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那年春天,堇有生以來第一次墮入戀情。那是一場猶如以排山倒海之勢掠過無邊草原的龍捲風一般的迅猛的戀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毀路上一切障礙,又將其接二連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說地撕得粉碎,打得體無完膚。繼而勢頭絲毫不減地吹過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刮倒吳哥窟,燒燬有一群群可憐的老虎的印度森林,隨即化為波斯沙漠的沙塵暴,將富有異國情調的城堡都市整個埋進沙地。那完全是一種紀念碑式的愛。而愛戀的對象比她年長十七歲,已婚,且同是女性。一切由此開始,(幾乎)一切至此告終。
堇當時正為當職業作家而殊死拚搏。世界上無論有多少人生選擇,自己也只有當小說家一條路可走。這一決心如千年岩石一般堅不可摧,沒有任何妥協餘地。她這一存在同文學信念之間,簡直是間不容髮。
從神奈川縣的公立高中畢業後,堇進入東京都一所小而整潔的私立大學學文藝專業。但無論怎麼看那所大學都不適合她。她打心眼裡對那所大學感到失望:缺乏冒險精神、做事優柔寡斷、學而不能致用(當然是對她而言)。身邊的學生大半是平庸無聊得無可救藥的二級品(老實說,我也是其中一員)。這樣,堇沒等上三年級便果斷地申請退學,消失在校園門外。她認定再學下去純屬浪費時間。我也頗有同感,但以凡庸的概論言之,我們不健全的人生,甚至浪費也是多少需要的。若將所有的浪費從人生中一筆勾銷,連不健全都無從談起。一言以蔽之,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空想主義者,一個執迷不怕的嘲諷派,一個——說得好聽一點——不諳世事的傻瓜。一旦開口便滔滔不絕,而若面對與自己脾性不合之人(即構成人世的大多數人),則三言兩語都懶得敷衍。煙吸得過多,乘電車必定弄丟車票。只要開始思考什麼,吃飯都忘在一邊。瘦得活像以往意大利電影中出現的戰亂孤兒,光是眼珠骨碌碌轉個不停。較之用語言形容,若手頭有一張照片就方便了,遺憾的是一張也沒有。她對照相算是深惡痛絕,不抱有將「年輕藝術家的肖像」傳與後世的願望。假如存有一張堇當時的照片,如今無疑會成為人所能具有的某種特質的寶貴記錄。
把話說回來,堇為之墜入戀情的女性的名字叫「敏」,大家都用這個愛稱叫她,不知其原名(由於不知其原名,日後我多少陷入窘境,此是後話)。就國籍來說是韓國人,但她在二十五六歲下決心學習韓語之前幾乎一句都不會講。在日本出生長大,曾留學法國一所音樂學院。因此除日語外,還會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和英語。衣著總是那麼利落得體,身上不經意地別著小巧而昂貴的飾品,開一輛深藍色12汽缸「美洲虎」。
第一次見敏的時候,堇談起傑克·凱魯亞克(譯註:美國作家、詩人(1922—1969)。「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的小說。當時她正一頭栽倒在凱魯亞克的小說世界裡。她定期更換文學偶像,那時輪到了多少有些「不合時令」的凱魯亞克。上衣袋裡總是揣著《在路上》或《孤獨的旅行者》,一有空就翻上幾頁。其中最令她動心的是《孤獨的旅行者》中看山人的話。凱魯亞克曾在孤立的高山頂尖一座小屋裡作為看山人形影相弔地生活了三個月。堇引用了這樣一小節:
人在一生當中應該走進荒野體驗一次健康而又不無難耐的絕對孤獨,從而發現只能依賴絕對孤身一人的自己,進而知曉自身潛在的真實能量。
「你不覺得這樣很妙?」她對我說,「每天站在山頂尖上,轉體三百六十度環視四周,確認哪裡也沒有火災黑煙騰起。一天的工作量就這麼一點兒。剩下時間只管看書、寫小說。夜晚有渾身毛絨絨的大黑熊在小屋四周轉來轉去。那才是我夢寐以求的人生。相比之下,大學裡的文藝學專業簡直成了黃瓜蒂。」
「問題是任何人到時候都不能不從山上下來。」我發表意見。但她沒有為我的現實而又凡庸的見解所打動,一如平日。
如何才能像凱魯亞克小說的主人公那樣過上偏執、冷峻、放蕩不羈的生活呢?堇當真苦惱起來。她雙手插兜,頭髮故意弄得亂蓮蓬的,視力雖然不差卻架一副迪吉·加列斯匹(美國爵士樂小號演奏家、作曲家、指揮和歌手(1917—)。)那樣的假象牙眼鏡,目光空漠地瞪視天空。她差不多總是身穿儼然從舊貨店買來的肥肥大大的粗花呢夾克,腳上蹬一雙硬撅撅的作業靴。倘臉上有地方可以蓄鬍鬚,她肯定照蓄不誤。
堇無論如何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美人。雙頰不豐滿,嘴角多少向兩側擴張過頭了些,鼻子又小又略微上翹。表情則夠豐富,喜歡幽默,但幾乎從不笑出聲。個頭不高,即便開心的時候說話也充滿火藥味兒。口紅和描眉筆之類有生以來從未沾手,甚至是否準確知曉乳罩的尺寸也是未知數。儘管如此,堇還是有某種吸引人的特殊東西,至於如何特殊則很難用語言解釋。不過若細看她的眸子,答案自在其中。
我想還是交待一句為好:我戀上了堇。第一次交談時就被她強烈地吸引住了,而後漸漸發展成為無可自拔的癡情。對我來說,很長時間裡心目中只存在堇一個人。不用說,好幾次我都想把自己的心情講給她聽。可是一旦面對堇,不知何故,總是無法把自己的感情轉換成有正當含義的話語。當然從結果上看,這對自己也許倒是好事,因為即使我能順利地表白心跡,也無疑會被至一笑置之。
在同堇作為「朋友」交往的期間,我還和兩個或三個女子交際著(不是數字記不確切,而是由於數法不同,有時為兩個,有時為三個)。如果再加上睡過一兩次的,名單還要略長一些。在同她們相互接觸身體的時間裡,我常常想到堇,或者說腦海的一隅時常或多或少地晃動堇的身影。我還想像自己擁抱的實際上是堇。當然這恐怕是不地道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不管地道也好不地道也好。
回到堇與敏的見面上來。
敏覺得自己聽說過傑克·凱魯亞克這個名字,是作家這點也依稀記得,至於什麼作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凱魯亞克、凱魯亞克……莫不是斯普特尼克?」
堇完全弄不懂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她兀自舉著刀叉,思索良久。「斯普特尼克?這斯普特尼克,該是五十年代第一次遨遊太空的蘇聯人造衛星吧?傑克·凱魯亞克可是美國的小說家喲。年代倒是趕在一起了。」
「所以就是說,當時大概用這個名字稱呼那方面的小說家來著,是吧?」說著,敏像觸探形狀特殊的記憶壺底似的用指尖在桌面上輕輕地畫圓。
「斯普特尼克……?」
「就是那一文學流派的名稱。常有什麼什麼流派吧?對了,就像『白樺派』(譯註:日本近代文學的一個流派,標榜理想主義,影響放大。)似的。」
堇好歹想了起來:「垮掉的一代!」
敏用餐巾輕輕擦了下唇角。「垮掉的一代、斯普特尼克(譯註:垮掉的一代(美國的當代文學流派)英語為Beatnik,與Sputnik讀音相近(尤其在日語中)。)……我老是記不住這類術語。什麼『建武中興』(譯註:建武為日本醍醐天皇的年號。1333年醍醐天皇一度復辟,史稱「建武中興」。)啦,『拉巴洛條約』(譯註:蘇德於1922年簽署的秘密條約。)啦,總之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發生的事吧?」
暗示時間流程般的沉默持續片刻。
「拉巴洛條約?」堇問。
敏莞爾一笑。一種令人眷戀的親暱的微笑,彷彿時隔好久從某個抽屜深處掏出來的。瞇縫眼睛的樣子也很動人。隨後她伸出手,用細細長長的五指稍稍揉搓一下堇亂蓬蓬的頭髮,動作非常灑脫自然。受其感染,堇也不由笑了。
自那以來,堇便在心裡將敏稱為「斯普特尼克戀人」。堇喜愛這句話的韻味。這使她想起萊卡狗,想起悄然劃開宇宙黑暗的人造衛星,想起從小小的窗口向外窺看的狗的一對黑亮黑亮的眸子。在那茫無邊際的宇宙式孤獨中,狗究竟在看什麼呢?
提起斯普特尼克,是在赤阪一家高級飯店舉行的堇的表妹的婚宴上。並非怎麼要好的表妹(莫如說合不來),再說什麼婚宴之類對於堇來說簡直等於拷問。但那次因為情況特殊,中途未能順利逃離。她和敏同桌鄰座。敏沒有多講什麼,只似乎講了堇的表妹考音樂大學時教過她鋼琴,或在什麼事上關照過。看上去雖說並無長期密切交往,但她好像有恩惠於表妹。
被敏觸摸頭髮的那一瞬間,堇幾乎以條件反射般的快速墜入了戀情之中,如同在廣闊的荒原上穿行時突然被中等強度的雷電擊中一樣。那無疑近乎藝術上的靈感。所以,對方不巧是女性這點當時對於堇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據我所知,堇沒有可以稱為戀人的朋友。高中時代有過幾個男友,但不過是一起看看電影游游泳罷了,我猜想關係都不怎麼深入。恆常不變地佔據堇大腦大部分空間的,大約惟獨想當小說家的激情,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強烈地令她心馳神往。縱使她高中時有過性體驗,恐怕也不是出於性慾或愛情,而是文學上的好奇心所使然。
「老實說,我理解不好性慾那個玩意兒。」有一次(大概是從大學退學前不久,她喝了五杯香蕉代基裡,醉得相當厲害),堇以極為難受的樣子這樣對我坦言,「不理解怎麼形成的。你怎麼看,對這點?」
「性慾那東西不是理解的,」我陳述往日穩妥的意見,「只是存在於那裡而已。」
結果堇像注視某種以稀有動力運轉的機器一樣端詳了好半天我的臉,而後興趣盡失似的仰視天花板。交談至此停止。可能她認為跟我談這個是對牛彈琴吧。
堇出生於茅崎,家離海邊很近,不時有夾沙的風敲打窗玻璃,發出乾巴巴的聲響。父親在橫濱市內開牙科診所,人長得非常標緻,尤其鼻樑儼然演《白色恐怖》時的格裡高利·派克(譯註:美國電影演員(1916—)。)。遺憾的是——據本人說道——堇沒承襲那鼻形。她弟弟也未承襲。造就那般好看的鼻子的遺傳因子躲藏到何處去了呢?堇不時為之納悶。倘若已埋沒在遺傳長河的河底,恐怕該稱為文化損失才是,畢竟是那麼端莊漂亮的鼻子。
理所當然,堇那位格外英俊的父親在橫濱市及其周邊地區患有某種牙疾的婦女中間保持著近乎神話的人氣。在診所裡他深深拉下帽沿,戴上大號口罩。患者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一對眼睛和一副耳朵,儘管如此,仍無法掩飾其美男子風采。標緻的鼻樑拔地而起,富有性感地撐起口罩,女患者一瞧見,幾乎無一例外地臉泛紅暈,一見鍾情,頻頻就醫——儘管不屬於醫療保險範圍。
堇的母親三十一歲就過早地去世了。心臟有先天性缺陷。母親死時堇還不到三歲。關於母親,堇所能記得起來的,只是些微的肌膚味兒。母親的相片總算有幾張存留下來,結婚紀念照和剛生下堇不久的搶拍照。堇抽出老影集,一次又一次看那相片。僅就外表而言,堇的母親——保守地說來——是個「印象淡薄」的人。身材不高,髮型普通,衣著樣式匪夷所思,臉上掛著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若後退幾步,簡直可以同背後的牆壁合而為一。堇力圖把母親的長相印入腦海,這樣就有可能同母親相會夢中,在夢中握手、交談。但很難如願。因為母親的長相即使記住一次,很快也會忘掉。別說夢中,大白天在同一條路撞上怕也認不出來。
父親幾乎不提已逝母親的往事。他原來就不願意多談什麼,又有一種有意避免對所有生活局面使用情緒化表達方式的傾向(恰如某種口腔感染症)。記憶中,堇也沒有就死去的母親向父親問過什麼。只有一次,還很小的時候,因為什麼問過一次「我媽媽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當時兩人的問答她記得一清二楚。
父親把臉轉向一邊,想了一會說道:「記憶力非常好,字寫得漂亮。」
不倫不類的人物描寫。我想他當時本該講一些能夠深深留在幼小女兒心裡的往事,講一些能夠使女兒作為熱能溫暖自己的富有營養的詞句,講一些能夠成為主軸成為立柱的話語,以便太陽系第三行星上的女兒多少用來撐起她根基不穩的人生。堇打開筆記本雪白的第一頁靜靜等待,然而遺憾的是(或許是應該這樣說)堇的父親並非那一類型的人。
堇六歲時父親再婚,兩年後弟弟降生。新母親也不好看,記憶力也不怎麼樣,字更談不上漂亮,但人很公道、熱情,對於自動成為她非親生女兒的年幼的堇來說,自是一件幸事。不,說是幸事並不準確。因為選擇她的畢竟是父親。作為父親他固然多少存在問題,但在伴侶選擇上始終是聰明而務實的。
在整個複雜而漫長的思春期,繼母都從未動搖地關愛著堇。在她宣稱「從大學退學集中精力寫小說」時,相應的意見當然也是提了的,但基本上還是尊重她的意願。為堇從小就喜歡看書感到高興並予以鼓勵的,也是繼母。
繼母花時間說服父親,促成了在堇年滿二十八歲之前提供一定生活費的決定,如果以後她再不成器,就一個人想辦法去。假如沒有繼母說情,堇很可能在沒有具備必要份量的社會常識和平衡感的情況下,身無分文地被放逐到多少缺乏幽默感——當然地球並非為了讓人發笑讓人心曠神怡而苦苦地繞著太陽轉的——的現實性荒郊野外,雖說這對於至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堇遇上「斯普特尼克戀人」,是在大學退學後兩年多一點兒的時候。
她在吉祥寺租了一間宿舍,同最低限度的傢俱和最大限度的書刊一起度日。上午起床,下午以巡山者的氣勢在井頭公園散步。若天氣晴好,就坐在公園長椅上嚼麵包,一支接一支吸煙看書。若下雨天氣變冷,便鑽進用大音量播放歐洲古典音樂的老式酒吧,蜷縮在疲軟不堪的沙發上,愁眉鎖眼地邊看書邊聽舒柏特的交響樂或巴赫的大型樂曲。傍晚喝一瓶啤酒,吃一點在超市買的現成食品。
晚間一到十點,她便坐在書桌前,擺在眼前的是滿滿一壺熱咖啡、大號麥當勞杯(過生日時我送的,繪有斯納弗金的畫)、一盒萬寶路煙和玻璃煙灰缸。文字處理機當然有,一個鍵表示一個字。
房間裡一片岑寂。腦海如冬日夜空般歷歷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極星在固定位置閃爍其輝。她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寫,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要說。若在哪裡捅一個難確無誤的出孔,熾熱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會如岩漿鼓湧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斷誕生出來,人們將為「具有曠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閃電式登場而瞠目結舌,報紙的文化版將刊登堇面帶冷峻微笑的照片,編輯將爭先恐後擁來她的宿舍。
然而遺憾的是這樣的事沒有發生。事實上堇也沒有完成過一部有頭有尾的作品。
說實話,任憑多少文章她都能行雲流水般寫出,寫不出文章的苦惱同堇是不沾邊的。她能夠將腦袋裡的東西接二連三轉換成詞句。問題是一寫就寫過頭了。當然寫過頭砍掉多餘部分即可,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她無法準確找出自己所寫文章哪部分對整體有用、哪部分沒用。第二天堇讀打印好的東西時,感覺上既好像全部必不可缺,又似乎一律可有可無。有時陷入絕望的深淵,將眼前所有原稿一撕了之。若值冬夜房間又有火爐,真可能像普契尼的《繡花女》那樣用來取一會兒暖,可惜她的單間宿舍裡根本沒有什麼火爐。別說火爐,電話都沒有,甚至能把人照完整的鏡子都沒有。
每到週末,堇就挾著寫好的原稿來我宿舍,當然僅限於未慘遭屠戮的幸運原稿。但仍有相當份量。對堇來說,能夠看自己原稿的人,這偌大世界上唯我一人。
大學裡我比她高兩年級,加之專業不同,我們幾乎沒有相接點,只是一個偶然機會才使我們親切交談起來。五月連休過後的星期日,我在學校正門附近的汽車站讀從舊書店找來的保爾·尼贊(譯註:法國小說家(1906—1940)。作品有《陰謀》等。)的小說。正讀著,旁邊一個矮個子女孩踮起腳往書上看,問我如今怎麼還讀什麼尼贊,口氣頗有吵架的意味。那情形像是想把什麼一腳踢開,卻無可踢的東西,只好向我發問——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說起來,我和堇兩人倒是意氣相投。兩人都如呼吸空氣一般自然而然地熱衷於閱讀,有時間就在安靜的地方一個人沒完沒了地翻動書頁。日本小說也好外國小說也好新的也好舊的也好前衛也好暢銷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心智興奮的,什麼書都拿在手裡讀。進圖書館就泡在裡面不出來,去神田舊書街可以耗掉一整天時間。除了我本身,我還沒碰上如此深入廣泛而執著地看小說的人,而堇也是一樣。
她從大學退學的時候,正好我從那裡畢業出來。那以後堇也每月來我住處兩三次。我偶爾也到她房間去,但那裡容兩個人顯然過於狹小,因此她來我住處的次數要多得多。見面仍談小說,換書看。我還時常為堇做晚飯。一來我做飯萊不以為苦,二來堇這個人若讓她在自己做和什麼也不吃之間選擇,她寧願選擇後者。作為回禮,堇從打工的地方帶來很多很多東西,在藥品公司倉庫打工時帶來了六打避孕套,估計還剩在我抽屜的最裡端。
堇當時寫的小說(或其片斷)並非她本人認為的那麼糟糕。當然她寫東西還沒有完全上手,風格看上去也欠諧調,好比興趣和疾病各不相同的幾個舊式婦人聚在一起不聲不響地拼湊成的百衲衣。這種傾向是她本來就有的抑鬱症造成的,有時候難免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不妙的是,堇當時只對寫十九世紀式的長卷「全景小說」感興趣,企圖將關係到靈魂和命運的所有事像一古腦兒塞人其中。
不過,她寫出的文章——儘管有若干問題——仍有獨特的鮮度,可以從中感受到她力求將自己心中某種寶貴的東西一吐為快的直率心情。至少她的風格不是對別人的模仿,不是靠小聰明小手段拼湊成的。我最中意她文中的這些部分,將這些部分中所具有的質樸的力剪下來強行填入整潔雅致的模型中的做法恐怕是不正確的,她還有充分的時間由著自己東拐西拐,不必著急。常言說得好:慢長才能長好。
「我滿滿一腦袋想寫的東西,像個莫名其妙的倉庫似的。」堇說,「各種各樣的圖像和場景、斷斷續續的話語、男男女女的身影——它們在我腦袋裡時,全都活龍活現、閃閃生輝。我聽見它們喝令我『寫下來!』而我也覺得能產生美妙的故事,能到達一個新的境地。可是一旦對著桌子寫成文字,我就知道那寶貴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水晶沒有結晶,而作為石塊壽終正寢了。我哪裡也去不成。」堇哭喪著臉,拾起二百五十個左右的石子朝水池扔去。「或許我本來就缺少什麼,缺少當小說家必須具備的關鍵素質。」
沉默有頃。深重的沉默。看來她是在徵求我凡庸的意見。
「中國往昔的城市,四面圍著高高的城牆,城牆上有幾個壯觀的大門。」我想了一會說道,「人們認為門具有重要意義。人們相信不但是人從門出出入入,而且城市的靈魂也在其中,或者應在其中,正如中世紀歐洲人將教會和廣場視為城市的心臟一樣。所以中國至今還存留好幾座雄偉的城門。過去中國人是怎樣建造城門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堇說。
「人們把板車拉到古戰場上去,盡量收集散在或埋在那裡的白骨。由於歷史悠久,找古戰場沒有困難。接下去就在城的入口處修建嵌入那些白骨的非常高大的城門——他們希望通過祭奠亡靈而由死去的將士守護自己的城市。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門建成之後,還要領來幾隻活狗,用短劍切開喉嚨,把熱乎乎的狗血潑在門上。於是乾枯的白骨同新血混在一起,賦予古老的亡魂以無邊法力。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堇默默地等待著下文。
「寫小說也與此相似。無論收集多少白骨、建造多麼壯觀的城門,僅僅這樣小說也是活不起來的。在某種意義上,故事這東西並非世上的東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經受聯結此側與彼側的法術的洗禮。」
「就是說,我也要從哪裡找來一隻屬於自己的狗才行,是吧?」
我點點頭。
「而且必須噴以熱血?」
「或許。」
堇咬著嘴唇思索了半天。又有幾顆可憐的石子給她投進池去。「可能的話,不想殺害動物。」
「當然是一種比喻,」我說,「不是真要殺狗。」
我們一如往常地坐在井頭公園的長椅上。是堇最中意的長椅。池水在我們前面鋪陳開去。無風。落在水面的樹葉彷彿緊緊貼在那裡似的浮著不動。稍離開些的地方有人升起篝火。空氣中夾雜著開始走向後聲的秋的氣息。遠方的聲響聽起來分外悅耳。
「你需要的恐怕是時間與體驗,我是這麼看的。」
「時間與體驗。」說著,堇抬頭望天。「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去。體驗?別提什麼體驗!不是我自命清高,我連性慾都沒有。而沒有性慾的作家到底又能體驗什麼呢?豈非跟沒有食慾的廚師一回事?」
「關於你性慾的走向,我不好說什麼,」我說,「很可能僅僅是藏在哪裡罷了。或者出遠門旅行流連忘返了也未可知。不過墜入戀情可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它也許突然平地躥出來一把將你抓住,甚至就在明天。」
堇把視線從天空收回,落到我臉上:「像平原上的龍捲風?」
「也可以這樣說。」
她想像了一會兒平原上的龍捲風。
「那平原上的龍捲風,你可實際見過?」
「沒有。」我說。在武藏野根本見不到真正的龍捲風(該慶幸才是)。
此後大約過了半年,一天,正如我所預言的,她墜入了平原龍捲風一般無可抑勒的戀情之中——同年長十七歲的已婚女性,同「斯普特尼克戀人」。
敏和堇在婚宴上坐在一起時,按世人通常的做法,兩人首先相互報了姓名。堇厭惡「堇」這個自家名字,可能的話不想告訴任何人,但對方既然問起,禮節上不能避而不答。
據父親說,名字是去世的母親選定的。母親頂頂喜歡莫扎特那首叫《紫羅蘭》的歌曲(譯註:「堇」意為紫羅蘭,在日語中是同一詞。),很早就已打定主意:自己有女兒就叫這個名字。客廳唱片架上有《莫扎特聲樂集》(肯定是母親聽的),小時候堇就把有些重量的密紋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機上,翻來覆去地聽那首名稱叫《紫羅蘭》的歌曲。伊麗莎白·施瓦茨科普芙的歌,沃爾持·季塞金的鋼琴伴奏。歌的內容聽不懂。不過從那悠揚舒緩的旋律聽來,想必唱的是開滿原野的紫羅蘭的嬌美。堇想像著那片風景,為之一往情深。
但上初中時在學校圖書館發現了那首歌詞的日文翻譯,堇很受打擊:原來歌的內容是說曠野上開的一朵楚楚動人的紫羅蘭給一個粗心大意的牧羊女一腳踩得扁扁的,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踩的是花。據說取自歌德的詩。其中沒有獲救的希望,連啟示性都談不上。
「母親何苦非用這麼淒慘的歌名給我當名字不可呢?」堇苦著臉說。
敏對齊膝上餐巾的四角,嘴角掛著中立性的微笑看著堇。她有一對顏色極深的眸子,多種色調交融互匯,卻不見渾濁、不見陰翳。
「旋律你覺得是美的吧?」
「啊,旋律本身是美的,我想。」
「我嘛,只要音樂美,大致就滿足了。畢竟在這世上只挑好的、美的來拿是不大可能的。您的母親喜愛那首曲子,以致沒把歌詞之類放在心上。再說,你老是那麼一副表情,可要很快爬上皺紋掉不下去嘍!」
堇這才好歹撤下了苦相。
「或許是那樣的。只是我很失望。是吧?這名字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有形物,當然我是說如果不算我本人的話。」
「反正堇這個名字不是挺好的麼?我喜歡喲!」如此說罷,敏微微偏了下頭,意思像是說應換個角度看事物。「對了,你父親可出席這婚宴了?」
堇環視四周,發現了父親。宴會廳雖大,但由於父親身材高大,找出來並不難。他隔著兩張桌子把側臉對著這邊,正同一個身穿晨禮服、看上去蠻誠實的小個子老人聊什麼,嘴角漾出彷彿即使對剛形成的冰山都能以心相許的溫暖的微笑。在枝形吊燈光的輝映下,他那端莊的鼻樑宛如洛可可時代剪紙的剪影一般浮在沙發上方,就連看慣了的堇都不能不為其美男子風采而再次折服。她父親的相貌正適合出席這種正式集會,只消他一出現,會場的空氣便煥然一新,恰如大花瓶裡插的鮮花,或黑漆漆的寬體高級轎車。
一瞥見堇父親的形象,敏頓時瞠目結舌。她吸氣的聲音傳到堇的耳畔——聲音就像輕輕拉開天鵝絨窗簾以便用清晨溫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睜開眼睛似的。堇暗想,或許她該把小型望遠鏡帶來才是。不過她已習慣人們——尤其是中年女性——對父親容貌的戲劇性反應了。所謂漂亮是什麼呢?又有怎樣的價值呢?堇每每感到不解。但誰都不肯指教。其中肯定有難以撼動的功能。
「你有一位英俊的父親——那是怎麼一種感覺呢?」敏問,「只是出於好奇心。」
堇歎息一聲——此前不知碰到多少回這樣的提問了——說道:「也沒什麼可開心的。大家心裡都這樣想:竟有長得這麼英俊的!絕了!可相比之下女兒可不怎麼著,怕是隔代遺傳吧。」
敏朝堇這邊轉過臉,微微收攏下巴看堇的臉,像在美術館停住腳步欣賞自己中意的一幅畫。
「我說,如果這以前你真是那樣感覺的,那是不對的。你十分出色,不亞於你父親。」說著,敏伸出手,甚為自然地輕輕碰了碰桌面上堇的手。「想必你自己也不知曉你是多麼有魅力。」
堇臉上一陣發熱,心臟在胸腔裡發出狂奔的馬蹄跑過木橋般大的聲響。
之後,堇和敏不理會周圍情形,悶頭聊了起來。婚宴很熱鬧。許多人起身致詞(堇的父親自然也致了詞)。上來的菜絕對不差,卻一樣也沒留在記憶裡。記不清吃肉了還是吃魚了,是規規矩矩地用刀叉吃的,還是吮了手指舔了盤底。
兩人談起音樂。堇是西方古典音樂迷,從小就聽遍了父親收集的唱片。音樂愛好方面兩人有很多共同點。雙方都喜歡鋼琴樂,都認為貝多芬32號鋼琴奏鳴曲是音樂史上最重要的鋼琴樂,認為其標準解釋應是威爾海姆·巴克豪斯(譯註:德國鋼琴家(1884——1969)。)在迪卡留下的錄音,相信那是無與倫比的演奏,裡邊洋溢著何等感人的生之喜悅啊!
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那非立體單聲道錄音時代錄製的肖邦,尤其是詼諧曲絕對令人亢奮不已;弗裡德裡希·古爾達彈奏的德彪西前奏曲集充滿幽默感,娓娓動聽;吉澤金(譯註:德國鋼琴家(1895—1956)。)演奏的格裡格令人百聽不厭;斯維亞托斯拉夫·裡赫特(譯註:俄羅斯鋼琴家(1915—)。)演奏的普羅科菲耶夫(譯註:蘇聯作曲家(1891一1953)。作品有《彼得與狼》等。)具有深思熟慮的保留和瞬
間造型的絕妙深刻,故而無論哪一首都有細細品聽的價值;旺達·蘭多夫斯卡(譯註:波蘭女大提琴演琴家(1879—1959)。1941年移居美國。)彈的莫扎特鋼琴奏鳴曲是那般的溫情脈脈、纖毫畢現,卻為何得不到應有的評價?
「你現在做什麼呢?」談罷一陣子音樂,敏問道。
堇說從大學退學後,有時邊打零工邊寫小說。敏問寫什麼小說,堇回答說一句話很難講清楚。那麼閱讀方面喜歡什麼樣的小說呢,敏問。堇答道,一一列舉起來舉不完,最近倒是常看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於是談到了「斯普特尼克」。
除了為打發時間看的極為消閒性的東西,敏幾乎沒摸過小說。那種「此乃無中生有」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感情沒辦法轉移到主人公身上,敏說。向來如此。她看的書僅限於記實性的,而且大多為工作之需。
做什麼工作呢,堇問。
「主要跟國外打交道。」敏說,「父親經營的貿易公司,十三年前由我這個長女繼承下來。我練過鋼琴,想當鋼琴手來著。但父親因癌症去世,母親體弱又講不好日語,弟弟還在念高中,只好由我暫且照看公司。有幾個親戚還靠我家的公司維持生活,不能輕易關門大吉。」
她像畫句號似的短短歎了口氣。
「父親公司的主要業務原本是從韓國進口乾菜和中草藥,現在範圍擴大了,連電腦配件之類都經營。公司代表至今還是以我個人名義,但實際管理是丈夫和弟弟負責,用不著我經常出頭露面。所以我專心從事同公司無關的私人性質的工作。」
「舉例說?」
「大的方面是進口葡萄酒,有時也在音樂方面做點什麼,在日本和歐洲之間跑來跑去。這個行當的交易很多時候是靠個人編織的關係網促成的,所以我才能單槍匹馬地同一流貿易公司一比高低。只是,為了編織和維持個人關係網,要費很多事花很多時間。當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抬起臉,「對了,你可會講英語?」
「口語不太擅長,馬馬虎虎。看倒是喜歡。」
「電腦會用?」
「不怎麼精通,但由於用慣了文字處理機,練練就能會,我想。」
「開車如何?」
堇搖搖頭。上大學那年往車庫裡開父親那輛沃爾沃麵包車時把後車窗撞在柱子上,從那以來幾乎沒摸過方向盤。
「那,能最多以兩百字解釋清楚『符號』和『象徵』的區別?」
堇拿起膝頭的餐巾輕輕擦拭一下嘴角,又重新放回。她未能充分把握對方的用意。「符號和象徵?」
「沒什麼特殊意思,舉個例子。」
堇再次搖頭:「心裡沒數。」
敏蕪爾一笑:「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有何種現實性能力?也就是說擅長什麼?除了看很多小說聽很多音樂以外。」
堇把刀叉靜靜地放在盤子上,盯著桌面上方的無名空間,就自己本身思考一番。
「同擅長的相比,不會的列舉起來倒更快。不會做菜,打掃房間也不行,不會整理自己的東西,轉眼就把東西弄丟。音樂自是喜歡,叫唱歌就一塌糊塗。手不靈巧,一根釘子都釘不好。方向感等於零,左右時常顛倒。生起氣來動不動損壞東西,碟盤啦鉛筆啦鬧鐘啦等等。事後誠然懊悔,但當時怎麼也控制不住。存款分文皆無。莫名其妙地怕見生人,朋友差不多沒有。」
堇說到這兒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不過,若是用文字處理機,不看鍵盤也能寫得飛快。體育運動雖說不怎麼擅長,但除了流行性耳下腺炎,生來至今還沒得過什麼大病。另外對時間格外注意,約會一般不遲到。吃東西完全不挑肥揀瘦。電視不看。有時胡亂自吹自擂幾句,但自我辯解基本不做。一個月有一兩回肩部酸痛得睡不著,但除此以外睡眠良好。月經不厲害。蟲牙一顆沒有。西班牙語能講一些。」
敏抬起臉:「會西班牙語?」
上高中時,堇在作為外貿公司職員常駐墨西哥市的叔父家住了一個月,覺得機會難得,就集中突擊西班牙語,結果學會了。在大學選的也是西班牙語。
敏把葡萄酒杯的長柄挾在指間,像擰機器上的螺絲似的輕輕旋轉。「怎樣?不想去我那裡工作一段時間?」
「工作?」堇不曉得做什麼臉合適,暫且維持一貫的苦相。「噯,生來我可還從沒像樣地工作過喲,電話怎麼接都稀里糊塗。上午十點之前我不乘電車,再說——聽說話你就知道了——敬語又不怎麼會用。」
「不是這個問題。」敏簡單地說,「明天中午的安排沒有吧?」
堇條件反射地點點頭。不用考慮,沒有安排是她的主要資本。
「那麼兩人一塊兒吃頓午飯吧。我在附近餐館訂個座位。」說罷,敏舉起男侍新斟的黑葡萄酒,衝著天花板細細審視,確認芳香,隨後悄悄含入最初一口。一連串的動作裡帶有自發的優雅感,令人聯想到有反省能力的鋼琴手在漫長歲月中反覆練就的短小華彩樂段。
「詳細的到那時候慢慢談。今天想把工作放在一邊,輕鬆輕鬆。這波爾多(譯註:此處指法國波爾多地區產的葡萄酒。)相當不壞嘛!」
堇放鬆表情,坦率地問敏:「不過,才剛剛見面,對我還幾乎什麼都不瞭解吧?」
「是啊,或許什麼都不瞭解。」
「那,憑什麼知道我有用呢?」
敏微微晃了一下杯裡的葡萄酒。
「我向來以貌取人。」她說,「也就是說,我看中了你的相貌和表情的變化,一眼看中。」
堇覺得周圍空氣驟然稀薄起來,兩個乳頭在衣服下面變得硬硬的。她伸出手,半機械地拿過水杯,一口喝乾裡面剩下的水。臉形酷似猛禽的男侍不失時機地趕到她背後,往喝空的大玻璃杯裡倒進冰水。那光光啷啷的動靜在堇一團亂麻的腦袋裡發出的空洞洞的迴響,一如被關進山洞的盜賊的呻吟。
堇深信:自己還是戀上了這個人,毫無疑問(冰永遠冷,玫瑰永遠紅)。並且這戀情即將把自己帶往什麼地方,可自己早已無法從那強大的水流中爬上岸來,因為自己毫無選擇餘地。自己被帶去的地方,也許是從未見過的特殊天地,或是危險場所也未可知。也可能那裡潛伏的東西將給自己以深深的致命的傷害。說不定現在已然到手的東西都將損失一盡。但自己已別無退路。只能委身於眼前的激流——縱使自己這個人在那裡灰飛煙滅。
她的預感——當然是現在才知道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