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午時我正望著院子吃飯,大島走來坐在身旁。這天除了我沒有別的閱覽者。我吃的東西一如往日,不外乎在車站小賣店買的最便宜的盒飯。我們聊了幾句。大島把自己當作午飯的三明治分一半給我,說今天為我多做了一份。
「這麼說你也許不高興——從旁邊看來你總好像吃不飽似的。」
「正在把胃搞小。」我解釋道。
「刻意的?」他顯得興味盎然。
我點頭。
「是出於經濟上的原因吧?」
我又一次點頭。
「意圖我能理解,但不管怎麼說正是能吃的時候,能吃的時候最好吃飽。在多種意義上你都處於正需要充分攝取營養的時期。」
他給的三明治一看就能好吃,我道謝接過吃著。又白又柔的麵包裡夾著燻鮭魚、水田芥和萵苣。麵包皮響脆響脆。辣根加黃油。
他把壺裡的純濃咖啡倒進大號杯,我則打開自帶軟包裝牛奶喝著。
「你在這裡正拚命看什麼呢?」
「正在看漱石全集。」我說,「剩了幾本沒看,想趁此機會全部看完。」
「喜歡漱石喜歡得要讀破所有作品。」大島說。
我點頭。
白氣從大島手中的杯口冒出。天空雖然仍陰沉沉的,但雨現已停了。
「來這裡後都看了什麼?」
「現在是《虞美人草》,之前是《礦工》。」
「《礦工》?」大島像在梳理依稀的記憶,「記得是講東京一個學生因為偶然原因在礦山做工,摻雜在礦工中體驗殘酷的勞動,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說。很早以前讀過。內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較粗糙,一般說來在漱石作品中是評價最不好的一部……你覺得什麼地方有意思呢?」
我試圖將自己此前對這部小說朦朦朧朧感覺到的東西訴諸有形的詞句,但此項作業需要叫烏鴉的少年的幫助。他不知從哪裡張開翅膀飛來,為我找來若干詞句。
「主人公雖然是有錢人家子弟,但鬧出了戀愛風波又無法收場,於是萬念俱灰,離家出走。漫無目標奔走之間,一個舉止怪異的礦工問他當不當礦工,他稀里糊塗跟到了足尾銅礦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裡體驗根本無從想像的勞動。也就是說,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在類似社會最底層的地方四處爬來爬去。」我喝著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詞句。叫烏鴉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時間,但大島耐心等著。
「那是生死攸關的體驗。後來好歹離開,重新回到井外生活當中。至於主人公從那場體驗中得到了什麼教訓,生活態度是否因此改變,對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對社會形態懷有疑問……凡此種種作品都沒有寫,他作為一個人成長起來那種類似筋骨的東西也幾乎沒有。讀完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這部小說到底想說什麼呢?不過怎麼說呢,這『不知其說什麼』的部分奇異地留在了心裡。倒是很難表達清楚。」
「你想說的是:《礦工》這部小說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樣的所謂近代教養小說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點頭:「嗯,太難的我不大明白,或許是那樣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長。碰壁,碰壁後認真思考,爭取跨越過去。不錯吧?而《礦工》的主人公則截然不同,對於眼前出現的東西他只是看個沒完沒了,原封不動地接受而已。一時的感想之類誠然有,卻都不是特別認真的東西,或者不如說他總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顧自己鬧出的戀愛風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時和出井後的狀態沒多大差別。也就是說,他幾乎沒有自己做出過判斷或選擇。怎麼說呢,他活得十分被動。不過我是這樣想的:人這東西實際上恐怕是很難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選擇的。」
「那麼說,你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礦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搖頭:「不是那個意思,想都沒那麼想過。」
「可是人這東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麼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島說,「不能不那樣。你也難免不知不覺地如法炮製。如歌德所說,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隱喻。」
我就此思考著。
大島從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說道:「不管怎樣,你關於漱石《礦工》的意見還是令人深感興趣的,尤其作為實際離家出走的少年之見聽起來格外有說服力。很想再讀一遍。」
我把大島給我做的三明治吃光,喝完的牛奶盒捏癟扔進廢紙簍。
「大島,我有一件傷腦筋的事,除了你又沒有別人可以商量。」我斷然開口道。
他攤開雙手,做出「請講」的表示。
「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我今晚就無處可住。有睡袋,所以不需要被褥和床,只要有屋頂就成。哪裡都可以。你知道這一帶有屋頂的地方嗎?」
「據我推測,賓館旅店不在你的選項之內,嗯?」
我搖了下頭:「也有經濟上的原因。另外還有盡可能不引人注意方面的考慮。」
「尤其擔心少年科的警察。」
「或許。」
大島思索片刻,「既然如此,住在這裡即可。」
「這個圖書館?」
「是的。有屋頂,也有空房間,夜晚誰也不用。」
「可這樣做合適麼?」
「當然需要某種協調,但那是可能的,或者說不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可以設法做到。」
「怎麼做呢?」
「你看有益的書,也能用自己的腦袋思考。看上去身體也結實,又有自立之心。生活有規律,甚至能刻意縮小自己的胃。我跟佐伯商量一下,爭取讓你當我的助手,睡在圖書館的空房間裡。」
「我當你大島的助手?」
「說是助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幹,無非幫我開關圖書館的門。實質性清掃有專門幹這行的人定期上門,電腦輸入交給專家,此外沒什麼事可幹。其餘時間盡情看書就是。不壞吧?」大島說。
「當然不壞,可……」往下不清楚說什麼好,「可是,我想佐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畢竟我才十五歲,又是來歷不明離家出走的少年。」
「佐伯這個人嘛,怎麼說呢……」說到這裡,大島少見地停頓下來物色字眼,「不尋常的。」
「不尋常?」
「簡單說來,就是不以常規性標準考慮問題。」
我點點頭。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規性標準考慮問題具體意味著什麼。「就是說是特殊人嘍?」
大島搖頭道:「不,不是那樣的。若說特殊,我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說不受常識性條條框框的束縛。」
我仍未搞清所謂不尋常同特殊的區別,但我覺得還是不追問下去為好,至少在現在。
大島略停一下說:「不過也是,今晚馬上就住下來恐怕無論如何都有些勉強,所以得先把你領去別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邊住兩三天時間。不要緊的?地方倒是離這裡遠一點兒。」
我說不要緊。
「五點圖書館關門。」大島說,「收拾一下,五點半從這裡出發。你坐我的車,把你拉到那裡。眼下那裡誰也沒有,屋頂基本上有。」
「謝謝。」
「到那兒之後再謝。跟你預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閱覽室繼續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讀書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類型。詞章之樂。若詞章樂不起來,必然半途而廢。快五點時,我把小說讀到最後,放回書架,然後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悵悵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櫻花,想她的房間,想她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發生變化,推向前去。
五點半我在甲村圖書館門口等大島出來。他把我領去後面停車場,讓我坐在綠色賽車的助手席山。馬自達活動篷頂式。篷已合攏。瀟灑的敞開式雙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繩子綁在後頭行李架上。
「行車時間蠻長的,路上停靠在哪裡吃飯吧。」說著,他發動引擎打火。
「往哪兒去呢?」
「高知。」他說,「去過?」
我搖頭。「有多遠?」
「是啊……到目的地大約要兩個半鐘頭。翻山,南下。」
「去那麼遠沒問題麼?」
「沒問題。路筆直筆直暢通無阻,太陽又沒下山,油箱滿滿的。」
傍晚時分我們穿過市區,先開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變換著車道在車與車之間穿梭,左手頻頻換檔,時而減速時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轉聲都有細微變化。每當他壓下變速桿把油門猛踩到底,車速便一瞬間超過一百四十公里。
「變速裝置是特殊的,提速快。這點和普通的馬自達賽車不同。熟悉車?」
我搖頭。對車什麼的我一無所知。
「你喜歡開車?」
「醫生不准我從事危險運動,所以代之以開車。補償行為。」
「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
「病名說起來很長,簡而言之,是一種血友病。」大島若無其事地說,「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說。生物課上教過。「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於遺傳關係,血液不凝固。」
「正確。血友病也有好多種,我是比較罕見的一種。雖然不至於要死要活,但必須小心,盡量別受傷。一旦出血,就得先去醫院再說。而且你也知道,一般醫院裡貯存的血很多時候存在種種問題。感染愛滋病坐以待斃不在我的人生選項之內。所以,關於血液我在這座城市裡備有特殊門路。由於這個緣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廣島一家大學附屬醫院,我幾乎不離開這裡。再說,我本來就不很喜歡旅行和運動,因此不覺得難受。只是做飯有點兒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飯菜是悲哀的事情。」
「開車也是相當危險的運動,我想。」
「危險種類不同。我開車的時候,盡可能開出速度來。開出速度,發生交通事故就不是折斷手指那樣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條件都差不許多。公平!不必考慮凝固不凝固那類囉嗦事,可以怡然自得無牽無掛地死去。」
「確實。」
大島笑道:「不過別擔心,輕易不會出事。別看這樣,性格上我非常謹慎,從不勉強,車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狀態。況且,死的時候我想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死。」
「拉上誰一起死不在大島人生選項之內。」
「正確。」
我們走進高速公路服務站的餐廳吃晚飯。我吃炸雞塊和色拉,他吃咖哩海鮮和色拉。以充飢為目的的飲食。他付賬。之後又上車前進。四周徹底黑了下來。一踏加速器,引擎轉速儀的指針猛然跳起。
「聽音樂可以的?」大島問。
我說可以。
他按下CD唱機的放音鍵,古典鋼琴樂響起。我傾聽了一會兒音樂。大體聽得出。不是貝多芬,不是舒曼,從年代上說介於二者之間。
「舒伯特?」
「不錯。」他雙手搭在方向盤的以時鐘來說是十時十分的位置,一閃瞥了我一眼。「喜歡舒伯特的音樂?」
我說不是特別喜歡。
大島點頭道:「開車的時候,我經常用大音量聽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曉得為什麼?」
「不曉得。」
「因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是世界上難度最大的作業之一。尤其這首D大調奏鳴曲,難度非同一般。單獨拿出這部作品的一兩個樂章,某種程度上彈得完美的鋼琴手是有的,然而將四個樂章排在一起,刻意從諧調性這個角度聽來,據我所知,令人滿意的演奏一個也談不上。迄今為止有無數名鋼琴手向此曲挑戰,但哪一個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還沒有堪稱這一個的演奏。你猜為什麼?」
「不知道。」我說。
「因為曲子本身不完美。羅伯特·舒曼誠然是舒伯特鋼琴樂難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稱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長。」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麼為什麼有那麼多名鋼琴手向它挑戰呢?」
「問得好。」言畢,大島略一停頓。音樂籠罩了沉默。「我也很難詳細解釋。不過有一點可以斷言:某種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強有力地吸引人們的心——至少強有力地吸引某種人的心。比如你為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裡邊有《心》和《三四郎》那樣的完美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了那部作品。換言之,那部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是如此,那裡邊具有惟獨那部作品才有的撥動人心弦的方式。」
「那麼,」我說,「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為什麼聽舒伯特的奏鳴曲呢,尤其是在開車的時候?」
「舒伯特的奏鳴曲、尤其是D大調奏鳴曲,如果照原樣一氣演奏下來,就不成其為藝術。正如舒曼指出的,作為牧歌則太長,技術上則過於單一。倘若如實彈奏,勢必成為了無情趣的骨董。所以鋼琴手們才各顯神通,獨出機杼。例如,喏,這裡強調承轉,這裡有意放慢,這裡特別加快,這裡高低錯落。否則節奏就出不來。而若稍不小心,這樣的算計就會使作品的格調頃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樂。彈奏這首D大調的任何一位鋼琴手都掙扎在這種二律背反之中,無一例外。」大島傾聽著音樂,口裡哼著旋律,繼續下文,「我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舒伯特,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剛才也說了——幾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優質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夠刺激人的意識,喚起注意力。如果聽捨此無他那樣的完美音樂和完美演奏開車,說不定就想閉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傾聽D大調奏鳴曲,從中聽出人之活動的局限,得知某種不完美性只能通過無數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體表現出來,這點給我以鼓勵。我說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島說,「一說起這個,我就如醉如癡。」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種類,也有程度問題吧?」我問。
「自然。」
「比較地說也可以的——以往聽過的D大調奏鳴曲中,你認為最出色的是誰的演奏呢?」
「好難的問題。」他說。
大島就此思索起來。他下按換檔,移到超車線,一陣風地追過運輸公司的大型冷凍卡車,又拉起車擋,返回行車線。
「不是我有意嚇唬你,夜間在高速公路上,這綠色賽車是最難看見的一種車。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險,尤其在隧道裡。按理賽車的車身顏色該塗紅的,那樣容易看見。法拉利大多是紅色就因為這個道理。」他說,「可我就是喜歡綠色。危險也要綠的。綠是林木色,紅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錶,又隨著音樂哼唱起來。
「一般地說,作為演奏最為一氣呵成的是布萊迪和阿什克納濟。不過坦率說來,我個人不中意他倆的演奏,或者說不為其吸引。舒伯特麼,讓我來說,乃是向萬事萬物的存在狀態挑戰而又敗北的音樂。這是浪漫主義的本質。在這個意義上,舒伯特的音樂是浪漫主義的精華。」
我注意細聽舒伯特的奏鳴曲。
「如何,單調的音樂吧?」
「的確。」我說。
「舒伯特是經過訓練才能理解的音樂。剛聽的時候我也感到單調,你那樣的年齡那是當然的。但你很快就會領悟。在這個世界上,不單調的東西讓人很快厭倦,不讓人厭倦的大多是單調的東西。向來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單調的時間,但沒有忍受厭倦的餘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別。」
「你剛才說自己是『特殊人』的時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說罷,他看著我這邊微微一笑。一種彷彿含有惡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還有別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長的奏鳴曲結束之後,我們再不聽音樂,也自然而然地緘口不語,分別委身於沉默編織出的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我似看非看地看著陸續出現的道路標識。向南轉過交叉點後,長長的隧道一個接一個閃現出來。大島全神貫注地趕車超車。趕超大型車時,耳邊「咻」一聲傳來空氣的低吼,就好像什麼靈魂出竅時的動靜。我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以確認背囊是否仍在後頭行李架上綁著。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難說是舒適的住處。住在那兒時間裡,你恐怕見不著任何人。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大島說:「那樣的地方也不礙事?」
我說不礙事。
「你已習慣孤獨了。」大島說。
我點頭。
「不過,孤獨的種類也林林總總,其中很可能有你預想不到的孤獨。」
「比如什麼樣的?」
大島用指尖頂了一下眼鏡橋:「無可奉告。因為孤獨因你本身而千變萬化。」
開下高速公路,駛入一般國道。從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遠,沿路有個小鎮,鎮上有小超市。大島停下車,買了一個人幾乎提不動袋子那麼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蘇打餅乾、牛奶和礦泉水、罐頭、麵包、熟食,差不多全是無需烹調的、可以直接食用的東西。仍由他付款。我剛要付,他默默搖頭。
我們再次上車,沿路前進。我在助手席上抱著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開出小鎮,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來越少,來往的車也越來越少。路面窄得很難相向開車,但大島把車燈光束開得足足的,幾乎不減速地風馳電掣。制動和加速頻頻轉換,車檔在2與3之間往返。表情已從大島臉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開車,雙唇緊閉,眼睛逼視前方黑暗中的一點,右手握方向盤,左手置於短短的變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側變成懸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彎拐得越來越急,路面開始不平穩,車尾發出誇張的聲音搖來擺去。但我已不再考慮危險,在這裡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選項之中。
手錶數字接近9。我打開一點兒車窗,涼瓦瓦的空氣湧了進來。四周的回聲也已不同。我們是在山中朝更深的地方行進。路總算離開了懸崖(多少讓我舒一口氣),駛入森林。高大的樹木在我們周圍魔術一樣聳立著,車燈舔一般逐一掃過樹幹。瀝青路面早已沒了,車輪碾飛石子,石子反彈在車體上發出脆響。燈光隨著路面的坑坑窪窪急切切的上躥下跳。星星月亮都沒出來,細雨不時拍打前車窗的玻璃。
「常來這裡的?」我問。
「過去是的。現在有工作,不怎麼來了。我的哥哥是衝浪運動員,住在高知海岸,開一家衝浪用品店,造小汽艇,偶爾他也來住。你會衝浪?」
沒衝過,我說。
「有機會讓我哥哥教你。一個很有兩下子的衝浪手!」大島說,「見了面你就知道,和我相當不同:高高大大,沉默寡言,不善交際,曬得黑黑的,喜歡啤酒,聽不出舒伯特和瓦格納的區別。但我們十分要好。」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穿過幾座幽深的森林,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大島停下車,引擎沒關就跳下車去,把張著鐵絲網的像入口處似的東西拿掉鎖推開,隨後把車開進去,又跑了一段彎彎曲曲的壞路。過了一會兒,眼前出現稍微平坦些的地方,道路在此終止。大島停住車,在駕駛席上長長吁地了口氣,雙手把前額的頭髮撩去後面,扭動鑰匙熄掉引擎,拉下停車閘。
引擎熄掉後,沉甸甸的岑寂壓來了。冷卻扇開始轉動,因過度使用而發熱的引擎暴露在外部空氣中,「絲絲」作響。可以看見引擎罩上微微騰起的熱氣。很近的地方似乎有小河流淌,水流聲低低傳來。風時而在遠離頭頂的上方奏出象徵性的聲音。我打開車門下來。空氣中一團一塊地混雜著冷氣,我把套在T恤外的防風衣拉鏈拉到頦下。
眼前有一座小建築物。形如小窩棚。由於太黑,細處看不真切,唯見黑魆魆的輪廓以森林為背景浮現出來。大島仍讓車燈亮著,手拿小電筒慢慢走去,登上幾階簷廊的階梯,從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進門擦火柴點燈,而後站在門前的簷廊上,手遮燈光向我招呼道:「歡迎光臨寒舍!」他的身影儼然古典章回小說中的插圖。
我登上簷廊階梯,進入建築物。大島給天花板垂下的大煤油燈點火。
建築物內只有一個箱子樣的大房間。角落安一張小床。有吃飯用的桌子,有兩把木椅,有個舊沙發。沙發墊已曬得不可救藥。看上去就像把若干家庭不要的傢俱隨手拾來湊在一起。有個把厚木板用塊狀物墊起幾層做成的書架,上面排列著很多書。書脊都很舊了,是被實實在在地看過的。有個裝衣服的老式木箱,有簡易廚房,有檯面,有個小煤氣灶,有洗滌槽。但沒有下水道,旁邊放一個鋁桶算是替代物。木架上擺著鍋和壺。長柄平底鍋掛在牆上。房間正中有個黑鐵柴爐。
「哥哥差不多只靠一個人就造了這座小屋。用原有的樵夫窩棚大幅度改造的。人相當巧。我還小的時候也幫了點兒忙,在不至於受傷的情況下。非我自吹,極有原始風味。剛才也說了,沒有電,沒有下水道,廁所也沒有。作為文明的產物,勉強有液化氣。」
大島拿起壺,用礦泉水簡單涮了涮,準備燒水。
「這座山本是祖父的所有物。祖父是高知的財主,有很多土地和財產。十多年前他去世後,哥哥和我作為遺產繼承了這座山林。基本上是整整一座山。其他親戚誰也不要這樣的地方,一來偏僻,二來幾乎不具有資產價值。作為山林利用必須僱人打理,而那相當費錢。」
我拉開窗簾往外看,但對面只有濃重的黑暗如牆壁連成一面。
「正是你這麼大年齡的時候,」大島把卡莫米爾袋泡茶放入壺中,「我來過這裡好幾次,一個人生活。那期間誰也不見,跟誰也不說話。哥哥半強迫地叫我那樣做的。得我這種病的人,一般是不許那樣的,因為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有危險,但哥哥不在乎這個。」他靠在廚房台板上等水燒開。「哥哥並不是想嚴格鍛煉我,沒那樣的念頭,只是因為他相信對我來說那樣做是必要的。不過的確有好處,這裡的生活對於我是很意義的體驗。可以看許多書,可以一個人慢慢思考。說實話,從某個時期開始我差不多沒有上學,喜歡不來學校,學校方面也不大喜歡我。怎麼說呢,因為我與眾不同。初中算是好歹靠情面混出來了,往下便單槍匹馬,和現在的你一樣。這話過說了?」
我搖頭:「所以你待我好?」
「這個是有的。」他略一停頓,「但也不盡然。」
大島把一個茶杯遞到我手裡,自己也喝著。熱乎乎的卡莫米爾茶使長途奔波中亢奮起來的神經安穩下來了。
大島看一眼表:「我差不多該回去了,簡單介紹一下吧。附近有條清亮清亮的河,要用水去那裡拎。就是不遠那裡湧出的水,可以直接喝,比什麼礦泉水地道得多。燒柴裡邊堆著,冷了生爐子就是。這裡夠冷的,即使八月份我有時也要生火。火爐當灶爐,能做簡單的飯菜。另外後面工具房裡有干各種活需要的工具,自己按需要找。箱子裡有我哥哥的衣服,隨便穿好了,他那人不會一一介意誰穿了自己的衣服。」
大島雙手叉腰,把房間打量了一圈。
「一看你就知道,小屋不是為浪漫目的建造的,但若只考慮存活,應該沒什麼不便。此外有個忠告:最好別進入森林深處。那是很深很深的森林,路也沒一條像樣的。走進樹林時,要時時把小屋留在視野內。再往裡頭去就有可能迷路,一旦迷路就很難找回原處。我也吃過一次大虧,在離這裡不過幾百米遠的地方左一圈右一圈整整轉了半日。也許你認為日本是小國,何至於迷在森林出不來,可是一旦迷路,森林這東西是深得沒有盡頭的。」
我把他這個忠告記在腦袋裡。
「還有,下山的事也最好不要考慮,除非有相當緊急的情況。距有人家的地方實在太遠。就在這裡等著,我很快會來接你。估計兩三天內就能來,兩三天吃的已準備好了。對了,可帶手機了?」
我說帶了,用手指了一下背囊。
他淡然一笑:「那就放在那裡好了。手機這裡用不上,電波根本到不了,廣播當然也聽不成。就是說——你同世界完全隔絕。書是盡可以讀。」
我忽然想起一個現實性問題:「沒有廁所,在哪裡方便呢?」
大島大大地攤開雙手:「這廣闊而深邃的森林都是你的,廁所在哪裡由你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