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那個男子是在大學的游泳池裡相認識的。
    他和作一樣,每天早上一個人來泳池游泳。他們兩人自然而然地臉熟了,會簡短的聊上幾句。有時游完泳在更衣室換過衣服,還會一起去食堂簡單的吃個早飯。他比多崎作小兩級,所屬於物理系。雖說是同一所工科大學的學生,但物理系和土木系近乎於兩個不同的人種。
    「土木系到底是做什麼的呢?」對方問道。
    「建造車站(eki)的啊。」
    「eki?」
    「火車的車站啊。不是液體的液(發音也是eki)。」
    「那為什麼是火車的車站呢?」
    「因為世上的人需要車站啊。」作理所當然似地答道。
    「真是有趣啊。」對方好像真的覺的很有趣的說道。「車站有必要這種事,一直以來從來沒想過呢。」
    「但是你也會用車站的吧。乘電車的時候沒車站不行吧。」
    「那當然會用到,的確沒車站不行……….但是,嗯,從沒想過世上竟然真的存在,對於建造車站灌注了這麼多熱情的人」。
    「這世上,既有寫絃樂四重奏的人,也有種生菜和番茄的人存在。世上建造車站的人還是需要幾個的嘛。」作說道。「而且,我也並不到灌注很大熱情的程度,只是對有限的對象有著些興趣而已。」
    「這麼說可能有些失禮,但是人生只要找到一個可以專注的興趣的話,不就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麼。」
    作想著自己是不是被嘲諷了,正面直視著那個比自己小的同學。但看來他是真心那麼覺得的。他的表情毫無陰雲而直率。
    「作,好像喜歡做東西啊。和名字一樣。」
    「從以前就開始喜歡做些實體的東西了。」多崎作贊同道。
    「我不一樣。不知道是天生還是什麼,就不擅長製作東西。小學生的時候開始,一個簡單的手工都做不好,就連塑料模型plasticmodel都搭不起來。雖然喜歡用腦子思考抽像的東西,不管想多久都不會厭。但實際動起手來做實物的話,就是辦不到。我喜歡做料理,但也是因為料理這東西,從開始做就逐漸沒有了具體的形狀………但是我這樣不擅長做東西的人,進了工科大學,實在是不安啊。」
    「你在大學裡想具體學些什麼呢?」
    他稍稍認真地考慮了一下。「不知道呢。我和作不同,並沒有我就想做這個,那樣明確的目標。無論如何,我想盡可能的深入思考事情。只是這麼純粹地,單純地一直思考下去。就這些。但想想純粹的思考,就像是製造出像真空那樣的東西啊。」
    「這世上也需要些製造出真空的人啊。」
    作這麼說道,對方像是很開心似的笑了。「只是跟種番茄和蔬菜不一樣,要是世上的人開始拚命地製造真空的話,就有些麻煩了呢。」
    「記得有人曾說過,思想像鬍鬚,不成熟就不可能長出來。」作說「雖然不記得是誰說的了。」
    「是伏爾泰說的。」年輕的他說道。然後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笑了。他的笑容那麼明朗而又天真。「但那句話可能說的並不對。因為我小時候還幾乎沒長鬍子,就喜歡想東西了。」
    的確他的臉頰光溜溜的很平滑,一點鬍子的痕跡都沒有。他的眉毛細且濃,耳朵長著美麗的貝殼的形狀,輪廓很清晰。
    「伏爾泰的意思也許不是指思考,而是自省吧。」作說道。
    對方微微歪了下腦袋。「只有痛苦了才會懂得自省吧。與年齡無關,更別說鬍子了。」
    他的名字叫做灰田。灰田文紹。直到他名字時,作想到,」又一個有顏色的人。」MR.GREY。灰先生。雖然灰色是保守的顏色。
    雖說他們兩人都不算是善於社交的人,但好幾次見過面說了話之後,自然而然都對對方抱有了親切的好感,卸去了那份戒心。每天早上在同一個時間會合後一起游泳。兩人都是自由泳游相當長的距離,但灰田游的更快一些。因為從小時候起就上過游泳課,學會了不浪費多餘的力氣的優美泳姿。肩胛骨貼著水面劃過,動作像蝴蝶的翅膀那樣的優美。灰田幫作細微地矯正了泳姿,有意識地鍛煉肌肉,之後作也跟得上灰田的速度了。剛開始他們的話題都集中在游泳的技術上。之後逐漸的談論涉及到了更廣的範圍。
    灰田是小個子,長相很英俊的青年。臉小而五官精緻,如同古代希臘人的雕像一般。但他的容貌是偏向古典,富有智慧而又謙遜的類型。並不是多麼華麗而引人矚目那一型的美少年,要見過幾次之後,他那端莊的俊美才會自然地凸顯出來。
    他的頭髮很短,略帶著些卷,一直漫不經心地穿著同樣的斜紋布休閒褲(chinopants),相似的淡色襯衫。但是不管多麼樸素的日常衣服,他總有能力穿的讓人看得賞心悅目。他喜歡讀書,和作一樣不怎麼讀小說。喜好的是哲學和古典的書。其他還喜歡喜劇,愛讀古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的作品。還很懂能樂和文樂。因為是秋田人,所以皮膚很白,手指還細長。不會喝酒(這點和作一樣),但能區分出門德爾松和舒曼的音樂(這點作就做不到了)。他性格極度的靦腆(shy),在超過三人以上的場合上,就希望別人把自己當作不存在的人那樣對待。在脖頸處有一道長約四厘米的深深的舊傷口,這給他溫和的氣質上抹上了一層異色。
    那年春天,灰田從秋田來到東京,住在離學校很近的一家學生宿舍內,還沒交到什麼好友。發現和對方談得來之後,兩人就開始一起長時間的相處起來,不久之後他便時常去作的公寓裡玩了。
    「還是學生,怎麼住得起這麼好的公寓呢?」第一次到作家裡去的時候,灰田不由出口感歎道。
    「父親在名古屋有家做房地產的公司,在東京都內也持有幾處地產。」作說明著。「」因此碰巧空著的時候,才得以讓我住。在我之前,二姐也曾住過。她大學畢業後,我就交替著住了進來。名義上還是屬於公司的財產。」
    「你家裡是那種有錢人家麼?」
    「怎麼說呢,不清楚啊。我家算是有錢人家還是不算呢,說實話我一點兒搞不懂。除非財務主管,律師,稅務師和投資顧問齊聚一堂,大概就連我父親本人也不清楚實際情況吧。但現在階段好像還不算捉襟見肘。自己也很慶幸,現在能這樣住在這兒。」
    「但是作你好像不對商業感興趣。」
    「是啊。那種生意,動輒一手進一手出的操作著大量資金,要不斷地流動著些什麼。我和父親不一樣,適應不了那樣忙亂。就算賺不了錢,還是老老實實建車站更自在。」
    「有限的興趣。」灰田說道。然後莞爾笑了。
    結果多崎作再沒有從自由之丘的單人公寓裡搬到別處去過。即便大學畢業了,到新宿的電鐵公司總部上班了之後,還是繼續住在同一個地方。三十歲時父親去世了,那公寓的房間就正式屬於他了。父親最初並沒有要把那處房產給他的打算,但不知不覺就轉到了他的名下。父親經營的公司由大姐夫繼承,作繼續著與老家無聯繫,在東京做著設計車站的工作。
    為了父親的葬禮回老家時,作想到小團體那四人說不定知道了這個消息,可能會來弔唁呢。要是那樣的話,要怎麼跟他們打招呼呢?但結果誰也沒有出現。作為此鬆了口氣,但又同時感到了幾分寂寞。他又一次實感到,那個小團體真的結束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不論如何,那個時候他們五人都已經30歲了。早就不是做著不被打擾的和諧共同體的夢的年紀了。
    作曾在雜誌或是報紙上看到過統計,稱世上大約有一半人不滿意自己的名字。但他自己屬於幸運的那一半。至少不曾對自己被賦予的名字有所不滿,反而無法想像自己是被取了別的名字,以及那樣的自己會邁向什麼樣的人生。
    本名是「多崎作」,但這麼寫僅限於正式的文件裡,平時寫作「多崎tsukuru」,朋友也都以為他的名字是寫作假名的tsukuru。只有母親和他的兩個姐姐因為平日裡這麼叫方便,叫他「saku」(作的另一種讀音)或是「小saku」。
    給他取名字的是他的父親。其實在他沒出生很久以前,父親好像就決心要給自己第一個兒子取名叫「tsukuru」。為什麼這麼做原因不知道。許是因為父親長年以來,人生與製作東西相去甚遠。或是在某時,伴隨著寂靜的雷鳴,看到了無形的雷光,得到了像是什麼啟示般的,「tsukuru」這個詞深深的印入了他的腦中。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向作,也沒有向別的任何人,提及過這個名字的由來。
    只是父親好像很傷腦筋,到底要取「tsukuru」的漢字為「創」還是為「作」。雖然讀起來一樣,但不同的字的感覺就會大不一樣。母親建議用「創」,但經過幾天的深思,父親還是選了粗俗些的「作」字。
    父親葬禮過後,母親想起了那時的對話,告訴了作。你爸說要是被取了「創」那樣的名字的話,人生的負擔不就會變的有些重了嘛。「作」雖然也是tukuru,但你就能輕鬆多了不好麼。總而言之,你爸爸是真的很認真地考慮了你的名字的,大概也因為是第一個男孩的名字吧。
    自懂事以來,作不曾記得跟父親有過很親密的記憶,但他也不得不同意父親的見解。「多崎作」毋庸置疑比「多崎創」更符合自己,因為自己身上幾乎找不出什麼獨特原創的要素。但「人生重負」就是否因此多少變輕了,作還難以下斷論。也許的確因為名字的緣故,負擔的形狀還是改變了少許的。但是重量上怎麼樣就不知道了。
    不管怎麼樣,他就這般形成了一個「tazakitsukuru」的人格。在那之前他是不存在的,僅僅是個沒有名字的黎明前的混沌,還是個不足三公斤重的粉色肉塊,在黑暗中號泣著殘喘著。首先被賦予了名字,之後產生出了記憶和意識,接下來形成了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發點。
    父親的名字是tazakitoshio,實在是與他相稱的名字。多崎利男——廣攬利益的男人。從一文不名到嶄露頭角,投身於房地產業,伴隨日本經濟騰飛大獲成功,受肺癌折磨死於64歲。但這是後話了。作和灰田相遇的時候,父親還健在,一邊一天抽著50支不帶濾嘴的煙,一邊精力充沛,攻勢強勁地買賣著城市高級住宅房屋。當時房地產泡沫雖然已經破滅,但他一定程度上預測了風險,往著固本的方向上分散開展了生意,所以到那時還未遭遇什麼重創。那不詳的肺部陰影也還未發現。
    「我父親在秋田公立大學當哲學系的老師。」灰田說道。「和我一樣,也是喜歡在腦中思考抽像命題的人。他一直聽古典樂,沉醉於埋頭讀著誰都不會去看的書。在掙錢方面完全不行,進來的錢也大都被拿去用在書和唱片上了。腦子一直脫離了現實,家人的事呀貯蓄的事,他根本沒想過。因為我考上了得大學學費不貴,住的也是不怎麼花生活費的學生宿舍,所以總算也能上東京來讀書了。」
    「學物理相比學哲學,經濟上更有優勢麼?」作問道。
    「就別再嘲笑我了。當然得個諾貝爾獎的話就另當別論了。」灰田說,展露了一如既往極富魅力的笑容。
    灰田沒有兄弟姐妹。從小朋友就很少,喜歡狗和古典音樂。他所住的學生宿舍沒法提供讓人能夠好好聽音樂的環境(狗也當然不讓養的),一直拿著幾張CD跑去作那兒去聽。大多數都是從學校圖書館借出來的。也會拿自己所有的舊唱片LP(longplay)來。作的房間裡有著還過得去的音響設備,和一些一起被姐姐留下來的CD,像巴瑞?曼尼洛BarryManilow和寵物店男孩PetShopBoys之類的。所以作自己基本不怎麼用那台唱片機。
    灰田喜好的是器樂曲、室內樂和聲樂曲。像管絃樂那樣誇張地奏樂不對他的胃口。雖然作對古典音樂(對別的大多數音樂也一樣)沒什麼特別的興趣,但和灰田一起聽音樂還是喜歡的。
    有一次聽鋼琴的唱片時,作覺得自己以前曾經聽過幾次。曲名不知道,作曲家也不知道。但是音樂中充溢著寂靜的悲哀。開始的時候,用單音奏出的主旋律給人以舒緩的印象。隨後沉穩的變奏。作從所讀的書頁中抬起眼瞼,詢問灰田這是什麼曲子。
    「是弗朗茨?李斯特的「鄉愁Lemaldupays」,「巡禮之年」這一曲集的第一年,收入在瑞士Swiss卷中。」
    「Lemaldupays……?」
    「法語,一般來說是指想家homesick或是哀愁melancholy的意思。更細說的話,是指田園風景喚起了人無由的悲傷」,很難準確的翻譯出來。」
    「我認識的一位女孩以前經常彈這首曲子呢,是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
    「我也喜歡很久了,雖說一般是不會知道這首曲子的。」灰田說道。「你的那位朋友鋼琴很好麼?」
    「我不太懂音樂,判斷不了水平是好是壞。但每次聽都覺得這曲子真美啊。怎麼形容好呢?充滿了恬靜的哀愁,但卻又不多愁善感。」
    「聽你所說的感覺,一定是很高超的演奏了。」灰田說。「雖然技巧方面表面簡單,但其實曲子演繹起來相當困難。如果光照譜子彈的話,音樂就會變得毫不吸引人了。相反要是用力過度就會格調低俗。只僅僅是鋼琴踏板踩一步,音樂的風格就會突然變的不同了。」
    「這是哪位鋼琴家演奏的?」
    「拉扎爾貝爾曼LazarBerman。是俄國的鋼琴家,他彈奏李斯特就像畫細緻的印象派風景。李斯特的鋼琴曲一般都很考究技巧,偏向於表面。當然除卻艱深的技巧之外,用心聆聽整體的話,就會發現他特有的深邃埋藏於內裡。但大多數情況下,它們都被巧妙地藏於表層裝飾的深處。「巡禮之年」這首曲子尤為如此。現在的鋼琴家已經很少有人能把李斯特演奏的很美了,就我個人而言,較近的是內爾曼,再往前推是克勞迪奧?阿勞(ClaudioArrauLeon)。」
    灰田一談到音樂就變得饒舌起來。他繼續說著貝爾曼所彈的李斯特的特點,但作基本沒怎麼聽進去。他腦中浮現出了白在彈那首曲子時的樣子,立體而鮮明地讓他自己都驚訝,簡直就像是白彈奏時的那些美麗的瞬間,違背了時間合理的壓力,嘩嘩地沿著水路溯湧來到自己的腦中。
    擺在她家客廳裡的雅馬哈yamaha三角鋼琴,琴面光亮鑒人毫無一絲模糊,不沾一處指紋。窗中透射來午後的陽光,投在庭院裡的柏樹上落下陰影,隨著風搖擺的蕾絲窗簾,桌上的咖啡杯。整齊地梳於腦後的白的黑髮,和她凝視著樂譜的認真的眼神,放在鍵盤上那十根長而秀美的手指,兩隻腳精準地踩著踏板,潛藏了平時看不到的力量。腿肚子那裡皮膚細白光滑就像上了釉的陶器。「Lemaldupays」,田園喚起了人毫無來由的憂傷,思鄉、又或是感傷。
    輕輕合上眼睛傾聽音樂,胸中就湧出了一陣無法消遣的窒息之感,像是無意識中吸入了小塊的堅硬的雲塊一般。唱片播完了這首,開始了下一曲,但作還是跟剛才一樣,緊閉著嘴,一心沉浸在浮現出的風景中。灰田不時看了幾眼沉浸其中的作。
    「可以的話,我想把這張唱片寄放在這兒。反正我寢室的房間裡也聽不了。」灰田吧唱片收入唱片套中說道。
    那裝在套子裡的三枚唱片至今還放在作的房間裡,放在巴瑞?曼尼洛和寵物店男孩的旁邊。
    灰田很會做料理。作為讓他聽唱片的回禮,他常常買了材料來,站在廚房裡做料理。廚具和餐具都是姐姐備齊在那裡的。這些不過是作從姐姐那兒繼承了的,和他很多傢俱,還有他常接到他姐姐的前男友們打來的電話(「不好意思,姐姐她已經不住在這兒了」)一樣。兩人一週一起吃兩三次晚飯。一邊聽著音樂談天說地,一邊一起品嚐灰田做的料理。大多數是簡單的家常菜,但週末也會挑戰花時間費工夫的菜。味道一直都很好。灰田像是天生有著當廚師的才能。不管是最普通的庵列(plainomlette),味噌湯,還是奶油調味汁(creamsauce),或海鮮飯paella,哪樣都手到擒來。
    「做物理學家可惜啦,你應該開餐館才對。」作半開玩笑的說道。
    灰田笑了。「那也不壞啊。但我不喜歡被束縛在一個地方。我想要自由的生活方式,在喜歡的時間去喜歡的地方,只考慮自己喜歡的事。」
    「但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的確不容易。但我已經下了決心,一直想要自由下去。喜歡做料理,但不願意把它當成職業禁錮在廚房裡。那樣的話,很快就會開始恨起什麼人來了。」
    「什麼人呢?」
    「「廚師仇恨服務生,他們一起仇恨客人」」灰田說道。「出自於阿諾德韋斯克(ArnoldWesker)的一部戲劇「廚房thekitchen」。被剝奪了自由的人一定會開始仇恨別人。你不這麼覺得呢?我不願過這樣的生活。」
    「你所希望的是——永遠處於不被束縛的狀態,自己腦子可以自由的思考這樣麼?」
    「正是如此。」
    「」但我看來,可以自由的思考也不是件易事啊。「
    「自由的思考,就是說要脫離自己的肉體。踏出肉體這層限制的牢籠,解開鎖鏈,給予邏輯以自然的生命,讓它隨性翱翔。這是自由思考的關鍵所在。「
    「聽上去很困難啊。」
    灰田搖了搖頭,「根據情況,也並不是那麼難的事。很多人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就那麼做來維持理智清醒。只是他們本人沒有意識到自己那麼做罷了。」
    作思索了一會兒灰田所說的話。他喜歡和灰田談論這樣抽像而思辨的話題。雖然平時不怎麼開口,但和這位比自己年少的友人相談時,說話就自然地變得流暢,一定是心裡的一處被刺激的興奮起來了吧。這於他還是頭一次。即便是在名古屋的五人組裡,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傾聽者的角色。
    作說道,「你所謂的真正的「自由思考」不是不知不覺,而是必須有意識地去那麼做吧。」
    灰田點了點頭。「正是你所說的那樣。但那就像要有意識的去做夢那樣困難。普通的人很難做到。」
    「但你還是試著去自由思考。」
    「也許是那樣吧。」灰田說道。
    「真是想不到,工科大學的物理系還會教授這種技術。」
    灰田笑了。「本來也沒覺得大學會教這種事。我在這裡只是想要得到自由的環境和時間而已,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需要。本來,要從學術角度討論用腦子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的話,就需要科學的定義。這可就難辦了。雖說現實主義者的伏爾泰曾說過,獨特的創造力就是指謹慎的模仿。」
    「你同意麼?」
    「無論什麼事都一定有框架這種東西。思考也一樣。雖然不會害怕一個一個的框架,但會畏懼打破框架。為了變得自由,最重要的是打破框架。人生中重要的事物大多有兩面性,就像對框架的敬意與憎惡。我只能說得出這些。」
    「有一件事想問一下。」作說道。
    「是什麼呢?」
    「各種宗教中,預言者往往是在深度意識不清的狀態下,接收到了上帝的旨意。」
    「確實。」
    「那種情況的發生超越了自主的意願吧,至少也是被動的。」
    「的確是這樣。」
    「而且旨意超出了預言者個人的框架,廣泛地作用在普通人身上。」
    「的確。」
    「這即非二律背反,也不屬兩面性吧。」
    灰田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是搞不明白,這樣的話人的自主意志,到底還有多少價值呢?」
    「實在是好問題。」灰田說道,隨之靜靜的笑了,那是貓在向陽處打盹時浮現的微笑。「我還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週末晚上,灰田會在作的公寓裡留宿。兩人相談到深夜,灰田就睡在客廳裡兼用床的沙發上。早上他會準備咖啡,做庵列。灰田對咖啡很挑剔,一直自備著精心烘焙的香濃咖啡豆,和小型電動咖啡碾磨機。對於生活簡樸的他來說,講究咖啡的品質是他唯一的奢侈了。
    作把自己的很多事都坦誠直率地告訴了這位他信任的新朋友。只是謹慎的隱瞞了名古屋那四人親友,因為那實在是不能簡單說清楚的事。他所受的傷還太過栩栩如生,深深刻在他的心中。
    但和這位年紀輕的友人在一起時,就能基本把那四人的事忘卻。不,忘卻不是正確的表達。自己被那四人親友正面拒絕的痛苦,從未變過。只是現在那份痛苦成為了潮起潮落那般,一時湧上腳下,一時又退到遠處,直至看不見的地方。作深感自己慢慢扎根於東京這片新的土壤上。雖然孤獨了少許但感覺新的生活漸漸形成了。在名古屋的日子正變成過去,他不由感到了異樣感。這毫無疑問是因為灰田這位新朋友給他帶來了進步。
    對一切事物,灰田都有自己的主見,也能有邏輯地將其表達出來。越是與他見面,作就越發自然地敬佩起這位年輕的朋友。但另一方面,作搞不懂灰田是被自己的什麼所吸引,或是對自己的哪裡感興趣。不論如何,他們兩人熱切的討論各種事情,交流著思想以至於忘卻時間流逝。
    但是一個人的時候,作時不時會異常的想要女朋友。想要擁抱她,用手去溫存的愛撫她的身體,想去盡情地一親她肌膚上的芳澤。這對健康的年輕男人來說是理所當然所有的慾望。但是大多想起異性時,想到要與她們親熱時,自動浮現在她腦海中的,不知為何是白與黑的身影。她們一直是恰恰好好兩個人一同的出現,來到他想像的世界中。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會想到他們兩人呢,這一直讓作不解而憂慮。她們明明那麼直接的拒絕了我,她們說再也不想見到我,再也不想跟我說話了。我的心為何還不肯平靜的這麼隨它去了呢?多崎作已經20歲了,但一次也未曾親近過女性的身體,不,接吻、牽手都沒有過,就連約會也不曾試過。
    作常常覺得,也許自己根本上就有些問題。精神正常的運作也許被障礙物所堵,自己的人格就因此扭曲了。障礙物到底是那四人朋友的拒絕所導致,還是與其無關,自己生來所帶的呢,作沒法區分。
    一個週六的晚上,兩人相談至深夜時,提到了死的話題。圍繞著人必有一死、圍繞著人必須活在死的預感之中。兩人圍繞著這些問題浮光掠影地談著。作想向灰田坦白那段日子裡如何的接近了死亡,而那段經歷又給自己的身心帶來多大的改變。想告訴他所見到的那不可意思的光景。但要是說出來的話,就不得不要從頭到尾說明事情的經過。所以還是和平時一樣,灰田說,作聽著。
    鍾時針走到走到約十一點時,一時話題說完了,房間中沉默降臨了下來。平時的話會就此結束聊天,正是各自準備就寢的時候。他們兩人都是早起的人。但灰田正在沙發上盤著腿,獨自深入的思索著什麼。隨後他難得地用著猶豫的聲音說道。
    「關於死,有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是自己剛過20歲時,所真實經歷的事。正是我現在的年紀呢。因為以前就聽了好幾遍,我連細微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因為事情實在太過奇妙,現在也無法相信在人的身上,真正發生過這樣的事。但我父親不是會說謊的人,也不會編故事。而且如你所知,如果是捏造出來的話,每次敘說都有細微之處會有所變化,時而添油加醋,時而前後不一。但我父親所說的一直一模一樣,毫無差錯。所以可能真的是他親身經歷的吧。我這個兒子很明白父親的為人,也只好就這麼相信他說的話了。當然,作你不認識我的父親,信與不信隨你了。只是想請你聽聽世上有這種事。」當成民間傳說folklore或是怪談來聽也沒關係。因為故事很長,現在也已經很晚了,可以說麼?「
    作說道,還不睏,當然沒關係了。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