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時從父親書房裡悄悄帶走的不僅是現金,還有一個舊的金製小打火機(款式和重量正合我意),一把尖頭鋒利的折疊刀。刀是用來剝鹿皮的,往手心裡一放沉甸甸的,刀身有十二厘米長,大概是在外國旅行時買的紀念品。另外還拿了桌子抽屜裡一個袖珍強光手電筒。太陽鏡也是需要的,深天藍色的,要用來遮掩年齡。
父親珍愛的羅萊克斯手錶也打算帶走,猶豫片刻,還是作罷。它的作為機械的精美固然強烈吸引著我,但我不願意帶價值過高的東西惹人注意。從實用性考慮,我平時用的秒錶和帶報時鈴的卡西歐塑料表已足夠了。或者不如說這兩樣好用得多。我轉念把羅萊克斯放回書桌抽屜。
此外拿了小時候姐姐和我的合影。相片同樣藏在書抽屜深處。我和姐姐坐在哪裡的海岸上,兩個人開心地笑著。姐姐往旁邊看,臉有一半陰影,以致看上去笑臉從正中間切開了,就像在課本照片上見到的希臘劇面具一樣含有雙重意味。光與影。希望和絕望。歡笑與哀傷。信賴和孤獨。我則毫不羞澀地直盯盯對著鏡頭。海岸上除了我倆別無人影。我和姐姐都身穿游泳衣。姐姐穿的是紅花連衣裙式,我穿一條鬆鬆垮垮不成樣子的藍色短褲。我手裡拿著什麼,似乎是根塑料棍。已成白沫的浪花沖刷著腳前的沙灘。
是誰在哪裡什麼時候照的這張照片呢?我為什麼做出那般開心的表情呢?父親為什麼只把這張相片留在手頭呢?一切都是謎。我大約三歲,姐姐可能九歲。我和姐姐果真那麼要好不成?記憶中我根本不曾同家人去看過大海。全然沒有去過哪裡的記憶。總之作為我不願意這相片留在父親手裡。我將相片塞進錢夾。沒有母親的相片,父親好像把母親的相片燒得一張不剩了。
想了想,我決定帶走手機。發現手機沒了,父親有可能同電話公司聯繫取消合同,那一來就毫無用處了,但我還是把它放進背囊。充電用的變壓器也放了進去。反正東西輕,知道沒用處時扔掉即可。
背囊裡我決定裝無論如何也少不得的東西。衣服最不好挑選。內衣要幾套吧?毛衣要幾件吧?襯衫呢長褲呢手套圍巾短褲大衣呢?考慮起來多得很。不過有一點是明明白白的
——我可不想扛著大行李以一副十足出走少年的形象在陌生的地方游來逛去,那樣很快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或者轉眼之間就被警察領走,遣送回家,或者同當地的地痞無賴同流合污。
不去寒冷地方即可。我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很容易,找暖和地方就是。這樣就用不著什麼大衣了。手套也不用。不考慮防寒,必需衣物足可減去一半。我挑選容易洗容易干又不佔地方的薄衣服,疊成一小團塞入背囊。除了衣服,還裝了這樣幾件東西:可以排除空氣小小疊起的四季通用睡袋、簡易洗漱用具、防雨斗篷、筆記本和圓珠筆、能錄音的索尼MD隨身聽、十多張唱片(音樂無論如何缺不得)、備用充電式電池。大致就這麼多了。野營用的飲具大可不必,太重太佔地方。吃的東西可以在小超市裡買。如此花了很長時間,終於將必需用品一覽表縮短了許多。這個那個寫上去不少,隨即勾掉。又加進不少,又勾掉。
我覺得十五歲生日是最適合離家出走的時間。這以前過早,以後又太晚。
為了這一天,上初中後兩年時間裡我一直努力鍛煉身體。從小學低年級開始我就去學柔道,成了初中生後也大體堅持下來了。但在學校裡沒參加體育俱樂部,一有時間就一個人跑馬拉松,在游泳池游泳,去區立攀?歡晡{?體育館用器械鍛煉肌肉,那裡有年輕教練員免費教給我正確的伸展運動方式和器械使用方法——如怎樣做才能使全身肌肉快速強勁,哪塊肌肉日常生活中使用哪塊肌肉只能通過器械強化等等。他們教我臥舉扛鈴的準確動作。幸運的是我原本長得高,每天的運動又使肩部變寬,胸脯變厚。在不相識的人眼裡,我應該足有十七歲。如果我十五歲而看上去又只有十五歲,那麼所到之處勢必麻煩纏身。
除去同體育館教練員的交談,除去跟隔一天上門一次的家政阿姨之間的三言兩語以及學校必不可少的幾句話,我差不多不向任何人開口。同父親很早以前就迴避見面了。一來雖然同在一家,但活動時間段截然不同,二來父親一天之中幾乎所有時間都悶在位於別處的工作室裡。何況,不用說我總是刻意避免同父親見面。
我上的是一所私立中學,裡面幾乎全是上流家庭或有錢人家的子女。只要不出大格,就能直接升入高中。他們個個牙齒整齊、衣著乾淨、說話無聊。在班裡我當然不受任何人喜歡。我在自己周圍築起高牆,沒有哪個人能夠入內,也盡量不放自己出去。這樣的人不可能討人喜歡。他們對我敬而遠之,並懷有戒心。或者感到不快、時而感到懼怕也未可知。然而,不為他人理睬這點莫如說正中我下懷,因為我必須獨自處理的事堆積如山。休息時間我總去學校圖書室,貪婪地閱讀不止。
不過學校的課我還是聽得相當專心。這是叫烏鴉的少年再三勸我做的。
初中課堂教的知識和技術,很難認為在現實生活中有多大用處,是這樣的。老師也差不多全部不值一提。這我曉得。可你得記著:你是要離家出走的。而那一來,日後進學校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因此最好把課堂上教的東西——喜歡也好討厭也好——一點不剩地好好吸進腦袋。權當自己是塊海綿。至於保存什麼拋棄什麼,日後再定不遲。
我聽從了他的勸告(總的說來我對叫烏鴉的少年是言聽計從的)。我全神貫注,讓腦袋變成海綿,側耳傾聽課堂上的每一句話,使之滲入腦袋。我在有限時間裡理解它們記住它們。這樣,儘管課外幾乎不用功,但考試成績我經常在班上排在前面。
肌肉如合金一般結實起來,我也愈發變得沉默寡言。我盡可能不讓喜怒形諸於色,注意不使自己所思所想為老師和身邊同學注意。我即將融入劇烈爭鬥的大人世界,要在那裡邊孤軍奮戰,必須變得比任何人都堅不可摧。
面對鏡子,我發現自己的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表情越來越僵硬麻木。回想起來,自己從不曾笑過,甚至連微笑都不曾有過——至少記憶中如此——無論對他人還是對自己本身。
但是,並非任何時候我都能徹底保持靜靜的孤立。以為自己圍築妥當的高牆一下子土崩瓦解的時候也是有的。雖然不很頻繁,但時而還是有的。圍牆在我不知不覺之間崩毀,我赤身裸體暴露在世界面前。每當那時腦袋便一片混亂,極度混亂。況且那裡還有預言。預言總是如黑乎乎的水潭出現在那裡。
預言總是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現在那裡。
平時靜悄悄潛伏於某個人所不知的場所,一旦時機來臨,它就無聲無息地湧出,冰冷冷浸滿你身上每一個細胞。你在殘酷的洪水氾濫中奄奄一息,痛苦掙扎。你緊緊抓住靠近天花板的通風口,苦苦乞求外面的新鮮空氣。然而從那裡吸入的空氣乾燥得幾乎起火,熱辣辣地灼燒你的喉嚨。水與渴、冷與熱這理應對立的要素齊心合力朝你襲來。
儘管世界上有那般廣闊的空間,而容納你的空間——雖然只需一點點——卻無處可找。你尋求聲音之時,那裡唯有沉默;你尋求沉默之時,那裡傳來不間斷的預言。那聲音不時按動藏在你腦袋某處的秘密開關。
你的心如久雨催漲的大河。地面標識一無所剩地被河流淹沒,並衝往一個黑暗的地方。而雨仍在河面急劇傾瀉不止。每當在電視新聞裡看見那樣的洪水,你便這樣想道:是的,一點不錯,那就是我的心。
離家之前我用香皂攀?歡晡{?在洗漱間裡洗手、洗臉。剪指甲,掏耳,擦牙。花時間盡可能使身體清潔。在某種情況下,清潔比什麼都重要。然後面對洗面台的鏡子,仔仔細細審視自己的臉。那裡有我從父親和母親那裡——話雖這麼說,母親的長相我根本記不起來——作為遺傳接受下來的臉。即使再抹殺臉上浮現的表情,再淡化眼睛的光亮,再增加身上的肌肉,相貌也是改變不了的。就算我深惡痛絕,也不可能把兩條只能認為受之於父的又長又黑的眉毛和眉間深深的皺紋一把扯掉。如果有意,我可以除掉父親(以我現在的力氣,決非什麼難事),也可從記憶中將母親抹消。可是我無法將兩人的遺傳因子從身上驅逐乾淨。如果我想驅逐,只能驅逐我自身。
並且那裡有預言。它作為裝置深深埋在我的體內。
它作為裝置深深埋在你的體內。
我熄掉燈,走出洗漱間。
家中充溢著又濕又重的沉默。那是並不存在的人們的低語,是活著的人們的喘息。我環顧四周,站住不動,深深呼吸。時針劃過午後三時。兩根針顯得那般陌生,它們擺出一副中立面孔,不肯站在我這邊。差不多是離開這裡的時候了。我拿起小型背囊,挎上肩。不知挎過多少回了,卻覺得比往常沉重得多。
目的地定在四國。並無理由必須是四國。只是查看地圖時,不知什麼緣故,覺得四國像是自己應去之地。看了幾次都覺得——或者不如說越看越覺得——那地方令我心往神馳。遠在東京南方,海把它同本土隔開,氣候也溫暖。那是我從未去過的地方,一個熟人一個親戚也沒有。所以就算有人查尋我的行蹤(我不認為會出現那樣的人),也不至於把目光投向四國。
我在窗口接過預定的車票,坐上夜班大巴。這是去高松最便宜的交通手段。一萬日元多一點點。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問年齡,沒有人盯視我的臉。乘務員只是事務性地驗票。
車上座位僅坐滿三分之一。乘客大半都是和我一樣的單客,車廂靜得有些不自然。到高松要跑很長的路。看時刻表,要跑十個小時,明天早上到。但時間長短不在話下。倘說時間,現在的我可是要多少都有。晚上八點多汽車剛出總站,我就放倒椅背,躺下睡了過去。身體一沉進座位,意識就好像電池沒電一樣模糊起來了。
快半夜時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不時醒來,從廉價窗簾的縫隙看夜幕下的高速公路。雨點出聲地猛打車窗,沿路排列的路燈變得隱隱約約。路燈宛如刻在世界上的刻度,以相同的間距無限延展開去。新燈光被拉到跟前,下一瞬間便成舊燈光閃去背後。意識到時,時針已移過半夜十二點,我的十五歲生日於是自動來臨,就好像被誰推上前來的。
「生日快樂!」叫烏鴉的少年說。
「謝謝。」我應道。
但預言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我確認自己周圍的牆尚未崩毀。我拉合窗簾,重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