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後我和泉繼續交往了一年多。每星期幽會一次。看電影,去圖書館一塊兒學習,或漫無目標地四處遊逛。但在性關係上,兩人未發展到最後階段。父母出門不在時,我也不時把她叫到家裡來。兩人在我的床上抱在一起,一個月抱兩三回,記得是。不過,即使家裡只我們兩人的時候,她也堅決不脫衣服。她說不知誰什麼時候回來,有人回來見兩人光溜溜的豈不狼狽。這一點上泉非常謹慎。我想她並非膽小,只是性格上難以忍受自己陷入難堪。
由此之故,我總是隔著衣服抱她,只能從內衣空隙探入手指,十分笨拙地愛撫。
「別急,」每當我現出失望的神情,她便這樣說道,「再等等,等我做好準備。求你了。」
說老實話,我倒也不是著急,只是對許多事情都深感困惑和沮喪。我當然喜歡泉,感謝她肯做我的女朋友。若沒有她,我的二十歲以前肯定蒼白得多無聊得多。總的說來,她坦率正直,令人愉快,不少人都對她有好感。很難說我們趣味相投。我看的書、我聽的音樂,我想她幾乎是不理解的。所以,我們基本上不曾以對等立場談過這方面的內容。在這點上,我和泉的關係間我和島本的關係有很大差別。
但是,只消坐在她身邊碰一下她的手指,我心裡就頓時油然充滿溫馨。即使是對別人不好開口的事,在她面前也能暢所欲言。我喜歡吻她的眼瞼和嘴唇,喜歡撩起她的頭髮吻那小小的耳朵。一吻,她便哧哧地笑。如今想起她,星期日那靜靜的清晨都每每浮現在眼前。天朗氣清、剛剛開始的星期日,作業沒有、什麼也沒有、盡可做自己喜歡的事的星期日——她屢屢讓我產生如此星期日清晨般的心緒。
當然她也有缺點。對某類事情未免過於固執已見,想像力也不夠豐富。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從迄今為止自己所屬的所賴以成長的天地中跨出一步,不會對自己喜歡的事情廢寢忘食如醉如癡。她愛父母,尊敬父母。她道出的若干意見——今天想來,作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也是理所當然的——浮泛而缺乏深度,有時候聽得我興味索然。但是,我一次也沒聽她說道別人壞話,無謂的沾沾自喜也不曾有過。並且她喜歡我、珍惜我,認真聽我說話、鼓勵我。我就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將來這個那個對她說了許多——以後想幹什麼啦,想成為怎樣的人啦等等,無非那個年代的少年大多掛在嘴上的不著邊際的夢話罷了,可是她聽得專心致志,甚至給我打氣:「我想你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人,你身上有一種出類拔萃的東西。」而且是認認真真說的。對我說這種話的有生以來唯她一人。
再說能夠抱她——儘管隔著衣服——也實在妙不可言。我感到困惑和失望的,在於我始終未能從泉身上發現為我而存在的東西。我可以列出她許多優點,優點一覽表要比其缺點一覽表長得多,大概比我的優點一覽表都要長。然而她缺乏決定性的什麼。如果我能從她身上找出那個什麼,我恐怕要同她睡的,絕對忍耐不了。就算花些時間我也要說服她,讓她想通她為什麼必須跟我睡。然而最終我沒有一定得那樣做的確信。無須說,自己不過是個滿腦袋性慾和好奇心的十七八歲的魯莽少年,但腦袋的某一部位也還是清醒的:如果她不情願那樣,那麼是不宜勉強的,至少應該耐住性子等待時機成熟。
不過我抱過一次——僅僅一次——泉的裸體。我對著泉明確宣佈自己再不願意隔衣服抱她,「不想做那種事不做也可以,可我無論如何想看你的裸體,什麼也不穿地抱你。我需要這樣做,已經忍無可忍了!」
泉想了一下,說若你真有那個願望,那也未嘗不可。「不過一言為定,」她以一本正經的神情說,「只能讓這一步,不能做我不願意做的事。」
休息日她來到我家。那是十一月初一個晴得令人舒坦但略有寒意的星期天。父母有事去了親戚家——父親方面的一個親戚要做法事什麼的。本來我也應參加,但我說要準備考試,一個人剩在家裡。估計他們要很晚才回來。泉是偏午時來的,兩人在我房間的床上抱在一起。我脫她的衣服,她閉上眼睛,一聲不響地任由我處置。但我好一番折騰。本來就笨手笨腳,再加上女孩的衣服實在繁瑣。結果,泉中途轉念睜開眼睛,索性自己脫個精光。她穿一條淡藍色小三角褲,乳罩與之配套。想必是她自己專門為這個時候買的,因為這以前她一直穿著一般母親為高中生女兒買的那種。隨後我脫去自己的衣服。
我摟著她一絲不掛的肢體,吻她的脖頸和Rx房。我得以撫摸她滑溜溜的肌膚,嗅她肌膚的氣味。兩人赤條條緊摟緊抱委實痛快淋漓。我很想進去,想得險些瘋了。但她斷然阻止了我。
「對不起。」她說。
不過作為替代,她將我那東西含在嘴裡,舌頭動來動去。她這樣做是第一次。舌頭在頂端掃過幾次之後,我顧不得細想什麼,突然一瀉而出。
之後我仍久久抱著泉的身子,上上下下慢慢撫摸不已。窗口射進的秋日陽光照在她的裸體上。我看著吻著,吻了很多很多地方。真是一個無限美好的下午。我們一次又一次光身摟在一起。我射了幾次。每射一次,她都去衛生間漱口。
「不可思議的感覺。」泉笑道。
我和泉交往一年多了,但這個星期日下午無疑是我們兩人一起度過的最幸福的時光。雙雙脫光以後,感覺上再也沒有什麼好隱藏的了。我覺得比以往更能理解泉,泉想必也有同感。需要的是小小的積累,不僅僅是話語和許諾,還要將小小的具體的事實一個個小心積累起來,只有這樣兩人才能一步一步走向前去。她所追求的,我想歸根結蒂便是這個。
泉久久地把腦袋枕在我胸口,彷彿在聽我心跳似的一動不動。我撫摸她的秀髮。我年已十七,健康,即將成為大人。這確實是件開心事。
不料快四點她準備回去時,門鈴響了。一開始我沒理會。誰來自是不知道,但只要不理會,一會兒他就會走的。然而鈴聲執拗地響個不停。討厭。
「不是你家裡人回來了吧?」泉臉色鐵青地說,下床,歸攏自己的衣服。
「不怕。不可能這麼快回來,再說也不至於故意按什麼門鈴,帶著鑰匙呢。」
「我的鞋。」她說。
「鞋?」
「我的鞋脫在門口。」
我穿衣下床,把泉的鞋藏進拖鞋箱,打開門。姨母站在門外。母親的妹妹。一個人住在離我家坐電車要一個小時的地方,時常來我家串門。
「幹什麼來著?按好半天了!」她說。
「帶耳機聽音樂來著,所以沒聽見。」我說,「不過父母都出門不在,參加法事去了,不到晚上回不來。你也該知道吧,我想。」
「知道知道。正好來這附近辦事,又聽說你在家用功,就順路過來做晚飯。東西都買來了。」
「我說姨母,晚飯那東西我自己能做的,又不是小孩子。」
「反正東西都買來了,那有什麼。你不是忙嗎?我來做飯,那時間你慢慢用功好了。」
得得,我心裡叫苦,恨不能一下子死了。這一來,泉可就別想回去了。我家這房子,去房門必須穿過客廳,出門又必須從廚房宙前通過。當然也可以向姨母介紹說泉是來玩的同學。問題是我現在應該在家玩命地準備考試。所以,如果把女孩子叫到家來的事暴露了,後果相當尷尬。求姨母瞞住父母幾乎是不可能的。姨母人並不壞,可就是肚子裡裝不住話,無論什麼話。
姨母進廚房整理食品的時間裡,我拎起泉的鞋跑上二樓自己的房間。她已穿好了全部衣服。我把情況向她說了。
她臉色發青:「我可怎麼是好!一直出不了門可怎麼辦啊!我也要晚飯前趕回家的呀,回不去可麻煩透了。」
「不怕,總有辦法可想。保你順利,用不著擔心。」我勸她鎮定下來。可我也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頭緒都摸不著。
「對了,緊身短褲的襪卡哪裡去了?找得我好苫。沒在哪裡看見?」
「緊身短褲的襪卡?」我問。
「小東西,這麼大的金屬卡。」
我床上床下尋找,但找不到。「算了,回去就別穿長筒襪了,抱歉。」
去廚房一看,姨母正在烹調台前切萊。說色拉油不夠了,叫我去哪裡買來。我沒理由拒絕,騎上自行車去附近小店買色拉油。四下徹底黑了下來。我越來越擔心,看這樣子泉真可能走不出門。無論如何得趕在父母回來前想個辦法。
「看來沒別的辦法了,只能趁姨母進衛生問時悄悄溜走。」我對泉說。
「能行?」
「試試好了。這麼坐以待斃總不是個辦法嘛。」
兩人約定:我去樓下,姨母一進衛生間就大聲拍兩下手,她聞聲即刻下樓穿鞋出去。若順利逃脫,就從前面不遠處的電話亭打電話給我。
姨母美滋滋地邊唱歌邊切菜、做醬湯、煎雞蛋。問題是時間過去了許多,她卻怎麼也不肯上衛生間,弄得我焦躁得什麼似的。我猜想這女人沒準長了個特大號膀胱。好在正當我快灰心喪氣的時候,姨母總算摘下圍裙,走出了廚房。看準她走進衛生間,我衝進客廳使勁拍了兩下手。泉提鞋下樓,迅速穿上,躡手躡腳走出房門。我進廚房確認她平安出門離去。幾乎與此同時,姨母從衛生間閃出。我吁了口氣。
五分鐘後泉打來電話。我告訴姨母過十五分鐘回來,說罷出門。她站在電話亭前等我。
「我再不願意這樣子了。」泉搶在我開口前說道,「這種事再不干第二次了。」
她有些氣急敗壞。我把她領去車站附近的公園,讓她坐在長椅上,溫和地握住她的手。
泉在紅毛衣外面穿了件駝色短大衣。我動情地想起那裡邊的內容。
「不過今天實在是美妙的一天,當然我是說姨母到來之前。你不這麼認為?」我說。
「我當然也快活。和你在一起我總是很快活。可剩下我一個人,就很多事情都搞不清了。」
「例如什麼?」
「例如以後的事,高中畢業後的事。你大概要去東京上大學,我留在這裡上大學。往下我們到底何去何從呢?你到底打算怎麼對待我?」
我已決定高中畢業後去東京上大學,認為有必要離開這裡離開父母,一個人獨立生活。
從綜合成績看,我的學年排名不怎麼令人鼓舞,但幾個喜歡的科目沒正經用功卻取得了不算壞的成績,所以上考試科目少的私立大學看來不會太費勁。可是她基本上沒有可能和我一起去東京,泉的父母想把女兒留在身邊,很難認為泉會反抗,這以前她一次也沒反抗過父母。
因此不用說,泉希望我留下來。她說這裡不是也有好大學嗎,何苦非去東京不可。如果我說不去東京,想必她會馬上同我睡的。
「瞧你,又不是去外國,三小時就能跑個來回。況且大學假期長,一年有三四個月待在這邊。」我說。已經對她說了幾十遍。
「可是一旦離開這裡,你就會把我忘到腦後,去找別的女孩了。」她說。已經對我說了幾十遍。
每次我都向她保證事情不可能那樣。「我喜歡你,哪能那麼快把你忘掉!」不過說實話,我還真沒有那麼足的信心。時間和感情的流程由於場所改變便遽然改變的情形畢竟是有的。我想起自己和島本的兩相分離。儘管兩人那般息息相通,但在上初中搬家以後,我還是走上了與她不同的路。我喜歡她,她也叫我去玩,然而最終我還是不上她那兒去了。
「有的事我弄不大明白。」泉說,「你說喜歡我,說會珍惜我,這我明白。但我好些時候弄不明白你實際上在想什麼。」
這麼說罷,她從短大衣口袋裡掏出手帕擦眼淚。這時我才注意到原來她哭了。我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等待著她繼續下文。
「你肯定喜歡一個人在自己的腦袋裡考慮各種各樣的事情,而且不大喜歡被人窺看。這也許因為你是獨生子的關係。你習慣於獨自考慮和處理各種事情,只要自己一個人明白就行了。」說著,泉搖了下頭,「這點時常讓我惶惶不安,總覺得自己被人扔開不管了似的。」
已經很久沒聽到獨生於這個詞了。小學期間這個詞不知給了我多大傷害,而現在泉是以完全不同的含義用這個詞的。她說我「因為你是獨生子」時,並非說我是被寵壞了的孩子,而是指我有孤獨傾向的個性,指我很難走出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她不是責備我,只是為此感到悲哀而已。
「能跟你那麼擁抱我也高興,說不定一切也都會這麼一帆風順,」分別時泉說,「問題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地一帆風順的。」
從車站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她的話。她想說的我大體能夠理解。我不習慣對別人敞開心扉。我想泉對我是敞開心扉的,而我做不到。我固然喜歡泉,但並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接受她。
從車站到家這段路已走了幾千遍,但這時在我眼裡竟那麼陌生。我邊走邊回想下午摟抱的泉的裸體,掐那變硬的乳頭,那弱不經風的毛叢,那豐滿柔軟的大腿。想著想著,心裡漸漸難受得不行。我在香煙鋪的自動售貨機買了盒煙,返回剛才同泉一起坐過的公園長椅,點燃一支煙讓心情平復下來。
假如姨母不突然殺上門來,很可能一切都順順當當。若什麼事也沒有,想必我們分別時會愉快得多,獲得更多的幸福感。不過,即使姨母今天不來,恐怕早晚也還是要發生什麼。
即使今天不發生,明天也要發生。關鍵問題是不能說服她。至於為什麼不能說服她,是因為我不能說服我自己。
日落天黑,風陡然變冷,告訴我冬天正步步臨近。而轉過一年,高考季節眨眼就到,往下等待我的將是全新天地裡的全新生活。想必新的環境將大大改變我這個人,而我正強烈希求——儘管也忐忑不安——那樣的變化。我的身體和心靈都在希求陌生之地和清新的氣息。
那年很多大學均被學生佔領了,遊行示威的浪潮席捲東京城。世界即將在眼前發生滄桑巨變,我想用身體直接感受它的熾熱。縱使泉熱切希望我留在這裡,縱使她作為交換條件答應同我睡覺,我也再不想留在這座靜謐而幽雅的小城——哪怕因此而結束她和我的關係。倘留在這裡,我身上的什麼必定徹底消失。但那是不可以消失的。它好比朦朧的夢幻。那裡有高燒,有陣痛,那是一個人只能在十七八歲這一有限的期間裡懷有的夢幻。
那同時又是泉所不能理解的夢幻。那時她所追逐的是另一形式的夢幻,是另外一個世界。
但是,在新天地裡的新生活實際開始之前,我和泉的關係最終還是發生了意想不到的突如其來的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