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要結束的時候,作連著週末請了假期,回名古屋的老家呆了三天。那個時候正好在做父親的法事,各方面來說回老家這個時間正合適。
父親去世之後,長姐他們夫婦和母親一起住在那個大房子裡了,但是作以前住的房間誰都沒有住過還是原樣放在那裡,所以作能在家裡過夜。床也好書桌也好書櫥也好,都和他高中那時一樣沒有變過。書架上放著以前看的書,書桌的抽屜裡還有著文具和筆記本。
第一天在寺廟裡進行完儀式,和親戚吃完飯,和家人大致聊聊天之後,第二天就是自由身了。作決定先去拜訪青。禮拜天雖然一般的公司都會休息,但汽車的展銷廳還是照常營業的。不論去見誰,都不跟他事先預約,順其自然地直接去見他。這是作事先就定下來的方針。不讓對方有事先的心理準備,得到他們當場盡可能真實的反應。如果因此對方不再見不到他,或者是拒絕見面,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那個時候再想別的對策就行了。
雷克薩斯的展示廳位於名古屋城附近一塊僻靜處。大塊玻璃窗的裡面,從雙門跑車coupe到四輪驅動的suv,豪華地陳列著雷克薩斯的各色新車。一進展廳內,就聞到新車特有的香味,混合著嶄新輪胎、合成樹脂和真皮的味道。
作走向前台接待處,向坐在那裡的年輕女性搭話。她的頭髮優雅地向上束起,露出了細長而白皙的後頸。桌上的花瓶裡大麗花dahlia綻放著粉色和白色的大片花瓣。
「請問青海先生在麼?」作說道。
她對作露出了穩重而清麗的笑容,正和明亮整潔的展示廳相符。嘴唇塗的是自然的顏色,牙齒也很齊。「好的,青海對吧。不好意思,能否請教一下您的名字呢?」
「多崎tazaki。」作說道。
「tasaki先生。今天您有預約過麼?」
作沒有特意去指出她名字發音的微妙錯誤,那樣反倒有利於他。
「沒有,沒預約過。」
「我知道了。請稍等片刻。」她按了電話上的快捷撥號,等了差不多五秒。然後說道:「青海,有位叫tasaki的客人來了。是的,叫tasaki。」
雖然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她簡短的應答著,然後最後說「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話筒,抬頭看著作說道:「tasaki先生,青海現在有事沒法過來,非常抱歉,能否請你在這裡稍微等一會兒呢。他本人說不到十分鐘就會來了。」
這是被訓練出來的流利的待客用語,敬語也使用的很正確。而且聽上去是真心讓客人等待覺得很過意不去。可見培訓的很到位,還是說這是天生的呢?
「沒關係的,因為也不是什麼急事。」作說道。
她帶著作來到了沙發處,黑色的皮面看是去儼然價格高昂。旁邊有著大株地觀賞植物的盆栽,放著安東尼奧?卡洛斯?喬賓AntonioCarlosJobim的音樂。細長型的玻璃桌上排列著雷克薩斯豪華的產品目錄。
「請問需要咖啡,紅茶還是日本茶呢?」
「給我咖啡好了。」作說道。
作正翻看著雷克薩斯的新款sedan廂式轎車的目錄,咖啡就送來了。奶油色的馬克杯上有著雷克薩斯的商標logo。作向她道了謝,喝了口咖啡。很好喝,香氣很新鮮,溫度也正好。作心裡想到穿了西裝皮鞋來好像是穿對了。雖然作想不到來買雷克薩斯的人一般會穿什麼衣服。但要是穿polo衫,牛仔褲配運動鞋sneaker的話說不定會被輕看。
出門前忽然這麼想到,以防萬一換上了西裝,繫上了領帶。
在等待的大約十五分鐘時間裡,作把銷售的雷克薩斯的車型全都記住了。從中知道了雷克薩斯的車沒有像是「花冠」,「皇冠」這樣的名字,只能靠記數字來記車型。和梅賽德斯,BMW一樣,或者是和勃拉姆斯的交響曲一樣。
過了不久,一位高個的男人穿過了整個展廳走了過來。不僅個子高,而且還很健壯,但是動作卻很敏捷。邁的步子很大,不經意地讓周圍感覺到他有些著急。這無疑就是青了。就算是從遠處看,也基本上和以前沒怎麼變。只是身形上比以前大上了一圈,就像是家裡人增加了相應的房子也擴建了那樣。作把目錄放回桌上,從沙發上站起身迎接他。
「讓您久等了,十分過意不去。我就是青海。」
青站在作面前,微微低下了頭。他強健的身體被沒有一絲褶皺的西裝包裹著,是藍色與灰色混合,質地輕薄而上乘的西裝。從他的體型來看一定是加大碼吧。淺灰色的襯衫配的是深灰的領帶,是完美無瑕的著裝。完全無法想像這是那個學生時代的青了。但只有頭髮沒變依舊很短,是橄欖球選手的髮型。而且果然還是經常曬太陽的膚色。
然後青看著作表情稍稍變了,眼睛裡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好像是在作的臉上找尋著記憶中的什麼東西。但是完全想不起來那是什麼,青便露出笑容來,吞下想問的話,等著作先開口。
「好久不見了。」作說道。
聽到這個聲音,籠罩在青臉上那抹疑問一下子消除了。他只有聲音一直沒有變。
「是作麼?」他瞇著眼笑著說道。
作點了頭。「忽然到你工作的地方來打擾對不起了。但覺得好像還是這樣最好。」
青聳起肩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了出來。接著像是檢查作的全身那般掃視著他,視線從上到下慢慢落在他身上,然後再由下到上。
「你樣子變得不少呢。」他像是佩服的說道。「就算和你在路上擦肩而過,大概也認不出你了吧。」
「你好像完全沒變嘛。」
作稍稍斜了斜嘴。「沒有,體重增加了啊,肚子也挺出來了。跑也跑不快了。最近運動只有每個月去陪客戶打一次高爾夫。」
兩人沉默了片刻。
「啊,你是來這裡買車的吧?」青像是確認那樣地說道。
「並不是來買車的。不好意思啊,可能的話想單獨和你兩個人說,一會兒就可以。」
青稍稍皺了下眉。他在猶豫要怎麼辦,以前開始就是這種性格,心裡想的直接就會表露在臉上。
「今天有很多預約啊,還有外出辦事,下午要出席會議。」
「你挑你方便的時間就行了。我配合你的時間,這次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名古屋的。」
青在腦中重新想了一遍日程表,然後看了眼牆上的鐘。鍾上指著十一點半。他用手指咯哧咯哧搓著鼻頭,像是打定主意般的說道:「我知道了,我十二點的時候會中午休息,大概能跟你說三十分鐘的時間。這裡出門左轉稍走幾步有一家星巴克,在那裡等我吧。」
十二點差五分時青出現在了星巴克裡。
「這裡太吵了,我們買點喝的去別的安靜的地方吧。」青說道。接著給自己買了卡布奇諾和司康餅scone,作買了瓶裝的礦泉水。然後兩人一起走著去了附近的公園。在那裡找了空的長椅並排坐了下來。
天空有點薄霧,雖然一點看不到藍天,但也沒有要下雨的跡象。也沒有風。綠葉茂密的柳枝垂了下來快就碰到地面,像是在凝神思考一般連飄動都沒有靜止在那裡。有時有小鳥會飛來搖晃的停在枝上,又一下子飛離了。柳枝像是被擾亂的心境一般略微搖擺兩下,不久又平靜下來了。
「話說到一半可能手機會響起來,你別介意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工作的事情叫我。」青說道。
「沒關係,知道你很忙。」
「手機這東西太方便了所以才不方便啊。」青說道。「話說你這傢伙結婚了麼?」
「沒有,還是一個人。」
「我六年前結了婚,現在有一個孩子,是個三歲的男孩,還有一個現在在老婆的肚子裡,正長大個不停。預計是在九月份生產,好像是女孩子。」
作點了點頭。「你的人生進展得很順利啊。」
「順不順利先不說,至少的確是在往前前進著。換個說法就是變得沒有退路了啊。」青說著笑了起來。「你又怎麼樣呢?」
「沒什麼特別糟糕的」,作從錢包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了青。青拿在手上念出了聲來。
「****鐵路有限公司。設施部建築課。」
「主要是建造車站,或是做維護的工作。」作說道。
「因為你從以前開始就喜歡車站嘛。」青像是佩服似的說道。接著喝了一口卡布基諾。「最後是把喜歡的事變成了工作呀。」
「被僱用幹活,也不是一直能做喜歡的事的啊。無聊的事也有很多。」
「這哪兒都一樣。只要是為人所僱用,無聊的事那是多的是。」青說道。然後像是在想起了無聊之事的實例一般,微微搖了幾下頭。
「雷克薩斯好賣麼?」
「不壞。因為這裡是名古屋嘛。本來就是豐田的老家,就算放著不去管豐田車也賣得掉。只是我們現在的對手不是日產或者豐田。目標是要把那些一直以來乘坐外國高級轎車梅賽德斯呀BMW那樣的顧客群,變成雷克薩斯的客戶。為此豐田成立了這個主打品牌flagshipbrand。雖然需要花一段時間,但一定能成功的。」
「輸這項選擇,我們沒有。」
青一瞬間表情變得奇怪,但又立刻滿面笑容了。「你說的是橄欖球比賽時說的話啊,你真是會記這些奇怪的話呢。」
「你很會鼓舞士氣的啊。」
「唉,但比賽常常輸啊。可是實際上工作卻進展的很好。當然現在世道不怎麼景氣,但有錢的人就是能握有大筆鈔票,到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程度。」
作沉默的點了點頭。青繼續道。
「我自己一直用的是雷克薩斯的車,它是優秀的車。又安靜也不會出故障。試跑時試著開到了200公里一小時,方向盤絲毫都不搖晃。剎車也很緊。稱得上是件好東西啊。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推銷給別人可是挺不錯的。就算再怎麼能說會道,把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東西賣給別人這可做不到啊。」
作贊同青的說法。
青正視著作。「喂,我的說話語氣像個汽車銷售員麼?」
「不,並不這麼覺得啊。」作說道。明白了青是把心裡想的直接說出來,但即便如此,高中時代的青確實不是這種說話方式。
「你開車麼?」青問道。
「開是會開,但自己沒買車。住在東京的話大致上電車、巴士和出租車就夠用了,平時還會騎自行車代步。要是一定需要用車的時候,可以租用幾個小時的車。這一點和名古屋不太一樣。」
「是啊,你們這樣輕鬆也不費錢。」青說道,輕歎了口氣。「車這玩意兒沒有也挺好。然後呢,你可喜歡在東京的生活?」
「工作也是在東京,已經住了很久了也不知不覺適應了那裡的風俗習慣。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僅僅是這樣,並沒有特別喜歡。」
說到這裡兩人陷入了一陣沉默。一位中年的女性牽著兩條邊境牧羊犬走過他們面前,幾個慢跑的人正向名古屋城的方向跑去。
「你之前說有話要說對吧。」青像是對遠處的人攀談似得說道。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到名古屋,和你打了電話。」作開口道。
「那個時候,你們對我說不想再與我見面,也不願再跟我說話,這是你們大家全體的意見。你還記得麼?」
「當然記得。」
「我想知道這麼做的理由。」作說道。
「事到如今忽然想知道麼?」青像是稍稍吃驚了的說道。
「是啊,現在想知道。那個時候怎麼都沒法問出口。一下子被告知那種事的打擊實在太大,同時自己也害怕知道你們驅逐我的理由。好像要是知道了的話說不定再也無法振作起來了。所以就不去追問緣由,只想一個勁地忘光。覺得大概時間會癒合內心的傷痛。」
青把司康餅撕下一小塊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著,灌著卡布基諾吞了下去。作繼續說道。
「那之後十六年過去了。但是那時的傷痕似乎還殘留在心裡,而且好像還在淌著血。最近發生了一些事讓我意識到了這點。對我來說算是挺重大的事情,所以才這麼到名古屋見你來了。這麼突然,可能給你添麻煩了。」
青看了一會兒低垂的柳枝,然後開口道。「那件事的理由,你一點都想不到麼?」
「這十六年裡一直在想啊,但是到現在還是想不到。」
青疑惑的瞇起了眼,用手指蹭著鼻尖。這是青沉思事情時的習慣。「那個時候我說了那些話之後,你說』知道了。』就直接掛了電話,並沒有提出什麼抗議,也不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我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你大概也明白其中的理由了。」
「心裡真的傷的很深的時候,可是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啊。」作說道。
青聽了什麼都沒說,只是把司康餅撕成小塊扔給鴿子吃。鴿子一下子聚集過來,青像是常常會這麼喂鴿子似得。大概是午休時一個人常來這裡,把午餐分給鴿子吃吧。
「所以,到底是什麼理由呢?」作問道。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麼?」
「是啊,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這時一陣歡快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青從西裝的口袋中取出手機,看了眼屏幕確認了對方的名字,面無表情地按了個鍵直接放回了口袋。那個鈴聲作覺得好像在哪裡聽到過,是很久以前的pop歌曲,大概是出生以前流行過的。聽是聽過幾次,但名字想不起來。
「如果有什麼要緊事的話,你先去辦也沒關係的。」作說道。
青搖了搖頭。「沒有,沒事,不是什麼要緊事,等會也來得及。」
作喝了口塑料瓶裡的礦泉水,潤了潤喉。「為什麼那個時候我要被你們從團體裡驅逐出去呢?」
青思索了一陣,然後說道:「你完全想不到原因的話,怎麼說好呢,那就是說你沒和白有過性關係麼?」
作的嘴驚得凹成了奇怪的形狀。「性關係?怎麼可能呢?」
「白說她被你強暴了。」青難以啟齒的說道。「被強迫跟你發生了性關係。」
作想說些什麼但找不到合適的詞彙。明明剛剛喝過水,但喉嚨深處卻乾涸的發疼。
青說道:「我實在沒想相信,你會做那種事情。黑也是,紅也是,另外的兩個人也這麼覺得。怎麼想你都不是那種會強迫別人做不喜歡事情的人。尤其不可能是會加以暴力的那種人。這我們很清楚。但白始終很認真,很是想不開。她說你有外表的一面和真實的一面。你真正的樣子是看表面無法想像的。她這麼說我們也無話可說了。」
作咬了一會兒嘴唇,然後說道:「白有說是怎麼被我強暴的麼?」
「是啊,她說了,非常真實還講到了細節。可能的話其實不想親耳聽到那種描寫,說真的聽她那麼說的時候我也很痛苦。又痛苦又難過。不,也許該說是心裡受了傷害。總之白變得非常激動,身體顫抖起來了,憤怒的樣子都扭曲了。根據白說的,是有個有名的外國人的鋼琴音樂會,她為了去聽一個人去了東京,然後住在了你在自由之丘的公寓裡。跟父母說是住在了酒店裡,是為了省出房費。雖說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過夜,但因為是你所以就很放心。可是在半夜卻強行侵犯了她。雖然自己反抗了,但身上沒力氣反抗不了。睡前少許喝了點酒,大概是那個時候被你摻了什麼藥。大概是這麼回事。」
作搖了頭。
「別說過夜了,白一次也沒有來過我東京的家裡啊。」
青聳了聳肩他寬厚的肩膀,臉上的表情像是吃了什麼苦的東西一般身子側向了別處,然後說道。「我個人只能相信白說的話了。她說自己是處女,說被強迫做了以後,非常的疼而且出了血。我們也想不到那麼害羞的白有什麼理由特意編這種逼真的謊話來騙我們。」
作對著青的側臉說道:「但就算那樣,為什麼不先直接問我呢?就算只給我解釋的機會也好啊,而不是這樣缺席判決(註:本人不在的情況下作出裁決。)」
青歎了口氣。「的確是你說的那樣,現在想來的話。我們應該先冷靜下來,不管怎樣應該聽聽你的說法。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沒辦法,實在不是那種場合。白的情緒太激動,已經張皇失措了。放著不管的話不知道會怎麼樣,所以我們必須先去安撫她,讓她混亂的狀態平復下來。我們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白所說的。老實說,不是沒有感覺到有些蹊蹺的。但也不覺得全部是編造的。既然白說的那麼堅決,應該有一部分是真的吧。我們是這麼想的。」
「所以就先和我斷絕了關係。」
「哎,作啊,那個時候我們也是受了打擊混亂的不行啊,心裡也受傷害了。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了。這種情況下黑首先站在了白那邊。她按著白的希望,說要暫時和你絕交。不是要找借口,但紅和我可以說是順著她們的勢頭,只能聽從了。」
作歎著氣說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我肯定沒有強暴過白,也沒和她發生過性關係。也不記得對她做過類似的事情。」
青點了點頭,但什麼都沒有說。作覺得不管他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那之後時間都過去了太久。不管是對另外的三人也好,對作自己來說也好。
青的手機鈴聲又一次的響了起來。青確認了打來的是誰,對作說。
「抱歉,接一下可以嗎?」
「當然。」作說道。
青拿著手機從長椅上站起身,走到稍微離開一些的地方去講電話了。看他的動作和表情知道了大概是和客戶的商務談話。
忽然,做想起了那個鈴聲的歌名。是ElvisPresley(貓王)的拉斯維加斯萬歲VivaLasVegas。但是這曲子怎麼想都不不與雷克薩斯的精幹銷售員相稱。很多事上都逐漸缺少著其現實感。
一會兒青回來了,坐在長椅上作的身邊。
「不好意思啊。」他說道。「事情講完了。」
作看了看手錶,講好的三十分鐘差不多快要結束了。
作說道:「為什麼白要那麼胡說八道呢?而且為什麼對像非的是我不可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青說道。然後無力的搖了幾下頭。「雖說感覺對不起你,但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時候也好現在也好我都完全沒有頭緒。」
到底什麼是真的,應該相信什麼,生出的困惑正擾亂著青。而且他不習慣這麼被擾亂。在規定的範圍內,和固定的組員一起遵從規定行動,他真正的才能就會最好的發揮出來。
「黑大概知道更具體的情況吧。」青說道。「那個時候我有這種印象,有些我們不知道的真相存在。你也明白的吧,那種事同為女生會更坦白地說出來。」
「黑現在住在芬蘭。」作說道。
「嗯,我知道。偶爾會寄明信片來。」青說道。
接著兩人又沉默了一陣。穿著制服的高中女生三個人的小團體橫穿著公園。走路時手很有精神地揮到短裙的裙擺,一邊大聲談笑地走過他們坐的長椅前,她們看上去還只是很小的孩子。白色的襪子配黑色的樂福鞋,表情還很孩子氣。一想到自己直到最近還是她們這個年紀時,覺得非常之不可思議。
「喂,作啊,你樣子變了很多喲。」青說道。
「已經十六年沒見了嘛,當然會變啦。」
「不,不是時間的問題,一開始都沒認出來是你啊。當然好好看的話還是知道的。但怎麼說呢,你瘦了變得讓人覺得精明強幹了。兩頰消瘦下去了,眼睛也更凹顯得深邃了。以前是更圓潤而沉穩的的樣子。」
那是將近半年時間認真的想要去死,想要毀滅自己的結果,那些日子徹底改變了自己身心,這些作說不出口。就算挑明了,自己那份崩潰邊緣的心情一點都無法傳達到吧。那樣的話還不如什麼都不說的好。作沉默著,等著對方的接下去的話。
青說道:「在我們的小團體裡,你扮演的一直是讓人抱以好感的帥氣男生的角色。人清爽而整潔,又修邊幅,舉止得體而禮貌。能好好地跟人打招呼,也不說什麼胡鬧話。不吸煙,基本不喝酒,也不會遲到。你知道麼?我們的母親可都是很喜歡你呢。」
「母親?」作吃驚的說道。他們母親的事差不多一點都記不起來了。「而且以前也好現在也好,我一點都不帥氣啊,長的一張沒有個性而無趣的臉。」
青又聳了聳肩。「但是在我們之中,你是最一表人才的。我的臉,雖然能算有個性,但簡直就像個大猩猩似的,紅則是標準的戴眼鏡的秀才。我想說的是,在那個小團體裡我們都很好地承擔了各自的角色。當然是指小團體還在的時候。」
「你是說有意識地去承擔角色的麼?」
「不,大概當時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吧。但是還是隱約感覺到了吧,在團體裡自己被分配到了怎樣的角色。」青說道。「我是爽快直接的運動角色sportsman,紅是頭腦清楚的知識分子,白是惹人憐愛的少女,黑是機智靈活的喜劇家。而你是家教良好的帥小伙。」
作想了想青所說的。「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覺得自己是缺乏色彩和個性的虛無的人。虛無,也許就是我在團體裡的角色吧。」
青很是覺得不可思議地說道:「這我就不懂了。虛無能是什麼角色呢?」
「是個空的容器,無色的背景。沒什麼說得出的缺點,但也找不出出彩的地方。團體之中大概是需要這樣的存在的吧。」
青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你不是什麼虛無,沒有人這麼想過你。你,怎麼說好呢,你在能讓大家的心平靜下來。」
「讓大家的心平靜下來?」作吃驚的反問道。「像是電梯裡響的音樂那樣麼?」
「不,不是那種東西。雖然很難解釋,但只要你在,我們就能自然而然地做自己。你不會說很多話,但你是踏踏實實地活著,給了這個團體平靜的安心感,就像船的錨那樣。我們還是少不了你的存在,你不在了以後更加感覺到了這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你不在了之後,我們忽然就變得七零八落得了。」
作找不到要說的話繼續沉默著。
「喂,我們某種意義上,是完美的組合,就像五根手指那樣。」青舉起右手,張開了粗粗的手指。「到現在還時常會想到喲。我們五個人會自然地以共同的名義,把各自不足之處彌補掉。把各自優秀的部分全部奉獻出來,毫不吝嗇地與大家共享。這樣的事大概我們一生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吧,是獨一無二的。我有這種感覺。現在我有自己的家人了,也很愛他們,這是當然的。但是老實說,就算是家人,那個時候不摻雜質的那份純粹而自然的感情,是再也沒有了。」
作沉默著。青把空了的紙袋放在他大大的手掌中揉了一下,就像是硬球一般放在手裡拋了一會兒。
「喂,作,我是相信你的喲。」青說道。」相信你對白什麼都沒有做。想一下的話是理所當然地,你不可能做那種事。」
作在想要怎麼回答時,青的口袋裡又想起了一陣鈴聲。是「拉斯維加斯萬歲」。青看了一下對方的名字,把手機放回了口袋裡。
「抱歉,我差不多要回去了,要去鼓足勁兒買車不可了。可以的話一起走回展示廳麼?」
兩人暫時都沒有說話,默默地並排走著。
作先開口了。「哎,為什麼把拉斯維加斯萬歲當做手機鈴聲呢?」
青笑了。「你看過那部電影麼?」
「很久以前在深夜節目裡看到的,雖然不是從頭看到尾。」
「很無聊的電影吧。」
作中立的笑了笑。
青說道。「三年前,我作為業績優異的銷售員被邀請從日本到拉斯維加斯參加全美雷克薩斯經銷商大會。雖說是大會,但其實像是獎勵的旅行。白天的聚會結束後,剩下的時間就是賭博和喝酒了。在那條街上拉斯維加斯萬歲簡直就像主題曲那樣時常聽到。我玩俄羅斯輪盤碰巧大贏了一把,那個時候也是這首歌作的BGM。從那以後,就變成了我的幸運符。」
「原來是這樣。」
「而且它對談生意也意外會有幫助呢。話說到一半時,這個鈴聲一響起來,經常會讓年長的客戶很驚訝,因為年紀還輕,怎麼會用這麼老的曲子做鈴聲。這樣就會讓談話變得熱絡起來。當然拉斯維加斯萬歲不是什麼貓王傳說中的名曲。他還有幾首更有名的流行曲。但是這首歌,或許是有種意外的感覺,或許能讓人不可思議地敞開心扉。聽了會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會這樣。你去過拉斯維加斯麼?」
「沒有啊。」作說道。「一次都沒出過國。但最近打算去芬蘭看看。」
青像是吃了一驚。他一邊走一邊盯著作看。
「啊,也許那樣也不錯呢。能去的話我也想去去看。和黑從她婚禮之後就沒再見過了嘛。雖然事到如今才說,我喜歡過她。」青說道。然後向前走了幾步。「但現在的我有一個半孩子,還有繁忙的工作。家裡房子還有貸款,狗也要每天帶它去散步。一點兒都不可能到芬蘭去,要是見到黑了,代我問個好吧。」
「我會轉達的。」作說道。「但在那之前,想先去見一下紅。」
「哎」青說道,然後露出了模稜兩可的表情,臉上肌肉的動作有點奇怪。「我最近沒見過他了。」
「為什麼呢?」
「你知道那傢伙現在做的是什麼工作麼?」
「大致上知道一些。」
「但是,有些話還是再在這裡不說為好。因為不想你在見他之前,給你灌輸了成見。我能說的只有,他現在做的工作我怎麼都沒法喜歡。也有這個因素我才不怎麼跟他見面了。雖然很遺憾。」
作沉默著,跟著青的大步伐走著。
「並不是對他的人性抱有疑問,只是對他所做的事有疑問。這兩者是不同的。」青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說道。「不,也不是有疑問啊。只是怎麼都與他的想法格格不入。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在這鎮上可算是相當有名的人了。作為很有手腕的企業家entrepreneur,在電視,報紙,雜誌等等各種地方經常露面。好像某本女性雜誌說他是「最成功的三十歲單身男性」裡的一人。」
「最成功的三十歲單身男性?」作說道。
「徹底意外的發展吧。」青敬佩似的說道。「他會登上什麼女性雜誌,完全想不到啊。」
「然後,白是怎麼死的呢?」作換了話題。
青忽然停在了路的正中央。
青忽然停在了路的正中央。步子止住了,就像雕塑那樣一動不動,後面走來的人差點撞上他。他正視著作的臉。
「你等等,你真的不知道,白是怎麼死的麼?」
「我沒理由知道吧,上個禮拜我才知道她死了這個事實。因為沒有人來通知我啊。」
「你不看報紙的麼?」
「只是粗略的翻一遍。但是不記得看到過那樣的報道。雖然不知道發生怎麼的事件,但大概東京的報紙沒怎麼重視吧。」
「你家裡人也什麼都不知道麼?」
作搖了搖頭。
青像是受到了打擊一般,什麼都沒說的向前快步走了出去。作也跟了上去。過了一會兒青開口道。
「白音樂學院畢業之後,在自己家裡當鋼琴老師,但不久就離開了家搬到了濱松市市區,開始了一個人住的生活。那之後過了大約兩年,在所住的公寓內發現被絞死了。是母親聯繫不到她,因為擔心來看她時發現的。因為這個打擊她母親到現在都沒恢復過來。犯人依舊還沒找到。」
作驚訝地屏住了呼吸。被絞死?
青說道。「發現白死了,是在六年前的五月十二日。那個時候我們之間都不怎麼來往了。所以不怎麼知道她在濱松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就連她為什麼搬去濱松也不知道。發現她的時候,已經死了三天了。誰都沒有注意到就這麼被放置在廚房的地板上放了三天。」
青邊走邊繼續著。
「雖然出席了她在名古屋的葬禮,但眼淚一點都止不住,感覺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死去了,變成了石頭。但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事實上我們這個小團體在那個時候已經變得七零八落了。大家都變成了大人,各自都有不同的生活場所,一定程度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是。我們已經不再是單純純潔的高中生了。但即便如此,親眼看著過去那些重要的東西漸漸褪去顏色,消亡殆盡,這實在是傷感。明明一同度過了那樣生機勃勃的時代,一起成長起來的。」
屏住呼吸後,作的肺部像是灼燒一般疼著,說不出話來,舌頭打結了,有種嘴裡被東西塞住了的感覺。
手機又響起了拉斯維加斯萬歲的鈴聲,但這次青無視了它,繼續向前走著。這不合時宜的音樂在他口袋裡歡快地響了一陣,然後停了下來。
走到雷克薩斯展銷廳門口的時候,青伸出寬大的手掌,握住了作的手。握得很有力量。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說話,握手很用力。這些都和以前一樣。
「打擾你工作了真抱歉。」作終於開口道。
「沒事,別說這種話了。下次有時間的話,想和你見面慢慢聊。覺得有好多要跟你說的話。來名古屋的話下次事先聯繫我吧。」
「我會聯繫你的。最近大概還能再能見面吧。」作說道。「話說,以前白經常彈的一首鋼琴曲,你還記得麼?李斯特的「鄉愁Lemaldupays」,大概五六分鐘的安靜的曲子」
青想了想之後搖了搖頭。「聽到旋律的話,或許還有可能想得起來。但就算告訴我曲名,我也不知道啊,因為我對古典音樂不怎麼瞭解嘛。怎麼問起這個?」
「不,只是忽然想起來了。」作說道。「最後還有一個問題,雷克薩斯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青笑了。「經常會有人問,但是沒有任何意思,只是造出來的。紐約的廣告代理商接受了本田的委託,起了這個名字。聽上去很高級,好像很有意義,而且發音又好聽。這世界真不可思議,有人在勤勤懇懇建車站,也有人收取高額報酬來杜撰虛榮的名字。」
「這一般稱為產業的進化吧。時代不同了嘛。」作說道。
青綻開了大大的笑容,「我們共同爭取不給時代淘汰吧。」
然後兩人就分手了。青一邊從口袋裡取出手機,一邊走進了展示廳。
作一邊等著十字路口的信號燈變綠,一邊想到也許之後再也見不到青了吧。三十分鐘的時間對十六年沒見的老朋友來說的確是太短了,這麼點時間還有很多話沒法說。但同時,作也感覺到,他們兩人之間能夠說的重要的事情除此之外也不剩什麼了。
之後作乘出租車去了圖書館,申請查看了六年前報紙的印刷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