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深夜,吉敷回到家後一直在考慮白天搜集到的線索。
他把從因幡沼耕作身上找到的三把鑰匙並排放在桌上。其中兩把較大的是鍍鉻的,還有一把較小的鑰匙,表面看上帶著一抹金色,大概是鍍鉛的吧。
這把小的就是因幡沼自家大門的鑰匙。而那另外兩把大的,其中一把已經能夠確定就是因幡沼的愛人,住在江古田的鯨岡裡美家的鑰匙。
也就是說,這三把鑰匙中,其中的兩把已經能夠確定歸屬。但還有一把鑰匙不清楚,不知道它究竟是哪扇門的鑰匙。
這把鑰匙的外形和鯨岡房間的鑰匙非常相近,乍看之下無法分辨它們的不同。不過單從外形來判斷,這剩下的一把應該是公寓用房的鑰匙。
因幡沼的夫人說沒見過這兩把鑰匙。她不像是在撒謊,看來要從夫人這裡獲得這兩把鑰匙的信息是非常困難的。
吉敷在考慮,對於解決這個案子來說,是否有必要在廣闊的東京市內找到這把鑰匙的所屬之地,也就是搞明白這把鑰匙的真正主人是誰。
但他轉念一想,似乎也沒必要就這個問題死鑽牛角尖,畢竟殺人事件已經發生了,而疑似是兇手的人也已經死了,所以這次自己的任務僅僅是搞清案件背後的真相。鯨岡裡美是這個案件的間接受害者,和事件本身並沒有直接的聯繫。那另一把鑰匙主人的遭遇,是否和鯨岡裡相同呢?
鑰匙的問題就先擱在一邊,吉敷從包裡拿出那三封從因幡沼耕作家裡拿來的信件和一本雜誌放在鑰匙的旁邊。他想把這些東西都看一遍,以此來理清事件的經過。
一切的起源,都從屜森恭子寫給因幡沼耕作的那封信開始。吉敷取過那封寫著數字1的書信。郵戳上印著四月九日。
屜森恭子的信1
拜啟,櫻花散落,嫩葉益發亮麗。此番時節,不知因幡沼先生您的生活是否安康。
突然來信,歉意至極,萬望海涵。近日有幸拜讀因幡沼先生的著作,甚感有趣。但書中有些思想過於強詞奪理,實有王婆賣瓜之嫌。我認為這是因幡沼先生您大男子主義的產物,亦或是您人品的體現。我對於男女平權主義、女性解放運動非常有興趣,所以對於男性那種專制的思想,個人覺得非常反感。
但這次並非反感這麼簡單了,讀了您的作品讓我實在無法繼續忍耐下去,想要迫不及待地抒發自己的憤懣之情,所以才有此番來信。
我最近讀了您寫的《南方的來客》這部作品。在這部大作中您描寫了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度以及泰國那些來日勞工的悲苦生活,讀罷讓我不覺潸然淚下。說起來,前段時間我和從這些國家來的朋友們一起回了一趟他們的祖國,進行了一次短暫地旅行。和我同行的友人之女,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問我,為什麼這些國家的人都這麼髒啊?我知道她這樣問只是出於一個孩童的天真,並沒有惡意,但我卻一時語塞,無法回答她的提問。
我在小的時候就擁有超出常人的正義感。對於那些違反道德,違反常識的事情絕對無法容忍。比如那些不尊重父母的小孩,不尊重老師的學生,困於身處困境者不知道伸出援手的
人,我打心眼裡看不起他們。既然社會有它的規章制度,我們就應該遵守這種規章制度。但是最近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忽視制度的存在,沒有發覺社會已經開始脫離正軌。
比如那些只知道購買奢侈品,放縱玩樂的年輕姑娘。她們流連於聲色場所,滑雪、出國旅行,出國後繼續購買奢侈品。在瘋狂揮霍自己的青春後,最終被有錢的男人捕獲,成為他們金屋中的嬌妻。
對於這些姑娘們來說,男人作為結婚對象的價值僅僅在於金錢,選男人就像選一個漂亮名牌手袋那麼簡單。在這種價值觀的驅使下,女性才會發出要活得更加自由,要讓自己的人生獲得真正價值之類的論調。其實這只不過是她們無法抓住自己幸福的借口罷了。選擇男人她們的確是自由的,哪個有錢就選哪個。但卻要為富足的生活而失去個人的自由與真正的感情,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但如果你要以此來指責她們,她們還可以這拿出這樣那樣的歪理來為自己辯解,說什麼三四十歲還無法獲得經濟上和精神上穩定的女人就是失敗的女人,真是豈有此理。
而被這種輕薄浮淺的姑娘欺騙的男人也並不認為自己吃了多大的虧。對於兩者我都無法容忍。
同樣,對於外國非法勞工歧視我也無法置之不理。這個問題您作為一個作家恐怕比我瞭解得更多,所以在信中我也不班門弄斧了。我想您應該知道,對於日本的製造業來說,他們已經成為了不可或缺的勞動力。
比如那些生產汽車零部件的外包廠家,其員工大部分都是來自巴基斯坦或者孟家來的外國勞工。如果現在把他們強制遣送回國,那各種汽車零件、螺絲螺帽的鍍層、還有塑料車架和各種機械的零配件要讓誰來製作?沒有他們生產汽車的零配件,恐怕總廠負責組裝流水線就要停工了。
建築業也是類似的狀況,還有醫院方面,將來看護人員不足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現在的年輕人都在醉心於爭當有錢有面子的白領,像以前那樣肯踏踏實實工作的日本人已經快絕跡了。
為此我開設了一個日語學習班教授那些來日本的外國勞工學習日語。我這樣做的目的是想幫助那些外國勞工,但我認為這樣做的同時也是在幫助日本人。
在上課的時學生們提出的問題讓我感到困惱。要說是哪方面的問題,就是有關「見」、「來」之類的詞語,也就是「去化」現象。
他們遠道而來,對日語從陌生變為熟悉,而這個「去化」現象也成為了他們學習日語時的一個問題。
我絕對無法容忍「去化」的存在。雖然我知道他們還未能熟練地掌握日語,所以才會使用「去化」的詞句,但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因為「去化」的詞句是最下流、低級、沒教養的語言。
如果有人和談話時說了「去化」的詞句,我發誓絕不會再和這個人說話,也絕不會和他繼續交往。和這麼沒教養的人說話簡直就是在貶低自己的身份。我簡直無法相信,這麼沒文化沒教養的人居然會是自己的同類。
如果平時在廣告、傳單、或者傳閱板、宣傳冊上看到「去化」的詞句,我就會感到全身被冷水澆透一樣,有一種強烈的不快感遊走全身。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這種詞句在社會上流通卻不會受到世人的指責。
我在因幡沼先生您寫的《南方的來客》這本書中發現了「去化」的詞句,那時我受到的衝擊是無法言喻的,讓坐著的我不禁站了起來。當時我感覺就像頭上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那樣,在房間裡站著久久不能坐下。
一個經常寫文撰字的日本語專家都可以這樣肆無忌憚,不知廉恥地使用「去化」的詞句,而且出版社也對此視而不見,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了!
《南方的來客》這本書印刷了上萬冊,遍及全國。這究竟會給那些擔負著日本未來的年輕人帶來多麼惡劣的影響啊!我很懷疑您有沒有做人的常識。看來日本的出版界,以及那些被稱之為作家的人和編輯的水平都不太高明。
因為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我所愛的日本語,美麗動聽的日本語已經開始崩壞。作為作家的您應該阻止這種悲劇的發生才是。我希望您要知道羞恥,在這麼貴的書裡居然會出現這種不堪入目的詞句,這對讀者來說真是莫大的損失,讓他們感覺自己的錢簡直就是在打水漂。
這次我實在是太生氣了,感覺不寫點什麼實在無法平息心中的怒氣。不過對您來說這也算是一次警告,讓您知道自己寫出這種愚蠢的詞句會讓熱愛日本語的讀者有多麼生氣,並且有人會當面指出你的錯誤。
亂筆亂文,望見諒。
草草
屜森恭子
因幡沼耕作先生
原來如此,雖然這封信寫得有些苛刻,但還保持了適度的禮節。因幡沼耕作對這封信的回應並非通過信件寄給屜森恭子,而是以雜文的形式刊登在雜誌上。吉敷取過那本封面上寫著「小說H」標題的雜誌。這本是七月號,他在目錄上尋找因幡沼耕作的名字,然後翻開那一頁。
近來的無禮讀者
因幡沼耕作
我當了快二十年的作家,有很多愉快的經驗和值得欣慰的成就感,但同時也碰到過很多令人感到氣憤的人和事。要問怎樣事會讓我感到氣憤?舉個例子,有一次我參加一個名義上是為我召開的書友會。一開始大家討論的氣氛十分平和,但說著說著會場的氣氛就開始發生變化,到最後討論的主題居然變成對我批判。每次只要我不做反抗,一味地謙虛,事態必定會轉變成如此。
他們對我的作品吹毛求疵,當著我的面以強硬的態度質問我,只要我一旦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就會連珠炮似的不停向我發問。我有時真不清楚他們幹嘛要這樣攻擊我。怎麼說呢,我的小說是有不足的地方,比如得出的結論牽強,或者某些地方使用的資料過時了等等,這我都不否認。但我想問的是,那些批評我的人,難道在看的作品時沒有獲得樂趣嗎?我寫的小說我自己最清楚。而且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們,每一本小說都是我投入時間和精力,花心血寫出來了。
但那些人對此卻視而不見,他們忽視那些有價值的部分,卻在一些極其無聊的繁枝末節上大做文章,死拽著一些小瑕疵不放。一旦找到了讓自己不順眼的地方,他們就如獲至寶,並以此為利器向我發起進攻。
我記得有一次,有個讀者一臉憤憤然,鼻子裡喘著粗氣走過來對我說:
「因幡沼先生,你的作品太短了,實在是太短了!」
他說的是我那部小有名氣的作品《吾愛說強》。我見他氣得臉都青了,而且緊握成拳的右手還在不住地發抖。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下何德何能居然寫出一部小說把您給氣成這樣啊?
「我知道了,多謝賜教。」我這樣回答他,然後打算換一個話題,但他還不罷休,又說了一遍「因幡沼先生的作品太短了,如果寫長一點必定是一部傑作。」來表示他的憤慨。
這次輪到我不爽了。你說的沒錯,那部作品如果寫他個十幾二十萬的,出版後看上去的確很厚實,標題和內容也很吻合。但這只是你的一己之見。你認為寫得太短了,到時候寫長了難保沒有人會跳出來說我寫得太長了。所以你讓我這個作者除了感謝你的賜教,還能再多說些什麼?
難道你想讓我把你的意見裝在腦子裡,並且在寫下一部作品的時候拿出來用?說不定我下一部作品還是那麼短呢?我有這樣的預感。難道你希望我像你保證,下一部作品我一定寫得很長很長?
反正就像這樣一來一去,我終於搞明白了他們想幹嘛。他們不是來找我發表意見的,而是希望我道歉。
說得簡單一點,作家這個職業在社會上多少有點知名度,錢賺得也比一般人要多一點。這就難免會讓某些心胸狹窄的人感到心裡不平衡。他們會在自己的夥伴面前叫住你,因為你多少也算個人物,他們這麼做會感到很有面子。然後他們會探探你這傢伙好不好惹,等確定你也不是那麼可怕時,就開始說些尖酸刻薄的話讓你下不來台。一旦你露出慘兮兮的窘相,他們的目的就算是達到了,平日裡的那些煩心事兒也一掃而光,真是心情舒暢,心情舒暢啊。
說白了他們就是來找找碴的。所以作家面對這種情況只能像政客那樣拚命忍耐,乖乖地露出笑臉,說說客套話,稍有不慎便會被對方當成狂妄之徒。
我是受夠了,可不願再被別人當成白癡耍。所以像這種招待是能不去就不去。碰到不得不去的場合,說話也絕不客氣。輪到自己說話的時候,一張嘴底氣絕對要足。臉皮厚一點沒關係,就把自己想像成什麼大人物那樣,最好能讓底下的人指著你議論紛紛,那你就算成功了。那這樣做的效果如何呢?好得你簡直不敢相信。接受提問的時候,你看那些人,要多低聲下氣有多低聲下氣,臉上都笑呵呵的,對我說話也是客客氣氣。對此我恍然大悟啊!所謂日本人就是那種不被給他點顏色看看,他絕不會拿正眼瞧你的傢伙。一味地尊重對方,到最後對方就會像特價賣場的主婦一樣得寸進尺。
唉!作家這類人對一般的日本人來說,是一種微妙的存在。本來也不限於作家,什麼政治家啊,大明星啊,反正只要算得上是名人,在日本人看來就覺得不順眼。而在名人中,作家作為知性的代表,所受到的怨懟也是最多的。如果表現得友好一些,對方就開始找你的缺點,挖你的牆角,盤算著怎麼幹才能把你拽到和自己相同的地位。如果表現得凶一點呢?對方立刻乖乖地服從統治。
和讀者見面或許還能來這麼一招,但是書信來往就沒轍了。所以我經常為此大動肝火。一般的讀者有一種看法,他們認為作家寫的書就要和現代國語教科書一樣,不能有半點語法上的錯誤,必須是準確無誤的。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想呢?據我推測,大概他們覺得同樣是寫在紙上的字,為什麼自己的寫的文章沒有任何商業價值,而你們這些被稱為作家的傢伙些的東西卻被印刷成書,可以賣很高的價錢?在這個平等的社會中,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由此他們便心生妒意,繼而對作家產生了敵意。
但說句實話,如果真的用心去寫那種只有語法完美,但內容卻奇爛無比的東西,到時候應該不會有人寫信來抱怨了吧,因為肯定連賣都賣不出去。
在這種讀者來信中,最氣人的是女性讀者的來信。換成男性讀者,就算我這裡真的犯了一些不該犯的錯誤,他們也不會寫一些很偏激的話,頂多是指出那些缺點,同時也會肯定我作品還是有很多值得閱讀的部分,而且他們信中的措詞也十分有禮貌。但女性讀者就不這樣,只要他們發現針尖大小的錯誤,就會歇斯底里般的怒不可遏。繼而全盤否定我的人格,否定我過去所有的作品,說我沒有當作家的資格。反正我在她們眼裡只要一個地方寫錯了,就會被當成垃圾作家看待。那些女人就只會寫這種信。
思來想去,我覺得她們會寫這樣的原因信歸根結底還是沒有自信的表現。她們大概會像,這種人明明和自己是同樣的水平,憑什麼他就能當作家在人前這麼吃香啊。於是她們越想越氣,越想越氣。到後來氣血沖頂,不寫點什麼實在難以發洩這股妒火。
一開始讀到這種信的時候,我真是被嚇得不輕啊。心想自己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值得您如此生氣啊。到後來一看……什麼啊,不就是這點事麼。
最近這種來信是越來越多了。我有時候在想,這種現象是不是日本的語文教育所帶來的呢?
這幫人對挑刺是樂此不疲。一旦在書本上發現了和通常用法有所出入地方,簡直樂得就像瘋了似的,然後他們會將這股喜悅化為「憤慨」,以寄信的形式向作者發洩。他們看書的目的和開卷有益的精神根本是背道而馳,只要在書裡找到了與語法不符的地方,就像找到了寶貝似的,以此向作者發難。
我們的語文教育不正是如此嗎?我想上學的時候,大家做錯題的時候應該沒少挨老師的訓吧。現在的語文教育根本不講究什麼體味文學的精髓和美感,試題也竟出些選詞填空之類,讓你在空格裡填上「於是」、「而且」、「因此」這樣的問題。
倒不是說這樣的練習就不重要了,但在語文教育中一味地強調找別人的錯誤,大家為分數而努力挑刺,其結果是,在這種教育體制下成長的學生一個個都被培養成了在別人文章裡挑刺的天才。
這些傢伙對別人的文章說三道四可都是能手,但自己根本就寫不出像樣的文章來。我看了一下他們寫的信,感覺就是詰屈聱牙,行文古怪,文法句式上都沒什麼錯誤,但就是沒什麼中心可言,也根本看不出所要表達的思想和主題。最近喜歡寫這種東西的年輕人可是越來越多了。
這些人自己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他們把精力都投入到專挑別人文章的錯誤,其實是在下意識地迴避自己的文章成為別人的攻擊對象。
我最近就收到一封類似的來信。信裡說我的作品裡有「去化」的用詞和句子,她看了以後感覺非常不愉快。不愉快,嗯……但看他信裡的措辭,遠遠不止「不愉快」這麼簡單,根本就是把我當做瘋子來看待。而且寫這封信的也是個女人。
看完她的信後,我連忙和幾個相熟的編輯聯繫,問他們有關「去化」的問題。結果這幾家大出版社的編輯在對書稿進行校對的時候,根本就沒注意過這方面。而且還有好幾個編輯反過頭來問我「去化」是什麼。
我看她在信裡寫得這麼誇張,還以為就只有我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感覺心神不寧。結果在詢問過那些語言專家後才得知他們和我一樣,這才感到安心。
後來我就「去化」這個問題咨詢了我一個學生時代的朋友,他目前的工作是語文教師。結果連他也不知道「去化」是什麼。我告訴他是「見」、「來」之類的詞語,這樣一說他才恍然大悟。我問他對寫信的那個女人怎麼看,他回答我說,自己肯定不會帶著這種偏執的觀念去教學生。
話說到這裡,我想那個寫信的女人一定會把我和出版社的編輯,以及我那位當老師的朋友都當成腦子有問題的怪人。為此我特意翻了翻自己寫的書,難道書裡真的有這麼多「去化」的用詞嗎?
但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後來好不容易才在早年寫的一本書裡找到兩個。早期寫的那些書裡,大概每本也只有一兩個這樣的用詞。
當時我就震驚了,就因為這每本一兩個的「去化」用詞,我就要被人罵得連垃圾都不如嗎?
而且我又不是那種刻意去使用「去化」用詞的人,如果你告訴我哪本書哪一頁哪一行上有這樣的用詞,我會在再版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改掉的。但你根本就沒有指出來,只是一味地責備,這種態度真是太不親切了。怎麼說呢,我看你最初的目的就是來罵罵名人過過癮的。托您的福,我為此也浪費了不少的時間。我想各位讀者們也借此機會長了不少見識。
我呢,乾脆好人做到底,這篇文章接下來的部分就對「去化」現象做一個系統的介紹。
說起來,這個「去化」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很多人都沒聽說過吧。
我想有很多人或許和我一樣對此抱有疑問,所以在這裡我將就「去化」到底是什麼進行一個說明。
舉幾個簡單的例子:
比如「能看見遠處」這句話,正確的寫法是「遠見」,但寫得簡略一些,就可以寫成「遠見」。
再比如「自轉車使步早來」這句話中的結尾部分可以換成「早來」。以上這種省略的表現形式,就被稱為「去化」,也就是說原句中的「」字在草率的使用過程中被省略了。看到這樣的解釋,那些對「去化」異常敏感的人恐怕會氣得發抖吧。
說實話,我覺得上面兩個例句經過「去化」省略後,看起來並不是那麼美觀。應該說還是把「」加上後這句子看上去才比較順眼,感覺也比較好。但說到底這只是一種和原本沒有省略的句子比較後產生的感覺。
再來舉幾個「去化」的例子:
「表出」→「表出」
「戾」→「戾」
在這兩個例子裡,明顯是原句比「去化」以後要來得好,這我無可反駁。
但並不是所有的「去化」現象都可以一概而論。比如一個人聽說親戚被車撞了,馬上放下手裡正在做的事,急忙趕往現場的時候會大喊一聲:
「!」(不會吧!)
其實這裡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但是一般人會在這種要緊關頭因為一句說錯的話,去指責心急火燎的當事人嗎?就算作家在小說裡這樣寫,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再舉個例子。「場所」。從語法上來看,這個句子非常不自然。但個人認為和「場所……」這種說法相比,去掉「」以後讀起來的感覺要流暢得多。
「大學入」也一樣,如果寫成「」的話,我相信肯定不止我一個人會覺得這種說法土氣。「車造」、「走」這種句子,我肯定不會說成「車造」、「走」。
現如今,像這樣的「去化」現象在日常生活中頻繁出現,並且已經作為單詞滲透到我們的習慣用語中。比如「新」、「牛耳」之類原本是誤用的單詞,現在已經變成了常用單詞。而這一類用法也可以看做是「去化」現象的分支。
這裡以「新」為例,「新」這個漢字在日語裡讀成「」或者「」,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讀法。那麼照理來說「新」就應該讀成「」才正確,「」則是錯誤的。
像這樣的現象已經不屬於「去化」的範疇,而是徹徹底底的誤用,根本不需要對此多做解釋。因此我猜想,像「」這種詞在社會上大行其道,只會讓一板一眼的語文教育者們青筋暴起。但事實上呢?這個大錯特錯的「」已經被現代日語所吸收,成為了字典上也找得到的官方用詞。要問為什麼會這樣?理由很簡單,因為從發音的角度考慮,「」讀起來比「」更為簡單,更為流暢。
這點非常重要,可以說日語具有這樣的性質。節奏感也是語言的要素之一,為了說起來方便,說起來順口,語言的形式也在不斷發生變化,或者說,使用語言的人也在不斷地摸索這種規律,所以像「牛耳」、「野次」這樣單詞才會接二連三地出現。原本「執牛耳」和「喝倒彩」這兩個意思的單詞正確寫法是「牛耳」和「野次飛」。前面那種省略的說法只有當時的學生哥才會使用,到後來用的人多了,一般人也接受了這樣的用法。
說起來,最近的年輕人發明了「事故」(出事故)這個單詞,這種說法正在目前正在普及。不過無論是現在流行的「事故」還是上文提到的「牛耳」、「野次」在有心的老年人看來,恐怕都是讓人皺眉的用詞吧。
「事故」這個詞說出來就讓人聯想到飛車黨,可以說是非常低俗的。如果在小說裡用這樣的詞語,哪怕只有一個,這本小說肯定會喪失作為文學作品的資格。但將來的趨勢如何?我們誰也說不準。
言歸正傳,再來舉個「去化」的例子。
「蛇口」這句話,我總覺得這個「」字夾在裡面,感覺有些囉嗦,「蛇口」聽起來比較順耳,這和剛才那個「」是同樣的道理。不過那些「去化」撲滅論的忠實信徒大概會跳起來說:「胡扯!肯定是前者聽起來順耳,什麼囉嗦不囉嗦的,簡直是豈有此理!」
繼續舉例。
「女子、可愛」
我覺得這裡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女子、可愛」,在這個句子裡不是「」被去掉了,而是「」被省略了。
由此可證明,「去化」現象所省略的並非一定就是單詞中的「」字,根據情況不同,會有各種省略形式,比如:
「天井水洩」這句話原句應該是「天井水洩」,這裡省略掉的並非句中的「」字,而是「」字。「僕自信」這句中,「」的「」也被省略掉了,或許可以稱這種現象為「去化」。
我舉這幾個例子倒不是要特意指出除了「去化」外還有一個「去化」。而是想說明「省略掉那些即便沒有也不會影響理解的部分,盡可能地把句子縮短。」這種語言上的表現形式是在日本人特有的思維下產生的。所以說「去化」只不過是這種思維千萬產物中的一個例子而已。
在日語裡,像這樣的例子,也就是省略掉原句中的一個字的表現形式還有很多。這裡試著再舉幾個。
「一人暮」
「考」
「贊成」
「人、一風變……」
「知、私一人默」
在這些句子裡,即便去掉加粗部分的「」字,在日語中也表達沒有錯誤。不僅如此,像這種「去化」的現象在今天是十分常見的。
接下來是幾個「去化」的例子。
「店先並」
「持切花束」
「絕對解」
「床敷詰」
「感動」
我想一般人看到這幾個句子,都會下意識地先把句子裡的「」都去掉。不去掉的話,在語法上是完全沒有錯誤,但句子的語流完全被破壞了,讀起來感覺磕磕碰碰的。
寫到這裡,我才發覺自己的書裡其實有很多「去化」與「去化」的句子。
「正」
像這種句子,一般都會把「」省略,比如:
「時計停」
「內心違」
「苦勞印象」
「十年少時間流」
以下再舉幾個「去化」的例子:
「」
「十年少時間流」
「眺」
省略「」句子也有很多,比如:
「誇思」
再舉幾個「去化」的例子:
「身動」
「木?」
類似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惡」可以說成「惡」,這就省略掉了「」。還有「身穢」也可以通過省略「」的形式變成「身穢」。
這一類的省略用法在那封向我問罪的信中卻是隨處可見。
雖然在句子中能夠省略的詞,多數是像「」、「」、「」、「」、「」、「」、「」、「」、「」、「」這樣的「助詞」,但具體能不能省略其實和詞類以及詞義與用法沒有特別的聯繫。說到底是否能省略的依據是省略以後讀著順不順口。
而且,並不是說經過省略的句子就顯得很俗氣,反倒是經過簡化的句子讀起來十分流暢,讓人感覺十分風雅。
這點非常重要,我著重強調的就是語言的「口感」。我認為日語美就美在那種讀出來的節奏感上,感覺就像唱歌似的,讀起來抑揚頓挫,語流富有韻律。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注意標點的運用,避免語句的重複出現等等。總之是需要對句子精細地推敲,以句子流暢為目的,僅僅注重語法是否正確,那是要不得的。句子磕磕巴巴,就像吃了螺螄一樣讓人覺得彆扭。日語中會有如此之多的省略現象,正是基於這種情況產生的。有關這點,我希望那些「去化」撲滅論的忠實信徒能夠好好地思考一下。
但是,我卻無法容忍以下這種省略形式。
「」→「」(推土機)
「」→「」(縫紉機)
「」→「」(月台)
「」→「」(專業)
「自動車」→「」(汽車)
在我看來,這些詞語這比「去化」現象更加匪夷所思,給人一種很隨便的感覺。你說「」這個詞,原本是「機器」的意思,簡化成這樣就失去了原本的詞義。還有「」,寫成漢字就是一個「車」字,但到底是排車、手推車、還是有引擎的汽車,不說清楚別人根本搞不明白。
我們不能忽視,這些詞會簡化成這樣,也是日語那種「精簡思維」所致。如果武斷地認為這樣就是隨便的表現,那麼很有可能會將日本的文化也看作是輕薄膚淺的東西。「去化」也正是如此,可以從中窺見日語思維的一個方面。
有關這個「」字問題,我不反對有些人覺得加上會比較高雅的看法,但不加的話也不至於被當成慣偷或者縱火犯看待吧。像我這種接受民主思想洗禮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這些被法西斯主義洗腦的偏執狂。日語是時時刻刻都在產生變化的,就算有一部分偏執狂再怎麼四處投稿,宣傳自己的思想,他們也無力改變這種由全日本國民所掌控的變化。
再回來說說這個「去化」,因為在信裡我被某人罵的夠嗆,所以對此不得不多長了個心眼。怎麼說呢,根據語境的不同,在某些場合下,就算加上「」看上去也沒那麼高雅。
比如剛才那個「蛇口」的例子就是個典型。這句話按照意思來說,應該寫成「蛇口」才是最正確的。如果是放在人物對話裡那姑且不論,但起碼在一般文章中我就是這麼寫的。「戾」也應該寫成「戾」。「出」要比「出」好聽多了。「」也一樣啊,「」讀起來要比加上「」順溜多了,「」也要比「」讀起來要順口。
簡言之,要正視書面語和口語的差別。「去化」在書面語中或許行不通,但在平時說話時則隨處可見。所以說,那些來挑我刺的人根本就是一根神經通到底,傲慢無知又沒有自知之明。
由剛才的舉出的例子講開去。比如「」的這個用法就讓我非常在意,這和「去化」現象是一脈相承的。
「歌聲聽」
「動」
「氣」
「跳降自殺」
像這樣的例子以及此類的表達方式,讓我覺得非常隨便,同樣的句子還有別的寫法。
「歌聲聽」應該寫成「歌聲聽」吧。
其他幾個例句則可以變成「氣」、「氣」、「跳降自殺」等等形式。
最後一個例句還可以寫成「……自殺」。不過這個例子的性質就不同了,涉及到「音便」的問題。
如果按照古時候的說法,那麼「寫文章」還可以說成「文書」。這便是考慮到發音上的便利,將「書」這個詞進行了「音便」。
「飛」變成「飛」是「撥音便」。
「思」變成「思」則是「促音便」。
我像再多舉例也沒太大意義,總之「音便」這種現象產生之初,當時那些一板一眼的日語教育學家肯定是難以認同的,他們一定會說這是「沒教養的說法」,並對此嗤之以鼻,但到了今天,「音便」卻作為極其普通的語法被世人所通用。
最近一段時間,給作家寫信,在信中不遺餘力地抨擊作家,並想以此獲得快感的傢伙是越來越多了。如果你實在忍不住想寫信來罵罵我的話,請通讀一遍此文,爾後再寫信來也無妨啊。希望你能明白,單單對「去化」現象暴跳如雷的看法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如果你只是對「去化」看不順眼的話,請把你這樣想的理由告訴我。總是接到腦袋有問題的人寫來的信,總有一天我也會忍無可忍的。
因幡沼耕作的這篇文章,其中的觀點吉敷雖然沒有全盤接受,但大部分還是能夠引起他的共鳴。不管怎樣,應該說在接觸這個案子之前,吉敷是根本沒有注意過什麼「去化」現象,所以他也不會覺得使用「去化」的單詞有什麼不妥。
經過因幡沼耕作的分析,吉敷也覺得屜森恭子這個女人的神經似乎有些問題,而且他也感到最近的年輕人在語言表達上太過於隨便,這已經超出了「去化」現象的範疇。不過屜森恭子肯定不會這麼想吧。吉敷拿過寫著2的信封,從裡面抽出信紙。從字體上看,屜森恭子明顯是在亢奮狀態下寫完這封信的。信封上的郵戳是六月十日,想必她是看過了七月號的《小說H》才下筆的。
屜森恭子的信2
前略,讀過你的文章後,我氣得渾身發抖,血脈逆流。
請不要不知廉恥。像你這種自稱是寫文為生的專業人士,居然還恬不知恥地使用「去化」這種下賤的用法。被讀者指出後不但不反省,反而一錯到底,否認事實。我很懷疑你有沒有為人的常識。
我想想不出你接受過怎樣的教育。看了你寫的那些文章,就讓我聯想到尿床後被母親發現,還要反唇頂撞,死不認賬的小孩。
你做了錯事,難道不應該像個男人那樣站出來認錯嗎?像這樣講歪理給自己找借口,還說什麼「去化」、「去化」,那又算什麼?「去化」和「去化」是不一樣的,你這麼大把年紀了還不知道嗎?真是枉為專業作家。
還有你舉的那些個例子,「」、「入」、「作」、「走」、「」這幾個詞是在語法上既定為五段活用轉下一段活用的「可能動詞」。像這樣的用法已經被社會承認,所以在日常使用也沒有關係,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作為語言方面的專家,你難道不覺得可恥嗎?像「去化」用語這種下流低賤的用詞根本不能列入語法的範疇,所以我才會在信裡向你提及的。
你這個人腦子有問題。像你這樣無知的人不配當作家,請你立即封筆!這樣做是為了這個社會,也是為了日本的文化。
像你這樣無知而且下作的人如果繼續當作家在這個社會上橫行的話,那日本這個國家可就要完蛋了。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國家裡,我為自己是一個日本人而感到羞恥。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可恥,自己竟然還全然不知,我很懷疑你是否有作為文人的資格。像你這樣的人還是去死了比較好,這樣做也是為了這個社會考慮。
說實話我很震驚,像你這樣的人竟然能夠大搖大擺地在這個社會上拋頭露面。你高中時的語文課有好好上嗎?我鄙視教授你語文知識的老師,請他請立即辭去教師的職務,去當混混或許還好一些。
你那個當教師的朋友連「去化」都不知道嗎?請他也辭去教師的職務,教師的工作不適合他,他太沒素質,智商也太低了。
我實在是太震驚了,這封信也無法繼續寫下去。我真沒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無恥的人存在。
你讓我解釋為什麼會認為「去化」是下流低賤的?我懷疑你的智商。不可以尿床,不可以偷東西,像這種事為什麼不可以還需要解釋和說明嗎?如果真有人需要說明的話,我認為那個人腦子肯定有問題。壞的東西就是壞的,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你連這個也不懂嗎?
如果你還不明白的話,我看你這種人的腦子已經爛掉了。
你這種人居然還算是成文人,這世界快完蛋了。唉,太可恥了。
屜森恭子
再啟,只要你這種人還算是文人,那這個國家就根本無法蘊育出像樣文化。
這封信寫得太過極端了。後來因幡沼耕作又給屜森恭子回了一封信,那封信吉敷在屜森恭子的房間裡已經看過了,他記得上面的郵戳是六月。
如果那封回信是在看過此信之後寫的,那因幡沼耕作在信裡的口氣應該算是非常客氣。讀過信後,吉敷覺得屜森恭子這個女人的精神的確有些問題。
屜森恭子在收到因幡沼耕作的回信後,又給他寫了一封,這便是信封上標著3的那封信。這封信讓吉敷讀得十分難受,看郵戳是六月中旬寄出的,信裡充滿了對因幡沼耕作的謾罵,說他是個無知的混蛋,恬不知恥等等……。這其中「我要殺了你」之類的惡語一共出現了六次。
吉敷放下信,歎了一口氣。他見過各種各樣走上不歸路的女人,有因婚外戀而絕望的女人,有對子女教育問題而發狂的女人,有因為丈夫出軌,被騙子捲走全部財產幾乎精神崩潰的女人,但像這樣為一個如此抽像的語法問題而歇斯底里女人他還是第一次碰見。這個「去化」現象對她的人生來說有那麼重要嗎?竟然值得她為此賭上生命。
從事實上來看,這對她來說的確非常重要,但吉敷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這種重要性。這件事如果真的對她那麼重要,那麼會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吉敷抱著胳膊苦思冥想,他已經不年輕了,早就過了那種對女性抱有夢幻般憧憬的年歲,如果沒有必要,他也不打算去主動瞭解女人的心理。但碰上了這樣的案子,作為警察來說,至少應該瞭解犯人的心理,所以他還是想要搞明白屜森恭子為何會對「去化」如此敏感的理由。
那些女人之所以會失去常態,是因為在她們的背後有著有一個讓她們發瘋的理由。無一例外,這個理由就是「她們蒙受了巨大的打擊。」,僅此一點就足以讓失去冷靜。這個打擊所造成的損失遠遠超出了她們的預想,她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受到了致命的破壞。如果蒙受打擊的女性個性固執、好強,不會輕易向人求助,那麼這種打擊打來的傷害更容易讓她們發狂,最終陷入孤單無助的恐慌之中。「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奪走了」,通常是這樣的理由。自己的丈夫被人奪走了,自己的金錢,或者貴重物品被人奪走了,自己的孩子被人奪走了,自己的家被人奪走了,自己的權利被人奪走了,通常在這樣的條件下,女性就會陷入瘋狂的狀態。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察,吉敷充分瞭解這種打擊的破壞力。
然而這個案子的情況卻有所不同,要求作家不能使用「去化」的詞語,這對她來說有什麼好處?或者說,作家在作品中使用了「去化」的詞語,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損失?吉敷真的無法理解。這回這個案子裡,有關女性發狂的理由,吉敷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存在。
要消滅一個語法現象。為了如此抽像的目的,一個女性竟然變得如此瘋狂,以吉敷以往的辦案經驗來看,他實在是無法理解。如果要將此案與以往的那些案子同等看待,那就有必要搞清「去化」,這個語法現象在社會上廣泛傳播會對屜森恭子造成多大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