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我到滿洲是1937年初的事,」間官中尉開始說道,「我是作為中尉到新京關東軍參謀本部報到的。因我在大學學的是地理,被分配到專門搞地圖的『兵要地誌班』。對我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因為我受命負責的工作,坦率地說,作為軍事勤務是相當舒服的那一類。
「而且,當時滿洲的形勢比較安穩,或者說算是穩定的了。『日支事變』的發生使戰爭舞台從滿洲移往中國內地,投入作戰的部隊也由關東軍變為中國派遣軍。掃蕩抗日游擊隊的戰鬥雖然還在繼續,但大多是在比較邊遠的地區,總體上大的難關已經過了。關東軍把精銳部隊放在滿洲,以便一邊監視北部邊境,一邊維持獨立不久的滿洲的穩定與治安。
「雖說安穩,畢竟是戰時,演習還是時常有的。但我沒有參加的必要。這也是值得慶幸的。在零下40度甚至50度的冰天雪地中演習,可不是鬧著玩的,演習中弄不好都可能沒命。每演習一次,都有幾百士兵凍傷,或住院或送往溫泉治療。新京雖說還稱不上是了不得的大城市,但富有異國情調,很有意思,想玩還是可以玩得相當盡興的。我們新來的單身軍官住的不是兵營,而是集中住在類似公寓那樣的地方。快活得莫如說是學校生活的繼續。我天真地想,要是這樣的安穩日子一直持續下去,平安無事服完兵役可就再好不過了。
「無須說,那不過是表面上的和平。離開這塊避風港馬上就是正在進行的殘酷戰爭。中國戰場必然成為進退不得的泥沼——我想大多日本人都明白這點,當然這裡指的是頭腦正常的日本人。縱使局部打幾個勝仗,日本也是沒有可能長期佔領統治那麼大的國家的。這點冷靜考慮一下就不難明白。果不其然,仗越拖越久,傷亡數量有增無減。同美國的關係也像滾下坡似地急劇惡化。即便在日本國內也感覺得出戰爭陰影正一天天擴大。1937。1938年就是這樣的黑暗歲月。然而新京的軍官生活卻過得悠然自得。老實說,甚至不知戰爭為何物。我們只管通宵達旦地喝酒,嘴裡胡說八道,去有白俄姑娘的酒吧尋歡作樂。
「不料有一天,大約是1938年4月末吧,我被參謀本部一個上司叫去,讓我見一個叫山本的便服漢子。此人短髮,仁丹胡,個頭不怎麼高,年齡三十五六歲。脖子上有一道刀砍過似的傷疤。上司介紹說:山本是民間人士,受軍方委託正在調查滿洲國境內蒙古族人的生活習俗。這次要去呼倫貝爾草原同外蒙接壤的邊境地帶調查,軍方準備派幾名護衛隨行,你也作為一員同去。但我不相信這番話。因為山本這個人固然身穿便服,但怎麼看都是職業軍人,眼神說話方式和舉止都說明這點。我猜測是高級軍官且是情報方面的,大概出於任務性質而不便公開軍人身份。這裡邊透出凶多吉少的預感。
「與山本同行的連我共三人。作為護衛來說未免過少,但增加人數,勢必相應引起國境附近外蒙軍隊的注意。看樣子少而精,實際並非如此。因為就唯一身為軍官的我來說就根本沒有實戰經驗。計算戰鬥力,只有深野軍曹一人。深野是參謀本部裡的士兵,我也很熟悉,可說是行伍中滾爬出來的,還在中國戰場立了戰功。此人膽大,關鍵時刻能頂得住。但我不曉得一個姓本田的伍長何以參加進來。本田和我一樣都剛從國內派來不久,當然也談不上實戰經驗,看上去人很老實,沉默寡言,打起仗來不像能有多大用處。再說他屬第七師,就是說,是參謀本部為執行此次使命特意把他從第七師選拔出來的。這也就意味著他具有這個價值。而真正明白個中緣由則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我所以被選為這次護衛的指揮,是因為我主要負責滿洲西部邊境和哈拉哈河流域的地理情況,充實這方面的地圖是我的主要任務。曾坐飛機在那一帶上空飛行過幾次,所以想必上司認為我去多少方便些。此外還交我一項任務,就是在護衛的同時詳盡地搜集該地區的地理情報,提高地圖準確度,即所謂一舉兩得。我們當時手中關於呼倫貝爾草原與外蒙交界一帶的地圖,老實說是相當粗糙的,不過是把清代地圖多少加加工罷了。關東軍自滿洲建國以來勘察好幾次,準備繪製準確些的地圖。無奈國土過於遼闊。加之滿洲西部全是沙漠般漫無邊際的荒野,國境線有也等於沒有。況且那裡原本住的是蒙古牧民,他們幾千年來從不需要國境線,也沒那個概念。
「此外政治上的原因也推遲了準確地圖的繪製。因為,如果單方面擅自劃定國境線搞正式地圖,很可能引起大規模軍事糾紛。與滿洲接壤的蘇聯和外蒙,對犯境極為神經質,以前就已圍繞國境線發生過幾次激烈戰鬥。在當時那個階段,陸軍不願意同蘇聯交火。陸軍已將主力投入到中國戰場。沒有分兵大規模對蘇作戰的餘力。不但師團數量不足,坦克、重炮、戰機數量也不夠。軍部認為當務之急是使建國不久的滿洲國的國體穩定下來,而北部、西北部國境線的明確劃分不妨推遲一步。目的在於暫且糊塗著以爭取時間。風頭正勁的關東軍也大體等重這一見解,採取靜觀姿態。於是一切就這麼稀里糊塗擱置下來。
「問題是無論用心如何,一旦打起仗來(實際上諾門坎第二年就打起來了),我們沒有地圖是無法作戰的。並且普通民用地圖還不行,而需要作戰用的專門地圖。比如適合在何處構築何種工事,重炮置於何處最有效,步兵步行到彼處需幾日時間,何處可取得飲用水,馬匹糧草所需多少——需要包括這些詳細情報的地圖。沒有這樣的地圖,打現代戰爭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們的工作同情報部的工作有相當多交叉部分,同關東軍情報部和設在海拉爾的特務機關頻繁交換情報。人員也大致相互認得。但山本這個人卻是第一次見。
「經過五天準備,我們乘火車從新京往海拉爾進發。再從海拉爾轉乘卡車經過有一座叫坎杜爾廟的喇叭寺院的地方,來到哈拉哈河附近滿洲國軍國境監視所。準確數字記不清,作為距離我想有300至500公里。一眼望去,真個是什麼也沒有的空蕩蕩的荒野。出於工作性質,我一直在卡車上拿地圖同地形對照。但實際上沒有任何堪稱標誌的東西可以利用。長滿蓬蓬荒草的丘陵綿延不斷,地平線無限擴展開去,唯獨天空有雲片飄浮。在地圖上根本沒辦法搞清我們到底處於什麼位置。只能通過計算行進時間來大體判斷方位。
「在這荒涼風景中默默行進起來,有時會湧起一股錯覺,覺得自己這個人正失去輪廓而漸漸淡化下去。周圍空間過於遼闊,難以把握自己這一存在的平衡感。明白嗎?只有意識同風景一起迅速膨脹、迅速擴散,而無法將其維繫在自己的肉體上。這是我置身於蒙古大草原正中的感覺。多麼遼闊的地方啊!感覺上與其說是荒野,倒不如說更像是大海。太陽從東邊地平線升起,緩緩跨過中天,在西邊地平線沉下。這是我們四周所能看到的唯一有變化的物體。它的運行使我感覺到某種或許可以稱為宇宙巨大慈愛的情懷。
「在滿洲國軍監視所,我們下卡車騎馬。除供我們騎的四匹馬外,那裡還另備了兩匹馬馱運糧食、水和裝備。我們的裝備比較輕便。我和那個叫山本的只帶手槍,深野和本田手槍加三八槍,各有兩顆手榴彈。
「指揮我們的,實質上是山本。他決定一切,向我們下達指令。他公開身份是民間人士,按軍隊規則本應由我任指揮官,但誰也沒對歸山本指揮這點懷有疑問。因為無論在誰眼裡指揮官都非他莫屬;而我軍銜是少尉,實際上不過是全無實戰經驗的科室人員。軍人這東西一眼即可看出這種實力,自然而然聽命於有實力人的指揮。況且出發前上級已再三交待我要絕對尊重山本的指示。總之就是要破例聽山本的。
「來到哈拉哈河後,我們沿河南下。雪化了,河水上漲。可以看到河裡邊很大的魚,有時還可發現遠處有狼。不是純種狼,大概是狼和野狗的混血。但不管怎樣無疑都有危險。夜裡為保護馬不受狼害我們必須輪流站崗放哨。還有鳥,大多像是返回西伯利亞的候鳥。我和山本就地勢交談了很多。兩人一邊用地圖確認大致的行軍路線,一邊把眼睛捕捉到的零碎情況——一記錄下來。但除了同我交換這類專門情報之外,山本幾乎不開口。他默默策馬前進i吃飯時一人離開,睡覺時一聲不響躺下。給我的印象是這一帶他並非第一次來。關於這一帶地形、方位,他具有驚人準確的知識。
「往南平安無事走了兩天後,山本把我叫過去,說明天黎明過哈拉哈河。我大吃一驚:哈拉哈對岸屬外蒙領土!我們現在所在的河右岸其實也是有國境糾紛的危險地帶。外蒙宣稱是本國領土,滿洲國堅持說為滿洲國所有,不時發生武裝衝突。但在這邊我們即使被蒙軍俘獲,只要是在右岸,由於兩國各持己見,尚屬有情可原。加之正值雪融時節,一般沒有蒙軍過河而來,同其遭遇的現實危險不多。但若發生在河左岸,事情可就另當別論了。那邊肯定有外蒙軍巡邏隊,一旦被其抓住,勢必無言可辯。因為顯然是犯境,弄不好就成政治問題。當場被擊斃也無話可說。再說我並未接得上級可以越過國境線的指示,接受的是服從山本指揮的指示。但我一來無法當場判斷這裡邊是否包含屬於犯境這樣的嚴重行為,二來剛才也說過了,此時正值哈拉哈河漲水,而且勢頭很猛,不易過河。何況又是雪水,涼得不得了。就連牧民們這時期也不願過河。他們過河大多選在結冰期,或多少水流減緩氣溫上升的夏季。
「我這麼一說;山本盯住我,會。隨後點幾下頭。「你對犯境的擔心我很理解』,他以肯切的語氣說道,『身為帶兵的軍官,你理所當然要表明自己責任的所在。將部下性命無謂地置於危險境地不可能是你的本願。但這點還是請讓我負責好了。我對這次行動負完全責任。因立場關係我不能告訴你更多情況,總之軍部最上層都知曉此事。關於渡河,技術上不存在問題。完全有足以渡河的地點,想必你也知道的。以前我從那裡越境過幾次。去年也在同一時期同一地點進入過外蒙,不必擔心。』
「的確,熟悉這一帶地理情況的外蒙軍即使在融雪期也曾往哈拉哈河右岸運送過幾次部隊,儘管人數不多。只要有意,哈拉哈河確實存在可以部隊為單位渡河的地點。既然他們可以渡河,山本這個人當然可以,我們渡河便也不是不可能。
「看情形那是外蒙軍構築的秘密渡河地點,偽裝得很巧妙,一眼很難發現。板橋沉在淺灘之間的水下,系有繩索以免被急流沖走。顯而易見,如果水勢稍減,運兵車裝甲車和坦克即可順利通過。由於橋在水中,飛機偵察也極難發現。於是我們抓著繩索過河。山本先過,確認沒有外蒙軍巡邏隊之後,我們接著過去。水涼得幾乎使腳失去感覺。但不管怎樣,我們終於連馬一起站到了哈拉哈河左岸。左岸比右岸高得多,右岸橫亙的沙漠一收眼底。這也是諾門坎戰役中蘇軍始終佔據優勢的一個原因。地勢的高度差同大炮的著彈精度有直接關係。這且不說,總之記得當時覺得河的這邊與那邊光景竟那樣不同。在冰冷冷的河水中浸過的身體,神經久久處於麻痺狀態,甚至聲音都發不自如。但想到自己不折不扣置身於敵方陣地,老實說,早已緊張得忘了寒冷。
「之後,我們沿河南下。哈拉哈河蛇一樣在我們的左眼下彎彎曲曲流淌不止。走了一會,山本對我們說最好把軍章摘下。我們按他說的做了。被敵人捉住時暴露軍銜恐怕不合適。想著,我把軍官穿的長筒靴也脫下換上綁腿。
「渡過哈拉哈河那天傍晚,我們正在做野營準備時,來了一個漢子。是蒙古人。蒙古人的馬鞍比一般馬鞍高,遠遠即可看出。深野軍曹發現後剛端起步槍,山本喝令「不許打」。深野於是不聲不響慢慢放下步槍。來人背上挎著蘇制步槍,腰間別一把毛瑟手槍。滿瞼鬍鬚,戴一頂有護耳的帽子。衣服雖髒得跟牧民一個樣,但其舉止馬上告訴我們這是個職業軍人。
「來人跳下馬,對山本說話。估計說的是蒙古語。俄語和漢語我都大致聽得懂,而他說的兩種都不是。所以我想定是蒙古語無疑。山本對來人同樣講蒙古語。這使我確信來人同是情報部軍官。
「『間官少尉,我跟他一道出去。』山本說,『去多長時間還不知道,你們原地等著別動。我想這就不用交待了——一定得有人堅持放哨。如果我36小時後還不返回,就向司令部報告,並派一人過河去滿軍監視所!』我說明白了。山本當下上馬,同蒙古人一起向西跑去。
「我們三人做好野營準備,簡單吃了晚飯。不能煮飯,不能生火。一眼望去,除了低矮的沙丘,再無任何掩蔽物。弄出煙來轉眼就會給敵人捉住。我們在沙丘陽坡低低支起帳篷,大氣不敢出地嚼了餅乾,吃了凍肉罐頭。太陽落下地平線後,黑暗馬上壓來,空中數不清的星星閃閃爍爍。狼不知在哪裡嚎叫,叫聲隨著哈拉哈河滔滔的流聲傳來。我們躺在沙土上驅除白天的疲勞。
「少尉,』深野軍曹對我說,『情況凶多吉少啊!』
「是啊。』我回答。
「那時我同深野軍營、本田伍長已相當談得攏了。我是個軍歷幾乎空白的新軍官,本應受到深野這樣久經沙場的兵油子的搶白愚弄,可是他和我之間卻沒發生這樣的事。我是在大學受過專門教育的軍官,他對我懷有類似敬意的心情;我則不介意軍銜,有意尊重他的實戰經驗和現實判斷力。而且他家在山口,我家在
同山口相鄰的廣島,自然有親近感,說話投機。他向我講起這場在中國進行的戰爭。他雖然不過小學畢業,命中注定的小兵,但對在中國大陸這場無休無止的糟糕戰爭懷有自己的疑問,並坦率道出這種心情。自己是個兵,打仗倒無所謂,他說,為國死了也沒關係,這是我的買賣。問題是我們在這裡打的這場戰爭,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地道的戰爭,少尉!這不是有戰線、同敵人正面交鋒的正正規規的戰爭。我們前進,敵人不戰自退。退逃的中國兵脫去軍裝鑽到老百姓堆裡。這一來,我們連誰是敵人都分辨不出,所以就口稱什麼剿匪什麼收拾殘兵把很多無辜的人殺死,掠奪糧食。戰線迅速推進,給養跟不上,我們只有掠奪。收容俘虜的地方沒有糧食給俘虜,只好殺死。這是錯的。在南京一帶干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部隊也干了。把幾十人推下井去,再從上邊扔幾顆手榴彈。還有的勾當都說不出口。少尉,這場戰爭根本沒有大義,什麼都沒有,純粹是互相殘殺。遭殃的說到底全是貧苦農民。他們沒什麼思想,國民黨也好張學良也好八路軍也好日本軍也好,都無所謂,只要有口飯吃就行。我是窮苦漁民的兒子,最懂窮百姓的心情。老百姓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到頭來只能湖口,少尉!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個接一個殺死,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對日本有好處。』
「相比之下,本田伍長不願多談自己。總的來說人比較沉默,總是聽我們講而不插嘴。但他的沉默不屬於沉悶那一類,只是自己不主動開口罷了。所以,覺得這個人不好捉摸的時候的確也是有的,但並不因此感到不快。莫如說他那沉靜之中有一種使人安然放心的東西。或許可以稱為從容不迫吧,反正不管遇什麼事都幾乎沒有驚慌失措的時候。他老家在旭川,父親在那裡經營一間小印刷廠。年齡比我小兩歲,初中畢業後就和哥哥一起給父親當幫手。兄弟三人沒有姐妹,他是老末。最上邊的哥哥兩年前在中國戰死了。喜歡看書,有一點點自由時間也歪倒在那兒翻看佛教方面的書。
「前邊說過,本田雖然沒有實戰經驗,只在國內受過一年訓練,但作為士兵卻相當出色。每個小隊裡必然有一兩個這樣的士兵。他們吃苦耐勞,從不發牢騷,一絲不苟地履行義務。有體力,直感也好,能夠即刻領會上邊交待的事情,做起來不出差錯。他就是這樣一個士兵。還作為騎兵受過訓練。四個人中他對馬最熟悉,六匹馬照料得很好。那可不是一般照料,我們覺得他恐怕對馬的情緒都瞭如指掌。綠野軍曹也馬上看出本田伍長的能力,不少事都放心托付給他。
「這麼著,作為臨時拼湊的小組,我覺得我們之間溝通起來相當順利。由於不是正規分隊,也就少了死板板的清規戒律。說起來,很有~種萍水相逢亦是緣的輕鬆感。所以沃野軍曹也能不受官兵間框框的限制,得以暢所欲言。
「少尉,你怎麼看山本那個人?』深野問我。
「『大概是特務機關的吧,』我說,『蒙古語都會說,可算是相當夠格的專家,又很瞭解這一帶詳情。』
「我也那麼看。~開始以為是討得軍部上層歡心的什麼一旗組馬賊或大陸浪人,但不是。那類人我很清楚。那幫傢伙只會煤煤不休有的也說沒的也說,動不動就想露一手好槍法什麼的。可是山本那個人沒那種輕狂的地方。膽子好像很大,有股高級軍官味兒。我也是稍微聽得一點消息——軍部這回大約是想網羅興安軍出身的蒙古人組建一支間諜部隊,並為此招了幾名專門搞間諜的日本軍官。說不定山本和這個有關。」
「本田伍長在稍離開一點的地方拿步槍放哨。我把白朗寧手槍放在身旁地上,以便可隨時抓在手裡。洪野軍曹解開綁腿揉腳。
「這不過是我的猜測,』深野繼續道,『說不定那個蒙古人是內通日軍的反蘇派外蒙軍官。』
市這個可能。』我說,『不過在別處盡量別多說,弄不好要掉腦袋的。』
「我也沒那麼傻,在這裡才說的。』深野笑嘻嘻應道。隨即神情肅然,『不過,少尉,如果真是這樣,眼下可就不是兒戲,說不定捐出一場戰爭。』
「我點了下頭。外蒙雖說是獨立國家,其實也就是完全被蘇聯捏著脖子的衛星國,這點同實權掌握在日軍手裡的滿洲國是半斤八兩。只是外蒙內部有反蘇秘密活動,這已沒什麼好隱瞞的。以前反蘇派就同滿洲國日軍裡應外合,搞過幾次叛亂。叛亂分子的骨幹是對蘇軍飛揚跋扈心懷不滿的外蒙軍人、反對強制實行農業集體化的地主階級和超過川萬之眾的喇嘛。這些反蘇派能夠依靠的外部勢力只有駐滿洲的日軍。而且較之俄國人,他們似乎更對同是亞洲人的日本人懷有好感。前年也就是1937年大規模叛亂計劃暴露後,反蘇派在首都烏蘭巴托遭到大規模清洗,數以千計的軍人和喇嘛被以通日反革命罪名處以死刑。但即使這樣,反蘇感情也沒消失,而在各個方面潛伏下來伺機反撲。所以,日本情報軍官越過哈拉哈河偷偷同外蒙軍官聯繫也就無足為奇了。外蒙軍也加強了警戒,派警備隊頻繁巡邏,將距滿蒙邊界線10至20公里地帶闢為軍事禁區。但畢竟國境地帶廣大,沒辦法布下天羅地網。
「顯而易見,即使他們叛亂成功,蘇軍也將當即介入鎮壓反革命。而若蘇軍介入,叛軍必然請求B軍增援。這樣一來,作為關東軍就有了進行軍事干預的所謂正當理由,因為佔領外蒙無異給蘇聯西伯利亞戰略從側腹插上一刀。就算國內大本營從中掣肘,野心勃勃的關東軍參謀們也不可能這樣坐失良機,果真如此,那就不是什麼國境糾紛,而成為日蘇間真正的戰爭。一旦滿蒙邊境日蘇正式開戰,希特勒很可能遙相呼應,進攻波蘭和捷克——深野軍普所要說的即是這個意思。
「天亮山本也沒返回。站最後一班崗的是我。我借了深野軍營的步槍,坐在略微高些的沙丘上,一動不動凝望東邊的天空。蒙古的黎明實在美麗動人。地平線一瞬間變成一條虛線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然後靜靜向上提升。就好像天上伸出一隻巨手,把夜幕一點一點從地面剝開,十分瑰麗壯觀。前面已說過,那是一種遠遠超越我自身意識的壯觀。望著望著,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正這麼慢慢稀釋慢慢消失。這裡邊不包含任何所謂人之活動這類微不足道的名堂。自從全然不存在堪稱生命之物的太古這裡便是如此光景,業已重複了數億次數十億次之多。我早已把站崗放哨忘到九霄雲外,只顧忘情地對著眼前黎明的天光。
「太陽完全升上地平線後,我點燃一支煙,吸口壺裡的水,小便。我想起了日本。想故鄉5月初的風景,想花的芳香、河水的漣漪、天上的雲影,想往日的朋友和家人,還想軟乎乎的柳葉年糕。我其實不大喜歡甜食,但這時卻想柳葉年糕想得要死。要是能在這兒吃上那年糕,我寧可花去半年津貼。想到日本,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徹底拋在了天涯海角。為什麼要豁出命來爭奪這片只有亂蓬蓬的髒草和臭蟲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荒地,爭奪這片幾乎談不上軍事價值和產業價值的不毛之地呢?我理解不了。如果是為保衛故鄉的土地,我也萬死不辭。可現在卻是要為這片連棵莊稼都不長的荒土地拋棄這僅有一條的性命,實在傻氣透頂。」
「山本回來已是第二天亮天時分了。那天早上也是我站最後一班崗。正當我對著河發怔的時候,聽得背後有馬嘶鳴、慌忙回過頭去。卻一無所見。我朝傳來馬鳴的方向一動不動地架起步槍。咽口唾液,竟咕咚發出很大的聲響,大得自己都陡然一驚。鉤住扳機的手指不停地發抖。在那以前我還沒向任何人開過槍。
「但幾秒鐘後,搖搖晃晃從沙丘出現的,是騎在馬上的山本。我仍手扣扳機環顧四周,除山本沒發現其他身影。沒見到前來接
他的蒙古人,也沒見到敵兵。只有又白又大的月亮如不吉祥的巨石是在東邊的天空。看樣子他左臂負傷,臂上縛的手帕給血染紅了。我叫醒本田伍長,叫他照料山本騎回的馬。馬大概跑了很遠的路,大口大口喘氣,滿身是汗。洪野代我放哨。我取出藥品箱給山本治療臂傷。
「子彈穿過去了,血也不再出了。』山本說。的確,子彈恰好利利索索一穿而過,只在那裡剜了一個肉洞。我解下代替繃帶的手帕,用酒精給傷口消毒,纏上新繃帶。這時間裡他眉頭沒皺一下,僅上唇上邊那裡細細沁出一層汗珠。他用水壺裡的水潤潤嗓子,然後點支煙,十分香甜地把煙吸入肺去。繼而掏出白朗寧手槍插在腰間。『間官少尉,我們馬上撤離這裡,過哈拉哈河去滿軍監視所。』
「我們幾乎沒再開口,匆匆收拾野營用品,騎馬趕往渡河地點。至於到底那裡發生了什麼,遭到什麼人槍擊,我一句也沒問山本。一來以我的身份不應向他問起,二來縱然我有資格問他也未必回答。總之當時我腦袋裡的念頭只是爭分奪秒撤離敵方地帶,渡河開到較為安全的右岸。
「我們只顧在草原上默默驅馬前進。依然誰也沒有開口,顯然大家腦袋考慮的都是同一問題——果真能安全渡河麼?僅此而已。倘若外蒙軍搶先到達橋頭,我們就一切休矣,無論如何也無望獲勝。記得我腋下汗出得厲害,一直就沒幹過。
「間官少尉,這以前你遭過槍擊嗎?』經過長時間沉默,山本從馬上問我。
我答說沒有。
「開槍打過誰嗎?』
沒有,我重複同樣的回答。
我不知道對這樣的回答他作何感想。也不晚他問的目的究竟何在。
「這裡有文件必須送交司令部。』說著,他把手放在馬鞍一個袋子上。『萬一無法送到,必須堅決處理掉。燒理都行,千萬不可落入敵手,千萬千萬!這是頭等優先事項,你一定要牢記在心,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明白了。』我說。
「山本定定注視我的眼睛。『如果情況不妙,首先朝我開槍!毫不猶豫地!』他說,『自己能開就自己開。但我手臂負傷,情況可能不允許我順利自絕。那時就要開槍打我,務必打死!』
「我默默點頭。」
「日落前到達渡河地點時,證明我路上的疑懼不是沒有根據的。外蒙軍已在那裡佈置了小股部隊。我和山本登上稍高些的沙丘,交替用望遠鏡窺望。對方人數並不多,八個。但以國境巡邏隊來說裝備卻相當可觀。帶輕機槍的一個人,稍高些的地方架一挺重機槍,旁邊堆著沙袋。機關鎗無疑是封鎖河面的。看來他們在此安營紮寨的目的就是不讓我們渡往對岸。他們在河邊支起帳篷,打樁拴了十多匹馬。估計不抓獲我們他們是不會離開這裡的。
「渡河地點此外沒有了麼?』我試著問。
山本眼睛離開望遠鏡,看著我搖頭道:『有是有,但有些過遠。從這裡騎馬要兩整天,而我們又沒有那麼多時間。冒險也只能從這裡過。』
「就是說夜間偷渡了?』
「是的,別無他法。馬留在這裡。只要幹掉哨兵就行,其他人恐怕睡得死死的。一般聲響都全被水流聲吞沒,不必擔心。哨兵我來幹。干之前沒什麼可做,趁現在好好睡覺休整。』
「我們渡河作戰時間定在後半夜3點。本田伍長把馬背上的東西全部卸下,領去遠處放了。剩下的糧食彈藥挖深坑埋了。我們身上只帶一天用的糧食、槍和少量彈藥。萬一同火力佔絕對優勢的外蒙軍交火,彈藥再多也絕對不可能獲勝。接下來我們準備
在渡河時間到來前睡上一覺。因為如果渡河成功,往下一段時間很難有睡覺機會,要睡只有現在睡。安排本田伍長放第一班哨,再由洪野軍曹換班。
「在帳篷裡一倒,山本馬上睡了過去。大概此前他基本沒睡過。他把裝有重要文件的皮包放在了枕旁。一會兒洪野也睡了。我們都累了。但我由於緊張,久久沒能入睡。困得要死,偏偏睡不成。想到殺死外蒙軍哨兵以及重機槍朝渡河的我們噴吐火舌的情景,神經愈發興奮起來。手心汗濕淋淋的,太陽穴一剜一剜作痛。我已經沒了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在危急關頭做出無愧於軍官的行動。我爬出帳篷,走到站崗的本田伍長那裡,挨他坐下。
「本田,我們有可能死在這裡。』我說。
「是啊。』本田回答。
「『我們沉默片刻。但我對他那聲『是啊』所含有的什麼有點不悅。裡邊帶有某種猶疑意味。我不是直感好的人,但也聽得出他有所隱瞞而含糊其詞。我叮問他有什麼只管說出,再不說怕沒機會了,肚子裡有什麼說什麼好了。
「本田雙唇緊閉,手指摸弄了一陣子腳旁的沙地。看得出他內心有什麼相持不下。『少尉,』稍頃他開口道,他緊緊盯視我的檢5『我們四人當中,您活得最久,將死在日本,要比您自己預想的活得長久得多。』
這回輪到我緊緊盯視他的臉了。
「您大概納悶我何以知道吧?這我自己也解釋不了。只是知道就是。』
哪就是所謂靈感什麼的?』
「或許。但靈感這個說法不符合自己的心情。沒有那麼神乎其神。剛才也說來著,只是知道、如此罷了。』
「你這種傾向,以前就有?』」
「有。』他聲音果斷,『不過自懂事開始,我就一直向別人隱瞞這點。這回講出來完全是因為處於生死關頭,而且是講給您。』152
「那,其他人怎麼樣?那你也知道吧?』
他搖頭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作為您恐怕還是不知道為好。您大學畢業,我這樣的人向您說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話,未免有些犯上:人的命運這種東西,要在它已經過去之後才能回頭看見,而不能搶先跑到前面去看。對此我已差不多習慣了,可您還沒有習慣。』
「總之我不死在這裡是吧?』
他抓起一把腳邊沙粒又從指間使之沙沙拉拉地漏下,『這一點可以斷定:在此中國大陸,您不會死。』
「我還想說下去,但本田伍長就此緘口,似已沉入自己的思索或瞑想之中。他拿著步槍,目不轉睛瞪視曠野。我再說什麼看來也不會傳進他的耳朵。
「我返回沙丘陰面低低拉開的帳篷裡,躲在深野身旁閉上眼睛。這回睡意襲來。我睡得很沉,就好像有人抓起我的腳把我拖進大海深處。」
其二
「把我驚醒的是來復槍咋喳一聲卸下保險柱的金屬聲響。戰場上的士兵,哪怕睡得再沉,也不可能聽漏這樣的聲響。怎麼說呢,那是一種特別聲響,它同死本身一般重,一般冷。我幾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枕邊白朗寧手槍,但太陽穴被誰用鞋底踢了一腳,剎那間眼前一黑。待我喘過氣來微微睜眼一看,一個怕是踢我的人正彎腰拾起我的白朗寧手槍。慢慢抬頭,見兩支來復槍口正對著我腦袋。順槍口可以看見蒙古兵。
「昨天晚上應該是在帳篷裡。不知什麼時候帳篷被拆除了,頭上滿天星斗。其他蒙古兵把輕機槍對準旁邊山本的頭。山本大概自忖反抗也無濟於事,以一種簡直像在節約體力的姿勢靜靜躺著不動。蒙古兵都穿著大衣,戴著作戰用的鋼盔。有兩個人手拿大電筒,照定我和山本。一開始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想必因為睡得太死,而受的震動又太大。但目睹蒙古兵目睹山本臉的時間裡,終於明白了事態:原來他們搶在我們渡河之前發現了我們的帳篷。
「接著掛上心頭的是本田和深野情況如何。我緩緩轉頭張望四周,哪裡也找不見這兩人。不知是已死於蒙古兵之手,還是逃之夭夭了。
「看來他們是我們來到時在渡河地點看到的巡邏隊。人數不多,裝備也就是一挺輕機槍和幾支步槍。指揮的是大個頭下級軍官,唯獨他一人穿著像樣的皮靴。最初踢我腦袋的即是此人。他彎腰拾起山本枕旁的皮包,打開往裡看,然後口朝下啪啦啪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