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四點前我回到東京。我在箱根的房子裡等到偏午,以為島本說不定會回來。老老實實枯坐是很難受的事,我便清掃廚房,整理放在這裡的衣服,以此打發時間。四下一片沉寂,不時傳來的鳥鳴和汽車排氣聲都有些不自然不均衡。周圍所有的響動聽起來都好像被某種外力或強行扭曲或整個壓癟。我等待其中發生什麼。應該有什麼發生才是,我想,事情不該這樣不了了之。
然而什麼也沒發生。島本不是那種過些時間就會改變業已做出的決定的那類人。我必須返回東京。假如島本同我聯繫——儘管可能性微乎其微——應該往店裡聯繫才是。不管怎樣,再在這裡待下去的意義可謂是零。
開車途中,我不知多少次把意識強行拉回到駕駛上來。幾次差點兒看漏信號、拐錯岔路,走錯車道。將車停進店裡的停車場後,我用公用電話給家打了個電話,告訴有紀子我回來了,要直接去上班。對此有紀子什麼也沒說。
「這麼晚,一直擔心來著。打個電話總可以的吧?」她用硬硬的幹幹的聲音說。
「不要緊,別擔心。」我說。至於自己的聲音在她耳裡產生怎樣的感覺,我無從判斷。
「沒時間了,這就去辦公室整理一下賬簿,然後到店裡去。」
我到辦公室坐在桌前,無所事事地一個人待到晚上。我考慮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估計島本在我睡著後也沒睡過一覺,天一亮便起身離去了。不知她是如何從那裡回去的。到外面的公路有相當一段路程,即使走上公路一大早恐怕也很難在箱根山中找到公共汽車和出租車,何況她穿的是高跟鞋。
島本為什麼非要從我眼前消失不可呢?開車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這點。我說要她,她說要我,而且毫無保留地抱在一起了。然而她還是扔下我,一聲招呼也不打地獨自去了哪裡,連說好給我的唱片也一起帶走了。我試圖去推測她這種做法意味著什麼,其中應當有某種含義有某種情由,島本並非心血來潮那類性格。但我已無法系統地思考什麼,所有思維都從我的腦中無聲無息地紛然落下,硬要思考,腦袋裡便隱隱作痛。我察覺自己已筋疲力盡,遂坐在地板上,背靠牆壁,閉起眼睛。而一閉眼,便再也睜不開了。我能做的惟有回想。我放棄思考,像反覆放唱的磁帶一樣週而復始地回想事實。回想島本的身體,逐一回想她合目躺在爐前的裸體的所有部位——她的脖頸、Rx房、側腹、中間毛叢、隱秘處、背、腰、腿。這些圖像委實過於切近過於鮮明瞭,甚至比現實還遠為切近和鮮明。
我在狹小的房間裡被這些棚初如生的幻影團團圍住。不久我忍耐不下去了,走出辦公室所在的寫字樓,漫無目的地在附近轉來轉去。轉罷去店,進衛生間刮鬚。想來今天一天沒有刮鬚,仍穿著昨天那件防風衣。員工們雖然沒說什麼,但都以奇妙的神情一閃一閃地打量我。我仍不想回家。現在回去面對有紀子,很可能一五一十說得一點兒不剩——如何迷戀島本,如何同她過了一夜,如何打算拋開家庭拋開女兒拋開工作統統拋開不管……
實際上恐怕也該如實說出才對,我想。可是我無能為力。現在的我不具有判斷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的能力,甚至不能準確把握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所以我沒有回家。來店等待島本的出現。我完全清楚她不可能出現,卻又不能不等。我去第一家酒吧搜尋她的身姿,之後來到「羅賓斯·內斯特」,坐在吧檯前徒然等待,等到關門。幾個常客一如往日地同我搭話,但我幾乎充耳不聞,口頭上隨聲應和,腦袋裡卻一直在想島本。回想她是怎樣溫柔地將我迎入體內,怎樣呼喚我的名字。每次電話鈴響起,我都一陣心跳。
關門後大家全部走了,我仍一個人坐在台前喝酒。怎麼喝都全然上不來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無可救藥啊!回到家,時針已過兩點。有紀子仍在等我。我無法順利入睡,坐在廚房餐桌旁喝威士忌。正喝著,有紀子也拿來杯子喝同樣的東西。
「放點什麼音樂。」她說。
我把最先看到的盒式磁帶放進去,按下啟動鍵,調低音量以免把孩子吵醒。之後我們一言不發地隔桌喝了一會兒各自的杯中物。
「你是另外有了喜歡的女人吧?」有紀子定定地注視著我的臉問。
我點點頭。我想有紀子此前不知已把這句話在腦袋裡重複了多少遍,話語中帶有明晰的輪廓和重量,從其迴響中我感覺得出。
「而且她也喜歡你——不是隨便玩玩。」
「是的。」我說,「不是玩玩那種性質。不過和你想的多少有些不同。」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問,「你以為你真正明白我所想的?」
我默然。無言以對。有紀子也久久緘口不語。音樂低聲流淌著,維瓦爾第或泰勒曼,記不起它的旋律了。
「我所想的,我想、你恐怕、不明白。」她像對孩子解釋什麼似的緩慢而仔細地吐出每一個字。「你、肯定不明白。」
她看著我。但曉得我什麼也不會說之後,便拿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威士忌。「跟你說,我也並不就那麼傻的。我可是在和你一同生活、一同睡覺的。你有喜歡的女人這點事兒,我已看出相當長的時間了。」
我默不作聲地目視有紀子。
「可是我並不責怪你。誰喜歡上誰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喜歡上的自然喜歡上。你肯定光我是不夠的,這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迄今為止我們一直和和氣氣,你對我非常不錯。和你生活我非常幸福。就是現在我也喜歡你,我想。但歸根結蒂,我對於你不是個完完全全的女子。這點我多少有所覺察,料想遲早肯定會發生這樣的事,這是奈何不得的,所以我並沒有因為你喜歡上別的女人而責怪你。說實話,生氣都沒生氣,說來不可思議,是沒怎麼生氣。
我只是難過,只是難過得不行。本來我已做了想像,想像出現這種事心裡怕要難過,但這遠遠超出了想像。」
「對不起。」我說。
「不必道歉。」她說,「如果你想和我分手,分手也沒什麼太要緊,什麼也別說分開就是。想同我分手?」
「不清楚。」我說,「我說,能聽我解釋幾句?」
「解釋?關於你和那女人的?」
「嗯。」
有紀子搖頭:「那個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想聽。別再加重我的難過。至於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和想幹什麼,那怎麼都無所謂,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想還是不想和我分手。房子也好錢也好什麼我都不要。想得到孩子也給你。真的,不是開玩笑,這。所以,要是想分手,只說想分手就行。我只想知道這一點。別的概不想聽。Yes或No,到底哪個?」
「不清楚。」我說。
「你是說想不想和我分手你不清楚?」
「那不是。我是不清楚能否回答本身。」
「什麼時候能清楚?」
我搖搖頭。
「那,慢慢想好了。」有紀子歎口氣道,「我等著,不礙事,花時間慢但想好定下。」
從這天夜裡起,我開始拿被褥在客廳沙發上睡。孩子們半夜不時起床走來,問爸爸怎麼在這兒睡。我解釋說爸爸近來打鼾打得厲害,暫時同媽媽分開睡,不然媽媽睡不著。有時候女兒中有一個鑽到我被窩裡來,這時我就在沙發上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也有時聽到有紀子在臥室裡抽泣。
此後差不多兩個星期,我始終生活在無休無止的記憶裡。我逐一回想自己和島本度過的最後夜晚發生的事,力圖從中讀出某種信息。回想自己懷裡的島本,回想島本伸進白連衣裙裡的手,回想納特·「金」·科爾的歌聲和爐裡的火,一句一句再現她當時出口的話語。
「剛才我也說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島本在那裡邊說,「我身上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
「這我已經決定了,島本。」我在裡邊說道,「你不在的時間裡我不知就此考慮了多少次,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想起從助手席上盯視我的島本的眼睛。那含有某種衝動的視線彷彿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臉頰。大約那是超越視線的什麼。現在我已能夠感覺出當時她身上蕩漾的死的氣息了。她的確打算一死了之的,想必是為和我一起死才去箱根的。
「同時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這個你可明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麼說時,島本是在需求我的生命。現在我可以理解了。就像我得出最後結論一樣,她本也得出了最後結論。自己為什麼就沒領悟到呢?大概她已拿定主意:在同我相互擁抱一夜後,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猛然旋轉寶馬的方向盤,兩人一起死掉。對她來說,恐怕此外別無選擇,我想。然而那時有什麼東西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獨自把一切藏在心裡而銷聲匿跡了。
我向自己發問:島本究竟處於怎樣一種境況呢?那是怎樣的一條死胡同呢?到底是什麼人以什麼理由出於什麼目的以什麼方式將其逼入那步田地的呢?為什麼逃離那裡即必定意味著死亡呢?我就此考慮了許多許多次。我將所有線索排列在自己面前,進行大凡可能的推理。然而茫無頭緒。她懷揣秘密消失了。沒有大概沒有一段時間,悄無聲息地遁往某處了。
想到這裡,我心裡一陣難受。歸根結蒂,她拒絕同我共有秘密,儘管我們那般水乳交融、彼此一體。
「某種事情一旦向前推進,是不可能再復原的,初君。」島本想必這樣說。在這後半夜的沙發上,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說的聲音,可以清楚地聽到這聲音編織的話語。「如你所說,如果兩人能單獨去哪裡重新開始新的人生,那該多麼好啊!可遺憾的是不可能從這個場所脫身,物理上的不可能!」
在那裡島本是十六歲的少女,站在向日葵前不無拘謹地微笑著。「說到底我是不該去見你的。這點一開始我就知道,已經預想到了勢必如此。可是我實在忍無可忍。無論如何都想看到你,而看到你又不能不打招呼。噯,初君,那就是我。我原本沒那個念頭,結果卻使一切前功盡棄。」
估計往後再不可能見到島本了。她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她已從我面前消失。她曾經在那裡,但現在已杳無蹤影。那裡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國境以南或許有大概存在,而太陽以西則不存在大概。
我每日都一字不漏地看報,看有沒有關於女性自殺的報道,但沒發現類似的消息。世上每天都有不少人自殺,自殺的全是別人。能夠面帶絕妙微笑的三十七歲美貌女子,據我所知似乎尚未自殺。她只不過是從我面前消失了而己。外表上我仍在繼續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基本上由我送小孩去幼兒園,再去接回。車上我同小孩一起唱歌。在幼兒園門前不時同那個260E車上的年輕女子說話,惟獨同她說話的短暫時間裡才得以忘卻諸多煩惱。我同她依然只談吃的和穿的,每次見面我們都帶來關於青山附近以及自然食品方面的新見聞,樂此不疲地交流不止。
工作上我也恰到好處地履行著往常的職責,每天晚上繫好領帶到店裡去,同要好的常客聊天,聽取員工們的意見和抱怨,打工的女孩過生日送她一點小禮物,音樂家來玩時招待喝酒,請其品嚐雞尾酒的味道。時時提醒樂隊調準鋼琴,提醒酩酊大醉的客人別影響其他客人,有什麼糾紛即時化解。店的經營近乎過分地風調雨順,我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柳暗花明。
只是,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對兩家店滿懷熱情了。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外表上我同以前毫無二致,甚至比以前還要和風細雨、還要侃侃而談。然而自己心中有數。坐在吧檯的高腳椅上環視,較之過去,似乎很多東西都顯得黯然失色、呆頭呆腦,已經不再是色彩絢麗工藝精湛的空中花園了,無非隨處可見的吵吵嚷嚷的普通酒吧。一切都那麼造作那麼淺薄那麼寒傖,不過是以掏酒鬼口袋為目的而建造的舞台裝置罷了。我腦海中的幻想不覺之間已蕩然無存。
為什麼呢?因為島本已不再出現,因為她再也不會微笑著要雞尾酒。
家裡的生活也同過去一樣。我和她們一起吃飯,星期天領孩子外出散步、逛動物園。有紀子也對我——至少表面上——一如既往。兩人依然說這說那。大體說來,我和有紀子像是碰巧住在同一屋頂下的老朋友一樣生活著。這裡有不宜訴說的話語,有不能提及的事實。但我們之間沒有冷嘲熱諷的氣氛,只是不相互接觸身體而已。晚問分開就寢,我睡客廳沙發,有紀子睡臥室。這或許是我們家裡惟一有形的變化。
有時也認為一切最終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我們不外乎在一個接一個熟練地扮演派到自己頭上的角色。所以,縱然有什麼寶貴東西從中失去、恐伯也是可以憑借技巧而並無大錯地度過一如往日的每一天的。如此想法使得我很不好受。這種空虛的技巧性生活難免傷透了有紀子的心,可是我仍無法對她的問話做出回答。我當然不想同有紀子分手,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已不具有如此表明的資格,畢竟我曾一度想拋棄她和孩子。不能因為島本消失不再回來了,自己就順理成章地重返原來的生活。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也不應那麼簡單。何況島本的幻影猶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幻影是那船鮮明和生動,一閉眼就能歷歷記起島本身體的每一細部。她肌膚的感觸還真真切切地留在我的手心,語音還縈繞在我的耳畔,我不能帶著如此幻影摟抱有紀子。
我想盡量隻身獨處,而又不曉得應做什麼,於是天天早上都去游泳池。之後去辦公室,獨自眼望天花板,永無休止地沉浸在島本的幻想之中。對這樣的生活我也想在哪裡劃上句號。我是在將同有紀子的生活中途擱置的情況下、在保留對其作出答案的情況下生活在某種空白當中,而這樣的狀態是不能永遠持續下去的,無論怎麼考慮都是不對的。我必須負起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責任,然而實際上又全然無能為力,幻想總在那裡,總是牢牢抓住我不放。若遇上下雨,情況就會更糟。一下雨,一股錯覺便朝我襲來,以為島本即將出現在這裡,她夾帶著雨的氣息輕輕推開門。我可以想像出她浮在臉上的微笑。每當我說錯什麼,她便面帶微笑靜靜地搖頭。於是我的所有話語都頹然無力,恰如窗玻璃上掛的雨珠一般從現實領域緩緩地滴落下去。雨夜總是那麼令人胸悶。它扭曲了現實,讓時間倒流。
看幻影看累了,我便站在窗前久久打量外面的景致。感覺上就好像自己不時被孤零零地拋棄到沒有生命跡象的乾裂的大地,紛至沓來的幻影從周圍世界將所有色彩盡皆吮盡吸乾。
目力所及,所有事物和景物都那麼呆板那麼虛無,就好像敷衍了事地建造出來似的,而且無不灰濛濛一片沙塵色。我想起告訴我泉的消息的那個高中同學,他這樣說道:「活法林林總總,死法種種樣樣,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剩下來的惟獨沙漠。」
接下去的一星期,簡直就像等待我似的接連發生了幾件怪事。星期一早上,我驀然想起那個裝有十萬日元的信封,便開始尋找。倒也不是有什麼特殊目的,只是心有所動。很多年來我一直把它放在辦公桌抽屜裡沒動,上數第二個抽屜,上著鎖。搬來這裡時連同其他貴重物品一起放進了這個抽屜,除了有時看看它在不在外,一直未曾觸動。不料抽屜裡沒有信封。這是非常不正常的、離奇的。因為記憶中從未把信封移去別處,這點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出於慎重,桌子其他抽屜也全部拉出,翻了個底朗上,然而還是沒找到,哪裡也沒有。
最後見到那個裝錢的信封是什麼時候呢?我記不起準確日期。雖然不太久遠,但也並非最近。也許一個月前,也許兩個月前,或者三個月前亦末可知,總之是在不甚久遠的過去我曾拿出信封,清楚地確認它仍然存在。
我全然搞不清怎麼回事,坐在椅子上定睛看了好一會兒抽屜。莫非有人進入房間打開抽屜而只愉走了信封不成?這種事基本上不會發生(因為桌子裡除此之外還有現金和值錢東西),但作為可能性也並非絕對沒有。也可能我記憶中有重大失誤。說不定自己不知不覺之間處理了那個信封,而又將此記憶丟個精光。這種情況也不是完全不會出現。也罷,怎麼都無所謂了,我說服自己,本來就打算遲早要處理掉它,這樣倒也落得省事。
然而在我接受信封消失的事實、在自己意識中將信封的存在與不在明確置換位置以後,理應伴隨信封存在這一事實而存在的現實感也同樣蕩然無存了。這是類似眩暈的奇妙感覺。
無論我怎樣說服自己,這種不在感都在我體內迅速膨脹,氣勢洶洶地吞噬我的意識。它將明確存在過的存在感擠癟壓碎,並貪婪地吞噬進去。
比如,我們需要有足以證明某一事件即是現實的現實。這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和感覺實在過於模糊過於片面,在很多情況下甚至覺得無法識別我們自以為認知的事實在多大程度上屬於原原本本的事實,又在多大程度上屬於「我們認知為事實的事實」。所以,為了將現實作為現實鎖定,我們需要有將其相對化的另一現實——與之鄰接的現實。而這與之鄰接的另一現實又需要有將它乃是現實一事相對化的根據。進而又需要與又鄰接的另一現實來證明它就是現實。這種連鎖在我們的意識中永遠持續不止,在某種意義上不妨可以說我這一存在是通過連鎖的持續、通過維持這些連鎖才得以成立的。可是連鎖將在某處由於某個偶然原因而中斷,這樣一來,我頓時陷入困境。斷面彼側的是真正的現實呢?還是斷面此側的是真正的現實呢?
當時我所產生的便是此種此類的中斷感。我關上抽屜,力圖忘掉一切。那筆錢一開始便應一棄了之,保存那玩意兒這一行為本身即是錯誤。
同一星期的星期三下午,我驅車沿外苑東大道行駛時,發現一個背影同島本極其相似的女子。女子身穿藍色棉布長褲和駝色雨衣,腳上是平底鞋,同樣拖著一條腿行走。眼睛看到之時,一瞬間彷彿周圍的所有景物全都凍僵,塊狀空氣樣的東西從胸口直頂喉嚨。是島本!我追到她前面,以便用後視鏡確認她的面目,然而由於行人的遮擋,沒能看清其面部。我踩下車掣,後面的車隨即鳴聲大作。那背影和頭髮的長度無論如何都同島本一模一樣。我想當場立即停車,但視野內的路面停滿了車。向前開了大約兩百米,找出一處勉強可以停一輛車的位置,把車硬開進去,而後跑回發現她的地方。可是她已不見了。我發瘋似的在那裡找來找去。她腿不好,應該走不很遠,我對自己說道。我分開人群,違規橫穿馬路,跑上過街天橋,從高處觀望來往行人的面孔。我身上的襯衫汗水淋漓。但如此時間裡,我猛然意識到剛才目睹的女子不可能是島本,那女子拖曳的腿同島本相反,而且島本的腿已沒了毛病。
我搖頭一聲長歎。自己的確莫名其妙。我就像起立時突然頭暈一樣感到身體一陣癱軟。
我背靠信號燈柱,往自己腳前盯視良久。信號燈由綠變紅,又由紅變綠。人們橫穿路面,等信號燈,又橫穿。這時間裡,我只管背靠信號燈柱調整呼吸。
倏然睜眼,竟出現了泉的臉!泉坐在我前面停的出租車上,從後座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出租車在等紅燈,泉的臉同我的臉相距不過一米。她已不再是十七歲少女,但我一眼就看出這女子是泉,不可能是泉以外什麼人。位於眼前的是我二十年前抱過的女子,是我第一次吻的女子,是我十七歲時脫光衣服並弄丟其緊身短褲的襪卡的女子。無論二十年的光陰使一個人發生多大的變化,我也不會認錯她。同學說「孩子們都害怕她」。聽的當時我弄不清怎麼回事,領會不出這句話要表達什麼。但在如此面對泉的此時此刻,我得以徹底理解了他要說的意思。她臉上已經沒了表情。不,這樣說不夠準確。我恐怕應該這樣表述——大凡能以表情這一說法稱呼的東西一點兒不剩地從她臉上被奪去了。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傢俱的房屋。她臉上的情感就連哪怕一絲一毫都沒浮現出來,宛如深海底一般一切悄然死絕。而且她以絲毫沒有表情的臉一動不動地盯視著我——我想她在盯視我,至少其目光是筆直地對著我。然而那張臉什麼也沒有對我訴說。倘若她想向我訴說什麼,那麼她訴說的無疑是無邊無際的空白。
我站在那裡呆若木雞,瞠目結舌,勉強能夠支撐自己的身體慢慢呼吸。此時我徹頭徹尾迷失了自己這一存在,一時間甚至自己是誰都無從知曉,就好像自己這個人的輪廓倏忽消失而化作了黏乎乎的液體。我沒有思考的餘地,幾乎下意識地伸手觸在車窗玻璃上,指尖輕輕撫摸其表面,至於這一行為意味著什麼我不得而知。幾個行人止住腳步,往我這邊驚訝地看著。但我沒辦法不那樣做。我隔著玻璃在泉沒有臉的臉上緩緩撫摸不已。她卻紋絲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莫非她死了?不,不至於死,我想,她是眼皮都不眨地活著,活在沒有聲音的玻璃窗裡面的世界。那靜止不動的嘴唇在傾訴著永無盡頭的虛無。
俄頃,信號變綠,出租車離去。泉的臉直到最後都沒有表情。我在那裡木然佇立,眼看著那輛出租車裹在車流中消失不見。
我返回停車位置,把身體縮進駕駛席。反正得離開這裡。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時,心情壞到了極點,上來一股洶湧的嘔吐感,卻又吐不出,只是想吐。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十五六分鐘一動不動。腋下沁出汗珠,整個身體似乎都在釋放難聞的氣味。那不是被島本溫柔地舔遍的我的身體,而是散發不快氣味的中年男人的身體。
過了一會兒,交警走來敲玻璃。我打開窗,警察往裡窺看,說這裡禁止停車,叫我馬上移開。我點點頭,轉動引擎鑰匙。
「臉色不好——不舒服?」警察問。
我默默地搖頭,旋即把車開走。
之後幾個小時我都無法找回自己自身。我成了純粹的空殼,體內惟有空洞洞的聲響。我知道自己真的變成了空無一物的干殼,剛才剩在體內的東西統統傾巢而出。我把車停進青山墓地,悵然望著前車窗外的天空。我想泉是在等我來著。估計她經常在什麼地方等待我。在哪個街角、在哪扇玻璃窗裡面等待我的到來。她始終在注視我,只不過我注意不到罷了。
此後幾天時間我幾乎不同任何人說話。每次要張嘴說什麼,話語便不翼而飛,就好像她所傾訴的虛無整個鑽入了我的體內。
不過,在那次同泉奇妙地邂逅之後,將我團團圍在中間的島本的幻影和餘音開始緩緩淡化撤離。眼中的景物似乎多少恢復了色彩,行走在月球表面般的寂寥無助之感漸漸收斂消遁。我就像隔著玻璃目睹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樣,朦朦朧朧地感到重力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緊緊附在自己身上的東西被一點點一片片揭去了。
大約與此同時,我心目中原有的什麼消失了,斷絕了——無聲無息地,然而決定性地。樂隊休息時,我走到鋼琴手那裡,告訴他今後可以不彈《STARCROSSEDLOVERS》了。
我是微笑著很友好地這樣告訴他的。
「已經欣賞得不少了,差不多可以了,心滿意足。」
他像測算什麼似的看了我一會兒。我和這名鋼琴手相處得很好,可以說是私人朋友。我們常一起喝酒,有時還談及私事。
「還有一點不大明白:你是說那支曲子不特別彈也可以,還是說再也不要彈了呢?兩者可是有一定差異的。可以的話,我想明確下來。」他說。
「是不希望彈了。」我說。
「怕不是不中意我的演奏吧?」
「演奏毫無問題,很精彩。能像樣地演奏那支曲的人是為數不多的。」
「那麼就是說,是再不想聽那支曲了,是吧?」
「是那麼回事吧。」我回答。
「這可有點像是《卡薩布蘭卡》,老闆。」他說。
「的確。」
自那以來,他見到我出現,便時不時開玩笑地彈《像時間一樣遠離》。
我所以再不想聽那支曲,並非因為一聽便不由想起島本,而是由於它不再如從前那樣打動我的心了。什麼緣故不知道,總之我曾經從中覓得的特殊東西已然消失。它依然是優美的音樂,但僅此而已。我不想再一遍又一遍聽其形同屍骸的優美旋律。「想什麼呢?」有紀子過來問我。
時值深夜兩點半,我還沒睡著,躺在沙發上眼睜睜地望著天花板。
「想沙漠。」我說。
「沙漠?」她坐在我腳下看我的臉,「什麼樣的沙漠?」
「普通沙漠。有沙丘,點點處處長著仙人掌,各種各樣的東西包含在那裡,活在那裡。」
「我也包含在那裡,在沙漠裡?」她問道。
「你當然也包含在那裡。」我說,「大家都活在那裡。但真正活著的是沙漠。和電影一樣。」
「電影?」
「《沙漠活著》——迪斯尼的玩意兒,關於沙漠的紀錄片。小時沒看?」
「沒看。」她說。
我聽了有點納悶兒,因為那部電影我們都是由學校領去電影院看的。不過有紀子比我小五歲,想必那部電影上映的時候她還不到去看的年齡。
「我去出租店借一盤錄像帶回來,星期天全家一起看。電影不錯,風景漂亮,出來好多動物和花草什麼的。小孩子都能看懂。」
有紀子微笑著看我的臉。實在好久沒見到她的微笑了。
「想和我分手?」她問。
「跟你說有紀子,我是愛你的。」
「那或許是的。可我在問你是不是還想和我分手。不接受其他回答。」
「不想分手。」說著,我搖了下頭。「也許我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但我不想同你分手。就這麼和你分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再不想孤獨。再孤獨,還不如死了好。」
她伸出手,輕輕放在我胸口上,盯住我的眼睛。「資格就忘掉好了。肯定誰都沒有所謂資格什麼的。」有紀子說。
我在胸口感受著有紀子手心的溫煦,腦袋裡在思考死。那天是有可能在高速公路上同島本一起死掉的。果真那樣,我的身體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勢必消失、消滅,一如其他許許多多。但是現在我存在於此,胸口存在著帶有有紀子體溫的手心。
「嗯,有紀子,」我說,「我非常喜歡你。見到你那天就喜歡,現在同樣喜歡。假如遇不上你,我的人生要淒慘得多糟糕得多。這點上我深深感謝你,這種心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然而我現在這樣傷害了你,我想我這人大概相當自私自利、不地道、無價值。我無謂地傷害周圍的人,同時又因此傷害自身。損毀別人,損毀自己。我不是想這樣才這樣的,而是不想這樣也得這樣。」
「的確是的。」有紀子以沉靜的聲音說。笑意似乎仍留在她嘴角。「你的確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不地道的人,確確實實傷害了我。」
我注視了一會兒有紀子的表情。她話裡沒有責怪我的意味。既非生氣,又不悲傷,僅僅是將事實作為事實說出口來。
我慢慢花時間搜尋詞句:「在此前的人生途中,我總覺得自己將成為別的什麼人,似乎總想去某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在那裡獲取新的人格。迄今為止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成長,在某種意義上類似改頭換面。但不管怎樣,我是想通過成為另一個自己來將自己從過去的自己所懷有的什麼當中解放出來。我一心一意認認真真地這樣求索不已,並且相信只要努力遲早會實現的。然而最終我想我哪裡也未能抵達,無論如何我只能是我。我懷有的缺憾無論如何都依然如故。無論周圍景物怎樣變化,無論人們搭話的聲音怎樣不同,我也只能是一個不完整的人。我身上存在著永遠一成不變的致命的缺憾,那缺憾帶給我強烈的飢餓和乾渴。這飢餓和乾渴以前一直讓我焦頭爛額,以後恐怕也同樣使我煩躁不安。因為在某種意義上缺憾本身即是我自身,這我心裡明白。如果可能,現在我想為你而成為新的自己,這我應該是做得到的。可能並不容易,但努力下去,總還是可以獲得新的自己的。不過老實說來,事情一旦發生一次,可能還要重蹈覆轍,可能還要同樣傷害你,對你我無法做出任何保證。我所說的資格就是指這個。對這種力量,無論如何我都不具有戰而勝之的自信。」
「這以前你始終想掙脫這種力量來著?」
「我想是的。」
有紀子的手仍放在我胸口未動。「可憐的人兒。」她說。聲音就好像在朗讀牆上寫的大大的字。或者牆上果真那麼寫著也未可知。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不想同你分手,這點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這樣的回答究竟對還是不對,就連這是不是我所能選擇的都不知道。喏,有紀子,你在這裡,並且痛苦,這我可以看到。我可以感覺出你的手。然而此外還存在看不到覺不出的東西——比如說情思那樣的東西,可能性那樣的東西。那是從什麼地方滲出或紡織出來的,而它就在我心中。那是無法以自己的力量來選擇或回答的東西。」
有紀子沉默有頃。夜行卡車不時從窗下的路面上駛過。我目光轉向窗外,外面一無所見,惟獨聯結子夜與天明的無名時空橫陳開去。
「拖延的時間裡,我好幾次想到了死。」她說,「不是嚇唬你,真是這樣。好幾次我都想死。我就是這樣孤獨寂寞。死本身我想大概沒有什麼難的。嗯,你該知道吧?就像房間空氣一點點變稀變薄一樣,我心中求生的慾望漸漸變小變淡,那種時候死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甚至小孩兒都沒考慮,幾乎沒考慮到自己死後小孩兒會怎麼樣。我就是孤獨寂寞到這個地步。這點你怕是不明白的吧?沒有認真考慮的吧?沒有考慮我感覺什麼、想什麼、想做什麼的吧?」
我默然無語。她把手從我胸口拿開,放在自己膝頭。
「但終究我沒有死,終究這樣活了下來。這是因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邊,自己到最後恐怕還是要接受的。所以我沒有死。問題不在於什麼資格,什麼對與不對。你這人也許不地道,也許無價值,也許還要傷害我,但這些都不是問題。你肯定什麼都不明白。」
「我想我大概什麼都不明白。」我說。
「而且什麼也不想問。」
我張嘴想說什麼。但話未出口。我確實什麼都不想問有紀子。為什麼呢?我為什麼就不想問問有紀子呢?
「資格這東西,是你以後創造的。」有紀子說,「或者是我們。也許我們缺少那東西。
過去我們好像一起創造了許多東西,實際上可能什麼都沒創造。肯定是很多事情過於順利了,我們怕是過於幸福了。不這樣認為?」
我點點頭。
有紀子在胸前抱起雙臂,往我臉上看了一會兒。「過去我也有美夢來著,有幻想來著,可不知什麼時候都煙消雲散了,還是遇見你之前的事。我扼殺了它們,多半是以自己的意志扼殺了拋棄了它們,像對待不再需要的身體器官。至於對還是不對,我不知道,但我那時只能那樣做,我想。我經常做夢,夢見誰把它送還給我,同樣的夢不知做了多少次。夢中有人雙手把它捧來,說『太大,您忘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夢。和你生活,我一直很幸福,沒有可以稱得上不滿的東西,沒有什麼更想得到的東西。儘管這樣,還是有什麼從後面追我。半夜一身冷汗,猛然睜眼醒來——我原本拋棄的東西在追趕我。被什麼追趕著的不僅僅是你,拋棄什麼失去什麼的不僅僅你自己。明白我所說的?」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你有可能再次傷害我。我也不知道那時我會怎麼樣。保證之類任何人都做不出,肯定。我做不出,你也做不出。但反正我喜歡你,僅此而已。」
我抱過她的身子,撫摸她的頭髮。
「有紀子,」我說,「從明天開始好了,我想我們可以再一次從頭做起。今天就太晚了。我準備從完完整整的一天開始,好好開始。」
有紀子好半天盯住我的臉。「我在想——」她說,「你還什麼都沒有問我。」
「我準備從明天再次開始新的生活,你對此怎麼想?」我問。
「我想可以的。」有紀子淡然一笑。
有紀子折回臥室後,我仰面躺著久久注視天花板。沒有任何特徵的普通公寓的天花板,上面沒有任何有趣的東西。但我盯住它不放。由於角度的關係,車燈有時照在上面。幻影已不再浮現。島本乳峰的感觸、語音的餘韻、肌膚的氣味都已無法那麼真切地記起。時而想起泉那沒有表情的面孔,想起自己的臉同她的臉之間的車窗玻璃的感觸。每當這時,我便緊閉雙眼想有紀子,在腦海中反覆推出有紀子剛才的話。我閉目合眼,側耳傾聽自己體內的動靜。大概我即將發生變化,而且也必須變化。
至於自己身上有沒有足以永遠保護有紀子和孩子們的力量,我還無由得知。幻想已不再幫助我,已不再為我編織夢幻。空白終究是空白,很長時間裡我將身體沉浸在空白中,力求讓自己的身體適應空白。那是自己的歸宿,必須安居其中。而從今往後我勢必為別的什麼人編織夢幻了,對方要求我這樣做。我不知道那樣的夢幻到頭來具有多大作用力。但是,既然我企圖從當下的我這一存在中覓出某種意義,那麼就必須竭盡全力繼續這一作業,大概。
黎明時分,我終於放棄了睡眠。我把對襟毛衣披在睡衣外面,去廚房沖咖啡喝著。我坐在餐桌旁,眼望漸次泛白的天空。實在已有很久沒看天明了。天空的盡頭出現一道藍邊,如沁入白紙的藍墨水一般緩緩向四面擴展。它竟是那樣的藍,彷彿匯聚了全世界大凡所有的藍而從中僅僅抽出無論誰看都無疑是藍的顏色用來劃出一道。我以肘拄桌,有所思又無所思地往那邊凝望著。然而當太陽探出地表以後,那道藍色頃刻間便被日常性白光吞噬一盡。墓地上方只漂浮著一片雲,輪廓分明的、純白色的雲,彷彿可以在上面寫字的清清楚楚的雲。另一個新的一天開始了。至於這新的一天將給我帶來什麼,我卻無從推斷。
往下我將把孩子送去幼兒園,接著去游泳池,一如往日。我想起初中期間去過的游泳池,想起那座游泳池的氣味和天花板的回音,那時我正要成為新的什麼。每當立於鏡前,我都能夠看出自己身體的變化,安靜的夜晚裡甚至能夠聽到肉體發育的響動。我即將身披新的自己這層外衣踏入新的場所。
我仍坐在廚房桌旁,仍靜靜地注視墓地上空漂浮的雲。雲紋絲不動,儼然被訂在天穹上完全靜止了。我想差不多該叫醒女兒們了。天早已大亮,女兒們得起床了。她們比我更強烈更迫切地需要新的一天,我應當走到她們床前掀開被子,手放在柔軟而溫暖的身體上告知新一天的到來。這是我的當務之急。然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廚房桌前站起,似乎所有氣力都已從身上消失,就好像有人悄悄繞到我背後輕輕拔去我的體塞。我臂肘柱著桌面,雙手捂臉。
黑暗中我想到落於海面的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無聲無息地、不為任何人知曉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靜靜地叩擊海面,魚們甚至都渾然不覺。
我一直在想這樣的大海,直到有人走來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