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日,辛島真由美在飯店裡平空消失了。這一天也是我無法忘懷的一日。當天吃過午飯後,我先待在家裡寫作業,想等媽媽黃昏出去上班後才去隔壁找真鍋先生。
這一天雖然是星期六,媽媽還是得去上班。那個年代的日本,星期六休息的情況還不普遍,一般商家仍然照常營業,不過,大部分的女性星期六還是休息的。媽媽因為必須負擔房子的貨款,所以盡量不休息,店裡好像也希望她能去上班。
那天有點風,所以房子外面比裡面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的關係,蟬叫聲好像變得比平日小,所以不管是真鍋印刷廠,還是我家附近,都變安靜了。當時我還想:夏天是不是快結束了?
黃昏的時候,我聽到了好像是印刷廠機器發出來的聲音,可是又覺得那聲音比平常安靜許多。我覺得這一天的任何事物,都變得和平日不大一樣。那種什麼事都和以前不一樣的感覺,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然而從那一天起,我的世界變了。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呢?我實在無法說清楚。但是,我確實感覺到不一樣,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我覺得我的耳朵不斷出現輕微的耳鳴聲,母親的樣子變了;真鍋先生的態度也變得和以前不一樣;再看周圍的景物時,景物與我之間的距離好像也變遠了。這個世界所發出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有點微弱。
最初我懷疑是我的耳朵有毛病,但是,我的耳朵並沒有問題,因為我聽得到電視機的聲音,也聽得到收音機的聲音。只是,一走到了室外,就覺得什麼都不一樣了。這個世界真的起了變化,可是那些變化都很細微,如果我跟別人這麼說,別人一定會覺得我太敏感了吧!然而我真的覺得不管是真鍋先生,還是卯月君,甚至是媽媽,雖然有著和以前一樣的臉,也有相同的聲音,但那個聲音好像是裝出來的,所以聽起來有點遠。這樣的距離感和不大一樣的氣氛,讓我感到他們被人頂替了。
一往小屋那邊走去,遠遠就看到門上的鎖被拿掉了。我想真鍋先生現在一定在裡面,所以就加快腳步走過去。可是,我又突然想起前幾天真鍋先生嚴厲的樣子,便不知不覺地放慢腳步,心情也變得郁卒起來。希望真鍋先生現在不在小屋裡,更不願意看到他和那個赤座先生在一起。
我站在門口,從門的縫隙偷窺門內的情形,門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幽暗的光線下,我看到那台黑色的大機器仍然被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面,但是,原本放在機器上面的地球儀和天體儀,則被拿下來擺在地上。
我覺得這台奇怪的機器正在等待啟動。因為沒有發出聲音,所以我知道機器此刻並沒有在運轉,而是在等待真鍋先生來啟動。真鍋先生正要來啟動這機器。
這個念頭一在腦子裡出現,我的好奇心立刻湧上心頭,不安感很快地消失無蹤。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機器呢?運轉起來的話,會怎麼樣呢?那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製作出來的機器呢?我很想知道,很想看它運轉的樣子。從我認識真鍋先生以來,我覺得他做的每一樣東西都很有趣,不論是組合塑膠模型玩具,還是製作模型飛機、工廠的印刷機、釣魚的魚漂,甚至是在千濱海邊搭建的守望塔,都讓我心動不已,所以這個黑色的機器,一定也是會讓我興奮、雀躍的東西。※棒槌學堂精校E書※
當時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為了看真鍋先生做的東西。早上醒來時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學校或什麼其他的事,而是「今天真鍋先生會給我看什麼東西?會跟我說什麼話呢?」因為有這樣的期待,所以我才會每天都去真鍋印刷廠。於是我信步走進小屋,靠近那台黑色的機器。
真鍋先生對我很好,不管我提出什麼問題,他都會耐心地回答我。例如我只是問他「這是什麼機器」,他就會從開關在哪裡開始,告訴我怎麼啟動機器、按什麼地方的鍵,機器會有什麼反應等,詳細地為我說明機器的種種。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告訴我這台黑色機器的事,不論我怎麼問他,他都只說這台機器很危險,千萬不要靠近。此外就什麼也不說了。可是,今天我實在很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機器。之前真鍋先生曾經對我說,他是真的喜歡我,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那麼,他一定會告訴我是什麼機器。
我走到機器旁邊,回想赤座先生和真鍋先生的動作,試著拿起機器的上蓋。或許只要打開上蓋看看蓋子的裡面,就可以知道它是什麼機器了。
上蓋的位置很容易辨認。我鬆開上蓋的金屬扣,慢慢拿起上蓋,蓋子還挺重的。一股奇怪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汽油的味道?還是外國香水的味道?總之,那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聞過的氣味。
「危險!」
因為聲音很大而且來得突然,讓我嚇得鬆手,上蓋便「砰」地一聲,蓋回原來的位置。真鍋先生神情慌張地跑過來,從我的背後抱住我,把我抱離機器,然後問:「你有沒有怎樣?」他問的時候,還不停地擺弄我的手指頭。
「沒有。」我立刻回答。但是,我心裡其實很想問什麼東西會怎麼樣?我的手指頭嗎?
「小陽,不可以靠近那個東西,那是非常危險的機器,你千萬不可以靠近。讓我看看你的手!」
真鍋先生用慌張的口氣說著。於是我張開手掌給他看,他從旁邊的紙巾盒子裡抽出一張衛生紙,仔細地擦拭我的手指和手掌。
「你沒有碰到裡面的藥吧?」
「沒有。」
我說。讓真鍋先生這麼緊張,一定是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我覺得我應該先道歉再說。
「真鍋先生,對不起。」
不過,我的道歉還有別的用意。我覺得我若不道歉,真鍋先生一定不會告訴我關於這台黑色機器的事,而且只要我道歉,他一定會馬上原諒我。
「算了。但是,千萬不要在靠近那台機器了,那樣是很危險的。來,你看漫畫吧!」真鍋先生說。
「這本我看過了。」
我知道真鍋先生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可是他越這樣,我就對那台機器越有興趣。我在心裡暗自盤算:今天一定要知道那台機器的秘密。如果我不知道它的危險在哪裡,那麼,我如何下定決心避開它呢?
「真鍋先生,你告訴我吧,這到底是什麼機器?為什麼那麼危險?裡面有毒嗎?」我說。
「如果是毒,那還好。」
真鍋先生立刻這麼說。他來來回回地看著屋子四周,想找個東西引開我對那台機器的注意力。
「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我嗎?」
「小陽,這件事不能告訴你。」真鍋先生像在哀求我理解似地說著。
「為什麼?我又沒有要玩那台機器,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麼。如果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機器,我怎麼知道它到底有多危險。」
聽到我這麼說後,真鍋先生沉默了。
「我們是朋友吧?」我又說。
「嗯,我們是朋友。」真鍋先生立刻回答。
「你說過為了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做,不是嗎?」
「什麼都願意。」
「那就告訴我呀!」
「小陽,這個世界上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真鍋先生看著我的眼睛說。,「這台機器太危險了,不能一直放在這裡,早晚要找個地方把它處理掉。因為這是個秘密機器,所以……」
「秘密機器?」
「這是非常機密、絕對機密的東西。如果被人知道有這樣的東西,這個世界恐怕會天翻地覆。它真的非常危險,所以你絕對不可以把這件事情說出去。我很快就會把它拿走了。」
「別的地方沒有這種機器嗎?」
「怎麼可能有呢?」真鍋先生喊叫似地說,「全日本只有這一台。」
「真的嗎?那我一定也會保守秘密的。我絕對會守密,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做保證,我不會說出去的,請你告訴我吧!」
真鍋先生後退了幾步,「咚」地一聲坐在沙發上。他低著頭,右手的手肘抵著膝蓋,五隻手指全按著額頭,陷入長長的思考當中。我站著也不是,便找了折疊椅坐下。
「小陽,你能保守秘密嗎?」想了很久之後,真鍋先生才拋出這麼一句話。
「對!」
「你會用你的性命來保守秘密?」
「我會保守秘密。我一定會。」我用力承諾著。
「好吧,那麼我就告訴你。」真鍋先生說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的心臟開始狂跳。他說,「過了今天晚上,這台機器就不在這裡了。它太危險,必須盡快處理掉。」
他走到機器旁邊,打開上蓋,然後從架子拿起竹籤,然後隨意地將竹籤插入機器內。接著,他又拿起旁邊的白紙,抽出插入機器內的竹籤,再拿竹籤去戳白紙的邊緣,於是那裡變透明了。
真鍋先生把竹籤輕輕放在真子的邊邊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老是戴著手套嗎?」
真鍋先生這麼說的時候,我的心臟已經跳到喉頭,好像就要從我的嘴巴裡跳出來一樣。
真鍋先生戴手套的事,我的心裡早就有疑問了,卻認為那不是可以發問的事,所以一直忍耐著沒有問。我想等他主動說出來。
「這是製作透明藥的機器。」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心立不禁暗自「哇」地叫了一聲。我覺得我的呼吸好像停止,心跳也停止了。
「紙變透明了吧?如果是人的細胞,那就更透明了。」
接著真鍋先生舉起戴著手套的左手,然後用右手的手指去抓左手手套的指尖,拿掉左手的手套。他用悲傷的聲音說道:「我曾經在一時疏忽的情況下,手不小心碰到這台機器裡的藥,結果就發生了慘事。
他那仍然高舉著的左手,袖口下空無一物,手腕以下是空的,手掌不見了。我說不出話來了。
「看不到吧?」真鍋先生說。
看到我震驚得呆住的表情,真鍋先生笑了。他輕輕放下左手,手腕放到機器後面。可是,當他再度舉起左手時,另一張白紙隨之飄到半空中。從白色襯衫的袖口與白紙之間的空隙看來,可以知道白紙確實是浮在半空中的。當真鍋先生的左手揮動時,白紙也隨之在半空中飄動。看到這種情形,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明白了嗎?其實我的左手還在,只是變透明了,別人是看不見的。」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腦子裡只有「怎麼會這樣」的驚歎。真鍋先生坐在床上,慢慢地再度戴起手套。
「明白了吧?小陽,這台機器是非常危險的,不僅吃了它製作出來的藥,人會變透明,就連只是碰到,碰到的部位就會變透明。」真鍋先生強調地說,「所以絕對不可以靠近它。知道嗎?」
我猛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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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飯店的通報後,兩名穿制服的警官立刻來到飯店。他們首先調查四樓從洗滌作業室到401號房之間,走廊上的每一間客房。走廊只有單邊有房間,所以只有三個房間。制服警官敲每一間房間的門,向裡面的居客表示隔壁房間的房客不見了,很可能被綁架擄走了,所以必須進入房內搜查。那些房客都沒有拒絕,大家都乖乖地讓警官入內搜查。
每間客房的浴室、廁所、床下、衣櫥裡,都被仔仔細細地檢查過,卻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警官再去問洗滌作業室裡的兩名女性員工,她們異口同聲的說一直很注意走廊上的情形,並沒有看到有人從401號房出來。
警官重新檢視了四樓的客房。房客們沒有拒絕警官短時間內的再度搜查,但是不管怎麼查看,仍然沒有在那幾個房間裡發現可疑之處。
最後警官們來到401號房。太一讓警官們查看自己巡視過的地方,但是,即使是像警官這樣的搜查專家,也無法在這個房間裡找到可疑的蛛絲馬跡。他們的結論是:真由美沒有離開這個房間。
警官們也仔細比對桌上的兩盒壽司,兩盒壽司唯一的差別就是其中一盒少了一塊魷魚壽司,此外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了。當警官問是否可以把兩盒壽司帶回警署的鑒識課調查時,太一表示當然可以。警官又摸了摸裝了茶水的茶杯,還把手指頭伸入杯子裡,說:茶水還溫溫的。
接著,警官戴上手套,拿起擺放在桌上的厚重歌本,看著打開來的那一頁。上面印有「糖果女孩」唱的一首歌和那首歌的編號。警官抬頭問太一:這是什麼原因。太一說:剛才真由美說睡醒以後要一起唱這首歌,自己也答應她了。所以應該是真由美翻到那一頁的。
總之,太一認為目前現場的情形是:真由美醒來後,泡了茶,拿出兩個小碟子,並把醬油倒在小碟子裡,然後打開伴唱機的歌本,翻到自己想唱的歌那一頁,吃了一塊魷魚壽司後,就消失了——或者說是「被迫消失」了。所謂的「被迫消失」,從字面來瞭解的話,應該就是被強制性地帶走或綁架了。可是,如果是強制性的,應該會有掙扎的聲音,不是嗎?然而他卻一點聲音也沒聽到,這實在太奇怪了。
兩名警官坐在沙發上,示意太一也坐下來,然後開口問道:真由美真的來過這裡嗎?他們這麼問的原因,是根據他們剛才的結論「真由美並沒有離開這個房間」,所以他們懷疑真由美是否真的來過這個房間。
說得也是。太一可以理解警官的懷疑,畢竟從現場的情形看來,確實只能那麼想了。可是,當他看到警官用懷疑的眼神看著自己時,他就覺得很不愉快了。警官是在懷疑自己說謊嗎?一想到這點,他立刻表示自己沒有理由開那種蠢玩笑。
真由美是他明年春天就要結婚的時象,如果她現在突然失蹤了,此後在親戚朋友面前,自己的面子要往哪兒擺呢?人生的計劃也會變得一團糟。他很憤慨地說這個事件讓他受到嚴重的打擊。可是警官又說: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真由美小姐不可能在你睡著的時候,自己主動離開這裡嗎?
總之,警官的意思就是在問太一:真由美是否有想離開房間的理由?太一認為警官的問題簡直是莫名其妙。是真由美想和她結婚,他是被動的一方,所以真由美根本沒有理由主動離開他。好吧,就算是真由美主動離開房間的,那麼,洗滌作業室來的女性員工,應該會看見她走出房門吧?飯店櫃檯的人員也會看到她離開飯店才對。太一如此表示時,兩名警官無言地點頭,表示理解了。
那麼,她就是被人擄走的了。於是警官再問太一,心中是否有這方面的線索?太一說不知道,不過,他告訴警方昨日真由美進這個房間後,一直表現出很害怕的樣子,不知道她在怕什麼。
然後警官來到一樓的櫃檯要了四樓所有房客的住址、職業、年齡等資料。但是從房客的住房登記資料裡,看不到任何可疑之處。
接著警官又詳細查看安全梯的情形。這個安全梯最低只通到二樓;若想從二樓下到地面,必須放下往上拉起的樓梯。但是想從地面上到二樓,就沒有辦法了。
但通往安全梯的門今天被鎖上了,客人無法從二樓通到安全梯。不只二樓的情況如此,三樓和四樓也一樣。安全梯是緊急逃難用的設施,照理說通往安全梯的門平常都應該開著,今天卻因為工作人員硫忽,各樓層通往安全梯的門不巧都被鎖上了。
另外,如果要利用建築物外面的樓梯,從四樓到這屋頂,必須再打開一扇門。但這扇門也上鎖了。一到四樓安全梯門的門鎖是相同的,但是通往屋項的安全梯門的門鎖,則是不同的。也就是說綁匪就算可以成功的攀登到二樓的安全梯,也無法利用這棟建築物外面的樓梯來到屋頂。
警官們接著又到屋頂去查看。屋頂的四周都有扶手,正中央有一個大型的活動小屋。這個小屋是放置資材的地方,門也上鎖了。為了保護這些物資,小屋外面鋪了一層薄薄的濕泥,如果有人走近小屋,必定會在濕泥地上留下鞋印。帶警官上來查看的飯店員工在樓梯口等待,兩位警官前去確定泥地是否是濕的,同時查看泥地上是否有最近留下的新腳印。結論是這一、兩天似乎沒有人來過這裡。
再走到401號房的正上方查看。401號房的浴室和廁所都有窗戶,簷溝從廁所窗戶的旁邊往下延伸,但是離廁所窗戶仍然有相當的距離,離浴室窗戶更遠,大約有四、五十公尺。
警官走回飯店員工身邊,問:「屋頂也是曬衣物的場所嗎?」飯店的員工表示,飯店使用的布料物,通常都交給專業的洗衣店處理,而且,飯後的洗滌作業室裡也有烘乾機,所以不會在屋頂晾曬衣物,屋頂用來放置物品。員工又說:「放在小屋內的東西,都是施工用的相關物品,不是平常會用到的東西,一般人沒事不會上來這裡。」
「今天晚上九點到十一點之間,有直升機發出巨響在這裡降落嗎?」警官笑著如此發問。飯店員工一臉正經地回答說:「不,沒有那種事。」
檢查完屋頂的情形後,警官們回到四樓太一面前。因為沒有屍體,不能斷定這是殺人案件。雖然有人失蹤了,或許是綁架案,但這也只是「或許」,還不能肯定:所以警方能做的事,就是檢視現場的情況並理清疑點而己。
警官表示:他們將會帶壽司回去警署做化驗分析,如果這是樁綁架案,對方一定會要求贖金,屆時請太一務必立刻和他們聯絡。然後警方就離開了。
站在太一的立場來說,他除了默默點頭,看著警官離去外也不能有什麼別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