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剛吃完早餐,籐谷就用電話預約鎮上唯一的一輛出租車。籐谷的確是個年輕有為的編輯,他能調動大批記者在短時間內取得有關旭屋和旭屋製作公司的大量情報。而在旅途中他同樣反應敏捷,能抓住要害,做事有條不紊。
出租車司機是叫做鄉澤的白髮老人。我和御手洗坐在後座。籐谷坐在副駕駛席,他讓司機看了寫有野邊喬子住址的紙條,問道:「知道這地方嗎?」
「嗯,這地方嘛……知道的。不過很遠呀,在沙羅貝茲那邊的山裡,要去嗎?」鄉澤說道。
「那就麻煩你了。」籐谷回答。
「不,等一等。」御手洗插嘴道,「請先去天鹽高中。」
「去天鹽高中幹什麼?」籐谷轉過頭來問道。
「如果大老遠跑到野邊家,很可能發現那裡不過是間無人居住的空屋,周圍都是大山,起碼幾公里外才有民房,又不知道喬子的朋友在哪裡。若那時再回過頭去天鹽高中查閱畢業生名冊,恐怕為時已晚——到達天鹽高中或許已經是晚上了。」
「天鹽高中與沙羅貝茲正好是反方向。」鄉澤插嘴道。
「野邊家的周圍沒有其他民房嗎?」籐谷問司機。
「沒有,因為它在深山老林裡面。聽說野邊家以前是靠燒炭為生的……」司機回答道。
「你確定野邊家已經人去樓空了嗎?」籐谷轉過頭再問御手洗。
「多半是這樣吧。空屋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九。」御手洗答道。
「嗯,那裡好像沒什麼人煙了。」鄉澤也附和道。
出租車在枯黃的草原上奔馳,到處都有閃閃發光的小河,那是非常窄而淺的流水。荒原一直向前伸展,消失在遠山的背後。
「以前,那片濕窪地是出產秋味的地方。」鄉澤說道。
「秋味?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鮭魚啊。」
「哦,是鮭魚呀。」
「如今呀,工廠排出的工業廢水和肉牛牧場的糞尿把水污染得一塌糊塗,再加上整個下游都放了魚梁,魚已經被一網打盡啦,不會再有鮭魚了。」
「真的一網打盡了?」我問道。
「嗯,北海道的河幾乎都是這樣子,所以引起了阿伊努族人的抗議。」
「啊……」籐谷感觸頗深地聆聽著。
我注視車窗外的景色——車窗開了一道小縫,冰涼清爽的空氣從縫隙中鑽入車內。今天仍是陰天,厚厚的雲層在空中緩緩移動著,空氣中則瀰漫著草和泥土的氣味。而雪已經停了。
「那麼淺的流水,以前能捕到鮭魚嗎?」
「當然能,而且還不少。」鄉澤回答。我想,鮭魚棲息於如此的淺流中,真是危險。而人類竟將其一網打盡,實在是太過分了。
「這一帶屬於泥炭地。」鄉澤解釋,「從地下湧出的水很多。」
「嗯,這是塊好地方呀。」我說道。
「但是冬天很冷呀。」他回答。
車窗外荒原無垠。極目之處看不到人家。難以想像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如何度過冬天。
在開往天鹽市途中可以見到部分的海景,那是鄂霍次克海。車子接近海邊,風勢突然變得強勁,海面上處處可見白浪翻滾。
「以前這前面是有鐵路的,住在幌延的人都使用這條鐵路去天鹽高中上學。」
「那現在怎麼了?」籐谷問道。
「差不多在十年前,鐵路成了廢線,幌延人都深感悲傷。」鄉澤說道。
不久,車子到達天鹽高中。我們請司機在校門口等候,然後便進入校內。慣於調查工作的籐谷一馬當先。他迅速走入,換上拖鞋後順著冰冷的水泥走廊往教職員室奔去。由於沒有事先打電話聯絡,難免有點擔心,但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曾擔任昭和五十七年畢業生班導師的人。
籐谷說自己是講談杜的記者,誑稱陪我這位作家來此地採訪取材,然後向他打聽野邊喬子的班主任是誰。
「嗯,或許是那邊那位老師吧。他叫須貝。」他指指坐在教員室一隅的一位老師,我們立即來到那位老師的辦公桌邊。
須貝看起來是個沉默寡言、性格陰鬱的男人。我們一走到他的旁邊,他便露出「你們來幹嘛」的警戒神色。當籐谷提出想知道與野邊喬子關係密切的學生名字時,他低聲問道:「為什麼?」
「可能涉及某項犯罪案件。」御手洗直截了當地回答。
「什麼?」須貝傲慢地發出疑問。
「因為時間關係。詳細情況不多說了。須貝老師,她現在處境非常不利。」御手洗開始說些不容易明白的話,「我只想說,她多半是因思想過激而犯下罪行,所以我們應該採取行動來挽救她。」御手洗這麼一說,竟然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效果。
須貝緩緩點頭,站起身來,然後說:「請往這邊走。」說完,他率先走出走廊。
一個看起來會拒人千里之外的陰沉男人竟然同意提供協助?!
我偷偷向籐谷使了個眼色。看來在這個關鍵場合,御手洗的話具有魔術般的神奇效果。
走廊盡頭有一間類似接待室的房間,沙發和茶几都用現在少見的透孔網織紗布覆蓋著。須貝掀起紗布,示意我們在沙發上坐下,然後蹲在旁邊的裝飾架前,打開下面的拉門,從中取出許多本類似畢業紀念冊的東西。他花了些時間,終於找到要找的書冊。須貝「咚」地把這本書冊丟在茶几上,然後面無表情地翻動書頁。不久,他似乎找到了要找的照片,默默地凝視著。
「快來看看!」御手洗說完,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上推。我慌慌張張地起身,在御手洗的催促下看了一眼那張照片。
「在旭屋御殿大門前和前說過話的女人是不是在照片裡?」御手洗在我耳邊小聲問道。
「啊!」我輕聲驚呼。「確實就在照片裡面,就是那一位。」我小聲回答御手洗。後排最旁邊僅僅看到臉的那位就是她。之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因為她的臉長得最漂亮。
「哦!這女孩就是野邊喬子,也就是香織?」我到這時才發現自己的疏忽,因為我一直沒有懷疑香織是在瀨戶內海的孤島男鹿島上出生的。
「啊!這個女孩叫船江。時間久了連她的名字也忘了,現在終於記起來了。」須貝用手指著另一位相貌平凡的女孩說道,「這個船江是野邊的密友。除了她,野邊就沒有什麼知心朋友了。」
「船江是怎樣的人呢?」御手洗問道。
「噢,她叫船江美保。」
「知道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嗎?」
「住址就在這裡,電話號碼不大清楚……」須貝翻動冊頁,後面似乎記錄了畢業生的住址。
「幌延郡字富岡。」須貝只說了這一句。便「啪」地合上書冊。
籐谷趕緊在筆記簿上做記錄。
「不過,她可能已經結婚了,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
「這樣就夠了!麻煩你啦。」御手洗說完,迅速轉向走廊。
「喂,野邊究竟怎麼啦?」須貝從後面大聲問道。
「為了反對政府向海外派遣自衛隊而參加激烈示威,在防衛廳正門前被逮捕,又因為傷害他人被關進今駒迂警署的拘留所。在學校裡的野邊喬子大概也是這個類型的人物吧?」御手洗出人意料地胡謅了一通。
須貝聽了,不知何故垂下了頭,然後喃喃自語般說:「不,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
御手洗點頭,催促我們一起走出走廊。
在返回幌延的出租車上。我向御手洗提出質疑,坐在助手席的籐谷也轉過頭想發問。
「剛才,你對須貝老師胡謅些什麼呀?!」
「我不是說得很好嗎?我不那麼說,他就不會協助我們了。」
「太莫名其妙了,為什麼經你一說,這位傲慢的老師就突然變得親切和善……」籐谷插嘴。
「這是因為那個老師思想有問題,他多半是來這邊陲之地避風頭的。」
「什麼思想問題?」
「他是堅定的激進分子。」
「何以見得?」
「非常簡單,石岡君。看他一副孤僻的樣子,與其他老師格格不入,他的辦公桌周圍似乎成為了教職員室的黑洞。再看他堆在辦公桌上的書籍,清一色是宣揚激進思想的書本。要打開這種人物的心門,就只能用同樣激進的方式了。」
「啊,原來如此。」籐谷不由得發出讚歎聲。
「石岡君,你應該記得。拓荒地帶往往是思想犯和刑事犯的流亡之地,這是歷史的規律呀。」
「按先生剛才所說。須貝是不是把野邊喬子當做自己的『戰友』
了呢?」
「他是個叛逆型的老師,除了在教職員大會上與主流意見唱對台戲之外,給學生上課時,也一定會大談鬥爭和理想。剛才看他的表情——喜悅中夾雜著不安——他擔心野邊喬子會受自己的影響而走上犯罪之路,為了救她才下定決心幫助我們。」
為什麼御手洗對這種人物的心理也能觀察透徹?我不得不佩服他見多識廣。
出租車又回到來時的道路,不久便開入幌延街區。
「司機先生,大家肚子餓啦,可不可以開到站前飯店?」被御手洗這麼一說,我低頭看表,才知道已過了下午一點。
狼吞虎嚥地吃了炸蝦飯和當地特有的馴鹿湯後,我們重新回到出租車上。我覺得租車不大划算,但籐谷強調費用方面絕對不用擔心,我們也就接受他的好意繼續搭乘出租車了。
出租車又進入泥炭地帶,在朝向北方荒原的筆直柏油路上奔馳。差不多開了一個多小時,當車子蜿蜒攀上山頂後,鄉澤減慢車速,用手指著左前方說:「就是這裡了。」
離柏油路不遠的山後方,有三間簡陋的房屋緊挨在一起。出租車以此為目標,搖搖晃晃地開上礫石道路,在小屋前的空地停下來。
御手洗率先下車,我和籐谷跟在後面。一間屋子裡堆著砍下來的樹木,似乎是儲藏室;另一間屋子空蕩蕩的,好像也是儲藏室;最後一間應該是住人的屋子了,但同樣是簡陋的平房。
屋子附近是竹葉茂密的平原和濕地,屋後聳立著高山,從陰霾的上空吹來的寒風順著山坡斜面呼嘯而下,令我們三人瑟瑟發抖。
這裡非常寒冷,我不得不豎起外套的領子。
御手洗走近像是住人的小屋,但還沒敲門就看到門已經用木條釘上了——看來此屋已經長期無人居住。
「空屋。正如我所想的。噢,這裡有塊小小的門牌。但字跡模糊……」
我們仔細辨認,終於讀出門牌上的字。
「啊!野邊,就是野邊。」籐谷說道。
「沒錯,這裡就是野邊喬子的出生地了。」御手洗說道。
我模仿室友的做法,環視四周,做了一番觀察。視野所及之處,再無其他人家,這也符合御手洗的推測。看來,先去天鹽高中的做法是完全正確的。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不過,直至前些日子,開拓者們依然還在這裡生存著。」御手洗說道,「司機先生,關於這家人你知道些什麼嗎?」
鄉澤跟著我們一起下車來到這棟屋子前。他躊躇了一陣子,然後低聲說道:「請你們不要告訴別人是我說的,這戶人家有殺人的血統,聽說他家祖上就殺過人。」
「哦……」御手洗應一聲,但不顯得特別驚訝。
出租車掉頭又往船江家開去。
籐谷轉過頭,問道:「御手洗先生,陶太的文章中出現一名雙性人,是陶太把香織上半身與加鳥下半身拼合,放在沙發上,然後唸咒文使之復活。雙性人從沙發上起來,吻了一下陶太的臉頰後,就飄然離開了房間。這個雙性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還在世嗎?住在什麼地方?」
「嗯……」御手洗在裝糊塗。
「我突然想到,這個雙性人或許就是現在的香織……」
難道香織是雙性人嗎?
「這是一個謎。我與你拼合起來,或許也能在某處生存吧。關於這個雙性人的行蹤。說不定很快就會弄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說與船江會面,就能真相大白?」
「對,正是如此。」御手洗信心滿滿地點點頭。
船江的家不像野邊家那樣位於偏僻之地,它在叫做「街中」的貧民區。庭院裡立著一株孤獨的灰色枯樹。北海道的樹木到冬天總要受到冰雪的欺凌。
玄關門是日式拉門。籐谷往左拉開門後,向屋裡大叫:「有人嗎?」不一會兒,屋裡的一扇拉門打開了,一位穿著黃色棉襖、白髮凌亂的老婆婆走出來。
「請問船江美保小姐在家嗎?」
籐谷這麼一問,老婆婆露出驚訝的神色,說道:「啊,她已經出嫁啦……」
「哦,是嗎?那麼可不可以告訴我們她的住址?」
「啊,你們是誰呀?」
籐谷出示講談社的名片,然後指著站在背後的我,說這位小說家是來天鹽高中訪問取材的。籐谷的胡謅恐怕是受了御手洗的影響,但同樣很有效果,美保的母親很爽快地說出地址。
「很好。還是在幌延。」籐谷看著記下來的地址說道,「如果嫁到札幌去。那就麻煩了。」
籐谷走出去對鄉澤說船江就住在幌延,但鄉澤說幌延這地方很大,恐怕不容易找到。籐谷讓他看了詳細地址,鄉澤又說:「啊,這就在附近!走路就能到了。」
我們要訪問的這家,住在一棟頗奇怪的建築物裡。它位於街區的盡頭,隔街與之相對的是加油站,屋後有一條小河,穿過簡陋的木橋,對面的草地上放養著淡棕色的大型動物,看起來像馬,但似乎比馬的體形小;河的左岸是工廠。
船江家是棟鑲木板、漆成黃色的西式房屋,右側靠近頂棚處鑲嵌了三角形玻璃窗,上面用紅漆歪歪斜斜寫著「葆萊美容室」幾個大字。左側有一扇看起來很厚重的木門,它前面的路邊豎著方形紙罩座燈,上面寫著「鹿鳴莊」。看來,這棟建築物的右半邊是美容院,左半邊是小酒館。
籐谷從出租車上下來,看了看手錶,我也低頭看著表,時間已過了下午四點。小酒館尚未開始營業,籐谷向我使了個眼神,然後推開美容院那邊的門。
這是只有兩張椅子的簡陋的美容院,貼著綠色漆布的地板上散落著女性週刊和漫畫書,客用拖鞋也沒有排列整齊,四面的壁紙開始剝落。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美容院,不如說是托兒所。
「有人嗎?」籐谷向裡面喊道。空蕩蕩的室內既無客人,也沒有經營者的影子。
「是的。」一個女人邊用圍裙擦手,邊從裡面出來。這女人看起來只是一個極普通的家庭主婦,讓人一點都沒有造訪美容院的感覺。
「美保小姐在嗎?」籐谷問道。
「是的。可是……」她露出不安的神色。顯然,她覺察到我們不是本地人。
「原名叫船江美保,天鹽高中畢業……」
「是嗎……」船江的表情顯得更加不安了。她雖然算不上美女,但有著大城市女性的高貴氣質。我明白為什麼野邊喬子只選船江美保作為唯一的朋友了。
「噢,我是東京來的講談社的籐谷……」籐谷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說才好,他求救似的瞄了旁邊的御手洗一眼。
「其實我們是旭屋架十郎先生的朋友,想問一些關於你的高中好友野邊喬子的事。」御手洗冷不防在旁邊說起來。美保輕輕地點頭。確實,在這種場合,由我的室友出馬是最適合不過了。只有他能夠把握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只有他能夠信口開河。
「不曉得你知不知道喬子小姐與旭屋架十郎先生結婚的事情?」
我驚訝地看著御手洗,因為這樣的話我從來沒聽過。果然,船江也大感驚訝,她呆立不動。
「旭屋架十郎先生?就是那個旭屋先生嗎……」
「是的,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旭屋先生。」
「可是歲數的差別……」不知出於怎樣的心情,只見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是呀,昭和七年出生與昭和三十九年出生,年齡上相差三十二歲,除非是精神病,正常人應該不會結婚吧。」御手洗故意說出挑釁的話語,然後用狡猾的目光緊盯低著頭的船江,觀察她的表情。
「但、但是……只要有愛情的話……」船江勉強擠出話來。
「可是年齡差距太大啦。這樣的老少配,你認為會有愛情嗎?」
御手洗打斷她的話。
我和籐谷在背後交換了眼色。要知道,對方是野邊喬子的密友呀!說一些太過無聊的話,怎麼能從對方口中套出想打聽的話來?!御手洗對結婚這種人類自古以來就存在的風俗打從心底蔑視,說到結婚的話題總是冷嘲熱諷。但是惡毒的舌頭也要在適當的時刻和場所才能伸出來呀。
「她說對方是名人……」
「旭屋架十郎嘛,他是日本電影界的天王巨星,擁有資產五十到一百億,還有私人噴氣式飛機和遊艇,在國內外建了幾十棟別墅,堪稱日本巨富。」
旭屋有這麼多錢,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而且,他沒有姑姑、姐妹、前妻留下的女兒等討厭的女眷,也沒有情婦、離婚妻子之類的女人。跟這樣的老人結婚,每天在游泳池畔曬曬日光浴,無聊的時候去香榭麗合或曼哈頓的名店購物,又或者去法國南部打網球,去聖莫裡茲滑雪,何等優哉。再說,旭屋有病在身。過不了幾年,旭屋一命嗚呼,那麼一切遺產就全歸她所有了。只要她高興,或許就把這條街買下來。看來,這樁婚姻實在是本小利大的大買賣。可是,這樣的婚姻真的會給她帶來幸福嗎?」御手洗暫停天花亂墜般的演說,看著船江的表情。
「她是不是可以買下包圍這個鎮的大自然,還有在柵欄中悠然進食的馴鹿?」
馴鹿?哪兒有馴鹿?我與籐谷面面相覷。
「這地方真是幸運。好像是一九八四年吧,喬子小姐是不是突然回來過一次?」
我與籐谷再度面面相覷。
「是的。」船江點頭。我更加吃驚了。
「有沒有與她見面?」
「有。」
「在這裡?」
「是的。她來探望我。」
「她與過去相比,絲毫沒有變化嗎?」
「嗯,在性格方面嘛……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變化……只是變得非常美麗了……」船江措辭似乎格外慎重。
「啊,那是理所當然的囉。法國的高級化妝品、意大利的名牌時裝,只要花大錢,你也可以打扮得很美麗呀。」
「說到哪兒去了,像我這樣的鄉下女人……」船江露出苦笑。
「過分的謙虛就顯得虛偽了。好啦,我想瞭解你與喬子小姐最後會面時的交談情況。反正沒有客人,方便的話我們去外面談談……」
船江不得不走下土間,將穿著灰色襪子的腳伸入棕色的塑膠涼鞋裡,在御手洗的催促下來到室外。外面是柏油路。
「那時候,她是不是對你說她準備帶著父親一起去東京?」
「是的,她確實這麼說過。」
御手洗的手段和口才對我來說簡直是魔術,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報從他嘴中娓娓道出。船江美保好像中了催眠術似的,跟著我室友的話「翩翩起舞」。
「她說會讓父親住在鐮倉的一棟高級公寓裡,過著悠閒的生活。
表面上讓他做管理員的工作,實際上不過是簡單的開鎖上鎖的事而已。」
哦?如此說來,那接待處的老頭子就是野邊喬子的父親?
「美保小姐,喬子小姐討厭這個地方嗎?」
「嗯,可能是吧……喬子讀天鹽高中夜間部時,被人懷疑偷了老師的錢包,想必她耿耿於懷,對這裡沒有好感。再者,男同學在一起吸毒時,她根本沒有參與,但也被看成是同夥。另外她曾經還說,政府有意把核廢料運來此地掩埋,所以住在這裡的人,時間長了都會變得怪怪的……」
「說這樣的話實在太過分了。」御手洗表示憤慨。
「不。」船江立刻加以否定,「不過,我覺得喬子確實有點怪怪的。她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跟過去很不一樣。以前她可是一個細心體貼的孩子,絕不會說那樣的話。」
船江邊說邊慢慢向屋後走去,御手洗走在她旁邊,我和籐谷尾隨,一起來到小河邊。這條小河很窄,加上助跑的話一跳就能躍到對岸。河邊則築有土堤。此情此景,又勾起我對兒時的回憶。可是河水卻大煞風景,白色泡沫浮在河面上,比東京的河還髒。
「我們小時候,鮭魚會洄游到這裡。我們經常到此地玩,幻想結婚後住在小河邊。」船江說到這裡苦笑起來——只有自己實現了這個願望,而好朋友卻遠走他鄉。
「就算進了高中,她還想創作童話故事。她是個文學少女……」
「怎樣的童話故事呢?」
「關於幌延的振興。啊……不過是孩子的夢罷了……」
「振興?」
「因為當時大人間都在盛傳鐵路即將廢線,如果真的是這樣,幌延一定會就此沒落。為了振興這塊地方,喬子想出『聖誕老人的故鄉』的構思,想借此吸引遊客。」
「聖誕老人的故鄉!這倒是個好主意。」
「因為這裡有馴鹿牧場呀。」船江指指河對面牧場裡的成群棕色動物。啊,那些動物原來是馴鹿,現在我才弄明白。
「喬子想將街上的建築物和車站全部做成北歐風格,聖誕節期間。街上的居民全部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樣子,拉著雪橇迎接遊客。
她還把這樣的想法畫成圖畫、寫成文章……」
「看來喬子小姐很有才能哦。」
「她確實有才能,但脾氣卻很怪……」
「哦,怪脾氣?」
看到御手洗的驚訝目光。船江又露出苦笑。
「怎麼個怪法呢?」
「嗯,她不……不大喜歡男人。」
「哦,怪不得她要做護士。」
「是呀,很早以前她就說過想當護士。家裡的父親和哥哥對她很粗暴,經常虐待她或把她打傷,所以她說女人最好的工作就是當護士……自從發生了那次偷錢包的事件後,她的性情就明顯改變了。」
「畢竟活在這世界上萬萬不能沒有錢呀。」
「是呀……」船江凝視小河上的白色泡沫,點點頭。
「我想瞭解八四年她與你會面時的情況。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好像是說很久不見了吧。那時我還沒有結婚,但已經交換了訂婚禮物。我告訴她這個消息,請她有空來我這兒玩,她就來探望我了。」
「她有沒有提到回來的理由?」
「是來帶父親一起走的。她說讓父親一個人留在家裡很不放心,所以帶他去鐮倉一起生活。我問她這個老家如何處置——我知道喬子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她說只能讓它空著,因為沒有人會買那間房子。」
「你在初中或高中時代有沒有去喬子小姐的家裡玩過?」
「當然有啦。夏天騎腳踏車去,冬天走路去。去她家必須爬過一個山頭,小時候媽媽要我帶著鈴鐺,因為山上有熊出沒。」
「是呀,她的家確實很偏僻。噢,她有沒有說在東京做什麼事?過著怎樣的生活?」
「她原來的目標是想做護士,但可能做不成了,因為她要嫁人。我問她結婚對象是誰。她說是個名人,如果說出他的名字,我也一定知道,又說等事情決定後會告訴我的,可是她從此音訊全無。我想,是不是喬子對我吹牛……後來,我把我的結婚請帖寄給她,很快就收到她的賀電和賀禮。接著,我寫信到她鐮倉的住所,但信件被退回了。我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就這樣,八年過去了……我一直以為她沒有結婚呢。」
御手洗應付船江的手法,讓我聯想起推銷員推銷新款汽車的情景。御手洗一邊聽船江敘述,一邊手按額頭沉思,實在很像推銷員一邊介紹新款汽車一邊思考的樣子。
「當時喬子小姐有沒有提到鐮倉山的家或稻村崎的公寓大樓之類的話題?」御手洗抬起頭。
「家或公寓大樓?」船江瞇起眼,彷彿在搜索著記憶。然後搖搖頭,「不,完全沒有提起過。」
「那麼,關於她父親的事情呢?」
船江又瞇起眼睛,說:「不,也沒有提起過。」
「準備結婚的男人的事?」
「什麼也沒說。」
「有沒有提到自己給父親找的那份工作?」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她說準備讓父親做大樓管理員的工作。
我清楚記得……至於她自己的事則絕口不提。」
「她有沒有說起關於雙性人的事?」籐谷從背後插嘴。
「雙性……什麼?」船江轉過頭來說道。
「就是既有男性性徵,又有女性性徵的人。」
「不,她完全沒有提起關於雙性人的話題。」
此時,我發現船江的臉上流露出某種不快的表情。
「唉。」御手洗輕歎一聲。或許他從船江那兒得不到他想要的情報,有些灰心喪氣。
「啊,孩子放學回家的時間要到了。」船江說完,轉過身慢慢往家門方向走去。御手洗繼續跟在她身旁。
「那麼,自從八四年會面以後,你再也沒有見到喬子小姐了?」
「是的,一次都沒有見過。」
「有沒有通過電話?」
「沒有。」
「那麼,八四年會面的那一次,你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勁的地方……」
「就是讓你留下深刻印象的言論和行為?」
「我想沒有什麼特別怪異的情況吧,再說是多年前的事情,記憶都模糊了……」
「在這裡見面之後,馬上就道別了嗎?」
「是的。那時候她是開車來的,開的是租來的車,說是要把父親送去稚內……她開車回家拿行李,然後來我這裡。不過。我沒有坐她的車……」
「去稚內?」
「對,他們在稚內搭飛機。所以她把父親先送到稚內的飯店,大部分行李也準備從稚內運到鐮倉……然後,她將珍藏的書籍、人偶、圖畫,還有高價的唱片、茶杯、衣服等統統送給我了,又說沒用的東西就幫她丟掉或轉送給其他人好了。她送的東西我到現在還保留著呢。」
「這些東西裡面,有沒有特別的物品?」
「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呀,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了。」
「那麼,當時還有沒有其他奇怪的事情發生?」
「啊……」船江驚呼一聲,露出恍惚的神態。
「我想起來了。有些東西喬子說不要了,我們兩人就把這些東西搬到屋後丟掉了。」
「屋後?什麼地方?」御手洗以凌厲的眼神盯著船江。船江轉頭又往小河方向走了幾步,從這裡可以看到河邊的工廠。
「當時工廠前面堆積著許多汽油桶,旁邊就是垃圾場,我們把不要的東西放在紙箱裡,然後抬到垃圾場裡。我記得喬子穿著牛仔褲,她突然一時興起,說要爬那座汽油桶山。」
「嗯。」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喬子好像有些疲憊,腳步顯得有點踉蹌。」
「哦……」
「結果,她腳下踏著的一個汽油桶搖晃起來,喬子站不穩了,突然往下跌落,頭撞到下面的椽木。我大吃一驚,一邊喊叫一邊跑到她身旁,見到她雙目緊閉、昏厥過去。我正在想是不是要叫人來幫忙時,她突然睜開眼睛,口中唸唸有詞。」
「那她說了些什麼呢?」
「嗯,她那發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呀?」
「這個嘛……她說的不是話呀。我當時聽了大為驚訝,以為喬子瘋了。」
「哦。不是說話,那又是什麼呢?」
「是數字。」
「數字?」
「對,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串數字。我感到很害怕,一邊哭泣一邊不停對她說『振作點、振作點』。我還用力搖她的身子,但她依然重複地說著數字。」
御手洗的雙眼開始灼灼發光。看來這正是他想要的情報。
「啊!數字……是數字嗎?真的是數字嗎?」御手洗大叫起來,好像盲人突然復明般激動。他貼近船江,猛然抓住她的右肩。
「你還記得這些數字嗎?」
「怎麼可能記得,八年前的事啦。」
「記憶有些模糊,不難理解。但你至少會記得是幾位數字和什麼數字吧……」
御手洗不肯罷休。
船江笑著說:「這怎麼可能。不過。當時確實是……」
「確實什麼?」
「她確實重複說著相同的數字……」
「重複?」
「啊,我想起來了。喬子不久後恢復正常,便若無其事地說要回去了,和我揮手道別。她走了以後我驚魂未定,為了不忘記那串數字,我好像把這幾個數字寫在她送我的一本書的扉頁上。」
「哇!你真是聰明!請你馬上找找那本書。」御手洗情不自禁地擁抱起船江來了。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得花時間等哦。」
「沒問題。我等幾個小時都可以。」御手洗神采奕奕地回答。
船江三步並二步,匆匆奔入家裡,我們三人跟在她後面,緩步走向她家門口。在柏油路另一邊,鄉澤的車子停在加油站旁等著我們。因為天冷的緣故,車子的引擎一直開著。
「啊!數字、數字!」御手洗還在亢奮地叫喊。
我一邊看著「葆萊美容室」這幾個寫得歪歪斜斜的紅漆文字,一邊思考著。這樣一個小地方,有這麼一間美容院就已經足夠應付當地人的需要了。從昨晚開始,我沒有見過第二間美容院,這表示此地只有這間美容院。而這唯一的一間美容院,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野邊喬子離開如此寒磣的地方,隻身去鐮倉闖天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如果這件事能順利解決的話,功勞最大的就是八年前堆汽油桶的那個傢伙了。」因為等不及,御手洗焦躁地來回踱步。他靠近我的身邊輕輕耳語,但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我們差不多等了三十分鐘,太陽慢慢下山,薄暮籠罩四周,氣溫變得越來越低,冷得我們全身瑟瑟發抖,幾乎讓人忘了現在是春天。當我準備向御手洗提議不如去車子裡等的時候,美容院的門打開了,船江從屋裡出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抓住她的裙擺。
「喂,向叔叔們問好。」她一邊向我們走來一邊教導兒子。
籐谷和我一起對孩子說:「你好。」但男孩怕羞,他急忙點了點頭,便躲到媽媽身後去了。
御手洗對孩子沒有興趣,他迫不及待地問道:「找到那本書了嗎?」
「嗯,我記得是本英文書,幸好被我找到了。」說完,她把一本書交給御手洗。書的封面上寫著英文:THEFALLOFTHEHOUSEUSHER。
「這是愛倫·坡【注】的《厄合古廈的倒塌》的原著。哦,野邊喬子也喜歡讀這種書嗎?」
【注】埃德加·愛倫·坡(1809—1849),美國小說家、詩人,批評家。
御手洗慢慢翻開硬皮封面。果然,書的扉頁上用原子筆寫著一列數字:18675。
「你就把這本書拿走吧,對我來說完全沒有用,再說我已經……」
御手洗把《厄合古廈的倒塌》夾在左腋下,右手緊握住船江的手。
「非常感謝!美保小姐。或許你現在還不瞭解我對你有多深的謝意,一周以後,你一定會明白的。」
說完,他鬆開船江的手,轉頭對我們說道:「立即回橫濱,這裡的事情已經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