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田區現在改名叫中央區。秋田清見住的地方位於中央區北野町,三宮的北面。那地方離新幹線神戶站很近,是最具有神戶特色的街區。吉敷搭乘地鐵山手線在新神戶站下車後,先去當地的派出所詢問中央區北野町2-21-XX該怎麼走。然後他在找了一家最近的西餐店解決了午飯,便朝目的地進發。
沿著北野路往異人館路前進,左右兩邊的西洋建築鱗次櫛比。許多像是觀光客的人頻頻與吉敷擦身而過。今天天氣不錯,是一個在神戶觀光的好日子。
走過異人館路,古樸的日式建築就多了起來。秋天清見的家的房子就是這些建築中相當別緻的一棟。
「來了。」
吉敷按下裝在花崗岩門柱上的對講機,隨即聽見裡面傳出一個高齡女性的應答聲。吉敷簡略地說明了來意,表示自己想見見T高中時代與屜森恭子同班的秋天清見女士,問她一些有關屜森恭子的事。
來應門的是秋天清見的母親,她回答說清見已經不住在這裡了,清見結婚後在這附近開了一家精品店。那家店就在不動阪附近,名字叫「蒂芙尼」,是一家銷售禮品兼賣飾品的商舖。吉敷記得剛剛來的路上看見過不動阪的路牌,道謝後便轉身離去。
來到不動阪,吉敷發現路上年輕女孩的人數猛然增多。明明是十一月,但那些女孩卻穿著一些暴露的服裝,在熱鬧的大街上一邊走路一邊聊天。吉敷一個大男人在這條街上晃蕩,那些女孩們則毫不在意地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蒂芙尼」是一家裝修十分時髦,面積也很大的精品店。吉敷推開美國風格的白色店門,走進鋪著白沙的中庭,看見店堂內分放著一些金屬製的桌椅。他的右邊是一家賣冰淇淋和快餐的小賣部,左邊才是「蒂芙尼」的正堂,商店上掛著寫有「Tiffany」的招牌。店堂內的基色為白色,地上擺著幾盆不知名的植木。店內的年輕姑娘多的嚇人,吉敷還從來沒見一家店裡有這麼多人。
吉敷走進那家掛著「Tiffany」招牌的商店,店堂內的木質地板走起來發出清脆的腳步聲。
他看見在收銀機前有一個三十多歲快四十多歲的女性正在忙著收錢,心想,那應該就是秋田清見吧,於是便朝她走去。
「請問是清見女士嗎?」
吉敷小聲問道,結果不光是被問及的本人抬起了頭,就連那些在等待付款的女孩們也一齊把目光投向吉敷。
「是的,您是……」
她回答說。
「我是從東京一課來的,敝姓吉敷。」
說著,他便拿出了證件。
「老公你過來替我站一會兒。」
她對店內一個像是她丈夫的人說道。一個鼻子下留著小鬍子,身材細瘦的男人趕忙跑過來接手。
「請跟我來。」
清見鑽出櫃檯後舉起右手,示意吉敷到中庭去聊。
兩人來到鋪滿白沙的中庭,但四周仍舊人滿為患,都被女孩們給佔領了。清見指著牆壁旁邊一張白色的小桌,那裡因為被日光直射,所以沒有人坐。
兩人坐下後,吉敷先開口道:
「這店真不錯啊,今天不是休息日,客人也這麼多。」
「是啊,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
清見說。
「難道平時沒這麼多人嗎?」
「平時沒那麼忙,有時候白天人會多一些,但來得快去得也快。」
「哦,明白了。」
吉敷點點頭,向店內望了一圈。
「請問有什麼事嗎?屜森恭子她怎麼了?」
看來清見的母親已經和她聯繫過了。
「是這樣。」
吉敷整了整坐姿,看著清見的臉說。他面前這位女士雖然長相算不上出眾,但五官端正,散發著知性的美感,在陽光下目光炯炯有神。
「您還記得屜森恭子小姐嗎?您在T高中就讀時與她同班……」
「我當然記得她。」
清見即刻回答說。
「那清見女士您與屜森小姐她關係如何?」
「嗯,關係還不錯。」
看來是找對人了,吉敷暗喜。想不到那相冊上排名第一的人就是屜森恭子的好友。
「屜森小姐她到底怎麼了?」
「難道您沒有聽說嗎?有關屜森小姐的事。」
吉敷說。
「沒有,難道……」
她的話語中充滿了疑惑,臉上也顯出了不安的神情。
「她死了。」
「不會吧……什麼時候的事?」
「她是上週五死的。」
「天哪……她是怎麼死的?」
「自殺。」
「怎麼會,她那個人怎麼會自殺?到底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吉敷把事情的經過向清見說了一遍,她一直默默地聽著。
「秋田女士,唉,不對,您應該已經換姓了吧。」
「啊?哦,是的,現在姓塚田。」
「那麼塚田女士,您可不可以告訴我,屜森小姐她在讀高中的時候是個怎樣的女孩呢?」
「好的……」
塚田清見似乎還沉浸在悲傷中,神情有些恍惚。
「在班級裡與屜森小姐關係好的人,除了塚田女士您以外,還有別的人嗎?」
「唉……這怎麼說呢。其實我也算不上是她特別好的朋友,但那個人基本沒什麼朋友,所以……唉,真是讓人難以相信,她居然會去自殺……」
「她不像是會自殺的人嗎?」
「不像,那個人很要強。」
「她在讀高中的時候,就是這種要強性格嗎?」
「是,是啊。」
「具體來說,就是那種很好戰的,性格……」
「對,就是這樣。」
吉敷點點頭,看來這和他想的一樣。
「您能不能盡可能地向我描述一下讀高中時的屜森小姐是怎樣一個人。」
「好的……」
塚田清見想了一下便開始說:
「很用功,成績也很好。雖然她的目標不是東大,但在女孩子裡還沒有想她那麼愛學習的。因為自小就開始練鋼琴,所以她早就訂好了去音樂大學的目標。就連有活動的日子她也會不耽擱練琴……像學習委員或者副委員這種職務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還有……讓我想想……她很能說,性格也非常積極。」
「這麼說,她在上學的時候應該沒有惹過什麼麻煩吧?」
聽吉敷這麼一說,塚田清見低下了頭。
「教你們現代語文和古文的老師是大竹平吉吧?」
「啊,是的。」
「屜森小姐和大竹老師這兩個人有沒有產生過什麼糾紛?」
吉敷推測自己的問題就要接近真相了。
「唉,有過……」
她歎了一口氣,回答說:
「其實……一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心痛。她在退學前出了一個意外。」
「退學前?哦,出什麼事了?」
吉敷按捺住驚奇,盡可能用平靜的口氣問道。
「我記得那是暑假剛結束,第二學期開始的時候。她的暑假作文出了一點問題。
「那時候年輕的老師很喜歡進行變相體罰。比如沒交作業、遲到、上體育課偷懶,他們立刻回讓你去操場跑兩圈或者做五十個俯臥撐。我們就算有牢騷也不敢多說。當時教我們的大竹老師,雖然看上去不像那種喜歡整人的體力派,但他喜歡變相體罰的作風在學生當中可是出名的。
「變相體罰的對象一般都是男生,女生還好一些,於是那些男生就不滿了,私下裡就議論,說他是不是喜歡高中女生才對她們這麼好啊。於是大竹老師就不分男女,無論是誰只要做錯事了都要受罰。
「我記得當時在暑假作文裡用了『去化』用語的人都被一個個叫到教室的前面或者後面罰跪。」
「哦,還有這種事……」
大竹會做到這一步,這讓吉敷感到非常驚訝。
「被罰跪的地方也不一樣,是根據在作文裡用了多少『去化』用語決定的。最少的跪在教室的後面,稍微多一點的則在講台的左右,最多的人大竹就叫他們跪到走廊上去。
「現在想想,那樣分配是非常不準確的。我明明記得自己也在作文上用了『去化』用語,但罰跪就就沒有輪到我。凡被點名的女孩子都跪在教室的後面,走廊上清一色的男生。跪在講台前面的也基本都是男生。只有一個女生例外,,那就是屜森恭子。」
「原來是這樣啊。」
吉敷點點頭。
「從這件事開始,大竹老師就開始對屜森小姐有意見了。屜森小姐毫不客氣地提出自己的主張,而且個性非常頑固。在老師看來,這樣的學生應該屬於那種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的傢伙吧。」
「哦……後來呢?」
「之後的一小時裡,被罰跪的學生們就那麼一直跪著上課。臨近下課的時候,大竹老師讓那些跪在走廊上和跪在講台兩邊的學生到黑板上寫『我再也不用寫去化的詞句了』。」
「真的嗎?」
老師的手法還真極端。吉敷暗忖。
「但屜森小姐不肯寫,她就這麼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哦。」
「大竹老師追到屜森小姐的位子旁說:『誰說你可以下去的!』。屜森小姐也沒有回話,大竹老師就拿點名簿啪的一聲打在了她的頭上。」
「原來是這樣,但他那一下應該不會很重吧?」
「唉,是不太重。我想大竹老師也不是真的想打她。但那個時候屜森小姐大概覺得自己被罰了一小時的跪非常生氣,於是就大喊道:『請你把學校教育法第十一條讀一遍!』」
「學校教育法?」
「是啊,我們那個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學校教育法。也不知道屜森小姐她是從那裡查來的,居然連這都知道……」
「那第十一條的內容是什麼?」
「我們是後來才知道的,第十一條明文規定:教師對學生可以實行懲戒,但不可以進行體罰。」
「原來是這樣。」
「大竹老師聽她這麼說,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把她往黑板前拖。屜森小姐疼得哇哇大叫,但大竹老師就是不鬆手,還狠狠地把她的身子往黑板上撞。
「屜森小姐就是不肯就範,她一邊大叫著,一邊伸出兩隻拳頭往大竹老師身上亂打。
「大竹老師平時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做事也十分謹慎,但當時他在氣頭上也就什麼也不顧了。屜森小姐大聲慘叫,大竹老師也扯著嗓子狂吼:『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太狂了,你以為老師是好惹的嗎!』一邊喊還一邊狠命地揍屜森小姐。」
聽到這裡,吉敷的腦海裡浮現出不久前才見過的大竹平吉的面容。那男人乍一看似乎挺柔弱,但凶起來的氣勢卻不輸於人,所以聽塚田女士這麼說,吉敷就像親眼所見似的,能夠想像出那一幕場景。
「屜森小姐飛也似的逃回了家,這件事學校裡引起了軒然大波。她的頭都腫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後來去醫院看了以後才知道,屜森小姐耳朵的耳朵受了傷,鼓膜被打出了一個小洞。」
「唔……」
「屜森小姐的母親到學校來找校長理論。但校長還是搬出那套老話來想糊弄家長,說什麼這是為了學生著想,所以才施以愛的教鞭等等。屜森小姐的母親不吃這一套,整件事變得越來越複雜,最後她一紙訴訟將學校告到了兵庫縣教委會,在社會上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那後來大竹老師他被起訴了嗎?身為教師居然向學生施暴,並且造成學生的鼓膜受損。」
「沒有,這是因為……屜森小姐的父親是一個濫用暴力的人,他好像經常毆打自己的女兒,所以無法判斷屜森小姐的耳朵究竟是大竹老師還是他父親打壞的。大竹老師因此而撿了一條命。」
「原來是這樣啊,我明白了。那您對這件事怎麼看?有採取什麼措施嗎?」
「我真的被嚇壞了。無論那句話有多大的傷害力,大竹老師都不應該對一個未成年人,並且是一個女孩子實施這麼可怕的暴力。我是絕對無法容忍這種行為的。後來我和自己的父母商量,決定和屜森小姐以及她的母親進行一次面談,並且盡最大努力幫助她們母女。」
「唔……」
「後來屜森小姐仍舊來學校上課,但只要到了大竹老師的語文課時間她就扭頭回家,等課上完了再來。不過沒有這件事,我或許也不會和屜森小姐走得這麼近。校長要見屜森小姐的時候,是我陪她去的。校內簽名運動也是我和她一起組織的……」
「校長找她說了些什麼?」
「校長他……」
塚田清見笑笑說:
「校長他說:『大竹老師對於教育實在是熱心過頭了。他為了你們可算是操碎了心。』然後他還裝模作樣地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敲我們的背……」
吉敷苦笑。
「當然啦,好的老師也不是沒有。雖然我見過的老師不是都像他們那樣。但是……唉,我感覺大竹老師和校長他們實在是……」
「唔,我明白。」
吉敷也同意她的看法。
「總之他們缺少為人師表的魅力。所以我也無法尊敬他們。這之後校長還說:『三年啊,好不容易辛苦了三年,熬到現在還沒有幾個月了吧?等你們畢業後就會成為自由的大學生或者社會的一員,請再忍耐一下吧。』。」
「哦!」
「屜森小姐認為那是威脅,她非常生氣。」
「威脅?」
「因為當時臨近高考,校長暗示如果我們不安分就要在我們入學申請書上動手腳。」
「哦,是這樣。」
「事實就是這樣。到了第二學期的末尾,他們就明確告訴我們說,你們也不想看到入學申請書上有對你們不利的內容吧?」
「唔。」
「高中生一旦被高考束縛住,立場就變得十分脆弱。入學申請書如果搞砸了,那三年的努力就都白費了。我們想上大學,所以我們不敢反抗。到後來,包括我在內,那些一開始答應協助屜森母女的人都一個個地離她們而去。她在學校內處於孤立的狀態。」
「唉,真是可悲啊。」
「說什麼讓我們熬三年,學校又不是監獄,這種話真是太荒唐了。我覺得要我們咬緊牙關在學校裡待三年的想法真是可笑。我們又不是因為犯了什麼錯誤才被學校收容的。」
「你說得對,學校是大家一起學習生活,分享快樂的地方。那麼,屜森母女之後還繼續和學校進行抗爭嗎?」
「是的,她們第一個要求就是要大竹老師下跪謝罪。」
「那他謝罪了嗎?」
「當然沒有。校長明確表示不可以。他說老師向學生謝罪是荒唐的行為。如果那樣做就會讓學生得意忘形,教師也將無法樹立榜樣。總之這樣做會對教育非常不利。」
「對教育不利……」
吉敷苦笑,都過了二十年了,塚田清見所說的那個校長應該不是自己碰見的長田校長,但這兩位校長所說的話怎麼這麼像呢?
「就是這麼說的,難道把學生打成這樣就是對教育有利嗎?那之後屜森母女又提出了要求,至少大竹老師要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對學生動手。但校長又發話了,他說要讓大竹老師表態也可以,但這種事因人而異,要說絕不動手似乎不太可能。總之他們的態度是非常沒有誠意。」
「唔。」
「後來聽說屜森小姐家裡亂成了一團。屜森小姐的母親逼著他的丈夫出面給他麼母女出頭,還說他不這麼做的話就不是個男人。但屜森小姐的父親不光沒有這樣做,反而覺得自己的妻子越來越可怕。他們感情上產生了隔閡,最終兩人以離婚收場。因為這件事,屜森小姐的母親也變得越來越固執。」
吉敷無言地點點頭。
「屜森小姐的母親大概覺得一個女人更不能被人看扁,於是做事也越發極端。她要求學校開除大竹老師,還在學校的周圍貼滿了類似的傳單。屜森小姐在學校裡也呆不下去了,便頻頻要求休息。最後,她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的音樂大學。這一方面可能是學校在入學申請書上動了手腳,但也有可能是她的出席率太低的緣故。」
「哦……」
吉敷抱著胳膊。
「屜森小姐頭部的右側在黑板上受到了強烈撞擊,所以他左眼的視力變得很差。」
「原來是這樣造成的。」
原來除了鼓膜受損外,她的眼睛也有問題。N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耳鼻科的醫生曾說過,屜森恭子的美米爾氏病有可能是在鼓膜受到損害時患上的。對屜森恭子來說,當時受到的傷害,一直折磨到她死為止都沒有停息。
大竹平吉為什麼要逃避有關屜森恭子的調查?就連畢業相冊都要搶走不准自己看。他這樣做的理由,吉敷這下子是明白了。
「每每想起屜森小姐,我就覺得很難過。一開始我對學校和老師的做法覺得十分氣憤,並想和她一起抗爭下去。但後來學校拿入學申請書做擋箭牌,威脅我們不要多管閒事,我們也就屈服了。對於漸漸不來學校的屜森小姐,我們甚至沒有去探訪過她,鼓勵他要繼續上學。所以……我總覺的屜森小姐會有今天,其實我也要負一部分責任。」
「我有個我問題,塚田女士。為什麼後來屜森小姐會如此牴觸『去化』現象呢?一開始她不是因為這個問題而受到傷害的嗎?正確地說是受到了那些對『去化』現象有牴觸情緒的人的傷害。按常理來說,她應該支持『去化』現象,與那些有牴觸情緒的人站在對立面才是。但後來屜森小姐卻和她所憎恨的大竹老師一樣,變成了『去化』現象撲滅論的信徒,不,比那更嚴重,簡直就是個為貫徹自己信念而身體力行的戰士。對於這點,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塚田清見點點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吉敷。吉敷繼續說道:
「後來她簡直就是大竹老師的翻版,大竹老師還只是對自己的學生灌輸自己的思想,她卻對不認識的小說家這樣做。從某個角度來看,她是在對整個社會傳教。原本對自己造成巨大傷害的人,轉了個頭居然變成了促成自己成長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這……」
塚田清見欲言又止。
「我想我還是能夠理解屜森小姐的想法的。恐怕這就是男性和女性的差別吧。警察先生您是男人,男人是肯定不會明白的。」
「這又是為什麼?她不是被大竹老師打傷了嗎?」
「不是的,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大竹老師打了她,她才會這麼想的。我認為她是不想讓自己白白受傷害,所以才會變得如此偏激,如此盲信。她硬要讓自己去相信,無論這個這件事是錯是對,這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哎?為什麼要這樣,我不明白。」
吉敷對此充滿了疑惑。
「如果,如果是因為一個錯誤的思想讓自己被打了,那自己所受到的傷害豈不是一文不值。」
「哦……」
吉敷總算能夠理解了。
「意圖抹殺『去化』現象的大竹老師是正確的,他是為了自己好,才會發生那樣的事。屜森小姐在其後某個時期,決定將這種想法鑲嵌進自己的思維裡。」
「那一段時期,屜森小姐可以說是厄運連連。自身受到傷害,家庭也隨之瓦解,父母離婚,母親因為過度勞累而病逝,自己也沒有考入理想的大學。她的少女時代變成了一出悲劇。如果說大竹老師的思想是錯誤的,那她為此而遭受的那些厄運又算是什麼?會變得完全沒有價值。所以她才會將『去化』現象當成完全錯誤的東西,反正那不是什麼特別正確的東西,這樣想不會有什麼損失……那麼就這樣做……」
吉敷輕輕地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我總算明白了。」
或許就像她說的那樣。不,她說的沒錯,屜森恭子就是這麼想的。這的確是覺有女性特色的思維方式。
「她真是個可憐的人吶。」
吉敷突然想起了阪出優子說過的話。
「完全明白了,您的話讓我豁然開朗,非常感謝您!」
吉敷起身說道。特意跑了一趟神戶,真是不虛此行。
事件的動機是搞明白了,並不是只有大竹平吉一人要對此反省。像他這種性格的人根本就不適合當一個教師。在受到女學生的挑釁後,他居然如此輕易地就失去了理性,並且對女學生施以暴力。
讓他失去理智的深層原因,是他在道德觀念上無法容忍學生竟然以這種口氣對老師說話,而且那女學生說出來的話並非什麼污言穢語,而是一本正經的質問。
會有這樣的結果,究竟是大竹平吉太守舊了?還是二十年前的屜森恭子太超前了?
「請問,您是警察嗎?」
吉敷回過頭,發現塚田清見的丈夫正站在他的身後,拍著他的肩膀問他。
「我是。」
「有您的電話。」
真奇怪,應該沒有人知道自己會來這裡啊?
店內依舊被年輕姑娘們擠得滿滿的,他們嘰嘰喳喳的聊天聲充滿了整個中庭。角落裡,有一隻粉色的電話聽筒孤零零地橫放在桌上。吉敷覺得很可疑,拿起聽懂問道:
「喂喂,我是吉敷。」
他在想會是誰打來的啊?
「是警察先生嗎?」
電話裡傳出一個態度極端溫柔的男聲。四周的噪聲很響,吉敷聽不清,便把聽筒貼近了耳朵。
「剛才真是失禮了,我是T高中的大竹。」
「啊!」
吉敷下意識地提高了聲調。
「您果然在這裡,我的事您應該已經聽說了吧。對此我也不想辯解,只希望您能站在我的立場考慮,所以我才會打電話給您。
「像我這種身材矮小,既沒有魅力,也沒有可取之處的人如果老老實實的,只以本色示人,那就會徹底被學生們踩在腳下。警察先生,您到我們學校的廁所裡看看就知道了。那裡的牆壁上寫滿了我的壞話。他們叫我『大禿竹』、『大矬竹』、『齙牙老爹』。如果我對此不聞不問就去教室上課,那課根本沒法上。學生們會瞎嚷嚷,扔東西,還高聲大笑。
「其實,警察先生您來的時候說要談談有關屜森恭子的事。我一聽你這麼說,就知道她肯定是出事了。那孩子有些神經質,所以我很擔心她如果出什麼事會牽扯到我的頭上。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完全是由於我的失職造成的。
「屜森小姐那件事,對我來說的確是一件需要深刻地反省的事。但在那件事發生後的一段時間內,因為傳言的關係,那些孩子們都很怕我,就連上課也比以前要安靜多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那件事發生後,我也進行了檢討,以至於後來在教室裡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在走廊上和女學生擦聲而過的時候,經常會看見她們盯著我偷偷嗤笑。
「警察先生您肯定不會明白的,教場如戰場,不是誰都能勝任教師的職務的。學生裡只要有人加入了暴力團伙,我們這些做老師的就不會坐視不管。我們會真心實意地去找他們聊天。沒有當過老師的人又怎麼知道我們的艱辛?那些外人以為學校的生活都和電視劇裡一樣嗎?有時候必須給他們腦袋上來一下子嚇嚇他們,或者用暴力或者變相體罰來讓他們知道害怕。不這樣做,那些學生們就不會乖乖地聽話上課。
「最近不是有人說嗎?高中教育又不是義務教育,學校裡居然還有校規,這會不會很奇怪。他們說的沒錯,如果不想來上學就退學好了,反正又不是義務教育,學校不會強迫你來上課。但並沒有學生因此而退學。所以啊,這個國家的高中教育其實也早就變成義務教育了。
「我希望您能夠明白,其實我並不贊成體罰。只要學生們不遲到,在上課的時候不吵鬧,不把我這個醜陋的老人當成傻瓜戲弄,不會忘記我佈置的作業,我也會每天笑呵呵地站在講台上給他們上課。但這是不可能的,這個國家的學生都是些不打不成器的傢伙,毋寧說,這個國家的國民,以及日本人都是這副德行。我希望您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
語文老教師的聲音時而柔弱時而有力,這番話是他對吉敷以及這個社會發出的哀訴。吉敷打消了反駁的念頭。不,倒不如說對於大竹老師這番聲淚俱下的言論,吉敷根本反駁的餘地。他說的是對的。
歸程的電車中,吉敷一直在思考。他覺得真相已大致明瞭,但整個案子卻在真相揭示的同時變得更為模糊。吉敷不明白的是,到底誰要為為此負責?一個作家被人殺死了,殺死他的兇手自殺了,另外一個懷著作家孩子的人也自殺了,這些人中到底是誰是才是悲劇的元兇?吉敷陷入了迷思。
一個女人狠狠地譴責在小說中使用「去化」用詞的作家。那這個作家做錯了嗎?經過調查,吉敷覺得應該重新審視自己的看法。因為「去化」並不是什麼非常嚴重的過錯,不應該受到如此嚴厲的抨擊。
那麼,堅信「去化」現象是醜惡的,應該徹底從社會上消失的女性就有罪嗎?但將她逼到這一步,讓她盲目地相信「去化」現象是錯誤的人,卻是她高中時代的語文教師。
難道說,這個認為在教育中有必要進行體罰教師才要為這一切負責?但當吉敷聽過他的哀告後,再從他的立場進行考慮,吉敷感覺他的確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很難說清這到底是誰的錯。為了一個語法現象就殺人當然是不對的,但換個角度看,她會變得如此極端,也並不都是她的錯誤。在她的身上還是能夠找到令人心生同情的成分。
不管怎麼說,她都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了代價,這個案子也可以就此畫上句號。這是個奇妙但又毫無餘韻可言的案子。
吉敷在世四十多年,並且常年處於犯罪第一線辦案,也總結出一些罪惡的模式。在這個國家裡,殺人事件的模式都非常相似。他有時在想,或許這個「模式」就是促使兇案誕生的溫床。
人都有一種支配欲,上位者總會給下位者帶來一種不快感和無禮感。下位者因此心生怨念,這種怨念常年在心中積累盤踞,終有一日爆發並產生殺意。殺人事件通常就是在這種模式下誕生的。而那些上位者並非是真的擁有自信,認為自己有權利去支配那些下位者。他們之所以會百般刁難那些下位者,是因為他們的自卑情結作怪,劣等意識產生了逆流。在壓迫下位者的同時,那些上位者也受到比他們級別更高的人的壓迫。
像以前在朝鮮半島和中國大陸欺壓原住民的日本軍人和特高就是這種心態。那些被上級壓迫,卻將氣撒在當地民眾身上的日本軍人,其實有一大部分都是在本國受到地主虐待的貧農。被派往歐洲的傑出外交官,也很快就能融入了歐洲人的社會。
說實在的,我感覺日本社會通常只會在一種狀態下保持穩定。政府必須對民眾動用武力,日夜進行希特勒式的狂吼,施以鐵拳般的壓制,這才能維持社會的安定,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暴力的,高壓的社會。日本人天性如此,放他們不管的話,他們自己也會組成這樣一個社會。
舊日本軍界就是這種形態的典型,至於監獄,或者是剛剛參觀過的學校,甚至是體育俱樂部在本質上和軍界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沒他們那麼極端罷了。
商社和企業組織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這種思想的影響,如果把目光投向那些體力勞動為主要工作內容的基層公司,那就發現他們受到的影響遠遠高過上層。
但以上說的那些組織都沒有吉敷所在的警界來的典型。在警署裡,級別越高的人嗓門也越大。他們傲慢無禮,常常對下屬頤指氣使,用向下屬施壓的方式來維持這個組織的秩序。
戰爭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式了,但過了這麼多年,這種事還是沒有改變,這真是讓人感到驚訝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即便想改也很難改,或許可以將這種心態當出生於這個國家的人的宿命。就算獲得了自由,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使用。說到底,這都是因為日本人的自律能力很差所致。
這種精神損害卻全會困擾他們一生陪伴他們到死。那些不知道用酒精或者其他適當的方法來消解這種壓力的人常常做出違法的行為,但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的理由。
唉,但這種事就算對主任那種人也沒用。他們肯定會臭罵你一頓,問你是不是睡糊塗了啊,淨說些不知所謂的廢話。
在這次這個事件中,「去化」,這個語法現象是案件的重點,所以吉敷一開始還以為本案或許和高知階層有一定聯繫,會比較特殊。但調查的結果顯示,案子的起因和動機仍舊脫不出上述那個模式的範疇。受到壓迫的人將自己的怨念轉化為暴力施加給比自己低一層的人,以此來抵消自己的不快。無論在那個時代,只要身為下層的人不知道挺身反抗,那這種狀態就會永遠持續下去。
那些能找人出氣的人還好。而無法排解心中怨怒的人,憤恨之情越積越深,等到無法承受的時候便以犯罪的形式徹底爆發。吉敷對此感到十分無奈。幾乎所有人都有類似的煩惱吧,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出氣筒發洩的。尤其是女性,她們往往處於被壓迫的底層。像這次這個案子,就是一個女性將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反彈給他人,妄圖強迫他人承認自己造成。
總之這個案子是結束了。結局也沒有什麼意外,就像主任說的那樣,屜森恭子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