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位 K

    一六一一年四月,冰雪終於融化了的時期,盧迪來到弗洛倫斯的家告訴她,賽伊特城前的廣場上將舉行公開行刑儀式。伊麗莎白伯爵夫人的親信與事件相關的人員將被處於死刑。現在在羅馬尼亞王國裡已經傳遍了這個消息。
    即將被處死的人有四個,分別是最受伯爵夫人寵信,而且參與過大量殺人的管家約翰尼斯·烏依瓦裡,伯爵夫人的貼身男僕托爾科,奶媽伊羅娜·喬,以及向夫人傳授危險知識的女巫德羅塔·楚特斯。這時,已經離弗洛倫斯被帶進城去,又冒著生命危險成功逃亡後正好一年。
    雖然盧迪熱情相邀,但弗洛倫斯怎麼樣也不想去。因為她曾在心裡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願踏進羅馬尼亞國土一步,何況行刑地點正好又離那座恐怖的賽伊特城那麼近。即使知道自己這次去安全完全可以放心,但一想到又要去那個可怕的地方,她就脊背一陣陣發涼。
    但是盧迪無論如何都想去看行刑,即使弗洛倫斯一直反對,但他還是極力勸說,你完全有權利去看看,你經歷過那麼慘痛的遭遇。我也有權利去看,因為那時我在那個寂寞的森林裡堅持了整整一星期。這回那些窮凶極惡之徒被公開處死,我們親眼看見了才能解解氣,還是跟我一起去吧。
    弗洛倫斯覺得,即使那些犯下罪孽深重的人被處死是應該的,但無論如何還是無法使她感覺心裡得到平衡。那就是國王一直沒有宣佈對首犯伊麗莎白·巴托裡伯爵夫人的處理結果。
    最壞的就是她,而那些管家或者男僕雖然自己在牢房裡看起來他們就像魔鬼一樣兇惡,但畢竟只是奉城堡的女主人之命行事而已。只殺他們幾個,而不殺那個瘋狂的伯爵夫人,這件事讓弗洛倫斯怎麼都無法接受,她當然非常生氣。弗洛倫斯身體上還遺留著當時被鞭打過的痕跡,還有被打得幾乎昏過去的鑽心的疼痛,以及當時遭受的屈辱都還歷歷在目。她還牢牢記得伯爵夫人那尖叫著舉起鞭子狠狠抽過來時的可怕的眼神。
    她根本不想看那幾個被迫奉命行事的人被處死的場面,看了也不感到解氣。如果可能的話,她寧願在遠處聽到那些人被處死的消息,然後靜靜地點點頭,然後把自己那場可怕的回憶徹底遺忘掉。
    弗洛倫斯的內心並不贊成匈牙利國王所做出的裁決,可能的話,她想向國王直接提出自己的意見。她心中最大的願望是讓賽伊特城裡的惡行早日終結,現在這個願望已經實現了,她覺得這樣也就夠了。
    她認為上帝也會希望被處死的是那個瘋狂的女人,而不是奉命行事的親信。那幾個人只要終身關在牢裡就行了,或者等他們老了再放出去也無妨。他們老了就無法再做壞事了。把殺人的人殺了,當做處罰,這也是殺人,兩者都有罪過。何況還讓眾人觀看殺人的過程,簡直是種極端的低級趣味。這個行動本身不就是一種罪過?
    如果一定要殺誰,只有伯爵夫人該殺。理由並不是贖罪,而是因為她已經無可救藥地徹底瘋了。如果讓她活著,又不剝奪她的身份,一旦條件具備,她一定還會重新犯罪。她完全沒有道德觀念,不認為自己幹過壞事,沒有絲毫的悔意。她認為自己擁有那種權利,只是做了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已。如果為了讓這種人完全從社會清除乾淨而殺掉她,還是可以接受的,這也許可以稍微告慰無辜死去的威娜。
    但最後弗洛倫斯還是決定去一趟羅馬尼亞,因為盧迪一直熱心鼓動她去,甚至說過,你不去的話我就自己一個人去了。自從逃回家後,她一人獨處時總會感覺害怕,總覺得那個發瘋的夫人隨時可能舉著皮鞭出現在眼前。那個女人自從待在城裡時候開始,就已經是個幽靈,無論如何無法想像她還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世界,和自己一樣呼吸著空氣。她其實就是活著的幽靈。
    拗不過盧迪,弗洛倫斯還是準備好兩人吃的東西。從行刑那天算起,他們提前兩天時間前往賽伊特城前的廣場。對她而言,這是一趟並不讓她開心的旅行。
    聽說有個勇敢的女孩從吸血鬼的城堡逃了出來,那個女孩的逃脫成了這次行刑的最終原因,這樣的傳言不僅傳遍了瓦拉幾亞的村莊,慢慢也已經傳到附近的村子裡。這讓弗洛倫斯十分畏葸。村裡的人都想聽她說說這段經歷,這竟然使她幾乎一天到晚不敢出門。更何況還要親自跑到公開處刑的場所去,那裡肯定擠滿最想聽聽自己遭遇的人。如果人們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女孩,恐怕很難脫得開身。光是想到自己特意長途跋涉跑到那種地方去,心情就格外堵得慌。
    半路住在旅館時,她也盡量不讓別人認出自己就是那個女孩,不想引人注意。但是盧迪卻是特別喜歡得意揚揚地在人前講述那段經歷,她幾次要他趕緊閉嘴。因為不管處刑對象是誰,她都無法容忍由於自己的原因造成別人被殺。
    執行死刑那天是個天氣晴朗的星期日。弗洛倫斯他們從離得較遠的旅館出發,急急忙忙趕到廣場時已經接近中午了。廣場上到處擠滿了人,連要轉過身子都不容易。但是居然有人還在人山人海中擠來擠去,大聲叫賣著麵包和點心。好像參加節日祭典一樣,人人臉上露出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他們的殘酷無情,給了弗洛倫斯很大打擊。他們真的知道接下來自己看見的會是什麼嗎?
    在旅館裡他們就聽說,不少人天沒亮就已經到了廣場,在斷頭台前先占好了位置。賽伊特城附近的旅館裡也住滿了前來觀看處刑的人。廣場中央有一座木頭搭建的很高的斷頭台,像是演戲的舞台似的十分引人注目。台的中央還安放著一個用樹幹鋸成的圓形大木樁。盧迪興奮地告訴弗洛倫斯,把犯人的腦袋按在那個大木樁上,再用斧頭把頭砍下來。斷頭台之所以造得那麼高,是要讓遠處的人也能看清砍下腦袋的全過程。
    這種刑罰無異於一場真實的殺人鬧劇,斷頭台旁邊圍坐著一圈人,稍遠處的人們站立著。有人臉上掛著微笑,有人興高采烈地互相交頭接耳,個個急不可待地等候著這場殺人鬧劇的開場。人們個個談笑風生,從他們臉上絲毫也看不出一點兒嚴肅的表情。也沒有人覺得這些罪大惡極的惡棍值得可憐,更沒有人覺得對他們應該用人道的方式來處置。人們似乎想用這種難得一見的刺激,來為自己無聊而貧困的生活增添點兒樂趣。那麼在對待別人生命的態度上,這些看客與那些即將被處死的人又有什麼不同?
    弗洛倫斯覺得,決定舉辦這場公開處刑的那些大人物,一定也正希望借此吸引百姓們前來看熱鬧。那麼,這種公開處刑到底是做給誰看的呢?統治者們想借此告訴百姓,千萬不要做那些殺人越貨的勾當,被抓出了以後你們也會這樣被殺頭,所以每個人都得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但是,他們究竟想到過沒有?敢於殺害數以千計的女孩,犯下那麼多慘無人道的罪行的人,有幾個能產生在這些圍觀的人群裡?他們沒有城堡,也沒有錢,沒有任意使喚僕人的身份。說白了,這種殘酷的表演只是一場戲,目的是為了一筆勾銷那位同樣是貴族的惡婦的罪行,暫時討好一下老百姓而已。
    斷頭台的旁邊,木柴堆得有兩層樓房那麼高。這些木柴是用來做什麼?也許是怕觀眾光看見砍頭太無聊,還特意安排了什麼別的節目吧?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時間大約已經過了中午,一個雙手反綁著的男人從城堡的正門被押了出來。拖著緩慢的步伐向斷頭台走來。人們興奮地等待著的血的祭祀儀式馬上就要開場了。他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看到祭祀的供品送到了,馬上山呼海嘯起來,人人都在揮手歡呼。
    這個場面真是太可怕了。弗洛倫斯真想趕快從這些嗜血如命的人群裡逃開。然而奇怪的是,前面居然還有人撕開麵包拿在手中舞動著。
    那個雙手反綁著的人被押著登上了斷頭台,面朝弗洛倫斯站著。人們異口同聲地大喊著:「托爾科,托爾科!」弗洛倫斯記得這張臉,他就是最早來弗洛倫斯家的那個臉色鐵青的大鬍子男子。一位手拿斧頭的肥胖的劊子手站在他身後,矮小的大鬍子男子的旁邊站著一名像是官員的人,正攤開一張紙,好像在宣讀他的罪狀,但聲音完全被群眾的叫喊聲淹沒了,一句也聽不見。
    人們的反應並不一樣,有人憤怒地大聲叫罵,但大多數人都一邊笑著,一邊發出分不清是歡呼還是怪叫的聲音。人群中也有孩子,連這些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都毫無例外地發出呼喊聲。
    站在斷頭台上的男人一副已經絕望了的樣子,挺著胸膛,鐵青的臉紋絲不動,直挺挺地站著。那副平靜的樣子連弗洛倫斯都暗自佩服。要是自己也許做不到這樣。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場奇怪戲劇中的一個普通的演員。
    在人群的嘈雜聲中,臉色蒼白的大鬍子男子在官員的催促下,終於在斷頭台前慢慢跪了下來。看不出他有任何反抗,只是默默地遵照命令行事。他把滿是鬍子的腦袋斜靠在樹樁上。肥胖的劊子手拿著斧頭靠近了大鬍子男子。人們的歡呼聲更響了。肥胖的劊子手看來十分緊張,幾次握了握斧頭,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再用手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似乎一直冷靜不下來。
    人們開始鼓起掌來,催他趕快動手。劊子手高高舉起斧頭,人們的歡呼聲更大了。弗洛倫斯已經看不下去了。她斜著眼睛看見斧頭落下來時,馬上扭頭向別的方向看。噢!這是多讓人討厭的表演!既低級趣味又不雅觀,一點理智也沒有,實在無聊透頂了。
    哇——歡呼聲四起響了起來。噢——馬上又夾雜著一片失望的歎息聲。有人開始破口大罵起來。發生了什麼事?弗洛倫斯往台上看了看。原來劊子手的斧頭砍歪了。跪著的大鬍子男子不見了,他直挺挺地倒在台上。人們爭先恐後地想看清台上發生了什麼,蜂擁地往斷頭台擠了過去。甚至有人跳了起來,嘴裡大聲叫罵著。
    斧頭好像沒有砍準脖子,大鬍子男子顯得非常痛苦。但是人們的呼喊聲震耳欲聾,完全淹沒了他的慘叫聲。這時台下有幾個男人擁了上去,抓住大鬍子男子又把他按倒在木樁上。其中一個男子從劊子手手中搶過斧頭,掄起斧頭對著大鬍子男子砍了下去。一連砍了兩三斧,大鬍子男子的頭顱終於掉了下來。人群中紛紛發出不滿的聲音,指責劊子手的殺人本事太業餘。
    不知為何,斷頭台周圍的觀眾們又騷動起來。弗洛倫斯正不知他們在幹什麼,原來他們爭先恐後地把麵包塞進已經不動彈了的大鬍子男子身下,把麵包蘸在他流出的血泊裡,然後竟然把麵包放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這是一幅多麼可怕的場面!這難道不算是惡魔的行徑嗎?弗洛倫斯害怕得渾身發抖。她實在不敢相信,人居然能變得如此殘酷。
    「聽說只要吃過蘸血的麵包,身體就會變得更健康的。」盧迪向她解釋道。
    這是多麼荒唐的迷信!
    台上的官員抓著大鬍子男子的頭髮,把人頭朝著人群高高地舉起來。人群中又是一陣歡呼。被砍下的頭顱和活著的時候顯得一樣蒼白,已經沒有了剛才痛苦的表情。死者緊閉著雙眼,但是臉上和額頭上卻慘不忍睹地沾滿了血跡。
    這時又上來兩三個男人,把無頭的屍體搬下台去。
    處刑繼續進行,接下來輪到管家約翰尼斯·烏依瓦裡了。他心裡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表情顯得非常平靜。他老老實實地遵照官員的命令慢慢地跪下,把頭靠在木樁上。劊子手這次好像已經習慣了,只砍了一斧子就結果了他的性命。弗洛倫斯心裡越來越不舒服,也不再往台上看一眼。她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這些人看到這種殘酷的表演竟然感到如此的興奮。
    她終於知道斷頭台旁邊高高堆起的柴堆的用處了。這堆木柴已經被澆上了油,點上火後很快燃起了巨大的火焰。轟的一聲,發出了響徹廣場的巨大響聲,乾柴馬上辟辟啪啪地燒了起來。火焰躥得很高,幾乎遮住了後面的賽伊特城。兩具無頭屍體被投進巨大的火焰裡焚燒。
    接著,兩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婆被拉上了台。她們就是奶媽伊羅娜·喬和巫婆德羅塔·楚特斯。她們可不像剛才的兩個男人那樣安靜,都在大聲哭叫著拚命掙扎。
    讓人想不到的是,輪到要處死女人的時候,觀眾全都安靜了下來,因此她們倆的哭喊聲連站在廣場遠處的弗洛倫斯都聽得一清二楚。由於兩個女人掙扎得太厲害,她們被押上台後被緊緊地捆住了雙腳,只有雙手還在不停地舞動著。展示在觀眾面前的她們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神氣和囂張。弗洛倫斯一直注視著她們哭喊著的樣子。
    首先是伊羅娜被押著跪在台前,但是她沒有被砍下腦袋,幾個人圍了上去把她按倒在地上,她嘴裡發出吼叫般的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後面的德羅塔被兩個男人架住了無法動彈,也在披頭散髮地不斷掙扎喊叫著。
    「要怎麼處置她?」弗洛倫斯問道。
    「把她的手指頭一根根地剁下來。」盧迪興奮地回答。
    不久,臉色蒼白的伊羅娜被兩個男人架著,一邊痛哭著一邊高高地舉起雙手讓大家看,血淋淋的雙手上已經看不到一根手指。觀眾們興奮得大聲叫嚷聲。
    下面輪到拚命掙扎著的德羅塔了。她被一根根剁掉手指頭的時候,伊羅娜已經被結結實實地五花大綁起來了。
    真令人難以置信,弗洛倫斯想道。我冒著生命危險逃出這座可怕的城堡,向匈牙利國王提出控訴,並不是為了得到這個結果。
    不久,手指被剁光了的兩個老太婆直挺挺地被綁得像兩根木樁。幾個男人把她們抬起來後,在她們的尖叫和哭喊聲中,使勁把她們投進了火堆裡。搭得整整齊齊的木柴堆應聲崩塌了下去,在一聲轟然巨響中,火舌一下子躥得老高,整個廣場的人群大聲歡呼起來。兩個女人的慘叫完全消失在歡呼聲中。極度的恐怖和刺激讓觀眾不由自主地高聲歡叫著,甚至有人還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咱們回去吧,一切都結束了。」弗洛倫斯對盧迪說道。這真是一場冗長而又讓人心情難受的刑罰,她實在不希望這種處刑哪怕再出現一次。她甚至覺得,組織這場處決的人,以及所有這些高高興興地欣賞著這場殘酷表演的人,都和賽伊特城裡那個瘋狂的伯爵夫人犯下了同樣的罪惡。兩人迅速離開廣場,離開了那些興奮得徹夜不眠的人群,回到匈牙利的瓦拉幾亞去了。
    匈牙利王室的政治判斷力可以說相當準確。十七世紀時,民眾的意識還未得到提高,所以統治者們認為,通過組織這樣一場看似惡人已經得到了報應的儀式,就可以讓民眾輕易忘掉賽伊特城裡發生過的慘劇。果然,從此以後對城堡的女主人過於寬容的批評聲便完全銷聲匿跡了。
    從匈牙利王室的態度來說,他們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把身為貴族的伯爵夫人在公眾面前處死。真正對貴族公開實施刑罰,是在多年以後的法國大革命中才開始的。但當時的匈牙利王室對此也感覺到了危機感,同時充分考慮到了弗洛倫斯她們廣大民眾對於貴族的恐懼心理。因此,他們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方面,絕對不把對犯下罪行的伯爵夫人的處罰向民眾公開,但同時王室也不想對她的餘生完全放任縱容。擔心由於她的變本加厲激起民怨,成為革命的導火索。
    因此,匈牙利國王把巴托裡家族的人召進城裡,召開了一場夜以繼日的冗長的秘密會議。他們當然不願意讓身份高貴的親戚去死,這會創下降低自己身份的先例。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出身高貴的人無論任何理由都不能死在外人手裡。即使犯下如此大罪,貴族們也從沒想過要把罪犯交由他人處置。特別是不能交由身份低於自己的人來處置。但若讓身份高的人來處理,也會造成家醜外揚的後果。
    想來想去,他們提出了一個方案,打算把伊麗莎白終身監禁在賽伊特城裡。可是這樣也有問題。萬一家族的自己人監視得不夠嚴密,她很可能重新利用權力再做出類似的事情來。那麼交給其他的城堡囚禁起來呢?不僅找不到這種便於囚禁的城堡,即使能找到,也避免不了家醜外揚的結果。
    會議中各種意見紛爭不絕,會議開得一波三折。一星期過去後仍無法得出理想的結論。如果依照王室的慣例,為了消除隱患,只能在極度保密的情況下把她毒死,再對外宣稱她得病而亡。與會的大多數人都傾向這種強硬的處理意見,但國王卻對這個方案表示難於接受。他認為,秘密總有一天會洩漏出去,這一來還是創下了一個不良的先例。為了維護不能處死貴族成員的原則,他力排眾議,提出了自己的主張,而這位最高統治者的意見很快便被大家接受了。
    結果他們達成的方案是,採取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的處置方式。也就是說,不直接殺了她,但把她活活地砌在賽伊特城地下室的牆裡。這樣一來,巴托裡家族的所有成員都可以忘了伊麗莎白的存在了。只供給她食物,不讓她出去,也不讓她見光,讓她就這樣自然地等死。至於執行這個刑罰前是否要告知伊麗莎白本人,他們也做了詳細的討論。在激烈的爭論後,大家一致同意,在對她實行關閉之前再告知本人。
    他們在賽伊特城地下室裡曾經作為牢房的地方,用石塊在一個狹窄的角落裡砌出一間小屋,把原來牢裡的廁所經過簡單整修後供她使用。連牆上以前用來通風透氣的小窗戶也用水泥堵死。新砌的牆上當然沒有窗戶,只在靠近地板的地方開了一個勉強能遞進食物的小孔。裡面只放了一張床,沒有任何照明器材。所以將來的每一天伊麗莎白都不得不在漆黑的小屋裡度過了。新砌的牆壁下方,預留有一個僅容一個人勉強進入的小洞,工程到此便暫告一個段落。旁邊的地板上還放著石頭和水泥,準備將來把伊麗莎白關進去後完全封死。一切均已準備就緒。
    擔任把伊麗莎白·巴托裡封死在地下室這件苦差事的還是喬治·圖爾索。他帶著幾個心腹部下,在一六一一年五月的某個黃昏,來到伊麗莎白的房間。
    圖爾索到伊麗莎白的房間來還是第一次。伊莉莎白看到他來了竟高興得跳了起來,急忙跑過來拉著他的手。
    「圖爾索大人,歡迎你來。」她十分高興地打著招呼。
    「今天晚上,我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圖爾索板著臉說道,「根據巴托裡家族通過的決議,已經做出了對你的處置決定,這也是匈牙利國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違反。」
    雖然聽到圖爾索這麼說,但伊麗莎白臉上依然掛著喜悅的神情,她好像什麼都沒聽進去,只是呆呆地看著圖爾索。
    「你馬上動手收拾一些隨身用品。從現在開始,要把你送到地下生活去。」
    伊麗莎白頓時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說道:「你要讓我在地下生活?」她說話時顯得不可思議。因為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受任何處罰。由於她一直站著不動,就這麼等下去也不打算做什麼準備,所以圖爾索決定現在就把她帶走。因為她這時身穿適合室內穿著的厚厚的針織服裝,似乎並不冷。
    來到地下室為止她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在走近她人生終點的地方時,笑容突然從她臉上消失了,一旦她恢復了陰鬱的表情,看上去伊麗莎白也只是一個五十歲的老女人而已。
    他們來到一堵新砌的,只留出剛夠一個人彎身進入的小洞的白牆前,牆壁前的地上有一個木箱,箱裡裝著剛攪拌好的柔軟水泥,旁邊有一堆石頭。
    「好了,請你從這裡進去。」圖爾索冷冷的說道。
    「就我一個人嗎?」
    「是的,就你一個人。」
    「什麼時候放我出來?」伊麗莎白問道。
    「那要看上帝的旨意。」圖爾索回答。
    「你們竟然這樣對待我?」伊麗莎白怒氣沖沖地說道。聲音因憤怒而發起抖來,「你們怎麼可以這麼過分?這不是人該做的事。你們還有人性嗎?」
    「請進去吧!」圖爾索說。
    見到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於是伊麗莎白只好慢吞吞地彎身鑽進了牆上的小洞。圖爾索馬上努了努下巴,一旁等著的幹活的人迅速壘起石頭把洞封死。
    在石頭上仔細抹上水泥後,把伊麗莎白封在牆內的任務就大功告成了。在水泥完全凝固的幾天裡,圖爾索下令派人日夜加強警戒。
    走廊上的木箱和泥水工具都已收拾乾淨了,白牆上只留下一個將來可以遞進食物的小洞。這樣,一代稀世女魔伊麗莎白·巴托裡活活地被埋葬在這裡。
    此後,伊麗莎白·巴托裡在這間巨大的地下石棺裡又活了四年,負責送食物的人每次都能聽見裡面有人活動的氣息。
    起初裡頭還十分安靜,但不久後就傳出了哭泣聲,有時候送食物的人還會聽到裡頭傳來「給我口紅、白粉」的聲音,但是她的要求沒人理會。就算送進去了,裡面不僅沒有鏡子,連一絲光線也沒有。
    頭一兩個月每天還能聽見她發出的瘋狂的叫聲,或是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咬牙切齒的呻吟,以及嘮嘮叨叨的意思含混不清的咒罵聲。後來晚上已經沒人肯把食物送到地下室去,只有早上和中午兩頓由兩組僕人輪流送去食物了。
    顯然,伊麗莎白·巴托裡在漆黑的石棺中肯定完全變得跟動物一樣了。曾經精心保持住的美貌已經完全消失了,而她最害怕的老和丑已經在黑暗中完完全全地佔據了她的全身。但多虧她居住在黑暗中,無法看清自己的面容。
    恐怖的賽伊特城地下室的一角,不時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聲,那裡也成為無人敢於靠近的地方,日夜都能聽到曾經全國民眾為之色變的吸血魔女的號叫聲。然而終於到了一天,一切都平靜了下來,惡魔在黑暗中結束了生命。那是在一六一五年,風雪交加的一個二月的寒夜。

《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