關,心想:若是跑到海邊或許會舒服一點吧。
「喂,你就離開這棟大樓,去看看外面是怎樣的風景吧。」我又聽到了御手洗的聲音。
大樓前面的國道好像通向墳場的小道般鴉雀無聲。整個柏油路面到處都是裂縫,路上雜草叢生,世界已經終結了。碎裂的柏油斷片,有的傾斜,有的朝天豎立。路面變成這副樣子,車子根本無法行駛,馬路上沒有車子就理所當然了。我在荒涼的馬路中央踽踽獨行,每踏出一步,柏油斷片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由於周圍沒有汽車的引擎聲,海浪的拍岸的聲音格外清晰。風從海面上吹來,輕拂臉龐,空氣中夾雜了水果的甜香,沁人心脾。
終於從汗臭味和廉價炸油味中解放出來,我安心地做著深呼吸。
回頭望向一樓的停車場,那裡似乎變成了破車廢棄場。停著的大型日本車車身都被壓扁了,沾滿了白色的手垢和塵埃。車窗玻璃和車頭燈則被油污染得黑黑的。這些車子還開得動嗎?
鑲在大樓外牆的白色瓷磚都剝落了,牆壁變得一片墨黑。如果慢慢轉往西側,可以見到側牆上攀纏著常春籐。裝飾用的瓷磚脫落了,利用常春籐遮掩污垢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大樓的左右可以一眼望盡,烤肉餐廳和海鮮餐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慢慢走到建築物西側的牆前,是一條略呈傾斜的坡道,建築物背後則是繁茂的森林,窒悶的青草氣味撲鼻而來。正如陶太文章描述的一樣,這裡沒有電車鐵軌,到處是隆起的土堆。
我走在草叢間未修整的小路上,太陽在空中發射猛烈的陽光,腳下可以很清晰地見到自己短短的影子。汗水從太陽穴滴下,我取出手帕擦拭o
越過微微凸起的土堆,小路左側排列著一行簡陋的木板屋,門口掛著簾子。由於外面的日照強烈,室內看起來顯得一片漆黑。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嬰兒的哭聲。我走近木板屋間的窄巷,往前方望去。出人意料,有一排小屋建在河邊,窄巷吹來的微風將潺潺的流水聲送到耳畔。我側身擠入小巷,見到遠方低處的水面閃閃發光。
我又回到小路上,向著樹林前行。膩甜的味道和油炸的氣味,偶爾還混合著某種腐臭撲鼻而來。令人驚訝的是,其中一間木屋竟是飲食店。門口的桌上擺滿可樂和果汁等飲料瓶,而桌面和瓶子都黑糊糊的,沾滿了手垢,卻見不到賣飲料的人。
右邊的樹林很廣闊,我一邊眺望一邊繼續前行。樹林裡有幾間廢屋,看來像是商店,一間的屋頂上豎立著YAMAHA的廣告牌,右側那間則豎立著SANYO的廣告牌。跟左側那些木板屋比起來,這些屋子要豪華得多。雖然是平房,但都是石砌建築,有白色的牆和淺綠色的窗框。但現在,這些房子都衰敗不堪了,玻璃碎裂,窗框斷裂,牆上的白漆紛紛脫落,露出黃土般的底色。屋頂上的廣告板也一片漆黑,要費一番工夫才能讀出上面的文字,原來白色的牆也變黑了。
不過,說這些是廢屋也只是我的推測而已。屋子裡面走出一名穿著工作服的店員,雙手推著一輛YAMAHA的小型機車。他把車子置於店前的支架上,然後慢吞吞地走回店內。在昏暗的店內,擺著機車輪胎、零件、油桶等。由此可見,這家店並非廢屋,它還在頑強地營業。我發現了旁邊的電器行也還在經營。雖然店裡幾乎沒有展示任何電器商品,但堆著一些電器零件。它的隔壁好像是家自行車店,昏暗的店裡放著幾輛骯髒的自行車,有人正在蹲著工作。
想不到在這些破敗不堪的屋子裡,依然還有人在工作。
轉過身,我看到前方走來一隻巨大的兔子,它穿著灰麻褲子和黑色的棉襯衫。我驚訝地站在路中央,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只正慢慢向我接近的西裝大兔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想與怪物近距離接觸,是不是要鑽入樹林。往剛才那家機車店的方向逃跑呢?
正當我的右腳踏到樹林中的雜草時,不知何處傳來呼喚我名字的男聲。
「石岡君,石岡君。」
這好像是御手洗的聲音。啊,是不是我醒來了?那麼,剛才所見到的風景難道是我的夢?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石岡君,石岡君,別逃呀。」
我停住踏入樹林的腳步,回頭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那隻大兔子用御手洗的聲音向我打招呼。
我又走回露出乾土的小路中央,與大兔子相對而立。一雙溜溜轉的大眼睛讓兔子的表情越看越令人厭惡。它舉起雙手,擺出搔弄耳朵的姿態。然後,兔子的頭部突然升起,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冒汗的臉。原來,兔子頭只是頭套而已。御手洗橫放兔子頭,讓下巴的地方對著我——可以見到巨大的兔子頭內部是個空洞。
「去那邊看看吧!」
御手洗向我招招手,然後轉過身,露出汗涔涔的背部,往小路前方走去。大概走了十米,出現一間頗為雅致的店舖。與前面的店舖截然不同,它的板壁漆成棕色,上方是一大塊玻璃櫥窗。走近店舖。御手洗指著櫥窗,裡面滿滿地堆著猿、熊、鳥。以及我一時叫不出名字的動物頭套。頭套都是中空的,正好可以套入頭部。
「這是此地特有的玩具,類似西藏喇嘛在祭典上使用的頭飾。」
御手洗說道。
我從御手洗手上取過兔子頭套,將其高高舉起。然後慢慢套入頭中,感覺自己呼出的空氣圍繞在臉頰周圍,很不舒服。我透過眼部的兩個小洞,窺視這塊未知的異域之地。這是一種窺視機關嗎?
記得小時候,看過許多這樣的玩意兒。有時去夜市或百貨公司的頂樓,將雙眼貼在類似雙筒望遠鏡的鏡片上,丟人硬幣後,就會出現童話裡的人偶或威尼斯小船在水面搖晃的景色。我想,這也是相同的道具吧。不過,現在只有頭套內的狹窄空間才是屬於我的世界,在這兩個小洞之外,是我從未見過的不可思議的世界。此刻,我的整個人都暴露在這奇妙世界的空氣之中。
在悶得就快腦充血的頭套裡,我重新獲得短暫的安定,同時回想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在東大的標本室裡感到不適,不支倒地。當我在地板上呻吟時,御手洗正好來了,他與標本室的負責人合力將我抬到管理員室的床上。古井教授在接到報告後也趕來了,他給我打了一針。這一針打下去,人就覺得舒服多了。
可是管理員室裡也堆著不少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瓶裝標本,看到這些標本,我的全身又起了雞皮疙瘩。他們說瓶子裡面浸著的不是人體,而是動物和爬蟲類的標本,我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
古井教授拿了一隻玩具老鼠似的東西過來。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教授把它轉過來,攤在手掌上,只見肚皮裂開,內臟外露。他用手指撥撥它的尾巴,好像有彈力似的,尾巴輕輕擺動。
「這是用橡皮做的模型嗎?做得很精巧。」
聽我這麼一說,教授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這是真的。只不過是把塑膠樹脂注入體內罷了。」
「古井教授也考慮過用同樣的方法處理人體標本?從頭頂開始直至腳尖,把人切成一公分厚的薄片,讓觀察者像拉抽屜般一片一片地拉出觀察?」御手洗說道。
「嗯,我是這樣想的。用這種方法製作標本,任何人都能自由觀察人體。江戶時代以來,日本人對屍體往往敬而遠之,我覺得這種態度並不可取,對屍體過分恐懼是沒必要的,它只是一具你我都有的肉體罷了!」
「不過,竟然能做得這麼好,真是厲害。簡直與橡皮製作的模型沒有兩樣……」我從教授手中取來這恐怖的老鼠標本,一邊放在自己的手上擺弄,一邊說道。
「嗯,再看看這個……」教授彎下身,從桌子下面拖出一個藍色的小型塑料水桶。由於有蓋子蓋著,看不到桶內放著什麼,我想大概是清潔地板或桌子的抹布之類的東西吧。但教授打開蓋子,卻從桶內的液體中撈出一具濕淋淋的嬰兒標本。臍帶還留在嬰兒身上。
嬰兒的頭部嚴重變形,額頭以上的部分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蓋子一般的皮膚。
「這是一個無腦嬰兒。是昭和時代的東西,非常珍貴。如果注入樹脂製成標本,就可以放在桌子上,無須再浸於福爾馬林防腐液中,任何時候都可以讓學生觀察。」古井教授說完,憐憫似的用手輕撫無腦嬰兒的頭部。然後輕輕地把它放回桶中。
「無腦嬰兒最近似乎很少見了。」御手洗說道。
「像這類畸形兒目前是不是越來越少了?」我問道。
「不,應該說大幅增加才對。」
「哦?那為什麼最近很少見到了呢?」
「無腦嬰兒與有六根手指之類的畸形兒不同,由於在母胎階段用斷層攝影就馬上可以判斷,所以會用人工流產將其處理掉。」
「啊……」我點頭。
「所以,產下畸形兒的絕對數量確實沒有增加,對某些先進國家來說,甚至有減少的趨勢,這有賴於剛才所說的人工流產。另一方面,像人類這種高級生物,當體內孕生不適宜生存的嚴重畸形胚胎時,往往也會自然流產。」
「是嗎?」
「確實如此,而且,自然流產的絕對數量最近有急劇上升之勢。
這有力地證明了人類孕育畸形嬰兒的數量正在增加,可惜大多數人都不願意正視這個事實。噢,石岡君,據專家調查研究顯示,吸煙的孕婦孕育畸形兒的概率比完全不吸煙的孕婦高一點三倍至一點五倍。」
「哦!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啦。研究還顯示,因吸煙導致的嬰兒先天性異常中,無腦嬰兒占壓倒性的多數。」
「啊……」剛才從塑膠桶中撈出的無腦兒和標本瓶中無腦兒可怕的姿態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想不到吸煙會導致這樣嚴重的後果。
「嗯,關於畸形兒的話題就說到這裡了。石岡君現在的感覺如何?如果沒有不舒服的話,我們就去食堂吃午飯吧。肚子一餓,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聽古井教授這麼一說,我打起精神,從床上起身——我當然不想長時間躺在這裡。對我來說,與其留在這間充滿恐怖的屋子裡,倒不如盡早去其他普通一點的場所。不過,離開標本室也頗為艱難,我閉起眼睛,倚靠在御手洗的肩膀上,慢慢走到走廊上。
我們在東大學生食堂吃了頗受御手洗讚賞的午飯,然後喝了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紅茶。
此時,古井教授從放在腳邊的黑色公事包中取出用夾子夾住的一沓影印文件,說道:「御手洗君,關於三崎陶太的文章,昨天我做了各種思考,最後想起了某個類似的例子。兩位可能也聽過的李珍宇小松川事件。」
所謂的「小松川事件」,是指昭和三十三年,一名叫李珍宇的十八歲青年殺害兩名女性的事件。由於這名青年是旅日韓僑,有社會團體認為因社會差別而引發的貧困是發生殺人事件的導火線,於是掀起一場為罪犯請求赦免死刑的運動,在當時成為話題新聞。
「這是李珍宇的手記。我覺得將他與《異鄉人》【注】中的莫梭作比較很有意思。他無法區分自己的行為與夢境。會將自己做過的事視為夢中的體驗。這個案例對我們來說應該有很大的啟發意義。」
【注】法國存在主義大師加繆的經典名作,莫梭是本書的主角。
教授說完,把那沓文件拿到眼前,開始朗讀李珍宇寫的手記:
在我腦中始終殘留的問題是,實際行為與。夢境一混淆不清。如果我做過一些什麼事情,在這些事情過去的同時產生「做夢」的感覺,那麼對於這些過去的事情,就很難產生現實的感受了。我雖然做了那樣的事,但我不覺得那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我對殺人這種事似乎沒有特別的厭惡感,所以如果再次置身那種場合,我仍然會一如既往地殺人。
在事件發生前,我的思維與普通人一樣。但當我與騎著腳踏車的被害者一起跌倒的那一刻,我想。這是真的嗎?難道這不是夢境嗎?這樣的自問確實很可笑。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反覆自問,好像在為自己的行為開脫。第二件罪案中也發生過這樣的現象。當我把刀子插入被害者的身體時,我恍惚覺得自己在做夢。不過也有一次。我很快就恢復了清醒。那就是在小松川的天台。當我聽到有人上來的腳步聲時,我凝視著倒地的受害者,絕望地想到家裡的父母。但當腳步聲遠去時,我馬上恢復了清醒。我難以解釋犯罪時所表現出來的理性究竟是冷靜呢,還是顯示我本來的正常思維能力。
我做第一件罪案時,捏著鼻子與受害者說話,那是為了不讓她記住我的聲音。我一邊這樣做,一邊感到很滑稽,但這絕不表示我的心情很平靜。因為在意識到我就是我的同時,還感覺到自己也是另外一個人。一旦遇到緊急情況,往往會出現這種現象,我記得好幾本書裡都記載了這樣的例子。在做第二件罪案時,我讓受害者的軀體擺出坐著的姿勢,直至天黑。在那種場合,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怕,身處那種氛圍,我感到很自然,等犯罪後恢復自我,反而有不自然的感覺了。我之所以不能確定自己做過的事是自己所做,大概是因為脫離了那種狀態的緣故吧。我犯了罪,而思考罪行的我就是犯了罪行的我,我只能通過這樣的自我提示來接受那些女孩子被我殺死的事實。
古井教授一口氣讀完,把影本放在學生食堂的餐桌上。
「下面是犯人李珍宇在監獄裡與一名叫樸壽南的女性通信時寫的東西。他是這樣寫的。」教授拿起另一張複印紙,朗讀起來:
雖然我已犯了兩起殺人案,假如不是被捕,只要有機會,我肯定還會殺人的。對於被捕,我一點都不感到後悔,還不如說是覺得快樂。這不是故作瀟灑,而是心情自然地流露。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對自己犯的罪沒有感到任何後悔。即使我現在被捕了,還是覺得,之後一旦出獄,自己恐怕還要殺人。理由是,我對殺人這件事根本沒有什麼感覺,這樣的本性現在仍未改變。我難以理性地思考。在面對殺人這種事時,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完全一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
「讀了李珍宇寫的這段文字,除了使我們想到《異鄉人》中的莫梭,也給我們帶來了更新鮮的感覺。他大概在獄中讀了《異鄉人》一書,然後在無意中受了這本小說的影響。在夢境般的非現實感中犯下殺人行為的這名青年後來對樸壽南產生了愛情,並建立了信任感,終於能慢慢認清自己在現實中所犯的罪行。例如李珍宇之後寫給樸壽南的信中,有這麼一段:『我難以用文字表達我想說的話。總之,當我對你的感情越來越強烈時,通過這種感情,那些覺得很遙遠的感覺也變得近在眼前了。而且隨著感情的深化,過去的問題在內心裡一一復甦,讓我意識到被害者的存在。』」
教授再次把文件置於餐桌上,繼續說道:「從心理治療和心理輔導的角度來看,這篇文章有很大的意義。我認為榮格和弗洛伊德的夢境分析是一種通過牢牢抓住夢的本質,把夢中的現實和現實生活中的事實聯繫起來的知性技術。但當某人面對遠遠超越自己的理性和常識界限的非常事態時,他會急速地喪失現實感,也就會把包含自己在內的現實誤以為是夢境。李珍宇的手記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那麼,三崎陶太所寫的文章又如何?他與李珍宇有共通之處嗎……」
「教授,我正有此意。」默默聽著的御手洗,合攏雙掌,手指像彈鋼琴似的律動著,欣喜地說道,「三崎陶太的那篇文章沒有現實感,在第三者看來,會以為是對夢境的描寫。但他的心情與李珍宇相同,才寫了那篇文章。所以,文章中所寫的事有可能與小松川事件一樣,全部都是事實。」
御手洗得出的結論顯然與古井教授的用間相悖。教授露出幾分沮喪的表情,對御手洗說道:「你是不是想說。太陽消失,世界突然進入黑夜時代,鐮倉的街道和電車鐵軌不見了,森林裡出現怪獸等都不是他精神深層的反映,而是現實的再現?」
「正是如此,教授。」御手洗看著教授,認真地說道。
教授笑著說:「開玩笑也要有分寸呀。」
聽教授這麼一說,御手洗霍地起身,背握著手,然後一如既往地繞著餐桌踱起步來。
「教授,我將逐一解開這些狂想之謎,你看著好了。」當御手洗繞過教授背後時,用堅定的口氣說道。
「那太好了,我願聞其詳。」教授應戰似的說道。
「我們繼續前天的比賽吧。不過因為需要若干資料。可否換個地方?」
「什麼地方?」
「圖書館。」
於是我們離開學生食堂,穿過午後陽光照射的校園,朝圖書館走去。我們都是在鬧市區生活的人。校園裡聽不到汽車的喧囂,植物清香襲人,偶爾還有鳥鳴啁啾,實在令人陶醉。
圖書館內冷冷清清,午後的陽光孤寂地射在地板上,看不到學生的影子。
「那麼,請!」御手洗好像回到自己家中一般,用略顯急促的語調要我和教授坐到靠裡的椅子上,自己則站著,背握著手。
「那麼,請你解謎吧。」教授說道。
「那太容易了。你是想瞭解世界變成黑夜,鐵塔從江之島上消失,湘南國道到處都是裂縫,還有江之電鐵路的軌道突然不見的理由嗎?」
教授和我默默地點頭。
「請回想一下前天我拿出來的棋子。最初的棋子是這段文字:『我對水特別感興趣。每當用完抽水馬桶後沖水,或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時,我都會一直盯著水流出排水孔時形成的左旋漩渦,感覺真是太有趣了。』此時,他描寫的漩渦是左旋的。可是,當他切斷屍體之後,拔掉水槽的塞子時,他也凝視了水從排水孔排出的樣子,但這時形成的漩渦卻變成右旋了。」
「你很細心,連排水漩渦的旋轉方向也注意到了。但這意味著什麼呢?」
「接下來再看這個……」御手洗不理會教授的質問,繼續按自己的思路說道,「事件發生的日期——在文章中有清楚的記述
是天氣很好的五月二十六日。關於天氣,文章中是這樣寫的:『最近連著幾天都是好天氣。』那麼年份又如何?那一年發生了電視劇編劇梢原一騎被捕事件,以及國立預防衛生研究所的技術官洩露新藥資料事件。只要做簡單的調查就知道那是昭和五十八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也就是說,陶太經歷的奇怪事件發生在天氣極佳的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再調查一下當天的天氣情況。在《大事年鑒》中也記載了天氣情況。」
御手洗走到排列著黑色燙金書脊的厚書書架前,抽出好像是一九八三年的那本《大事年鑒》,費力地抱過來。他大概是為了這本書才讓我們來這裡的吧。看來他對東大圖書館的圖書配置似乎非常熟悉。
書很重,御於洗「咚」地把書放在桌子上,然後麻利地翻動書頁。
「啊!找到了。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陰天。看來不是好天氣哦。」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教授伸頭看年鑒上的記載,接著說道,「所以我說三崎陶太的文章是錯的,那不過是他的幻想罷了。」
御手洗不慌不忙地舉起右手,說道:「是嗎?教授,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陶太的文章中,在『最近連著幾天都是好天氣』的後面,又寫了『氣象台的天氣預報似乎不太準確了』。」
「是嗎?」教授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反問道,「這樣寫,有什麼不妥呢?」
「不是說不妥。而是從這幾句話中透露了事態不尋常的訊息。
我們看這本《大事年鑒》,知道這一天並沒有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也沒有世界從這天開始進入黑夜時代的記載。」
「那是理所當然的啊。」
「可是教授,還有石岡君,你們知道卑彌呼【注】死亡的原因嗎?」
【注】卑彌呼(約157—247),古代日本邪馬台國女王。
「啊?」我和教授一起發出驚奇聲。
「你說的卑彌呼。是指邪馬台國的卑彌呼嗎?」我問道。
御手洗點頭,說道:「太陽消失,世界終結,引起民眾恐慌的事件。歷史上已經出現過許多次。在這種時候,某些民族會敲鐘、打鼓、跳舞,向上天祈禱;某些民族則會砍下巫女的首級。」
「卑彌呼也是這樣被殺的嗎?」
「根據民俗學家的最新研究,由於太陽死亡,加上打了敗仗,引起邪馬台國人民的憤怒,結果民眾殺了卑彌呼。」
「你說的是日食嗎?」教授大聲說道,然後把御手洗面前的《大事年鑒》搶奪似的拉到自己眼前,緊盯著五月二十六日那一頁看。
「日食……日食……沒有呀。御手洗君,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並沒有五月二十六日發生日食的記載。」教授繼續大聲說道。想到初次見到教授的印象,我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會如此大聲說話。
「再說,御手洗君,要讓世界變成黑夜,那非得發生日全食不可呀!如果是日偏食。只能產生陰天而已,完全不可能有天黑的感覺。」
「可是日全食這種天文現象幾十年才出現一次。如果日本不久前發生過,我不可能不知道啊!」我也大聲地說道,忘了這裡是圖書館,「要知道,那不過是九年前的事情呀。」
但是御手洗已經背對著我們往圖書館深處走去。不久,他從遠處的書架上拿了另一本書過來,書背上寫著「古代天文學之道
齋籐國治」。他先看了書的目錄,然後啪啦啪啦翻動書頁,翻到他要的地方,打開書。放在桌子上。
「這裡寫著:『公元二四八年九月五日早晨。橫跨本州,發生日全食。可是,公元二四八年正好是卑彌呼死亡的正始【注】九年,兩者是如此的巧合,令人驚訝。』」
【注】「正始」為當時日本年號。
我急忙閱讀御手洗翻開的這一頁。裡面還有《古事記》中所載的關於「天照大神隱道巖洞」的傳說,其中有因為選擇繼承者出現動搖,巖洞再次打開,光輝奪目的女神現身的情節,據說這是影射「卑彌呼之死」和「第二代女王台與的登場」。
還有這樣的思考方法!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日食能造成古時權力的交替嗎?卑彌呼讓位給台與,正好是發生日全食的那年嗎?
「大概要相隔多少年,才會發生一次日全食?」我問道。
「在公元二四八年之前,大約是一五八年吧,之後是四五四年。」
「這麼說來,之前相隔了近百年,之後相隔了二百多年。真是難得一見的天文現象……」
「御手洗先生,就算邪馬台國的事是如此吧,那一九八三年也發生過日全食嗎?是不是每百年就會發生一次日全食?」古井教授問道。
「不。」御手洗一邊搖頭,一邊往後走。他在附近的書架前蹲下。從最下面的一格取出另一本厚書。他抱著厚書走回來,把它放在桌子上。原來,這是小學館出版的《日本大百科全書》。他沒有查索引,便迅速翻動書頁。
「這裡有對『日食』、『日全食』、『金環食』等詞彙的解釋。這書的出版日期是昭和六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有照片附在說明文字旁邊。書上寫著,最近觀測到完全的日全食時間是一九八三年,地點在印尼的爪哇島。」
「什麼?印尼?」我和教授同時大聲說道。
「印尼的爪哇島?這不是鬼扯嗎!文章寫的是鐮倉呀,是鐮倉的稻村崎。你把事情硬拉到日全食上,現在又牽出爪哇島。實在離題太遠啦!」
「可是石岡君,文章中不是提到鐵塔從江之島消失了嗎?要知道,這是因為那地方不是日本呀!所以,有皮膚如焦炭般黝黑的男人在路上行走。湘南國道的路面到處是裂縫,商店街和急救醫院消失無蹤,變成簡陋的木板屋了。」
「可是……作者在文章中並沒有提到身處異國呀。」我喘息般地說道。
御手洗笑起來了。
「不是陶太不想提,而是陶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處異國。陶太毫不懷疑自己正置身於鐮倉稻村崎的公寓大樓裡。」
「這怎麼可能?日本與印尼不是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嗎?」
「為什麼?」
「建築物都不一樣啦。」
「如果建造完全相同的建築物又怎麼樣呢?」
「你這是強詞奪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住在相同的建築物裡,窗外的景色也不一樣呀……」
「窗外就是海,景色是一樣的。」
「印尼的海與鐮倉的海應該不一樣吧?」
「一樣的,石岡君。海不都是由鹹水會聚而成的嗎?或許在你的想像中,外國的海濱像夢幻般美麗。但那是電影的誤導。實際上,任何的海都差不多:寂寥。有點髒。」
「嗯,那建築物是怎麼回事……」
「建築物嘛,一九八三年時,旭屋在各地大興土木。興建相同款式的房子有利於降低建屋成本,而且能以低價大量購入相同的建材。」
「可是在印尼……」
「在印尼建造一棟相同款式的公寓大樓也不錯呀!要知道日本企業很早就大規模進軍印尼,那邊有不少日本人呢。」
「不過,御手洗,如果用常識來考慮的話……」
「哼,常識是什麼?如果凡事都被常識框住的話,那世界上就不存在推理了。」
「可是,只要跨出房子一步,不就馬上真相大白了嗎?」
「明白什麼?」
「對香織或自己的爸爸旭屋產生疑心……」
「所以這兩人是合謀。我在前天就自信滿滿地對你說這兩人是共犯。」
「嗯……那加鳥呢?他不是共犯吧?」
「對。」
「那他應該發現了情況不正常,而且會告訴三崎陶太。」
「但實際上他並沒有這麼做。」
「這是因為加鳥在告知真相前就被殺害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石岡君,加鳥不可能不死。旭屋和香織謀劃將加鳥引入屋裡後。立即將他槍殺。」
「哦?」
「石岡君,一切都是按計劃行事的,雖然有些細節計算錯誤,但大體來說,故事完全按照兩人的計劃進行。」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只有暫時保持沉默。
「所以,戴絲襪和臉罩的強盜,一定是陶太的父親旭屋。為了實行這個計劃而特地在印尼建造另一棟稻村崎公寓,應該是不可能的,所以多半是利用已有的建築物吧。如果是這樣,那同意這麼做,而且能自由使用建築物的。就只有旭屋了。」
「可是加鳥……」
「石岡君,加鳥一進屋子,他對陶太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還記得起來嗎?」
我想了一會兒,但想不起來。
「他一進屋就說:『陶太君被弄到這地方來啦。』你不覺得這句話很突兀嗎?如果陶太在自己的房間裡,加鳥就沒有必要說這樣的話了。我想,或許加鳥此時開始感覺到旭屋和香織將對兒子採取某種行動。正因如此,香織才要與加鳥拚命。」
「我覺得此事太巧了。相隔千里的鐮倉與爪哇島,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場所,而且有兩棟完全相同的建築物。那麼,建築物周圍的情況呢……」
「兩者並非百分之百相似。你只要仔細想想就明白了,兩者的相似點僅僅在於都是在海邊建造的相同的公寓大廈罷了。出了大廈,陶太不是發現商店街不見了,江之電鐵路的軌道消失了,國道損毀了嗎?」
「可是好像有非常類似江之島的島嶼。」
「嗯。不過也僅此而已。或許正因為有這個小島,旭屋才決定實行這種不合常理的計劃。」
「但我總覺得太巧了……」
「石岡君,無論在任何地方,海邊的景色都是差不多的——海、島嶼、陸地。」
「那麼,陶太從來也不走出室外嗎?」
「他不是因為走出去看到這一切而感到非常驚訝嗎?」
「不,我是說在這之前,他難道就沒出過家門?」
「是的。我覺得這是整個計劃中的關鍵點。換言之,這個奇怪的計劃是建立在陶太從來也不會走出室外這個前提上的。」
「喂,御手洗,陶太可是在鐮倉出生長大的!」
「這的確是未明之點。這個問題應該這樣問:陶太有在稻村崎公寓周圍散步的記憶,旭屋和香織是在什麼時間把他弄到印尼去的?」
「請等一等,這裡面有疑問。」一直沉默著聽我和御手洗講話的古井教授突然插嘴。
「你的想法有一個很大的破綻,因為至少在十歲之前,他是在鐮倉長大的。養育他的母親是誰?就是香織。這是有明確記載的,就在他自己寫的手記中。然後從二十一歲開始,陶太就在公寓大樓的周圍散步。總之,從他用平假名寫文章開始,他就一直住在鐮倉。
那麼,究竟是什麼時候,他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從日本轉移到遙遠的印尼呢?僅從他的手記來判斷,根本找不到轉移的時間和轉移的原因。如果由他的父親或香織做這種荒唐的事。在手記中應該會留下若干蛛絲馬跡。」
聽完教授所言,御手洗背著雙手,又在圖書館裡踱起步來,靴聲在室內咯咯作響。
「這確實是個難以解答的問題。」御手洗直爽地承認,「目前這依然是一個疑點。雖然這有可能是解決問題的關鍵要素,但也很有可能只是一個偶然。」
「御手洗,通電話又怎麼說?如果陶太給別人打了電話,那就馬上暴露。」
「但事實上並沒有發生這種事呀,石岡君。」御手洗有點焦躁地回答。
「可是一般而言……」
「我覺得這也是旭屋和香織制訂計劃的條件之一。也就是說,陶太足不出戶,而且除了與父母通電話外絕不與別人聯繫,這些都是實行計劃的前提。為什麼能滿足這種條件呢?其中一個理由,因為他是海豹肢畸形兒,不方便外出,也沒有朋友,當然更不可能打電話給外人了……」
「是嗎……」
「當然,光憑這點,理由還是不夠充分,應該還有其他的理由……如果沒有,就缺少邏輯的一貫性了。這理由說不定還能消除古井先生的疑問。不過現在要說出這個理由,資料稍顯不足。」
「那麼,陶太從電話裡及擦肩而過的路人口中聽到的類似數字排列的語言就是印尼語嗎?」
「對。」
「印尼語聽起來像日語中的數字排列嗎?」
「因為我的語言知識不足,不能妄下判斷,但如果陶太說聽起來像的話,那姑且就是了。再說,外國的語言,正如日本一樣,並不是只有日文一種。尤其像印尼那種國家。有許多方言,甚至也包括了荷蘭語。陶太聽到的或許是其中一種很像日語的方言吧。」
「御手洗君,你的推論之大膽真令人瞠目結舌。我一向敬佩你的才能。不過很不幸地,在你剛剛的論述中,我發現一個致命的錯誤。」古井教授仰起正在讀大百科全書的臉。
「什麼?」
「這個。你看這裡的記述。數十年,不,應該是數百年一次的日全食,而且是金環食,在一九八三年於印尼爪哇島被觀察到,這沒有錯。但這裡還記載了日期,發生日全食的那天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一日,而不是五月二十六日呀!」
「哦?」我驚呼起來。這可是個大發現,對御手洗的推理是致命的一擊。
「你是不是看漏了這段記載?」
「不,沒有看漏。」
「怎麼樣?還不快認輸?」
「沒必要認輸,教授。因為我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
「解決了?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重要,教授。如果說爪哇島的日全食發生在六月十一日的話,那麼這詭異的事件也就發生在六月十一日了。」
「你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這就與弗蘭克·伯納特有共通點了。教授,某個出人意料的結論,其實可能就是獨一無二的正解。如果要問為什麼?這是因為我腦中的聲音告訴我這是對的。」
「御手洗君,你以為自己是天才嗎?你剛才所說的話,已經流露出這樣的心態了。」
「對於你的質問,我的回答是: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因為世界上不是只有天才和非天才兩種人。不錯,我被賦予了與自然界精靈溝通的能力,由於找不到其他能擔負這項任務的人,我只好勉為其難做這件事。假如之後出現了更合適的人,我願意把這個任務移交給他。教授,所謂的天才,是當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誤入歧途時,上天為了拯救人類,就把錦囊妙計交給了某個人而已。」
「嗯,我能理解了……你是在說愛因斯坦吧?」
「對。不過確切地說,應該是赴美成為科學界明星前的愛因斯坦。」
「赴美以後呢?」
「到美國之後,他已經失去了天才的光芒。」
「他也像其他凡夫俗子一樣誤人歧途了嗎?」
「他是為了如何正確對待自己而苦惱。不過,人上了年紀都會無法避免地出現退化現象。好啦,再回到前面的問題上來吧。我們會認定太陽消失和香織以及加鳥死亡的怪事發生在五月二十六日,是因為陶太的文章中這樣寫著。陶太確信那天是五月二十六日,並且將它記了下來。那麼,他為何這樣認為?稍加思考便不難明白,他只能從電視、報紙,以及香織和父親的對話中來得知日期。陶太對於自己所處的空間和時間的認知均構築在這三種信息基礎之上。
「所以香織才讓陶太養成上午看電視的習慣,而且規定看電視不能超過三小時,因為當時的錄影帶錄影時間不能超過三小時。至於報紙。香織把在日本看過的舊報紙帶到印尼,然後每天丟一份在陶太的信箱裡。如果陶太躺在床上起不來,那就更方便了,只要香織每天從飯店到陶太房間照顧他時,把報紙放在床頭櫃上就行了。
又假如香織住在隔壁房間,那報紙也可由父親送來。香織與旭屋事前商量好,在兒子面前說出沒有破綻的虛假對話。旭屋是演員,這是他的拿手好戲。陶太的情報只能從這三方面獲得,所以能輕而易舉地誤導他,把他封鎖在自己的世界和時間之中。」
「哦……」
「文章中記載的那件事發生於一九八三年的五月二十六日,但實際上應該是六月十一日。」
「為何將時間延後?」教授問道。
「第一個理由是,舊報紙和錄影帶從日本運過來,需要一段時間才可交到陶太手上。再說,若是在一月或二月,日本與印尼的氣候相差太大,需要開冷氣機防止出汗,破綻就過於明顯了。所以把作案時間定在五六月份是有道理的。前面兩位提出的疑問,其實來自一個共同的原因。稍後我會對兩個問題做出一定的推測。一個是陶太是在鐮倉出生長大的,另一個是直至一九八三年的六月十一日,陶太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房間。至少在一段不算短的期間內,陶太的生活是以床為中心,他必須依賴香織的幫助才能去廁所和浴室。如果不是這樣,就不可能用錄影帶代替電視了。對於這點,只用他是海豹肢畸形兒做解釋是不夠充分的。但從別的線索入手,應該如何巧妙地說明這些事實呢……」御手洗低著頭,一邊嘟噥著一邊又開始踱步了。
「御手洗,等一等。究竟是誰,為了什麼,做這麼複雜的事?」
「還不是為了殺害加鳥。」御手洗不耐煩地搖搖右手,邊走邊答。
「加鳥嗎……為了殺害加鳥……」我不解地問道。「為什麼要做如此複雜的佈局呢?」
御手洗不理睬我的提問。
「或許旭屋要借由這樣的佈局來製造不在場證明吧。」教授試圖替御手洗做解釋,「旭屋一定有殺死加鳥的理由,香織也是,所以兩人合謀制訂了殺加鳥的計劃。御手洗君想必是這麼想的。」
「啊,可是……」我還是不大明白。「這樣做不是太麻煩了嗎?」
「我的理解是這樣的。旭屋想殺加鳥,但又怕暴露自己,所以他扮成強盜在兒子面前殺死加鳥。這麼一來,兒子必定會證明是闖入他房間的強盜殺死了加鳥,你說對不對?」
「是呀。」我點頭。
「不過,只是如此還不夠保險,因為旭屋沒有你們所說的不在場證明。」
「對。」
「所以旭屋製造了五月二十六日前後、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
這樣,他就有雙重保險了。」
「哦,原來是這樣。」
「這就是把事件日期鎖定在五月二十六日的理由。御手洗君是這麼想的吧?」
「應該如此吧。」
「而五月二十六日那天,旭屋的確在北海道拍攝電影外景。」
「啊,原來如此!」
「但是,假冒成五月二十六日,而實際上是六月十一日的那一天,在印尼竟發生了罕見的日全食,那是旭屋和香織所料想不到的。」御手洗接著教授的話頭說道,「真是無巧不成書,兩人很偶然地選了在日全食發生的日子殺死加鳥。」
我終於理解了,多麼錯綜複雜的事件啊!
古井教授的視線從我身上轉到御手洗那,說道:「不過,御手洗君,如何將一個好端端的活人從一個地方切離,並使其在另一個地方滯留半個月之久呢?這恐怕辦不到吧。」
教授說這些話的時候,御手洗好像觸電似的抑起下巴、停下腳步,剎那間陷入沉默狀態。不一會兒,他莫名其妙地大聲說道:「對了!要進隧道。得有入口。」
他大踏步地走到教授身邊,伸出雙掌,緊緊握住教授的右手。
「教授,你的頭腦果然是一流的。聽你這麼一說,一切都豁然「是呀。」我點頭。
「不過,只是如此還不夠保險,因為旭屋沒有你們所說的不在場證明。」
「對。」
「所以旭屋製造了五月二十六日前後、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
這樣,他就有雙重保險了。」
「哦,原來是這樣。」
「這就是把事件日期鎖定在五月二十六日的理由。御手洗君是這麼想的吧?」
「應該如此吧。」
「而五月二十六日那天,旭屋的確在北海道拍攝電影外景。」
「啊,原來如此!」
「但是,假冒成五月二十六日,而實際上是六月十一日的那一天,在印尼竟發生了罕見的日全食,那是旭屋和香織所料想不到的。」御手洗接著教授的話頭說道,「真是無巧不成書,兩人很偶然地選了在日全食發生的日子殺死加鳥。」
我終於理解了,多麼錯綜複雜的事件啊!
古井教授的視線從我身上轉到御手洗那,說道:「不過,御手洗君,如何將一個好端端的活人從一個地方切離,並使其在另一個地方滯留半個月之久呢?這恐怕辦不到吧。」
教授說這些話的時候,御手洗好像觸電似的抑起下巴、停下腳步,剎那間陷入沉默狀態。不一會兒,他莫名其妙地大聲說道:「對了!要進隧道。得有入口。」
他大踏步地走到教授身邊,伸出雙掌,緊緊握住教授的右手。
「教授,你的頭腦果然是一流的。聽你這麼一說,一切都豁然開朗了。至少到目前為止所遇到的謎題全部都解開啦。石岡君,我們接下來要做的,是查清若干年前旭屋在印尼所擁有的同類型的大樓位於印尼何處。我們馬上前去調查,教授也與我們一起去嗎?」
「去印尼?我最近要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恐怕很難和你們一起遠行了……噢,御手洗君,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問——」御手洗一邊啪啦啪啦地合攏《日本大百科全書》和《大事年鑒》,一邊應道。
「你是怎麼發現事件的舞台在外國的?」
「我只是把目光投射到地球的南端,因為我認定事件發生在南半球;而日本卻不在南半球。丹御手洗說完,抱起三本厚書。
「但,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將目光投向南半球呢?」
只能遠遠看到背部的御手洗大聲說:「漩渦,是漩渦呀。」
「漩渦?漩渦怎麼啦?啊,你是說右旋或左旋嗎?」
「颱風是左旋的。」御手洗在老遠的地方,一邊把《大事年鑒》放進書架一邊回應。
「颱風是左旋的嗎?然後呢?」
「但是,印度洋產生的熱帶氣旋卻是右旋的。」御手洗為了放回百科全書,又往我們這邊走回來,「北半球的浴缸並不像抽水馬桶那樣,做出強制性產生漩渦的溝槽。當浴缸在完全靜止的狀態下開始排水時,排水孔附近便會產生左旋的漩渦,反之,南半球的浴缸水則產生右旋的漩渦。這種情況雖然不能說是百分之百,但出現的概率很高,這是受地球自轉影響的關係。」
「哦!原來如此……」我和教授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