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剛過,中田搭乘的卡車駛入神戶。街上已經大亮,但倉庫門還沒開,無法卸貨。兩人讓卡車停在港口附近寬闊的路面上,準備打盹。小伙子把打盹用的椅背放平,蠻愜意地打著鼾聲睡了。中田時而被鼾聲吵醒,又很快沉入舒坦的睡眠之中。失眠是中田從未體驗過的現象之一。
快八點時,小伙子翻身坐起,大大打了個哈欠。
「噯,老伯,肚子餓了?」小伙子一邊用電動剃鬚刀對著後視鏡剃鬚一邊問。
「那是,中田我有幾分餓的感覺。」
「那,到附近找地方吃早飯去!」
從富士川到神戶的路上,中田基本上是在車上睡覺。這時間裡小伙子沒怎麼開口,邊開車邊聽深夜廣播節目,不時隨著廣播唱歌。全是中田沒有聽過的新歌。倒是日語歌,但中田幾乎不知歌詞說的是什麼,只是零零星星聽出幾個單詞。中田從帆布包裡掏出兩個年輕女OL1給的巧克力和飯團,同小伙子兩人分著吃了。
小伙子說是為了提神,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以致沒到神戶中田便弄得滿身煙味兒。
中田拿起帆布包和傘從卡車下來。
「喂喂,那麼重的玩意兒就放在車上好了。很近,吃完就回來。」小伙子說。
「那是,你說的是,可中田我不帶在身上心裡不踏實。」
1日式英語OfficeLady之略,女辦事員,女職員。2
「呵,」小伙子瞇縫起眼睛,「也罷。又不是我拿,老伯請便。」
「謝謝。」
「我麼,我叫星野,和中日Dragons棒球隊的總教練同姓,親戚關係倒是沒有。」
「噢,是星野君。請多關照。我姓中田。」
「知道知道,已經。」
星野像是很熟悉這一帶的地理,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著,中田小跑一樣地尾隨其後。兩人走進後巷一家小食店,裡面擠滿了卡車司機和與港口有關的體力勞動者,打領帶的一個也沒見到。客人活像在補充燃料,神情肅然地悶頭吞食早餐。餐具相碰聲,店員的報菜名聲、NHK1電視新聞播音員的聲音在店裡響成一片。
小伙子指著牆上貼的食譜道:「老伯,什麼都行,隨你點!這裡麼,又便宜又好吃。」
中田應了一聲,照他說的看了一會兒牆上的食譜,突然想起自己不認字。
「對不起,星野君,中田我腦袋不好使,不認得字那東西。」
「呵,」星野感歎道,「是麼,不認字?這在現如今可是奇事一樁了。也罷,我吃烤魚煎蛋,一樣的可以?」
「可以可以,烤魚煎蛋也是中田我喜歡吃的。」
「那好。」
「鰻魚也喜歡。」
「唔,鰻魚我也喜歡。不過,畢竟一大清早,不好來鰻魚。」
「那是。再說中田我昨晚由姓荻田的那位招待了一頓鰻魚。」
「那就好。」小伙子說。「烤魚套餐加煎蛋,兩份。再加一份大碗飯!」他向店裡的夥計吼道。
「烤魚套餐、煎蛋,大碗飯一碗!」對方高聲複述。
「我說,不認字不方便吧?」星野問中田。
「那是,不認字有時很不好辦。只要不出東京都中野區,倒還沒什麼太不方便的,可像現在這樣來到中野區以外,中田我就相當煩惱。」
1日本廣播協會。日文羅馬拼音NipponHosoKyokai之略。2
「倒也是,神戶離中野區可遠著哩。」
「那是。南北都分不清,明白的只剩下左和右。這一來就找不到路了,票也買不到手。」
「可這樣子你居然也到了這裡。」
「那是。中田我所到之處都有很多人熱情關照,您星野君就是其中一位。不知如何感謝才好。」
「不管怎麼說,不認字都夠傷腦筋的。我家阿爺腦袋的確糊塗了,但字什麼的還認得。」
「那是。中田我腦袋不是一般的不好使。」
「你們家人都這德性?」
「不不,那不是的。大弟弟在叫伊籐忠那個地方當部長,小弟弟在通產省那個衙門裡做事。」
「嘿,」小伙子敬佩起來,「好厲害的知識人嘛!單單老伯你一個夠不到水平線。」
「那是。只有中田我中途遭遇事故,腦袋運轉不靈了。所以經常受到訓斥:不要給弟弟侄子外甥添麻煩!不要到人前拋頭露面!」
「倒也是,有你這樣的人出現,一般人是會覺得臉面難堪的。」
「中田我複雜的事情固然不太明白,但只要在中野區生活,倒也不至於迷路。得到知事大人的關照,和貓們也處得不錯。一個月理一次發,還時不時能吃上一頓鰻魚。可是由於瓊尼·沃克的出現,中野區也待不下去了。」
「瓊尼·沃克?」
「是的。穿長筒靴戴黑高帽的人。身穿馬甲手提文明棍。收集貓取它們的魂兒。」
「好了好了,」星野說,「長話我聽不來。反正你是因為這個那個的離開了中野區。」
「那是。中田我離開了中野區。」
「那,往下去哪裡?」
「中田我還不清楚。但到這兒後我明白了一點:要從這裡過一座橋。附近有座大橋。」
「就是說要去四國嘍?」
「您別見怪,星野君,中田我不大懂地理。過了橋就是四國麼?」
「是的。這一帶說起大橋,就是去四國的大橋。有三座,一座由神戶過淡路島到德島,另一座由倉敷山下到阪出,還有一座連接尾道和今治。本來一座就該夠用了,但政治家好出風頭,一氣弄出了三座。」
小伙子把杯裡的水滴在膠合板桌面上,用手指畫出簡單的日本地圖,在四國與本州之間架起三座橋。
「這座橋相當大?」中田問。
「啊,大得不得了,不開玩笑。」
「是麼。反正中田我想過其中的一座。應該是離得近的這座。往後的事往後再考慮。」
「那就是說,不是前面有熟人什麼的。」
「那是。中田我熟人什麼的一個都沒有。」
「只是想過橋去四國、去那裡的哪裡看看?」
「是的,正是。」
「那麼,哪裡究竟是哪裡也不知道嘍?」
「是的,中田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倒是覺得只要去了那裡就會明白的。」
「難辦啊!」說著,星野理了理亂髮,確認馬尾辮還在那裡,戴回中日drogons帽。
不久,烤魚套餐端來,兩人默默吃著。
「喏,煎蛋夠味兒吧?」星野說。
「那是,非常可口,和中田我平時在中野區吃的煎蛋大不一樣。」
「這是關西煎蛋,和東京弄出來的像座墊一樣乾巴巴沙拉拉的東西壓根兒不同。」
兩人繼續悶頭吃煎蛋,吃鹽巴烤竹莢魚,喝海貝大醬湯,吃醃蕪菁,吃熗菠菜,吃紫菜,把熱白飯吃得一粒不剩。中田總是每口咀嚼三十二下,全部吃完花了不少時間。
「肚子飽飽的了?」
「是的,中田我吃得很飽很飽。您怎麼樣?」
「我也滿滿的了,不管怎麼說。如何,像這樣的早飯味又好量又足,覺得很幸福是吧?」
「那是,感到相當幸福。」
「對了,不想拉屎?」
「那是。經您這麼一說,中田我也漸漸有了那樣的感覺。」
「那就拉好了。那邊有廁所。」
「您沒關係麼?」
「我隨後慢慢來。你先去。」
「那是。謝謝!那麼中田我先去拉屎。」
「喂喂,別那麼大聲重複好不好?都給大夥兒聽見了。大家還正在吃飯呢!」
「那是。十分抱歉,中田我腦袋不怎麼好使。」
「好了,快去快回。」
「順便刷刷牙也可以的麼?」
「可以,牙也刷刷。還有時間,隨你幹什麼。不過麼,中田,傘什麼的放下可好?無非去一下廁所嘛!」
「那是,傘放下就是。」
中田從廁所回來時,星野已經付了款。
中田在木工廠一天假也沒請地默默干了三十七年,因此在當地郵局多少有點兒積蓄。由於中田平日幾乎不花錢,那筆積蓄應該可以讓他沒工作也能輕鬆打發餘生。中田有個身為市政府職員的關係要好的表弟,他為不能讀寫的表兄管理那筆存款。不料這位表弟心地雖好,腦筋卻有點兒不夠用,在惡劣掮客的唆使下盲目投資滑雪場附近的一家度假山莊,弄得負債纍纍,幾乎在中田失去工作的同時全家蹤影皆無,大概是高利貸方面的暴力團伙催逼所致。無人知曉其下落,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中田請熟人陪著去郵局查看賬戶存款額,結果賬面上僅剩區區幾萬日元,就連前不久打入的退職金也包括在已被提走的存款中了。只能說中田命途多舛。失去了工作,又落得一文不名。親戚們都同情他,但因這表弟之故,他們都多少吃了虧,或被拐了錢,或成了連帶擔保人,因此他們也沒有為中田做點什麼的餘地。
結果,東京的大弟弟接管了中田,暫且照料他的生活。弟弟在中野區擁有和經營著一棟單身者用的小公寓(作為父母遺產繼承下來的),他在那裡為中田提供了一個單間。他管理著父母作為遺產留給中田的現金(儘管數額不多),此外還設法讓東京都發給了智能障礙者補貼金。弟弟的「照料」也就這麼多了。中田讀寫誠然不能,但日常生活基本能一個人處理,因此只要給住處和生活費,其他也無須別人照料。
弟弟們幾乎不和中田接觸,見面也只有最初幾次。中田和弟弟們已分開三十多年,加之各自生活環境迥然不同,已經沒有作為骨肉至親的親切感了,縱使有,弟弟們也都忙於維持自家生計,無暇顧及智能上有障礙的兄長。
但即使被至親冷眼相待,中田心裡也並不甚難過,一來已經習慣一人獨處,二來若有人搭理或熱情相待,他反倒會心情緊張。對於一生積蓄被表弟揮霍一空他都沒有生氣,當然事情糟糕這點他是理解的,但並未怎麼失望。度假山莊是怎樣一個勞什子,「投資」又意味什麼,中田無法理解,如此說來,就連「借款」這一行為的含義都稀里糊塗。中田生活在極其有限的語彙中。
作為款額能有實感的至多五千日元。再往上數,十萬也罷一百萬也罷一千萬也罷全都彼此彼此,即那是「很多錢」。雖說有存款,也並未親眼見到,無非聽到現在有多少多少存款的數字而已。總之不外乎抽像概念。所以就算人家說現已消失不見了,他也上不來把什麼搞不見了的切實感受。
如此這般,中田住進弟弟提供的宿舍,接受政府補貼,使用特別通行證乘坐都營公共汽車,在附近公園同貓聊天,一天天的日子過得心平氣和。中野區那一角成了他的新世界。一如貓狗圈定自己的自由活動範圍一樣,沒有極特殊的事他從不偏離那裡,只要在那裡他就能安心度日。沒有不滿,沒有慍怒,不覺得孤獨,不憂慮將來,不感到不便,只是悠然自得地細細品味輪番而來的朝朝暮暮。如此生活持續了十餘年。
直到瓊尼·沃克出現。
中田很多年月沒看海了。長野縣和中野區都沒有海。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很長期間裡失去了海。如此說來,甚至想都沒想過海。為了確認這一點,他一連幾次朝自己點頭,隨後摘下帽子,用手心撫摸剪短的頭髮,又戴上帽子,凝望海面。關於海中田所瞭解的,一是廣闊無邊,二是有魚居住,三是水是鹹的。
中田背靠長椅,嗅著海面上吹來的風的氣味,看著海鷗在空中飛翔的身姿,望著遠處停泊的輪船。百看不厭。時有雪白雪白的海鷗飛臨公園,落在初夏翠綠的草坪上,那顏色搭配甚是鮮麗。中田試著向草坪上走動的海鷗打聲招呼,但海鷗只是以清澈的眼睛瞥了這邊一眼,並不應答。貓沒有出現,來這公園的動物惟獨海鷗和麻雀。從保溫瓶裡倒茶喝時,啪啦啪啦下起雨來,中田撐開了小心帶在身上的傘。
快十二點星野回來時,雨已經停了。中田收起傘坐在長椅上,仍以同一姿勢看海。星野大概把卡車停在哪裡了,是搭出租車來的。
「啊,抱歉。來晚了來晚了。」說著,小伙子把人造革寬底旅行包從肩頭放下,「本該早些完工,不料這個那個囉嗦事不少。商店交貨這玩意兒,去哪裡都有一兩個雞蛋裡挑骨頭的傢伙。」
「中田我沒有關係,一直坐在這兒看海來著。」
星野「唔」一聲朝中田看的那裡掃了一眼:只有破敗荒涼的防波堤和膩乎乎的海水。
「中田我好長時間沒看過海了。」
「是麼!」
「最後看海還是上小學的時候。中田我那時去江之島那個海岸來著。」
「那可是老皇歷了。」
「當時日本被美國佔領,江之島海岸到處是美國兵。」
「說謊吧?」
「不,不是說謊。」
「算了吧,」星野說,「日本哪裡給美國佔領過!」
「複雜事情中田我理解不了。不過美國有叫B29的飛機來著,往東京城裡扔了很多炸彈。中田我因此去了山梨縣,在那裡得了病。」
「呵。也罷也罷,長話我聽不來。反正得動身了,時間耽誤得比預料的多,再轉悠轉悠天就黑了。」
「我們往哪裡去呢?」
「四國啊。過橋。你不是要去四國嗎?」
「那是。可您的工作……」
「沒關係的,工作那玩意兒要干總有辦法。這些日子正正經經的幹過頭了,正想放鬆一下歇口氣。我麼,其實也沒去過四國,去看一次也不壞。再說你不認字,買票什麼的有我在不也省事,?還是說我跟著嫌麻煩?」
「哪裡,中田我一點兒也不麻煩。」
「那,就這麼定了。巴士時間也查好了。這就一塊兒去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