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被電話鈴聲吵醒了。鐘錶的夜光針剛過了一點,不用說四周是漆黑一團。打一開始天吾就知道這是小松來的電話。能在凌晨一點多打來電話的熟人除了小松沒有別人,而且非常執著地讓鈴聲一直響個不停直到對方拿起聽筒為止的人除了他也沒有別人。小松沒有時間的概念,自己一想起什麼,馬上抄起電話就打,根本不考慮鐘點。不管是半夜,還是清晨,不管是新婚初夜,還是臥床臨終,在他形似雞蛋的腦袋中似乎就沒有那種對方可能會被電話煩擾的世俗想法。
不過,他也並非對誰都那麼做。小松也算是在組織中工作拿工資的人,不能不分對像做這種不合常理的事。但因為對方是天吾,所以他才毫無顧忌。對小松而言,天吾或多或少是處於自己的延長線上,如同自己的手足,不分你我。所以只要自己沒睡覺就想當然地認為對方也沒睡覺。天吾如沒什麼事晚上十點就寢,早晨六點起床,大體上過著很有規律的生活。他睡得很沉,但是一旦被驚醒,就再也睡不好了,在這方面有些神經質。這事天吾對小松也講過多次,明確告訴過他,拜託你不要在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就像是農夫向神禱告,在收穫前,請不要把成群的蝗蟲打發到莊稼地裡。「知道啦。半夜不再給你打電話了。」小松說。但是這樣的約定並沒有在他的意識裡深深紮下根,下一次雨,轉瞬間就被沖得無影無蹤了。
天吾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總算摸到放在廚房的電話,這期間鈴聲仍在一直無情地響著。
「我和深繪裡談過啦。」小松說道。照例沒有寒暄,也沒有開場白。既沒有「睡了嗎?」也沒有「這麼晚打電話,對不起。」真行,總是叫人不得不服。
天吾在黑暗中皺著眉頭默不做聲。半夜被叫起來,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
「嘿,你在聽嗎?」
「聽著呢。」
「跟她在電話裡大致說了一下。基本上是我一個人說,她只管聽,按說根本不能算是交談。總之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說話的方式也有點特別,你一聽就知道了。嗯,反正就是把我類似的計劃跟她簡單做了說明。比如說,是不是可以借助第三者的手重寫《空氣蛹》,以更成熟的作品去競爭新人獎。因為是在電話裡,我也只能說個大概,我說詳情見面再談,問她對這件事是否感興趣。我有點拐彎抹角,如果說得太直截了當,畢竟內容不同尋常,我的處境可能也多有不便。」
「後來呢?」
「沒答覆。」
「沒答覆?」
小松說到這裡刻意停頓片刻,叼上香煙,用火柴點上火。光從電話裡聽聲音,其情景就歷歷在目。他從不用打火機。
「深繪裡說想先見見你。」小松吐著煙霧說道。「她既沒說對此事不感興趣,也沒說可以做,或不可以做。看來最重要的是先和你見面,面對面談。她說見面後再答覆怎麼做。你不覺得你的責任重大嗎?」
「後來呢?」
「你明天傍晚有空嗎?」
預備校明天一大早開始上課,到下午四點結束。不知是走運還是不走運,四點以後就沒任何安排了。「有空啊。」天吾說。
「傍晚6點,你去新宿的中村屋,我會用我的名字預訂裡面一張比較安靜的桌子,我們公司可以賒帳,想吃喝什麼儘管點好了。你們兩個人好好談談。」
「這麼說,小松先生不來了?」
「她只想跟天吾君單談,這是深繪裡提出的條件。她說現在還沒有見我的必要。」
天吾沉默不語。
「就是這樣。」小松聲音爽朗地說道。「好好幹。天吾君,別看你塊兒頭挺大,但很能給人以好感。何況你當的是預備校的老師,跟早熟的高中女生談話也是得心應手吧。這個你比我勝任。只要你和藹可親地說服,給她以信賴感就行了。等你的好消息啊。」
「請等一下。這不全都是小松先生自己一相情願的計劃嗎?我還沒有答覆呢。前幾天我也說過,我覺得這是個相當危險的計劃,事情不是那麼容易運作的。很可能會成為社會問題。接受還是不接受,連我自己都還沒作出決定,又怎麼可能去說服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呢?」
小松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然後說道:「我說,天吾君,這個計劃已經正式啟動了,現在無法讓電車停下來下車了。我決心已下,你應該也下了一多半的決心了。我和天吾君就是一條繩上拴的兩個螞蚱。」
天吾搖頭暗歎,一條繩上拴的兩個螞蚱?哎喲喂,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事情變得這麼嚴重了?
「可是前幾天小松先生不是說,可以花些時間慢慢考慮嗎?」
「已經過去五天了。你慢慢考慮的結果如何?」
天吾無言以對。「還沒得出結論。」他實言相告。
「那你就先和深繪裡這孩子見見面談談看不好嗎?判斷可以在那之後再下。」
天吾用手指頭使勁按著太陽穴,腦子轉得還是有些遲鈍。「明白了。總之我先見見這個叫深繪裡的孩子吧。明天六點在新宿的中村屋。基本情況也由我來說明吧。但是除此之外我可什麼都不能保證啊。因為就算我可以說明,但絕對不可以說服啊。」
「好吧,當然了。」
「還有,她對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大致都跟她介紹了。年齡在二十九歲或三十歲,單身,在代代木的預備校當數學講師。雖然塊兒頭挺大,但不是壞人,不會把年輕女孩兒抓來吃掉的。生活簡樸,長著一雙和善的眼睛,而且很喜歡你的作品。基本上就是這些。」
天吾歎了口氣。剛一要考慮些什麼,現實就離自己忽近忽遠。
「喂,小松先生,現在我可以回到床上去了嗎?都快一點半了。我還想在天亮前能睡上一小會兒,明天早上開始我要上三節課那。
「好的,晚安。」小松說。「做個好夢。」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天吾盯著手裡的聽筒,看了半晌才放了回去。如果能睡著的話真想馬上就睡,如果能做個好夢的話真想馬上就做。但是他知道在這個鐘點被吵醒,又提起了這麼麻煩的事,可不是說睡著就能睡著的。雖說有喝酒幫助入睡的辦法,但現在並沒有喝酒的心情。結果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回到床上,打開燈,開始看書,本來是想看書催眠,但入睡時天已經快亮了。
天吾在預備校上完三節課後,乘電車前往新宿。在紀伊國屋書店買了幾本書,然後去了中村屋。在入口處說了小松的名字,就被引到靠盡裡面的一張安靜的桌子旁。深繪裡還沒來。天吾跟服務生說,我先等同伴。服務生問,等人的時候您要喝點什麼嗎?天吾說,什麼都不要。於是服務生把水和菜單放下就離開了。天吾翻開剛買的書開始讀。這是本關於巫術的書,論述巫術在日本社會中都發揮了哪些功能。巫術在古代社會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對社會體系的不完備和矛盾加以彌補、完善是巫術的職責,是一個非常和諧的時代。
到了六點十五分,深繪裡還沒出現。天吾並不太在意,照樣讀他的書,對對方的遲到也沒有大驚小怪。本來就是有點莫名其妙的計劃,發展到莫名其妙的地步,對誰也抱怨不得。即便她改變主意根本就不露面也不足為奇。反而不露面倒是求之不得,那樣事情就簡單了。我等了大約一個小時,深繪裡這孩子也沒來。就這樣報告給小松交差了事。以後怎麼樣,就跟天吾無關了。一個人吃飯,然後回家。這樣也對得起小鬆了。
深繪裡六點二十二分露面了。她在服務生的引導下來到桌旁,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兩隻纖纖小手放在桌上,也不脫大衣,眼睛直盯著天吾的臉。既不說「遲到了,對不起」也不說「讓您久等了」就連「初次見面」、「你好」都沒說。她的嘴唇緊閉,只是從正面直視天吾的臉,彷彿從遠處眺望從未見過的風景。真行,天吾暗想。
深繪裡身材小巧玲瓏,比照片上還要美貌。在她的臉上最引人視線的就是那雙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眼睛。
被一雙水汪汪的漆黑眸子注視著,天吾感到渾身不自在,她幾乎連眼皮都不眨,似乎甚至連呼吸都沒有。頭髮如同有人用尺子畫的一條條線那樣筆直。眉毛的形狀和髮型很搭配。和很多十幾歲的美麗少女一樣,她的表情缺乏生活氣息,而且還給人有種失衡的感覺。或許是眼眸的深邃程度,左右有所不同。看上去讓人感到心情不爽,不知在想什麼,使人覺得深不可測。所以她不是那種能成為雜誌模特、偶像歌手類型的美少女。但也因此在她身上有種撩撥人、吸引人的東西。
天吾把書合上放到桌子一邊,把背挺直,坐正姿勢,喝了口水。確如小松所言,如果是這樣的少女拿了文學獎,媒體是不會放過的,肯定會引起不小的轟動。那麼干了,可不會什麼事都沒有的。
服務生來了,在她面前放下水杯和菜單。但深繪裡仍然一動不動,手碰也不碰菜單,只是凝視著天吾的臉。天吾沒辦法,只好說「你好。」在她的面前,感覺自己的塊兒頭越發大了。
深繪裡也不回禮,仍然一直盯著天吾的臉。「我認識你。」過了一會兒深繪裡小聲說道。
「認識我?」天吾問。
「你教數學」
天吾點點頭。「沒錯。」
「聽過兩次。」
「我的課?」
「對」
她的說話方式有幾個特點。去掉修飾詞的句子、缺乏音調的習慣、有限的詞彙(至少給人的感覺是有限)。正如小松所說,確實有些特別。
「就是說,你是我們預備校的學生?」
深繪裡搖搖頭。「只是去聽過。」
「沒有學生證應該不讓進教室的。」
深繪裡只是微微聳了聳肩。那個意思好像是說,那麼大人了,還說什麼傻話。
「我的課怎麼樣?」天吾問道,還是沒有意義的問題。
深繪裡目不斜視地喝了口水,沒有回答。哦,既然是來過兩次,第一次的印象大概不太壞吧。天吾暗自推測。如果不是興趣被激發出來,應該只來一次就不來了。
「你是高三的吧?」天吾問。
「算是吧。」
「考大學嗎?」
她搖搖頭。這個意思是「不想說考大學的事」,還是「不考大學」,天吾無從判斷,他想起小松在電話裡說的,她可真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啊。
服務生來讓點菜了。深繪裡仍然穿著大衣。她點了沙拉和麵包。「就要這些。」她說著就把菜單還給了服務生。然後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又補充說「還要白葡萄酒」。
年輕的服務生像是想要問她的年齡,但被深繪裡的眼睛盯得臉紅,就把話嚥了回去。真行,天吾再次想。天吾點了意大利海鮮面,然後為了陪對方,要了白葡萄酒杯。
「老師在寫小說」深繪裡說。好像是向天吾發問。不帶問號提問似乎是她的語法特徵之一。
「目前是。」天吾說。
「哪個都不像。」
「也許吧。」天吾說。他想要微笑,但卻笑不起來。「我雖然取得了教師的資格,也在做預備校的講師,但還不能說是正式的老師,雖然在寫小說,但並沒變成鉛字,所以也不是小說家。」
「什麼都不是」
天吾點點頭。「對,目前我什麼都不是。」
「喜歡數學」
天吾在她發言的末尾加上了問號後,再次回答了她的提問。
「喜歡啊。以前就喜歡,現在也喜歡。」
「什麼地方」
「你問我喜歡數學的什麼地方?」天吾把話補全。「嗯,我只要是一面對數字,就會感到特別踏實,就好像事物都各得其所了。」
「積分講得有意思。」
「你是說我在預備校講的課?」
深繪裡點了下頭。
「你喜歡數學?」
深繪裡輕輕搖了搖頭。不喜歡數學。
「但是積分的課有意思?」天吾問道。
深繪裡又輕輕縮了下肩。「你把積分講得很重要。」
「是嗎?」天吾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
「就好像是在講一個重要的人。」少女說。
「我講數列課時,說不定會更有激情。」天吾說。「在高中數學科目中,我個人喜歡數列。」
「喜歡數列」深繪裡又不帶問號地問道。
「對我來說就好比是巴赫的平均律,百聽不厭,總有新的發現。」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歡巴赫?」
深繪裡點點頭。「老師經常聽。」
「老師?」天吾問。「是你們學校的老師?」
深繪裡沒有做答。在天吾看來,她臉上浮現出談及這個為時尚早的表情。
隨後,她像剛想起似地往下脫大衣。如同蟲子蛻皮時那樣,身體蠕動著脫衣而出,大衣沒疊就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大衣裡面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圓領薄毛衣,下穿一條白色牛仔褲。沒戴首飾,也沒化妝,但她依然吸引眼球。她的身材雖然很苗條,可從比例來看,胸部實在大得惹眼,形狀也很好看。天吾必須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視線轉向那裡。但儘管這麼想著,視線還是不自覺地瞟向胸部,就和眼睛會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大的漩渦中心一樣。
白葡萄酒杯拿來了。深繪裡飲了一口,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酒杯後,放回到桌上。天吾只是略表意思抿了一下,現在開始必須要談重要的事情了。
深繪裡手撫直直的黑髮,用手指梳理了幾下頭髮。很好看的動作,很好看的手指。彷彿一根根纖細的手指各具不同的含義和方針,從中甚至竟能感覺到有點巫術的味道。
「我喜歡數學的什麼地方?」天吾為了將注意力從胸部和手指轉移開,再次出聲問自己。
「數學就如同流水。」天吾說。「比較深奧的理論當然有很多,但基本的道理卻非常簡單。就和水以最短的距離從高處流向低處一樣,數字的流動也只有一個方向。如果你凝視它,自己就會看出其流向。你只需凝視就可以了,其他什麼都不用做。如果聚精會神定睛注視,它自然會全部明明白白地展現給你。能如此善待我的,在這大千世界裡只有數學。
深繪裡聽了這話,想了一會兒。
「為什麼要寫小說」她用缺乏音調的聲音問道。
天吾把她的問題轉換成更長的句子:「既然數學那麼使我快樂,不是沒什麼必要辛苦地寫小說嗎?一直只搞數學不就行了嗎?你要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深繪裡點點頭。
「嗯,實際的人生和數學是不同的,事物並不一定是以最短距離流動的。數學對我來說,怎麼說好呢?是太過於自然了。對我來說就像是美麗的風景。只是存在於那裡,甚至就連置換點什麼的必要都沒有。所以身處數學當中,有時就感覺自己好像變得越來越透明了。對此有時我會感到害怕。」
深繪裡目不轉睛地直視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窺視空房子。
天吾說:「寫小說的時候,我用語言把我周圍的風景置換成對我來說更加自然的東西,也就是重新構成。以此來證明我這個人肯定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和身在數學世界的時候相比,寫小說是個很不一樣的工作。」
「證明存在」深繪裡說。
「還不能說我做得很好。」天吾說。
深繪裡似乎並不認同天吾的說明,但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把酒杯移到嘴邊,然後彷彿在用吸管吸啜一樣悄無聲息地呷著。
「要讓我說,你其實也在做同樣的事。把你看到的風景置換成你的語言加以重新構成,然後確定了你自己這個人存在的位置。」天吾說。
深繪裡拿著酒杯的手停了下來,思考了片刻,但是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意見。
「並且你把這個過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來。」天吾說。「如果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感和共鳴,那就會成為一部有客觀價值的文學作品了。」
深繪裡很乾脆地搖搖頭。「對形式不感興趣。」
「對形式不感興趣?」天吾重複了一遍。
「形式沒有意義。」
「那你為什麼要寫那個故事,應徵新人獎?」
深繪裡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沒有」
天吾為了穩定下情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說,你沒有應徵新人獎?」
深繪裡點點頭。「我沒投稿。」
「那到底是誰把你寫的東西作為新人獎的應徵稿件投給出版社的?」
深繪裡稍微聳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約十五秒,然後說道「愛誰誰」
「愛誰誰」天吾重複道。然後縮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唉,事情不會那麼順利地進行。如我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