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車。」深繪裡說,然後再次牽住天吾的手。那是在電車即將抵達立川車站時。
走下電車,上樓梯下樓梯,來到別的站台,其間深繪裡一刻也沒放開天吾的手。在周圍的人們眼中,他們肯定被視為一對戀人。雖然年齡相差不少,不過天吾看上去總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身材高矮的差異,從一旁望去大概也讓人感到溫馨。春季週日早晨幸福的約會。
然而從握著他的手的深繪裡手中,卻感受不到對異性的情愛那樣的東西。她始終用一定的強度握著他的手。她的手指間,彷彿有一種為病人試脈搏的醫師般的職業性的精確。這位少女也許是通過手指或手掌的接觸,在交流一種無法用語言傳達的信息。天吾忽然這樣想。但就算真有那樣的做法,那也不是交流,不如說更接近單向通行。天吾心中的所思所感,深繪裡也許在通過自己的手掌汲取與感知,但天吾卻不能讀出深繪裡的內心。天吾並不擔心,因為什麼被讀取了都無所謂,自己心裡沒有任何害怕被深繪裡知道的信息與情感。
不論怎樣,就算這位少女心中毫無異性意識,她對自己大概也抱有一定的好感。天吾如此推測。至少肯定沒抱壞印象。否則,不管出於何種打算,也不會如此長久地牽著自己的手。
兩人轉到青梅線站台,登上了等在那兒的始發列車。因為是星期天,車內坐滿了一身登山打扮的老人和攜家帶口的乘客,比想像的要擁擠。兩人沒在座位上坐下,而是並肩站在了車廂門口。
「好像是來遠足一樣。」天吾環顧車廂內,說。
「可以拉著你的手。」深繪裡問天吾。走進車廂後,她依然牽著天吾的手不放。
「當然可以。」天吾說。
深繪裡似乎放了心,仍舊牽著天吾的手。她的手還是那樣乾爽,不出一滴汗。好像還在繼續探尋他的所思所感。
「不害怕了。」她不加問號地問。
「我想是不害怕了。」天吾說。這不是假話。大概是深繪裡握著他的手的緣故,星期天早晨襲來的驚恐確實失去了銳氣。汗也不出了,僵硬的心跳聲也聽不見了,幻覺也沒有出現。呼吸也恢復了平日的安靜。
「太好了。」深繪裡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說。
太好了。天吾也覺得。
簡潔快速的廣播聲傳來,通知電車很快就要發車。於是,像老派的大型動物睡醒後渾身打戰一樣,車門誇張地發出哆哆嗦嗦的震動聲,閉攏起來。電車好像終於下了決心,緩緩地駛離站台。
天吾與深繪裡互相握著對方的手,眺望著窗外的風景。開始是司空見慣的住宅區,但隨著列車的前進,武藏野平坦的風景變成了山巒更為醒目的景致。從東青梅站開始,線路成了單線,在那裡改乘四節編組的電車,四周的群山開始一點點地增加存在感。從這一帶起已經不再是在東京中心城區工作的上班族的通勤圈了。山坡的地表上雖然還殘存著冬天的枯色,但常綠樹的綠色已鮮明地映入眼簾。每到一站打開車門,就可以發覺空氣的氣味變了。連聲音的迴響似乎都有所不同。沿線的農田變得醒目起來,農家風格的建築不斷增多。與轎車相比,輕型卡車的數量大大增加。這地方好遠啊!天吾想。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
「不用擔心。」深繪裡似乎讀出了天吾的心思,告訴他。
天吾無語地點點頭。簡直有點像去拜見戀人的父母,向人家提婚。他心想。
兩人下車的地方,是一個叫「二俁尾」的車站。這個站名他從未昕過,是個相當奇怪的名字。在這個古老的木結構車站,除了他們倆,下車的還有五六個乘客。無人上車。人們為了在空氣清新的山道上漫步而來到二俁尾,絕不會有人是為了什麼《夢幻騎士》的公演、以野性著稱的迪斯科舞廳、阿斯頓•馬丁的陳列室、因大龍蝦焗通心粉聞名的法式餐館而跑到二俁尾來。這只要看一眼下車人的裝束,就大概知道了。
車站周圍沒有可以稱得上商店的東西,連個人影也沒有,卻還有一輛出租車停在那兒,恐怕是算準電車的抵達時間趕來候客的。深繪裡輕輕地敲了敲車窗,車門打開,她坐進去,隨即招手叫天吾也坐進去。車門關閉,深繪裡簡短地把目的地告訴司機,司機點點頭。
出租車行駛的時間不算長,路線卻異常複雜。沿著險峻的山丘忽而爬上忽而爬下,馳過很難錯車、田問小道般的窄路。彎道和拐角多不勝數,但司機在這樣的地方也不減速,嚇得天吾心驚肉跳,只好死死抓住車門上的把手一路不放。然後車子爬上一座陡峭得驚人、像滑雪場一樣的斜坡,在一處山頂般的地方終於停下。與其說是坐了出租車,不如說更像坐了遊樂場裡的過山車。天吾從錢包中取出兩張千元紙幣,要了零錢和收據。
在這座傳統的和式住宅前邊,停著一輛短型黑色三菱帕傑羅和一輛綠色大捷豹。帕傑羅擦洗得珵亮,捷豹卻是老式的,上面覆蓋著厚厚一層灰塵,已經看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擋風玻璃骯髒不堪,看來很久沒有駕駛過。空氣新鮮得讓人吃驚,周圍充溢著深深的靜寂,靜寂到要重新調節聽覺才能適應的程度。天空彷彿穿透了一般高遠。裸露的肌膚可以無礙地感受陽光柔柔的曖意。不時傳來未曾聽慣的高亢的鳥鳴聲,卻看不見鳥兒的蹤影。
這是一座雍容大方的宅邸。看來已經建造多年了,卻維護得很好。庭院裡的樹木也修剪得十分美觀。因為修剪得過於整齊,有幾棵樹木看上去甚至像塑料做的。巨松把寬大的樹影投在地上。視野相當開闊,但舉目所及,看不見一戶人家。特意選擇如此不便之處隱居的,一定是個很不願意和人交往的人物。天吾揣測道。
深繪裡嘩啦嘩啦地拉開沒有上鎖的大門,走進去,示意天吾跟上。沒有人出來迎接。他們在異常寬敞寧靜的玄關脫去鞋子,走過擦得明亮的冷颼颼的地板,進入客廳。從客廳的窗口能望見連綿的山巒,像一幅全景畫。波光粼粼、蜿蜒而行的河流映入眼簾。景致非常美麗,天吾卻沒有觀賞風景的閒心。深繪裡讓天吾坐在寬大的沙發上,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間。沙發散發著古老的時代氣息。究竟古老到什麼程度,天吾不得而知。
這是一間樸素得驚人的客廳。一整塊厚厚的木板製成的矮桌上,沒有擺放任何東西。沒有煙灰缸,也沒有檯布。牆壁上連畫也沒掛一幅,沒有掛鐘和掛歷,更沒有裝飾櫃之類,也沒放書和雜誌。只鋪著一塊顏色退盡、已辨認不出原來花式的舊地毯,放了一套同樣古老的沙發,就是天吾坐的大得堪比木排的大沙發和三張單人沙發。有一個開放式的大暖爐,但根本沒有最近點火用過的痕跡。雖然是四月中旬了,室內卻冷森森的。這個房間似乎是從下定決心不再款待任何人開始,已然經過漫長的歲月。深繪裡回來了,依然一聲不響地在天吾身邊坐下。
許久,兩人都不發一言。深繪裡沉浸在自己謎一般的世界裡,天吾則靜靜地做著深呼吸,平靜自己的情緒。除了偶爾聽見的鳥鳴,整座房屋悄無聲息。天吾感覺到,如果側耳傾聽,這靜寂中似乎含著好幾種寓意。並不只是悄無聲息。彷彿是沉默自身在談論自身。天吾無意地看了一眼手錶,再抬眼看看窗外的風景,然後又看看手錶。時間幾乎沒有流逝。星期天早晨,時間總是過得極慢。
大概過了十分鐘,沒有任何預告,房門忽然打開,一位瘦削的男子步履匆忙地走進客廳。年齡大約在六十五左右,身高大概有一米六,由於姿態優雅,並不讓人覺得寒酸。後背挺得筆直,像插進了一根鋼筋,下巴緊緊地向後收。眉毛濃密,戴著一副彷彿是為了嚇人而造出來的、鏡架粗大漆黑的眼鏡。舉手投足中有種東西,讓人聯想起每一個零部件都被壓縮、製作得小巧緊湊的精妙機械。沒有任何多餘之處,所有的部件都有效地彼此咬合。天吾正準備站起來打招呼,對方卻迅速揮手示意他坐著別動。天吾按指示把浮起一半的身體又沉了下去,對方也像是和他競賽似的,急忙在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然後,男人不言不語地久久端詳著天吾。目光雖然不算銳利,卻毫不鬆懈地洞穿每個角落。眼睛忽而瞇起,忽而睜大,像攝影家在調整鏡頭的光圈一樣。
男子上穿白襯衣,外套墨綠羊毛衫,下穿深灰毛料褲子。每件衣服看上去都像家常穿了十來年,十分合身,卻略微有些舊。他大概是個對衣著不太講究的人,要不就是身邊沒有一個替他講究衣著的人。頭髮稀少,後腦勺偏長的頭形就更明顯。臉頰瘦削,下巴方方正正,唯有孩童般小巧豐厚的嘴唇和整體的印象不太協調。臉上處處留著未剃乾淨的胡茬,也可能只是光線的原因,看去像是如此。從窗口射進來的山地陽光,似乎和天吾平時看慣的陽光的成分有點不同。
「有勞你遠道而來,十分抱歉。」此人的語調帶有一種獨特的抑揚頓挫,是長期面對不特定的多數聽眾的人講話的方式,所講的恐怕還是很有邏輯性的內容。「因為事出無奈,我很難離開此地,所以只得請你屈尊駕臨了。」
小事一樁,不用客氣。天吾答道,並且報上姓名。為自己沒有名片表示歉意。
「我姓戎野。」對方說,「我也沒有名片。」
「戎野先生?」天吾又問了一遍。
「大家都喊我老師。連親生女兒不知為何也叫我老師。」
「字是怎麼寫的?」
「我這姓氏很少,難得一見。繪裡,你把字寫給他看。」
深繪裡點點頭,取出一個筆記本一樣的東西,用圓珠筆在空白頁上緩慢地寫下「戎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釘子在磚頭上刻出來似的。倒也有特別的韻味。
「用英語說就是fieldofsavages。我從前是搞文化人類學的,這名字和那門學問倒很相配。」老師說,還在嘴角浮起了一縷類似笑意的東西,眼睛卻仍舊沒有絲毫的鬆懈,「不過很久以前就和學術研究絕緣了。我現在搞的是和學問毫不相干的東西,轉移到另一種fieldofsavages來混日子了。」
這名字的確少見,不過天吾覺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後半期,好像是有過一個叫戎野的著名學者,出過幾本書,在當時很有聲譽。不知道那些書是什麼內容,但這個名字卻留在記憶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時這名字就銷聲匿跡了。
「我好像聽說過您的名字。」天吾試探地說。
「也許吧。」老師好像在談論無關的他人,眺望著遠方,說,「不管怎麼說,早已是過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覺到坐在身旁的深繪裡寧靜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師像在朗讀姓名牌似的說。
「是。」天吾應道。
「你念大學時攻讀數學,如今在代代木的補習學校裡當數學老師。」老師說,「但同時還在寫小說。這些情況我從繪裡那兒大致聽說了,沒錯吧?」
「完全正確。」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個數學教師,也不像個小說家。」
天吾苦笑著回答:「就在不久前,我還被人家這麼說過。可能是身材的緣故吧。」
「我倒不是出於惡意。」老師說,隨後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鏡的鼻夾上,「看上去什麼也不像絕不是壞事。因為那意味著你還沒有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
「您能這麼說,我自然十分榮幸。不過我還不算個小說家,只是在嘗試著寫小說。」
「在嘗試?」
「就是說正在反覆摸索。」
「哦。」老師說,然後像是才覺察到室內的寒意,輕輕地揉搓著兩手,「而且據我所知,繪裡寫的小說將由你進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爭取文藝雜誌新人獎,把這孩子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這樣理解嗎?」
天吾慎重地挑選著詞句:「基本像您說的那樣。這是一個姓小松的編輯擬定的方案。我不知道這種計劃實際上能否順利進行,也不知道這麼做在道義上是否正確。在這項計劃中與我有關的,只是對《空氣蛹》這部作品的文字進行改寫的部分。說起來就是個手藝人而已。其他部分,則全由這個姓小松的人負責。」
老師靜靜地想了片刻。在安靜的房間裡,好像可以聽見他腦筋轉動的聲音。然後他開口說:「是那位姓小松的編輯想出了這個方案,而你在技術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來是個學者,說老實話,小說之類的我不太熱衷閱讀,因此對小說界的規矩不太清楚。不過你們打算做的事,在我看來好像有些詐騙的味道。是我理解錯了嗎?」
「不,您沒理解錯。我也覺得是這樣。」天吾答道。
老師微皺眉頭。「可是你一面對這項計劃提出道德上的異議,一面卻仍然主動打算參與。」
「主動倒是談不上,打算參與卻是事實。」
「那又是為何?」
「這正是一個星期以來,我反覆追問自己的問題。」天吾老實地答道。
老師和深繪裡無言地等著天吾說下去。
天吾說:「我擁有的理性、常識和本能,都告誡我應該盡早從這種勾當中抽身。我原本就是個謹慎的普通人,不喜歡賭博和冒險。不妨說是膽小鬼一個。可是只有這一次,面對小松提出的這項危險的計劃,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說不。理由只有一個,我的心被《空氣蛹》這部作品徹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當場就拒絕了。」
老師好奇地久久盯著天吾。「就是說你對計劃中詐騙的成分不感興趣,卻對改寫作品有濃厚的興趣。是這樣嗎?」
「正是這樣。甚至遠遠超過了濃厚的興趣。如果說《空氣蛹》非得改寫不可,那麼我不願把這項工作拱手讓給別人。」
「原來如此。」老師說,然後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麼酸東西塞進了嘴巴的表情,「原來如此。我覺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麼,小松這人的目的又是什麼?金錢?不然就是名聲?」
「小松的心思,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過我覺得,他的動機恐怕是比金錢和名聲更大的東西。」
「比如說呢?」
「這一點小松可能不願意承認:其實他也是個沉湎於文學的人。這樣的人的追求只有一個:就是一輩子只有一次也行,發現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托盤上,奉獻給世人。」
過了片刻,老師凝視著天吾的面龐,說:「就是說你們各自擁有不同的動機。某種既非金錢也非名聲的動機。」
「我覺得應該是這樣。」
「但不管動機的性質如何,正如你自己所說,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計劃。如果在某個階段真相敗露,毫無疑問會成為醜聞,會受到世間非難的恐怕不只是你們兩個。繪裡的人生也許會在十七歲時便遭受致命的傷害。就這項計劃而言,這是我最為憂慮的一點。」
「您感到擔心是理所當然。」天吾點頭贊同,「您說得完全正確。」
一雙漆黑的濃眉的間隔縮短了大概一厘米。「儘管如此,儘管結果可能會讓繪裡暴露於危險之中,你還是希望由自己動筆改寫《空氣蛹》?」
「剛才我告訴過您,這種願望來自理性和常識都無法觸及的地方。從我的角度來說,也想盡量保護繪裡。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說絕對不會危及她。因為那麼做就是說謊。」
「難怪如此。」老師說,然後彷彿要為論題分段,咳了一聲,「別的先不說,你好像是個誠實的人。」
「至少我希望盡力做一個率真的人。」
老師彷彿在觀察未曾見慣的物體,眺望了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過來望望手心,然後抬頭說:「於是,那位姓小松的編輯真以為這項計劃萬無一失?」
「他的意見是『任何事物都會有兩面』,」天吾說,「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
老師笑了。「非常獨特的見解。小松這人是樂天派呢,還是個自信家?究竟是哪一類?」
「哪一類都不是。只是憤世嫉俗而已。」
老師微微搖頭。「這人一開始憤世嫉俗,就會變成樂天派,或者變成自信家。是這樣嗎?」
「也許有這種傾向。」
「好像是個很棘手的角色。」
「相當棘手。」天吾答道,「但是並不愚蠢。」
老師緩緩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把臉轉向深繪裡。「繪裡,怎麼樣?
你怎麼看這個計劃?」
深繪裡凝神靜思片刻,然後回答:「這樣就行。」
老師給深繪裡簡潔的發言做了必要的補充:「就是說,請這個人來改寫《空氣蛹》也沒問題,對不對?」
「沒問題。」深繪裡說。
「但因為這件事,今後你可能會遇到麻煩哦。」
深繪裡沒有回答,只是把羊毛開衫的衣領攏得比剛才更緊。但這個動作表明了她不可動搖的決心。
「大概這孩子是對的吧。」老師認輸似的說。
天吾凝望著深繪裡那雙握成拳的小手。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老師對天吾說,「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氣蛹》推向世間,把繪裡打造成小說家。但是這孩子有誦讀障礙,就是閱讀障礙症。你們知道嗎?」
「剛才在來這裡的電車上,我對情況有了大致的瞭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為這個緣故,她在學校裡一直被認為是弱智,但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慧心慧質。儘管如此,她患有閱讀障礙症這個事實,哪怕說得客氣點,對你們正在考慮的計劃也肯定不會有好影響。」
「知道這個事實的人,一共有幾位?」
「除了她本人,總共三人。」老師答道,「我和女兒阿薊,然後就是你。再沒有別人知道了。」
「繪裡唸書的學校的老師不知道這個情況嗎?」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鄉村學校,閱讀障礙症這個詞,他們大概連聽都沒聽說過。況且她也沒去上過幾天學。」
「既然如此,也許我們能巧妙地遮掩過去。」
老師注視了天吾片刻,彷彿在估價。
「繪裡對你好像很信任。」過了一會兒,他對天吾說,「理由我不清楚,不過……」
天吾默默地等待著下面的話。
「不過我信任繪裡。如果她說可以把作品托付給你,我也只能認可。只不過,如果你真的打算推進這項計劃,那麼關於她,有幾個事實你必須瞭解。」老師彷彿發現了細小的線頭,用手輕撣了幾次右腿的膝蓋處,「這孩子在什麼地方度過了什麼樣的童年,又是經過怎樣的原委由我收留下來。說起來話就長了。」
「願意洗耳恭聽。」
深繪裡在天吾身旁換了個坐姿,依然用兩手抓住羊毛開衫的領子,攏在頸部。
「好吧。」老師說,「這話得從六十年代說起。繪裡的父親和我,是相識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齡要比他大十來歲。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裡教書,性格、世界觀都相差甚遠,但不知為何很合得來。我們兩人都是晚婚,婚後不久都生了女兒,因為住在同一處教員宿舍裡,所以兩家人來往很多。工作上也進展順利。我們當時都是所謂的『學界後起之秀』,風華正茂。時不時地還在傳媒上露面。那是個其樂無窮的時代。
「然而隨著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間漸漸變得火藥味濃烈起來。一九七。年安保鬥爭爆發前,學生運動越發高漲,又是關閉大學,又是和警察機動隊衝突,又是血腥的內部鬥爭,還死了人。這些事讓我心煩,於是決定退職離開大學。我本來就和學院派格格不入,這時更是深覺厭惡。體制也好反體制也好,這種事情先由它去,無非是組織與組織的抗爭罷了。而我呢,只要是組織,不管是大還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樣子,那時候恐怕還不是大學生吧?」
「我考進大學,是在風波徹底平息後。」
「這麼說是在好戲謝幕以後了。」
「是這樣。」
老師把雙手向上舉了片刻,然後放在膝蓋上。「我辭去了大學的教職,繪裡的父親也在兩年後離開了大學。他當時信奉毛澤東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至於文化大革命包藏著何等殘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面,這樣的信息當時幾乎完全沒有傳入我們耳中。拿毛澤東語錄當幌子,對一部分知識分子來說甚至是一種知性的時尚。他組織起一部分學生,在學校裡建立了一支模仿紅衛兵的激進隊伍,參加了大學罷課。其他大學也有一些學生信任他,前來參加他的組織。因此他領導的派系一度規模相當龐大。大學當局請求警察出面干預,機動隊衝進了大學,堅守在校園內的他和學生們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於是實質上被大學解雇。繪裡那時還很年幼,對這些事恐怕沒有一點記憶。」
深繪裡沉默不語。
「深田保,這就是她父親的名字。他在離開大學後,率領曾經構成紅衛兵部隊核心的十幾個學生,加入了『高島塾』。學生們大半都被大學開除,需要一個暫時的棲身之地,高島塾則是個不壞的落腳處。當時這在媒體上也成了一個熱鬧的話題。你知不知道?」
天吾搖搖頭。「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屬也跟著他一起行動,就是說他夫人和繪裡。全家都加入了高島塾。高島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瞭解大體的情況。」天吾答道,「是一個類似公社的組織,過著一種徹底的共同生活,靠農業維持生計。同時也致力畜牧業,其規模是全國性的。不承認一切私有財產,所有的東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確。深田就是要在高島塾這種體系中追尋烏托邦。」老師神情不快地說,「不用說,烏托邦之類的在任何世界裡都不存在,就像煉金術和永動機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樣。高島塾的所作所為,要我來說,就是製造什麼都不思考的機器人,從人們的大腦中拆除自己動腦思考的電路。和喬治•奧威爾在小說裡描繪的世界一模一樣。r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這種腦死狀態的傢伙,這世上還不少。不管怎麼說,這樣更為輕鬆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煩的事情,只要聽從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沒飯吃。對追求這種環境的人們來說,高島塾也許的確是烏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這樣的角色。他是一個徹頭徹尾自己動腦思考的人,是一個以此為專業、借此為生的傢伙,根本不可能滿足於待在高島塾這種地方。當然深田自己從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可是他率領著一群被大學開除、滿腦袋空想的學生,無處棲身,於是暫時選擇了那裡當落腳處。進一步說,他企求的是高島塾這種體系的秘訣。首先,他們迫切需要掌握農業技術。深田和學生們都是城裡人,對農業運作一無所知,就像我對火箭工學一無所知一樣。所以他們必須從頭學起,掌握實際的知識和技術。以及流通體系的構造、自給自足的可能性與局限性、集體生活的具體規則等等,必須學習的東西很多。他們在高島塾中生活了兩年,該學會的都學會了。這是一群只要有心學就能迅速學好的傢伙。準確地分析了高島塾的長處與弱點,然後深田率領自己的一派人馬離開高島塾,宣告獨立。」
「在高島塾很開心。」深繪裡說。
老師微微一笑。「對小孩子來說一定很開心吧。不過等長大後,到了一定年齡,自我一旦成熟,許多孩子就會覺得高島塾裡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獄。因為希望自己動腦思考的自然慾望,會被來自上方的壓制粉碎。這可以說就是給大腦纏足。」
「纏足?」深繪裡問。
「從前在中國,人們強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讓她們的腳長大。」天吾解釋道。
老師繼續說道:「深田率領的分離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隨他的那批模仿紅衛兵的前大學生,不過也有一些願意追隨他們的人跟了出來,分離派便像滾雪球一樣日益擴大,人數遠比預想的多。懷抱理想加入高島塾卻對其現狀深感不滿和失望的人,在他們的周圍為數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傢伙,也有在學生運動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還有不滿平淡的現實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島塾的人。既有獨身者,又有深田這樣拖家帶口的人。那是一個群居式大家庭,成員形形色色,深田擔任了他們的領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領袖,就像統領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樣。思維敏捷,能言善辯,擁有過人的判斷力,還具備天賦的領袖魅力,身材也高大偉岸。對了,就像你這樣的體格。人們理所當然地把他奉為群體的中心,聽命於他的判斷。」
老師攤開雙手,比畫著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繪裡望望他兩手的寬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軀,依然一言不發。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領導人,我則是天生的獨往獨來者;他是個政治人物,我則是個徹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個大個子,我則是個小矮子;他英俊瀟灑一表人才,我則是個腦袋奇形怪狀的窮學者。儘管如此,我們卻是患難與共的朋友,相互賞識,相互信任。毫不誇張地說,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領的集團在山梨縣的深山裡,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煙稀少的村落。那是一個年輕人紛紛流失、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農活、農業幾近廢棄的村落。他們以幾乎等於白送的價格買下了那裡的耕地與房屋,甚至還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農田繼續經營農業為條件發給補助金,至少最初幾年可以享受稅金上的優待措施。而且,深田好像還有個人的資金來源。這錢來自何處、屬於何種性質,連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關於資金來源,深田守口如瓶,對誰都不洩露秘密。總之,深田從某處為創辦公社籌來了數額不小的必要資金。他們用這筆資金備齊了農機具,購買了建築材料,儲蓄了準備金。自己動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員生活的設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為『先驅』。」
先驅?天吾在心中念道。這名字好像聽過,卻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聽過。他無法在記憶中追尋,這讓他的神經一反常態地焦躁不安。
老師繼續說下去:
「在習慣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運營恐怕會有幾年的艱難時期。深田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進展卻比預想的要順利。天氣也幫了大忙,鄰近的居民也伸來了援手。人們對領袖深田誠實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驅』的年輕成員汗流浹背地專心幹農活的身影,無比欽佩。本地人經常過去給他們出各種有用的主意。就這樣,他們掌握了有關農業的實地知識,學會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驅』基本是沿用在高島塾學來的訣竅,但在幾個地方進行了獨創性的改造。比如說改用徹底的有機耕作法,不使用化學藥品防治害蟲,只使用有機肥料種植蔬菜。並且以都市富裕階層為對象,開始蔬菜食品的郵購服務,這樣做也可以提高單價。這其實是現在所謂生態農業的先導。大多數成員都是城裡人,熟知城裡人追求的是什麼東西。為了無污染的新鮮美味的蔬菜,城裡人樂於支付高價。他們與配送業者簽訂合同,簡化流通環節,創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體系。把『帶泥土的、外觀不整的蔬菜』反過來當作商品賣點,其實也是他們最先提出的。」
「我曾經好幾次去訪問深田的農場,和他交談。」老師說,「因為得到了新的環境嘗試新的可能性,他顯得生氣勃勃。那個時期對深田來說也許是最為平靜、充滿希望的年代。一家人好像也適應了新的生活。
「聽到『先驅』農場的美譽,前來農場希望加入的人也增多了。通過郵購服務,農場的大名漸漸被世人知道,媒體也有所報道,把他們視為這類公社的成功先例。想逃離被橫流的物慾和氾濫的信息驅使的現實世界、去大自然中揮汗勞作的人,在世上並不少,『先驅』就吸引了這樣的群體。每當有希望加入的人到來,就舉行面試和審查,大概可用的才吸納為成員。並非來者不拒。必須保持成員高度的素質與道德水準。公社需要的是懂得農業技術的人,以及身體健康、能夠承受繁重體力勞動的人。想把男女比例維持在各佔一半的程度,所以也歡迎女性參加。隨著人員不斷增加,農場規模也逐漸擴大,好在閒置的耕地和房屋附近還有許多,擴充設施不是什麼難事。農場成員開始以未婚青年居多,後來帶著妻兒一起加入的人漸漸增多。在參與新規劃的人當中,也有受過高等教育、從事過專業工作的人。比如說醫生、工程師、教師、會計等等,這樣的人深受共同體的歡迎。因為專業技術畢竟能派上用場。」
「在這個公社裡,是不是實行高島塾式的原始共產制度?」天吾問。
老師搖搖頭。「不,深田摒棄了財產公有制。他雖然在政治上很激進,但同時也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他追求的是更為鬆散的共同體。建立一個螞蟻窩式的社會,並不是他的目標。他採取的方式,是把整體分割成幾個單位,在每個單位中實施鬆散的共同生活。承認私有財產,也分配一定的報酬。如果對自己所屬的單位不滿,還可以調換到別的單位去,甚至還允許自由地脫離『先驅』。與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腦之類也幾乎從未搞過。採用這樣一種通風狀態良好的自然體制,有助於提高生產效率,這是他在高島塾時學到的。」
在深田的領導下,「先驅」農場的運營順利地上了軌道。但不久,公社鮮明地分裂成了兩派。這樣的分裂,只要是採用深田設計的鬆散的單位制,就在所難免。一派是武鬥派,是以深田從前組建的紅衛兵組織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團。他們只是把農業公社生活看作革命的預備階段。一邊從事農業一邊潛伏,等時機一到就拿起武器鬧革命——這是他們不容動搖的姿態。
還有一派是穩健派,在反對資本主義體制這一點上,和武鬥派有共通之處,但同政治保持距離,以在自然中過自給自足的共同生活為理想。就人數而言,穩健派在農場內佔多數。武鬥派與穩健派水火不容。平時從事田間勞動時,由於大家目的一致,並不會發生什麼問題,但要在公社的整體運營方針上做出某些決定時,雙方意見總是針鋒相對,常常找不到妥協的餘地,這時就會激烈地大聲爭論。長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時間問題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接受中間立場的餘地越來越狹窄,最終深田也被逼到不得不在兩者間做出抉擇的地步。這時,他也大致悟出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日本發動革命的餘地和機會都不存在。況且他本來設想的,只是作為可能性的革命,進一步說就是作為比喻、作為假設的革命。他相信這樣一種反體制的、破壞性的意志的啟用,對一個健全的社會來說必不可缺,就像健全的調味料。但他率領的學生要求的,卻是真正的流血革命。深田當然也有責任,他趁勢發出令人熱血沸騰的言論,把這種不著邊際的神話灌輸進了學生的大腦。他從來不會告訴他們,說這不過是加了引號的革命。他為人誠實,思維也敏捷,作為學者自然非常優秀,但可惜的是,因為過於能說會道,常常有陶醉於自己的話語的傾向,可以看出他身上還有缺乏深層的內省與證實之處。
就這樣,「先驅」公社兩派分離。穩健派以「先驅」的名字繼續留在最初的村落裡,武鬥派則移居五公里外的另一個荒村,把那裡當作革命運動的根據地。深田一家和其他有家眷的人一樣,留在了「先驅」。這大致是一次友好的分手,分離之後重新開始的新公社所需的啟動資金,又是深田不知從哪兒籌來的。分離後,兩個農場仍然維持了表面上的合作關係,有必要的物資交換,產品出於經濟理由也利用了同一條流通渠道。兩個小小的共同體想繼續生存下去,就有互相幫助的必要。
但「先驅」和分離出去的公社之間的人員往來,不久就在實際上中斷了,因為他們追求的目標實在相差太遠。只是深田和他從前帶來的激進學生在分離後仍然繼續交流。深田深感對他們負有責任。他們本來都是由他組織起來、帶到這山梨縣深山來的,不能因為自己的緣故,就隨便將他們棄之不顧。而且分離出去的公社,也需要由他控制的秘密資金來源。
「可以說深田處於一種分裂狀態。」老師說,「他在心底已經不再相信革命的可能性和浪漫性。但是,他又不能對它全面否定。否定革命,就意味著否定他迄今為止的整個人生,等於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錯了。這,他做不到。他的自尊心太強,不允許他這樣做。另外他還擔心一旦自己抽身,可能在學生中引發混亂。在這一階段,深田在某種程度上還擁有控制學生的力量。
「於是,他過著在『先驅』和分離派公社之間往來的生活。深田擔任『先驅』的領袖,同時又承擔了武鬥派公社的顧問工作。就是說,一個已經從心底不再相信革命的人,卻還要繼續向人們宣傳革命理論。分離派公社成員一邊務農,一邊進行嚴格的軍事訓練和思想教育,而且在政治上完全背離了深田的原意,變得越來越激進。這個公社實行徹底的秘密主義,根本不允許外部人士進入。治安警察把主張武裝革命的他們列為要注意的團體,置於疏鬆的監視之下。」
老師再一次凝望著膝部,然後抬起臉。
「『先驅』的分裂,是在一九七六年。繪裡逃離『先驅』來到我家,是在第二年。並且從那時起,分離派公社開始有了新名字——『黎明』。」
天吾抬起臉,瞇起眼睛。「請等一下。」他說。黎明。這個名字顯然也聽過,但記憶不知為何異常模糊,無法把握。他伸手可及的,僅僅是幾個看似事實的東西含糊的片段。「這個『黎明』不久前是不是鬧出過什麼重大事端?」
「正是。」戎野先生答道,然後用前所未有的嚴肅眼光看著天吾,「正是,就是在本棲湖附近的深山裡和警察部隊展開槍戰的那個有名的『黎明』啊。」
槍戰。天吾心裡念道。這件事聽人說過,是個重大事件。但不知為何卻想不起詳情。事情的前後順序亂作一團。拚命地想回憶,整個身體就像被人狠狠地擰成麻花,上半身和下半身被朝著相反的方向扭絞,腦袋深處鈍鈍地發痛,四周的空氣急速地變得稀薄。就像鑽入了水中一樣,聲音聽上去含混不清。「發作」即將襲來。
「你怎麼啦?」老師擔心地問。聲音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天吾搖搖頭,然後擠出了聲音:「不要緊。馬上就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