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子的長信、預言
幾次入睡,幾次醒來。睡眼很短,且睡不實,如同在飛機上打盹。在本來困得不行的時候我不由從中醒來,而在本應清清爽爽覺醒的時候卻又不知不覺墜入夢鄉,如此週而復始。由於缺少光的變化,時間猶車軸鬆懈的車子搖搖晃晃;而難受扭曲的姿勢又將安適從我身上一點點掠去。每次醒來我都看一眼表確認時民。時間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無事可幹之後,我拿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蓋。但情況毫無變化,地面依舊,井壁依舊,井蓋依舊,如此而已。移動手電筒光時,它所勾勒出的陰影扭著身子時伸時縮時脹時收。而這也膩了,便慢慢悠悠不放過任何邊角地仔細摸自己的臉,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長就一副怎樣的尊容。這以前還一次也沒當真計較過自己耳朵的形狀。如有人叫我畫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輪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現在則可以毫釐不爽地再現自己耳輪賴以形成的所有邊框、坑窪和曲線。奇怪的是,如此一絲不苟抓摸起來,發覺左右兩耳形狀有相當差異。為什麼會這樣呢?其非對稱性將帶來怎樣的結果呢(反正總該帶來某種結果)?我不得而知。
表針指在7:28。下井後大約已看表兩千多次。總之是晚間7時28分,即棒球夜場比賽第三局下半場或第四局上半場那一時刻。小時候,喜歡坐在棒球場露天座位上端觀望夏天太陽欲落未落的情景。太陽在西邊地平線消失之後,也還是有燦爛的夕暉留在天邊。燈光彷彿暗示什麼似地在球場上長長延展開去。比賽開始不久,燈一盞接一盞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圍還是亮得足以看報。戀戀不捨的餘暉將夏夜的腳步擋在球場門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執著而文靜地完全壓住了太陽光,周圍隨之充滿節日般的光彩。草坪亮麗的綠,裸土完美的黑,其間嶄新筆直的白線,等待出場的擊球手中球根頭偶爾閃亮的油漆,燈光中搖曳的香煙(無風之日,它們像為尋人認領而往來徘徊的一群魂靈)——這些便開始歷歷浮現出來。賣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間挾的鈔票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人們欠身觀看高飛球的行蹤,隨著球的軌跡歡呼或者歎息;歸巢的鳥們三五成群往海邊飛去。這就是晚間7時30分的棒球場。
我在腦海中推出以前看過的種種棒球比賽。還真正是小孩子的時候,聖路易斯Cardinals球隊來日友好比賽。我和父親兩人在非露天席觀看那場比賽。比賽開始前Cardinals選手們繞場一周,把筐裡簽過名的網球像運動會上投球比賽似地連續不斷地拋出,人們拚命搶奪。我老老實實坐在那裡不動,而注意到時,已有一個球落在自己膝頭。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術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7時36分。距上次看表相差8分鐘。只過去8分鐘。摘下手錶貼耳一聽,表仍在動。黑暗中我縮起脖子。時間感漸漸變得莫名其妙。我決心往下再不看表。再無事可幹,如此動不動就看表也非地道之舉。但我必須為此付出相當大的努力,類似戒煙時領教的痛苦。從決定不看時間時開始,我的大腦便幾乎始終在思考時間。這是一種矛盾,一種分裂。越是力圖忘記時間,便越是禁不住考慮時間。我的眼珠總是不由自主地轉往手錶那邊。每當這時我就扭開臉,閉起眼睛,避免看表。最後索性摘下表扔進背囊。儘管如此,我的意識仍纏著表,纏著背囊中記錄時間的表不放。
從表針運行中掙脫出來的時間便是這樣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無法切割無法計測的時間。一旦失去刻度,時間與其說是一條綿延不斷的線,莫如說更像任意膨脹收縮的不定型流體。我在這樣的時間中睡去,醒來,再睡去,再醒來,並一點點習慣於不看表。我讓身體牢牢記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麼時間。但不久我變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錯,我是從每隔5分鐘看一次表這種神經質行為中解放出來了,然而時間這一坐標軸徹底消失之後,感覺上好像從正在航行中的輪船甲板上掉過夜幕下的大海,大聲喊叫也沒人注意到。船則丟下我照樣航行,迅速離去,即將從視野中消失。
我重新從背囊取出表,重新套進左腕。時針指在6點15分。應是早上6時15分。最後一次看表指在7點多,晚間7點30分。認為過去
11小時還是妥當的,不可能過去23小時。但沒有把握。11小時與23小時之間究竟有何本質區別呢?不管怎樣——11小時也罷23小時也罷——飢餓是愈發氣勢洶洶了。它同我泛泛想像的所謂飢餓感大約是這麼回事有著明顯不同。我原以為飢餓在本質上大概屬於缺憾感的一種,而實際上則近乎純粹的肉體疼痛,乃是極其物理式且直截了當的痛感,一如錐刺或繩續。它痛得不均勻,缺少連貫性,有時漲潮一般高揚,聳起令人目眩的峰巔,繼而珊珊退去。
為了沖淡如此飢餓感帶來的痛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思維上面。然而認真思考什麼已不可能。一鱗半爪雖有時浮上腦海,但轉瞬不知去向。每要抓取思維的一鱗半爪,它便如滑溜溜軟乎乎的小動物從指間溜走。
我站起身,長長伸腰,深深呼吸。渾身無處不痛。由於長時間姿勢不夠自然,所有筋肉和關節都在朝我訴苦。我緩緩向上伸直身體,做屈伸運動。但沒做上10個便覺頭暈目眩。我頹然坐下,閉起眼睛,雙耳蟬鳴,臉上流汗。想抓扶什麼,但這裡沒有任何可供抓扶的物體。有點想嘔,無奈腹中已無東西可嘔。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更新體內空氣,促進血液循環,保持意識清醒。然而意識總是陰沉而渾濁,料想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不光想,還實際發出聲來: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嘴巴有些失靈。哪怕看看星星也好,但看不到。笠原May把井口蓋得嚴實無縫。
以為笠原May午前還會來一趟,卻不見影。我靠往井壁,靜等笠原May到來。早上的不快之感在體內不肯退去,集中精神思考問題的能力也盡皆消失,儘管是一時性的。飢餓感依然時來時去,包圍我的黑暗依然時濃時淡。而這些如同從無人的房子裡搬運傢俱的盜賊,將我的精神集中力劫掠一空b
午後笠原wtav仍不出現。我準備閉目睡一會兒。因我想很可能夢見加納克裡他。但睡得太淺,夢也支離破碎。在放棄努力不再集中精力思考什麼之後,不出片刻,林林總總的記憶斷片便紛至沓來,猶水悄然彌滿空洞。我可以真真切切記起以往去過的場所、見過的男女、受過的肉體損傷、交談過的話語、購買過的東西、丟失的物品等等,連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自己都驚訝何以記得這許多。我還記起往日住過的幾座房子和幾個房間,記起裡邊的窗口、壁櫥、傢俱和燈盞,記起小學到大學教過自己的老師中的幾位。這些記憶大多脈絡不夠完整,時間順序也顛三倒四,基本是微不足道的瑣事,並且不時被洶湧的飢餓感打斷。但每一單個記憶卻異常鮮明,如天外猛然刮來的旋風撼動自己的身體。
如此不經意地跟蹤記憶時間裡,三四年前單位發生的一件事浮上腦海。事情本身固然不值一提,但在為消磨時間而在腦海中—一再現的過程中,我漸漸變得不快起來,繼而不快又變成明顯的憤怒。憤怒俘虜了我,使我全身發抖,呼吸急促,心音加大,血液出現腎上腺素,疲勞也罷飢餓也罷、一切一切都為之退居其次。那是由小小的誤解引起的爭吵。對方摔給我幾句不順耳的話,我也同樣出言不遜。但畢竟起因於誤解,過幾天雙方便道歉了事,沒有落下積怨,沒有留下反感。忙了累了,人難免有時說話粗聲大氣。正因如此,我早已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不料在這同現實隔絕的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這段記憶竟是那般栩栩如生,那般「滋滋」作響地燒灼我的意識。我皮膚可以感受到灼熱,耳朵可以聽見燒灼的聲音。我咬牙切齒,心想為什麼給人數落得狗血淋頭而自己卻只那麼輕描淡寫回敬幾句呢?我在頭腦中逐個推出當時應用來反擊對方的詞句,將詞句打磨得無比鋒利。而越是鋒利我越是怒不可遏。
然而隨後恰如附疣忽然脫落,一切又倏忽變得無可無不可了。時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賬不可呢!對方也罵定把那次爭吵忘去九霄雲外。事實上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記起。我做個深呼吸,雙肩放鬆,讓身體更適應黑暗。接下去找準備挖掘其他記憶。但在這可謂豈有此理的劇烈憤怒過去之後,記憶竟蕩然無存。我的腦袋與我的胃同樣空空如也。
我開始不知不覺地自言自語,開始下意識地把支離破碎的思維南南嘟噥出口。我已無法自控。我注意傾聽自己在說什麼,但幾乎聽不懂所云何物。我的口已脫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兀自在黑暗中吐絲似地吐著莫名其妙的詞句。詞句從黑暗中浮出,轉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體簡直成了空蕩蕩的隧道,自己僅僅是在讓這些詞句往來通過。確乎是思維斷片,但那思維是在我意識之外進行的。
到底將發生什麼呢?我想,莫非類似神經質的什麼開始一點點鬆緩不成?我覷了眼表,表針指在3時42分。大概是午後3時42分。我在腦袋裡推出夏日午後3時42分的陽光,想像自己置身其中的情景。側耳細聽,卻不聞任何聲籟、蟬鳴鳥叫兒童嘻笑全然不來耳畔。說不定世界因擰發條鳥不再抒發條之故而在我蟄伏井底時間裡停止了活動。發條緩緩鬆動,於是所有活動——諸如河水的流淌、葉片的低吟、空中的飛禽——剎那間偃旗息鼓。
笠原May到底怎麼回事?為何不來這裡?已好長時間沒露面了。墓地,這女孩或許發生什麼意外的念頭浮上心來。例如有可能在哪裡碰上交通事故。果真如此,知道我在井底之人這世界上便一個也沒有了。我將真的在這井底慢慢死去。
轉而我又打消了擔心。笠原May不是那種馬虎大意的人,絕不至於輕易被車撞上。現在一定是在自己房間裡一邊用望遠鏡觀察這院子一邊想像我在井底的情景。她是有意拖延時間讓我心神不安,讓我疑心自已被活活置於死地。這是我的推測。假如笠原May真的如此拖延時間,那麼她的鬼主意可謂圓滿成功。因為實際上我已極度惴惴不安,已覺得自已被活活遺棄。想到自己可能在這深沉的黑暗中一點點化為糞土,每每怕得透不過氣來。若時間再長身體再弱,眼下的飢餓感勢必更為酷烈更為致命。那時候說不定連動一下身體都無能為力。即使繩梯裡不,也可能無法攀登出去。頭髮牙齒掉個精光也未可知。
空氣如何呢?我不由想到空氣,在這又深又小的混凝土地穴中一連數日,且被蓋得嚴嚴實實,幾乎談不上有空氣流通。如此一想,周圍空氣似乎一下子滯重得令人窒息。至於僅僅是由於神經過敏,還是確實因為氧氣不足,我無從判斷。為弄明白這點,我幾次大口吸氣大口呼出。然而越是呼吸越覺難受,胸悶至極。我又驚又怕,津津沁出汗來。想到空氣,死驟然變得現實變得刻不容緩,在心頭盤踞不動。它如墨黑墨黑的液體無聲無息漫來,將我的意識浸入其中。此前也考慮過死的可能性,但以為離死尚有足夠的時間。而若氧氣不足,進程就要快得多。
窒息而死將是怎樣的感覺呢?到死要花多長時間呢?是掙扎許久才死,還是慢慢失去知覺像睡熟一樣死去呢?我想像笠原May前來發現我已死時的情形:她向我連喊數聲而不得回音,以為我睡著了,便往裡投幾顆石子。但我仍不醒來,從而知我已烏呼哀哉。
我很想大聲喚人,告訴自已被關在這裡,告訴自己餓了,空氣亦越來越糟。恍惚中好像重返兒童時光。我偶因一點小事離家出走,卻再也無法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我曾不知多少次做過這樣的夢,是我少年時代的噩夢。往來徘徊,迷失歸路。多年來我早已忘卻此夢。而此時在這深深的井底,覺得那噩夢正活龍活現復甦過來。時間在黑暗中倒行逆施,而被另一種與現在不同的時間性所吞沒。
我從背囊取出水壺,擰開蓋,小心一滴不灑地將水含人口中,慢慢浸潤口腔,然後緩緩嚥下。咽時喉嚨裡發出很大的聲響,彷彿又硬又重的物體落於地板。但終究是我吞水的聲音,儘管水量很少。
「岡田先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睡夢中聽得,「岡田先生,岡田先生再請起來!」
是加納克裡他的聲音。我勉強睜開眼睛。其實睜不睜眼四周都同樣漆黑,同樣什麼也看不見。睡與醒已沒了確切分界。我想撐起身體,但指尖氣力不足。身體如長期忘在冰箱裡的黃瓜凍得萎縮而皮軟。疲憊和虛脫感將意識困在核心。無所謂,隨你的便好了!我還要在意識中勃起,在現實中射xx精。倘你需求的即是這個,悉聽尊便就是。我神思恍惚地等待她動手解我褲帶。豈料加納克裡他的聲音卻來自很高的上方,在上方招呼我:「岡田先生,岡田先生!」抬頭~看,井蓋掀開半邊,閃出美麗的星空,閃出被切成半月形的天宇。
「在這裡呢!」我吃力地撐身立起,朝上面再次叫一聲我在這裡。
「岡田先生!」現實今的加納克裡他說道,「是在那裡嗎?」
「啊,是在這裡。」
「為什麼下到那種地方去了啊?」
「說來話長。」
「聽不清,聽不清,能再大點聲音麼?」
「說來話長。」我吼道,「上去慢慢說吧,現在太大聲發不出來。」
「這兒的繩梯是您的嗎?」
「是的是的。」
「怎麼從下面捲上來了?是你扔上來的嗎?」
「不是,」我說,我何苦做那種事,又如何能做得那麼靈巧!「不是,不是我扔上去的,不知是誰趁我不注意時拽上去的。」
「那樣您豈不出不來了?」
「是的,」我忍住性子說,「一點不錯,是從這裡出不去了。所以你把它放下來好麼?那樣我就可以上去了。」
「嗯,當然,馬上就放。」
「喂,放之前檢查一下另一頭是不是好好兒繫在樹幹上,要不然…」
沒有回應。上面好像誰也沒有了。凝目細看也不見人影。我從背囊掏出手電筒朝上照去,還是誰也照不到。但繩梯好端端放了下來,簡直像在說一開始就在此沒動。我深深一聲唱歎。隨著唱歎,身體裡邊硬邦邦的東西似乎緩緩融解開來。
「喂,加納克裡他?」
依然沒有反應。表針指在1點07分。當然是夜間1時7分。因頭上星光燦爛。我把背囊上肩,大大做一個深呼吸,爾後開始爬梯。攀登搖擺不定的繩梯實在很不輕鬆。一用力,身體所有筋骨所有關節都吱吱作響。但在一步步小心攀登時間裡,周圍空氣漸漸升溫,開始揉合明顯的青草氣息,蟲鳴也傳來耳畔。我手搭井沿,拼出最後力氣躥上身來,連滾帶爬下到軟綿綿的地面。地上!一時間我不思不想,只管仰臥不動。仰望天空,將空氣大口大口接連吸入肺腑。夏夜的空氣雖悶乎乎溫吞吞的,但充滿蓬勃的生機。可以嗅到泥土的氣息,還有青草的氣息。而只消嗅一嗅這氣息,我便足以在手心感覺出泥土和青草的溫柔,恨不得抓起泥土青草全部吞進肚裡。
天空一顆星星也找不見了。那些星星只有從井底方可看見。空中只懸著一輪幾近圓滿的厚墩墩的月亮。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半天時間我只顧傾聽心臟的跳動,覺得好像僅聽心跳便可以永遠活下去。後來我還是支起身,緩緩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夜幕下舒展的庭園,只有石雕鳥依然如故凝目仰望天空。笠原May家燈光全部熄了,亮著的僅院裡一盞水銀燈。水銀燈將青白淡漠的光投在杳無人息的胡同裡。加納克裡他到底消失在哪邊了呢?
不管怎樣,我決定先回家再說。先回家喝點什麼吃點什麼,慢慢淋浴清洗全身。身上想必臭不可聞。首先須將臭味沖掉,其次填充空腹。別的都先不管。
我順著平日那條南路往家走去。但胡同在我眼裡無端顯得陌生和我格格不入起來。或許月光異常生動活潑的關係,胡同竟現出比平日還嚴重的停滯與腐敗徵兆。我可以嗅出動物屍體開始腐爛般的氣味和毋庸置疑的尿臊屎臭。深更半夜居然不少居民仍未歇息,看著電視連說帶吃。一戶人家窗口蕩出有些油膩的食品味兒,強烈刺激著我的頭我的胃。空調機室外風箱鳴鳴叫著,從旁邊經過時熱乎乎的氣流撲面而來。一戶人家浴室傳出淋浴聲,玻璃窗隱隱映出身影。
我吃力翻過自家院牆,下到院於。從院子看去,房子黑洞洞的,靜得如在屏息斂氣,早已沒了半點暖意,沒了絲毫的親切感。本是同我朝夕相伴的房舍,現在成了冷冷清清的空室。但此外我又別無歸宿。
上得簷廊,輕輕拉開落地玻璃窗。由於長時間門窗緊閉,空氣沉甸甸的,間有熟透的瓜果和衛生球味兒。廚房餐桌上放著我留的小字條。控水板上原樣堆著洗過的餐具。我從中拿起一個玻璃杯,接連喝了幾杯自來水。冰箱已沒什麼像樣的食品。吃剩用剩的東西雜亂無章塞在裡面:雞蛋、黃油、土豆色拉、茄子、高在、西紅柿、豆腐、奶酪。我開一個菜湯罐頭倒進鍋裡加溫,放進玉米片和牛奶吃了。早已飢腸輸輸,但打開冰箱看見實實在在的食品卻又幾乎上不來食慾,反倒有輕度噁心。儘管這樣,為了緩解空腹造成的胃痛,我還是吃了幾片威餅乾。再往下就什麼也不想吃了。
進浴室脫去身上衣服,摔進洗衣機。之後站在熱水噴頭下拿香皂上上下下洗了個遍,頭髮也洗了。浴室還掛著久美子用的尼頭噴頭,還放著她專用的洗髮香波、發膠、洗髮用的發刷,放著她的牙刷和齒垢刷。久美子出走後,家中表面上尚看不出任何變化。久美子的不在所帶來的,僅僅是久美子姿影不見這一明擺著的事實。
我站在鏡前照自己的臉。滿臉黑乎乎的鬍鬚。遲疑片刻,決定暫不刮除。如馬上刮鬚,很可能連臉都刮掉。明晨再刮不遲。反正往下也不見人。我刷牙,反覆漱口,走出浴室。隨後打開易拉罐啤酒,從冰箱拿出西紅柿和高營簡單做個色拉。吃罷色拉,上來一點食慾,便從冰箱拿出土豆色拉扶在面色裡吃了。看了一次表。總共在井底待了多少小時呢?然而一想時間腦袋便一頓一頓地作痛。再不願想什麼時間。時間是我現在最不願想的東西之
走進廁所,閉目小便良久。自己都難以相信花了那麼久時間。小便時險些就勢昏迷過去。之後我歪倒在沙發上眼望開花。莫名其妙!身體筋疲力盡,腦袋卻很清醒,全無睡意。
忽然心有所覺,我從按發起身走到門口,瞧了眼信箱。在井底待了幾天,其間可能有人來信。信箱裡只有一封。信封役寫寄信人姓名,但從寄達處筆跡一眼即可看出是久美子的。字小而有個性,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像設計什麼圖案似的。寫起來很費時間,但她只能這樣寫。我條件反射地掃了一眼郵戳。戳跡約略模糊看不大清,勉強認出個「高」字。不妨讀為「高松」。香川縣的高松?據我所知,久美子在高松一個熟人也沒有的。婚後我們從未去過高松,也從未聽久美子說她去過。高松這個地名向來沒出現在我們談話裡。未必定是高松。
反正我把信拿回廚房,在餐桌前坐定,拿剪刀剪開封口。剪得很慢很小心,以免把裡面信紙剪了。但手指還是發顫。為使自己鎮定下來,我喝口啤酒。
「我一聲不響地突然離去,想必你感到吃驚和擔心。」久美子寫道。墨水是她常用的勃朗峰藍。信箋則是隨處可見的薄薄白白的那種。
「早就想給你寫信把好多事解釋清楚,卻不知怎樣寫才能準確表達自己的心情,怎樣敘說才能使你瞭解自己的處境。如此前思後想之間,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這點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
「現在你可能多少覺察到了,我有了交往中的男人。我同他發生性關係差不多有三個月了。對方是我在工作中結識的,你完全不認識。況且對方是誰並不重要。從結論說來,我再不會同他見面了。不知這對你能否成為些許的慰藉。
「若問我是否愛他,我無法回答。因為這樣問本身就似乎是十分不適當的。我愛你來著,的確慶幸同你結合,現在也這樣認為。或許你會問那為什麼偏要胡來最後又離家出走。我自己也不知這樣問過自己多少次,為什麼非這樣不可呢?
「然而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我原來根本沒有另找情人或在外邊胡來的慾望。所以同那人的交往一開始是沒有雜念的。起初是因工作關係見了幾次面,也許因為說話投機,其後也時常打電話聊點工作以外的事,僅此而已。他年齡比我大得多,有太太有孩子,且作為男性也談不上很有扭力,因此一絲一毫也沒想到會同他發展更深的關係。
「我全然沒有報復你的念頭。你以前曾在一個女孩那裡住過一次,對此我是始終耿耿於懷。你同那女孩什麼事也沒有這點我可以相信,但並不等於什麼事也沒有就算萬事大吉。說到底這屬於心情問題。但我同那人胡來並非出於就此報復心理。記得以前我是說過類似的話,但那僅僅是嚇唬你。我所以同他睡覺,是因為我想同他睡。當時我實在忍耐不住,無法控制自己的性慾。
「一次我們相隔許久後因什麼事見了面,談完便去一個地方吃飯,飯後又喝了一點。當然我幾乎不能喝酒,出於作陪只喝一滴酒精也不含的桔汁,因此不是酒精作怪。我們只是極普通地見面,極普通地交談。不料碰巧身體相互接觸的一瞬之間,我突然從心底產生一股想由地摟抱的慾望。相觸時我憑直感覺察出他在渴求我的肉體,而且他也似乎看出我同樣需求他的擁抱。那類似一種不明來由的強大的電流交感。感覺上就好像天空『咽』一聲砸在自己頭上。臉頰陡然變熱,心怦怦直跳,小腹沉沉下墜,連在凳上坐穩都很困難。起始我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但很快意識到原來是性慾。我幾乎透不過氣般地強烈渴求他的軀體。我們分不清主動被動地走進旅館,在那裡貪婪地交歡。
「這種事情詳細寫來很可能刺傷你,但長遠看來,我想還是詳細地如實交待為好。所以,或許你不好受,希望你忍著讀下去。
「那幾乎同愛全然無關的行為。我單單期待由他擁抱,讓他進入自己體內。如此令人窒息般地渴求男人身體生來還是第一次。以前曾在書上看到『「性慾亢奮得無可忍耐」的說法,但想像不出具體是怎麼回事。
「至於為什麼在那種時候突如其來地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對像不是你而選擇了別人,我也說不明白。總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也壓根兒不想忍耐。這點請你理解,我腦袋裡絲毫沒有背叛你的念頭。在旅館床上,我發瘋似地同他廝作一團。不諱地說,有生以來我還一次也未有過那般心蕩神迷的體驗。不,不光是心蕩神迷,沒那麼簡單。我的肉體就好像在熱泥沼中往來翻滾,我的意識汲取其快感,膨脹得直欲爆裂,而且爆裂開來。那委實堪稱奇跡。是我生來至今身上發生的最為痛快淋漓的事情之一。
「如你所知,此事我一直瞞著你。你沒有覺察出我的胡來,對我的晚歸也全然未加懷疑。想必你無條件地信賴我,以為我絕不至於有負於你。我卻對有負你的這種信賴完全沒有歉疚感。甚至從旅館房間給你打電話,告訴你因談工作而晚些回家。如此再三說謊我也全然無動於衷,似乎理所當然。我的心在尋求同你一起生活,同你組成的家庭是我的歸宿。然而我的身體卻在勢不可遏地追求同那人的性關係。一半的我在這邊,一半的我在那邊。我心裡十分清楚事情遲早敗露,但當時又覺得那樣的生活似可永遠持續下去。我過的是雙重生活,這邊的我同你心平氣和地生活,那邊的我同他瘋狂地摟在一起。
「有一點希望你別誤解,我不是說你在性方面不如那人,或缺少性魅力,抑或我沒興趣同你做愛。我的肉體當時是那樣莫名其妙地如饑似渴,我只能束手就擒。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只能說反正就是這樣。同他有肉體關係期間,我也想和你做愛。同他睡而不同你睡,對你實在太不公平。但我變得即便在你懷裡也全然麻木不仁。你恐怕也覺察到了這點。所以近兩個月時間裡我有意找各種理由避免同你過性生活。
「不料一天他提出要我同你分手而和他一同生活,說既然兩人如此一拍即合,沒有理由不在一起,說他自己也和家人分開。我讓他給自己點時間想想。然而在同他告別後回家的電車中,我突然發覺自己對他已再無任何興致。原因我不知道,總之在他提出一同生活的剎那間,我身上某種特殊的什麼便如被強風刮跑倏然無影無蹤,對他的性慾蕩然無存。
「對你產生愧疚感是在此以後。前面已經說過,在對他懷有強烈性慾期間我絕對沒有感到什麼負疚。對你的渾然不覺我只覺得正中下懷。甚至心想只要你蒙在鼓裡我就可以為所欲為,認為他與我的關係同你與我的關係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在對他一忽兒沒了性慾之後,我全然鬧不清自己現在位於什麼地方。
「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坦誠的人。誠然我也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從未在關鍵事情上對誰說過謊或粉飾自己。我沒對你隱瞞任何事情,一次也沒有的。這對我多少算是值得自豪之處。然而在這長達幾個月時間裡我卻說下致命的謊話,且絲毫不以為恥。
「這一事實在折磨著我。我覺得自己這個人成了毫無意義的空殼,實際上也恐怕如此。另一方面我又有一點無論如何不得其解,那就是『我為什麼在一個根本不愛的人身上產生如此洶湧澎湃的性慾?』這點我怎麼都找不出解釋。只要沒有那場性慾,我現在都理應同你幸福快樂地朝夕相伴,同那個人之間也仍會是談笑風生的一般朋友。然而那場無可理喻的性慾,從基礎上毀掉了我們迄今營造起來的生活,毀得片瓦不留。它輕而易舉地從我身上奪走了一切,包括你、同你構築的家庭,以及工作。究竟因為什麼非發生這種事不可呢?
「三年前做人工流產手術時,我曾說過事後有話要對你說,記得嗎?或許那時候我就應該把情況挑明。那樣也許就不至於發生這樣的事了。但即使事至如今,我仍無勇氣向你傾吐一空。因我覺得一旦出口,很多事情都將更為根本性地變得無可收拾。所以最好還是由我一人獨吞這顆苦果,並且離開你。
「抱歉地說,無論婚前還是婚後,同你之間都未有過真真正正的性快感。在你懷抱裡固然舒心愜意,但感覺上總是非常模糊,甚至不像發生在自己身上,距自己很遠很遠。這完全不是你的原因,責任完全在我,是我未能很好地把握感覺。我身上好像有一種什麼隔閡,總是將我的性感擋在門外。但同那個人交歡的時候,不知何故,隔閡突然滑落,自己都不知道往下如何是好。
「我同你之間,原本存在一種非常親密而微妙的因緣,而現在連它也失去了。那神話般的配合默契已經遭到損壞。是我損壞的。準確地說,是我身上具有迫使我予以損壞的什麼。對此我萬分遺憾。因為並非任何人都有希望得到同樣的機遇。我深深地憎恨帶來如此後果的那種東西——你恐怕很難想像我是怎樣地深惡痛絕。我想知道那東西究竟是什麼,無論如何我都要弄個水落石出,要找出它的根子,要斬草除根。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我沒有信心。但不管怎樣,這終歸是我的問題,同你沒有關係。
「請求你,求你別再把我放在心上,別追尋找的下落,把我忘掉,考慮自己新的生活。我父母那邊我準備好好寫封信,說明一切都是自己過失所致,你沒有任何責任。我想不會連累你的。估計近期內即可辦理離婚手續。我想這對雙方都是最佳方案。所以請你什麼也別說地答應下來。我留下的衣服什麼的,對不起,請你扔掉或捐給哪裡。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不可能再使用哪怕在和你的共同生活中用過一次的東西。再見!」
我把信重新慢慢看一遍,然後裝回信封,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
既然說要辦離婚手續,那麼就是說久美子不會馬上自殺。這使我略感釋然。隨即我意識到自己是差不多兩個月沒同任何人做愛的事實。久美子如她自己信上寫的那樣,一直拒絕與我親熱。解釋說醫生說她有輕度膀胱炎徵兆,最好暫時中止性生活。我當然信而不疑,因我覺得沒有任何理由不予相信。
兩個月時間裡,我在夢中,或者說在我所知辭彙中只能以夢表述的世界裡跟女人交請了幾次。起始跟加納克裡他,繼之同電話女郎。而在現實世界裡摟抱現實女人,想來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躺在沙發上,定睛注視放在胸口的雙手,回想最後一次見得的久美子的身體。回想給她拉連衣裙拉鏈時目睹的她背部柔和的曲線,和耳後花露水的清香。倘若久美子信中所寫的是終極事實,那麼或許我再不能同久美子同床共枕了。既然久美子寫得那般清楚,想必是終極事實。
我開始思索自己同久美子的關係一去無返的可能性。但越想越懷念久美子曾屬於自己的暖融融的身體。我喜歡同她睡覺。婚前自不用說,即使婚後幾年最初的激動某種程度消失後,我仍然喜歡同她做愛。那苗條的身段,那脖頸、腿和Rx房的感觸,活生生彷彿就在眼前。我逐一回想性生活當中我為久美子做的以及久美子為我做的一切。
我起身想聽音樂,小聲打開調頻廣播中的古典音樂節目。「好嗎,今天累了,上不來情緒。對不起,別生氣。」久美子說。「好好,沒什麼。」我應道。柴可夫斯基的絃樂小夜曲結束後,一段像是舒曼的小夜曲。聽過,卻怎麼也想不起曲名。演奏完畢,女播音員說是《森林景色》第七曲「預言鳥」、我想像久美子在那男人身底下扭腰舉腿摳抓對方脊背口水淌在床單上的情景。播音員說森林中有一隻能發佈預言的神奇的鳥,而舒曼將其場景夢幻地渲染出來。
我到底瞭解久美子的什麼呢?想著,我無聲地捏癟喝空的啤酒罐,扔進垃圾簍。我自以為理解的久美子,好幾年來作為妻子抱著做愛的久美子,難道終歸不過是久美子這個人微不足道的表層不成?正如這個世界幾乎全部屬於水母們的領域一樣。果真如此,我同久美子兩人度過的六載時光又到底算什麼呢?意義何在呢?
我正再次看信時,電話鈴甚是唐突地響了起來,使得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的確一躍而起。什麼人居然半夜兩點來電話呢?久美子?不,不可能,無論如何她都絕不會往這裡打電話。大約是笠原May,我想,想必她看見我從空屋院裡出來,因而打來電話;或者是加納克裡他,是加納克裡他想要向我解釋其何以消失;抑或電話女郎亦未可知,她有可能把什麼信息傳達給我。笠原May說得不錯,我身邊女人是有點過多了。我用手頭毛巾擦把臉上的汗,慢慢提起聽筒。我「喂喂」兩聲,對方也「喂喂」兩聲。但不是笠原May語聲,亦非加納克裡他,也不是謎一樣的女郎。是加納馬爾他。
「喂喂,」她說,「是岡田先生嗎?我是加納馬爾他。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盡量平復心跳。怪事,哪裡會不記得呢!
「這麼晚打電話十分抱歉。但因為事情緊急,就顧不得有失禮節,明知您將被打擾得不高興也還是打了這個電話,非常非常抱歉。」我說不必那麼介意,反正還沒睡,一點關係都沒有的。12刮鬚時發現的醒來時發現的
「之所以這麼晚打電話,是因為有件事我想還是盡快同您聯繫為好。」加納馬爾他說。同以往一樣,每次聽她開口,都覺得她吐出的每一個字無不嚴格經過邏輯篩選,排列得井然有序。「如果可以的話,請允許我問幾個問題,可以嗎?」
我手握聽筒坐在沙發上,說:「請,問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
「這兩三天您怕是外出到哪裡去了吧?打了好幾次電話,您都好像一直不在。」
「嗯,是的吧。」我說,「離開家一些時候,想冷靜地考慮事情。我有很多必須考慮的事。」
「那自然,這我非常清楚,理解您的心情。想靜靜思考什麼的時候,變換場所是十分明智的。不過,這麼問也許是不必要的尋根問底:你莫非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談不上很遠很遠……」我閃爍其詞,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說,「怎麼說好呢,反正是有點與世隔絕的場所。但我還不能就此細說,因為我的情況也錯綜複雜,又剛剛回來,累得筋疲力盡,現在很難說很長的話。」
「當然,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情況,現在不在電話裡勉強說也可以的。聽您聲音就知道您疲勞到了一定程度。請您不必介意,是我不該在這種時候心血來潮問東問西,覺得很過意不去。這事就改日再談吧。只是,我擔心這幾天您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所以才冒昧地提出這麼深入的問題。」
我低聲附和。但聽起來不像是附和。倒像呼吸方法出了差錯的水生動物的喘息。不好的事!我身上發生的事情當中,究竟哪個算好哪個算不好呢?哪個正確哪個不正確呢?
「讓你費心,實在難得。不過眼下好像還沒什麼。」我調整聲音道,「好事發生固然談不上,不過也沒發生什麼不好的。」
「那就好。」
「只是很累。」我補充一句。
加納馬爾他小聲清清嗓子,說:「話又說回來,這幾天時間裡你可注意到出現什麼大的身體變化沒有?」
「身體變化?我的身體?」
「是的,是說您的身體。」
我揚起臉,打量自己映在面對院子的玻璃窗上的形象。沒發現有任何堪稱身體變化的變化。在噴頭下面上上下下搓洗時也全無覺察。「例如是怎麼樣的變化呢?」
「怎麼樣的我也不清楚,總之是任何人都能一目瞭然的明顯的身體變化。」
我在茶几攤開手心,注視一會兒。手心一如往常,毫無變化。既未鎮一層金,也未生出趾隆。既不漂亮,亦不醜陋。「所謂任何人都能一目瞭然的明顯的身體變化,舉例說來,莫不是後背生出翅膀什麼的?」
「那也不能排除,」加納馬爾他以從容不迫的聲音說,「當然只是就一種可能性而言。」
「那自然。」我說。
「怎麼樣?沒覺察出有什麼?」
「好像還沒有那類變化,眼下。要是後背長出翅膀,估計再不情願也還是覺察得到的。」
「那倒是。」加納馬爾他表示同意。「不過岡田先生,您要當心!瞭解自身狀況並不那麼容易。比方說,人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直接看自己的臉,只能借助鏡子,看鏡裡的反映,而我們只是先驗性地相信映在鏡中的圖像是正確的。」
「當心就是。」我答應。
「還有一點——僅僅一點——想問您一下。不瞞您說,不久前我就和克裡他失去了聯繫,同和您一樣。很覺蹊蹺,也許是偶然的巧合。所以我想您說不定知道一星半點,知不知道呢?」
「加納克裡他?」我心裡一驚。
「不錯。」加納馬爾他說,「您直覺上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
我答說沒有。雖然沒有明確根據,但我總有些覺得還是把自己剛才同加納克裡他見面說過話而她又當下消失的情況暫且瞞著加納馬爾他為好。
「克裡他擔心同您聯繫不上,傍晚離開這裡說去府上看看,可是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而且不知為什麼,克裡他的動靜也不能很好地感覺到。」
「明白了。等她來的時候,讓她立即同你聯繫。」我說。
加納馬爾他在電話另一端沉默片刻。「坦率地說,對克裡他我有些放心不下。如您所知,克裡他同我從事的這項工作不是世間普通的工作。問題是妹妹還沒有我這樣精通這裡邊的情況。倒不是說克裡他不具有這方面素質。素質是夠,但她還沒有充分適應自己的素質。」
「明白了。」
加納馬爾他再次沉默下去,且時間比剛才長。似乎對什麼猶豫不決。
「喂喂!」我招呼道。
「我在這裡,岡田先生。」加納馬爾他回答。
「見到克裡他,讓她馬上同你聯繫。」我重複一遍。
「謝謝。」加納馬爾他說。之後就深夜打電話道過歉,放下電話。放回聽筒,我再次打量自己照在玻璃窗上的姿影。此時心裡突然浮起一念:自己很可能再沒機會同加納馬爾他說話了,很可能地將徹底從我視野消失。並無什麼緣由,只是驀然有此感覺。
繼而,我忽然想起繩梯還照樣吊在井口,恐怕還是盡早收回來好。那東西給誰發現,有可能惹出麻煩。何況還有倏忽不知去向的加納克裡他問題。最後一次見到她即是在那口井。
我把手電筒揣進衣袋,穿鞋跳下院子,又一次翻牆而過,順胡同來到空屋前。笠原May家依然一片漆黑。時針即將指向3點。我走進空屋院子,逕直來到井邊。繩梯一如剛才拴於樹幹垂手並中。井蓋只開半邊。
我覺得有點不對頭,往下窺著井底,自言自語似地喚了一聲「暖加納克裡他」。沒有回聲。我從衣袋掏出手電筒,把光束往井底探去。光照不到井底。但聽得有人低吟淺歎似的聲響。我又招呼一次。
「不要緊,在這兒呢廠加納克裡他說。
「在那種地方幹什麼呢?」我小聲問詢。
「幹什麼?和你同樣嘛。」她不無訝然地說道,「想東西呢。想東西這個場所不錯。」
「那的確是的,」我說,「不過你姐姐剛才來電話了喲!為你失蹤擔心得不行。說深更半夜還不回家,動靜也感受不到。告訴我見到你讓你馬上跟她聯繫。」
「知道了。專門跑來一趟,謝謝。」
「喂,加納克裡他,不管怎樣無上來好嗎?有話想慢慢跟你說。」
加納克裡他置之不理。
我熄掉手電筒,揣回衣袋。
「岡田先生,下到這裡來怎麼樣,兩人坐在這兒說話。」
重新下到井底和加納克裡他兩人說話倒也不壞,我想。但想到井底帶有霉氣味的黑暗,胃立時沉甸甸的。
「不,對不起,再不想下去了。你也差不多適可而止吧。說不准又有誰把梯子撤走,再說空氣也不大好。」
「知道。可我還想呆一會兒。我嘛,您放心就是。」
加納克裡他既無意上來,我自然無可奈何。
「電話中沒有對你姐姐說在這裡見過你,那樣可合適?我是總有些覺得還是瞞著她好。」
「嗯,那樣很好,別告訴姐姐我在這裡。」加納克裡他說。略一停頓又補充道:「我也不想讓姐姐擔心,但我也有要想東西的時候。大致想定就離開這兒。所以暫時就請讓我一個人待著,不給您添麻煩的。」
我把加納克裡他留在那裡,折身回家。明天早上再來看情況不遲。即使夜間笠原May又跑來抽走繩梯,也還是有辦法把加納克裡他從井底救出。回到家,我立即脫衣上床。拿起枕邊一本書,翻開看到的那頁,畢竟情緒亢奮得實難入睡。不料剛看一兩頁,我意識到自己已處於半昏睡狀態。遂合書熄燈,睡了過去。
醒來已是翌日9時30分。我放心不下加納克裡他,臉沒洗便匆匆穿衣,順胡同來到空屋前。雲層低垂,空氣潮乎乎的,像隨時都可能下雨。井口不再有繩梯懸垂。看樣子有人從樹幹解下拿到哪裡去了。井蓋也兩塊蓋得好好的,上面壓著石頭。我打開一半往井裡窺看,呼她的名字。但無回音。隔會兒又喚一次。如此連續幾次。想她可能睡了,往下扔了幾顆石子。可井裡似空空無人。加納克裡他大概今早爬出井口,解下繩梯帶去了哪裡。我重新合好井蓋離開。
走出空屋院落,靠籬笆往笠原May家那邊張望了一陣子。笠原May很可能像往日那樣瞧見我出來。但等了一會兒不見她露頭。四下闊無聲息。不見人影,不聞響動,蟬亦一聲不鳴。我用鞋尖慢慢摳掘腳前地面。我有一種陌生感,彷彿置身井內幾天時間裡原有的現實被另一現實擠走並由其取而代之。自我從井裡出來回家時起心底便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我沿胡同返回家來,在浴室刷牙刮鬚。鬍鬚幾天沒刮,滿臉黑乎乎的,活像剛剛獲救的漂流者。長這麼長生來還是頭~遭。這麼留下去也無妨。但沉吟一下,決定還是刮去,覺得還是保持久美子離家時那副面容為好。
我先把熱毛巾捂在臉上,然後在上面厚厚塗了一層刮鬚膏。為防止傷皮,我刮得很慢很小心。刮下額,刮左臉,繼而刮右臉。刮罷右臉對鏡一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右臉竟有一塊青黑色污痕樣的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有什麼陰差陽錯地貼到了臉上,於是洗去刮鬚膏,用香皂細細擦洗又拿毛巾猛援。不料那污痕似的東西竟不肯退去,且無退的跡象,似已深深沁人肌膚。我用手指摸了摸其上緣。較之面部其他部位似乎略微熱些,此外並無特殊感觸。是清!有病那裡正是在井內感到發熱的那個部位。
我把臉湊近鏡子細瞧那塊德。位於右頰骨偏外一點兒,嬰兒手掌大小,顏色青得發黑,同久美子常用的勃朗峰藍黑墨水差不多。
作為可能性首先可以設想的是皮膚過敏。可能在井底給什麼搞中毒了,如漆中毒那樣。但井底什麼能引起中毒呢?我曾用手電筒在井底每個邊角照了個遍,那裡有的只是土和水泥井壁。況且過敏以至中毒竟會弄出如此顯眼的疼不成?
我陷入輕度恐慌之中,就像被驚濤駭浪捲走一般,一時手足無措,分不清東南西北。我忽而把毛巾丟在地板上,忽而推翻垃圾簍,忽而腳磕在什麼地方,忽而不知所以地哺前有聲。後來總算鎮定下來,靠著洗漱台冷靜思考該如何對待這一現實。
我想先這樣觀察一下再說,不急於找醫生看。或許只是一時性的,順利的話說不定如漆中毒那樣很快不治而愈。既然短短幾天就生了出來,那麼消失怕也輕而易舉。我去廚房煮了咖啡。肚子早已餓了,但一真要吃什麼,食慾便如海市蜃樓轉眼不知去向。
我在沙發上躺下,靜靜望著剛開始下的雨。不時進浴室照次鏡子。但那病不見有絲毫變化,在我臉頰奇跡般染出一方藍黑地帶。
作為起因,唯一想得出來的便是在那場夢一般的幻覺中由電話女郎牽手鑽過牆壁7事。那時門開了,為了避開進入房間那個危險的什麼人,女郎拉我的手把我領去牆壁。在穿壁的正當口,我感覺臉頰上明顯發熱,位置也正是病那兒。問題是破壁同臉頰生病之間能有什麼因果關係呢?我當然無從解釋。
那個無面孔的男子在賓館大廳對我說:「現在不是時候,你不能在這裡!」他向我警告。然而我置若罔聞,只管前進。我對綿谷升憤憤不平,為自己的一籌莫展窩囊憋氣,結果使我領受了這塊病亦未可知。
病也可能是那場奇異夢幻給我留下的烙印。他們借助清告訴我那不單單是夢,那是實有之事.你必須每次照鏡子時都予以想起。
我搖搖頭。無法解釋的事情委實太多。而我僅僅明瞭一點:即我對什麼都感到困惑。頭開始脹鼓鼓作痛。沒辦法再想什麼。什麼都不想做。我喝口冰鎮啤酒,繼續看外面的雨。
偏午時分,往舅舅那裡打了個電話,聊了一會兒家常話之類。有時候我很想找人說說話,跟誰說都可以。否則覺得自己同現實世界距離越拉越遠。
舅舅打聽久美子是不是還好,我說還好,眼下出公差去了。一切和盤托出也並無不可,但是把一系列事件原原本本講給第三者幾乎是不可能的。連我本人都如墜五里霧中,如何能向別人說清道明!於是決定暫把真相瞞著舅舅。
「您是在這裡住過一些年頭的吧?」我問。
「啊,一共在那裡怕是住了六七年吧。」他說,「慢著,買的時候是1960年,住到1967年——七年。後來結婚搬來這座公寓。那以前一直單身住那裡來著。」
「想問您一句:在這裡住時可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舅舅似有些費解。
「就是說,生病啦和女人分手啦什麼的。」
舅舅在電話另一端不無好笑地笑道:「在那裡住時同女人分手確實有過一次,不過那種事在別處住也是完全可能的,我想也算不得怎麼不好。況且老實說來又不是很讓人捨不得的女人。至於病嘛……記憶中沒生過病。脖子生過一個小包,去理髮時師傅勸我最好割掉,就找到醫生那裡。不是大不了的東西,無非想讓健康保險公司開銷一點,荒唐!住那兒期間找醫生那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
「沒有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沒有,」舅舅稍想一下問道,「喂喂,幹嗎風風火火地問這個啊?」
「真實也沒有什麼的。只是久美子最近見得一個算卦先生,耳朵裝了不少風水方面的話回來,這個那個的。」我扯謊說,「這種事我是無所謂的,可她偏叫我問問舅舅。」
「晤——,我對風水什麼的也完全是門外漢,問我也說不出個究竟來。不過就我住時的感覺來說,房子不存在任何問題。宮脅那裡情況倒是那個樣子,可離那裡遠著哩。」
「您搬走後有什麼人住過這裡?」
「我搬開以後,像是有位都立高中老師一家住了三年、接著是一對年輕夫婦住了五年。年輕的大概做什麼買賣,什麼買賣記不得了。至於他們在那裡過的是不是幸福愉快我可不知道。管理方面統統委託給了不動產商。沒見過住戶,什麼原因遷走也不曉得。不過不好的消息卻是根本沒聽說。估計是嫌房子窄而出去自己建房了吧。」
「有人說這地方水脈受阻。這點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
「水脈受阻?」舅舅問。
「我是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聽人這麼說。」
舅舅沉思片刻。「想得起來的什麼也沒有的。不過胡同兩頭堵死,可能不大對頭吧。沒有人口和出口的路,想起來是不大正常。因為路也罷河也罷根本原理上是流動的。堵塞必然沉澱。」
「果然。」我說,「還有件事想問:您可在這兒聽見過擰發條鳥叫?」
「擰發條鳥?」舅舅道,「什麼呀,那是?」
我簡單講了講抒發條鳥。說它落在院裡的樹上,每天像擰發條似地叫上一遍。
「不知道,那玩藝兒沒看過也沒聽過。我喜歡鳥,過去就很留意鳥叫,但這鳥名都是頭一次聽得。這也和房子有什麼關係?」
「不,沒什麼關係,只是以為您知道,隨便問問。」
「你要是想詳細瞭解井啦我以後住過什麼人啦,只管去站前世田谷第一不動產公司去問,說出我的名字找一個姓市川的老伯問他就是。房子一直由他管來著。他是那裡老戶,或許能告訴你很多風水方面的事。實際上我知道宮脅家那麼多情況也是從老伯那兒聽來的。那人喜歡聊天,見見會有好處,說不定。」
「謝謝,見見看。」
「對了,工作進展如何?」舅舅問。
「還沒找到。說實話,也沒怎麼用心找。眼下久美子工作,我在家搞家務,反正過得下去。」
舅舅似乎在思索什麼,稍頃道:「也罷。要是實在有難處,到時說一聲就是,或許我可以幫上忙。」
「謝謝。有難處一定找您。」說罷,我放下電話。
本想給舅舅說的那個不動產商打個電話,打聽一下房子的由來以及以前住過什麼人等情況,但終歸覺得這念頭有些傻氣而作罷。
下午雨也還是一味悄然下個不停。雨淋濕房頂,淋濕院裡的樹,淋濕地面。午飯我吃的是烤麵包片,喝了個湯罐頭。整個下午一直在沙發上度過。想出門採購,但想到臉上有病,便懶懶地沒了興致。我有些後悔,鬍鬚留著不刮就好了。不過冰箱裡還有點菜蔬,櫥裡放著若干罐頭食品,米和蛋也有,只要不那麼講究,兩三天還是可以應付的。
在沙發上幾乎什麼也沒想。看書,用磁帶聽西方古典音樂。再不然就愣愣看院裡的雨。也許在黑漆漆的井底總想東西想得太久了,思維能力已經枯竭。每要正經想點什麼,腦袋便像給軟鉗子扶住似地脹痛;每要回憶什麼,全身肌肉和神經便吱吱作響。我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奧茲魔術師》裡油干生銹的白鐵皮人。
我時不時去一次洗臉間站在鏡前觀察臉上的病。可惜毫無變化。病沒再擴張,亦未縮小,顏色深淺也一成本變。我發覺鼻下尚有鬍鬚未刮淨。剛才右臉頰發現病時頭腦大亂,忘了刮沒刮完的部位。於是我再次用熱水洗臉,塗上刮鬚膏,將殘留鬍鬚刮除。
幾次去洗臉間照臉時間裡,想起加納馬爾他在電話中的話:我們只是先驗性地相信聯在鎮中的圖像是正確的。您要當心!出於慎重,我進臥室對著久美子穿西服用的立鏡照了照,清同樣在那裡,不是鏡子關係。
除了臉上的德,沒感覺出身體有別的不適。體溫也量了,~如平日。除去三四天沒吃東西而又無多大食慾以及偶有輕度嘔吐感——恐是井底嘔吐感的繼續——之外,身體完全正常。
一個安靜的午後。電話鈴一次沒響,信一封沒來,無人穿行胡同,不聞附近人語。沒有貓從院子走過,沒有鳥飛來鳴哈。時聞幾聲蟬鳴,但不似往常聒噪。
快7點時,肚子有點餓,用罐頭和青菜簡單做了晚飯。相隔許久聽了次廣播裡的晚間新聞,世間未發生什麼變異。高速公路上汽車超車失敗撞牆,車上青年死了幾個;一家大銀行的分行長夥同手下職員非法貸款受到警察傳訊;叮田市一名三十六歲主婦被一過路青年用鎯頭砸死。但這些無不發生在遙遠的另一世界,我所在的世界只有院於下的雨,雨無聲無息,不張不狂。
時針指向9點時,我從沙發移到床上,拿書看罷一章,熄掉床頭燈。
正做一個夢時,忽然睜眼醒來。什麼夢記不得了,總之夢境有些凶險,醒來胸口還怦怦直跳。房間仍一片漆黑。醒來好~會兒都記不起自己現置身何處,好些時間才弄明白原來在自家床上。鬧鐘指在後半夜兩點。大概在井裡睡得顛三倒四,以致作息程序整個亂了套。腦袋好歹鎮靜下來時,想要撒尿。睡前喝啤酒的關係。可能的話,很想再就勢睡上一覺,但事不由己,只得支撐著從床上起身。這當兒,手碰上旁邊一個人肌膚。我並未驚訝,因為那是久美子常睡的位置,我早已習慣身旁有人躺臥。但我旋即想起,久美子已不在——她已離家出走。是別的什麼人睡在我身旁。我毅然打開床頭燈:是加納克裡他。13加納克裡他未講完的話
加納克裡他一絲不掛,臉朝向我這邊,被也沒蓋,光身躺著。兩座形狀嬌美的Rx房,粉紅色的小乳峰,平極板的小腹下宛如陰影素描般只黑的絨毛。她皮膚很白,剛剛生就似地珠滑玉潤。我不明所以地定定著這肢體。加納克裡他膝頭合得恰到好處,兩腿成「弓」字形躺著。頭髮散落在額前遮了半邊臉,看不到她的眼睛。看樣子睡得十分香甜。開床頭燈她也凝然不動,只管發出靜溫而均勻的呼吸。我反正睡意盡消,不管怎樣,先從墨櫥裡拿出夏令薄被蓋在她身上。然後關掉床頭燈,穿著睡衣進廚房在餐桌前坐下。
坐了一會兒,想起臉上的病。一摸,可以感覺出仍低燒似地發熱。無須特意照鏡,仍在那裡無疑。看來那什物並非睡一晚上覺即可僥倖消失一盡那類好對付的東西,恐怕還是天亮後查電話簿向附近皮膚科醫院咨詢一下為好。問題是大夫x起自覺起因對該如何回答呢?在井下待了近三天。不不,跟工作兩碼事,只是想考慮點事情。因我覺得井底那地方適合思考事情。是的,沒帶吃的。不,不是我家的井,別人家的,附近空房子的井。擅自過去的。
我歎~聲。嘖嘖,這話怎麼好出口呢?
我兩肘支在檯面,似想非想地發呆時間裡,加納克裡他的裸體異常鮮明地浮現在腦海裡。她在我床上酣然大睡。隨後想起在夢中同身穿久美子連衣裙的她交爵時的情景,還真切記得當時她肌膚的感觸和肉體的重量。到底何是現實何是非現實呢?不依序確認很難區別。兩個領域之間的隔牆正漸漸溶化。至少在我記憶中現實與非現實似乎是具有同一重量和亮度同居共處的。我既同加納克裡他交換又沒問她交薄。
為了把這種亂七八糟的性場面逐出頭腦,我不得不去洗臉問用冷水洗臉,稍後去看了看加納克裡他。她把被蹬到腰間,依然酣睡未醒。從我這裡只看得她的背。她的背使我想起久美子的背。想來,加納克裡他的身段同久美子驚人地相像。由於髮型、衣著風格和化妝截然不同,這以前沒甚注意到,其實兩人個頭差不多,體重也像彼此彼此,衣服尺寸也相差無幾。
我拿起自己的被走進客廳,倒在沙發上翻開書。我在看前不久從圖書館借來的歷史書,關於戰前日本在滿洲的活動和諾門坎日蘇之戰的。聽了間官中尉那番話,開始對當時中國大陸的形勢發生興趣,去圖書館借了幾本回來。但跟蹤書上具體史料性記述不到10分鐘,睡意突然上來。便把書放在地板上,閉起眼睛,算是休息一下眼睛,結果就那麼睡了過去,且睡得很實。
醒來時,廚房有聲音傳來。走去一看,原來加納克裡他在廚房準備早餐,身穿白色T恤和藍色短褲,兩件都是久美子的。
「喂,你的衣服在哪兒呢?」我站在廚房門口向加納克裡他打招呼。
「啊,對不起,您睡覺的時候,隨便借您太太的衣服穿了。我也覺得不好意思,但我什麼穿的也沒有嘛。」加納克裡他只把脖子歪向這邊說道。不知何時她又恢復了以往60年代風格的化妝和髮式,唯獨假睫毛沒戴。
「那倒不必介意。可你的衣服到底怎麼了?」
「沒了。」加納克裡他倒也痛快。
「沒了?」
「嗯,是的,丟在哪裡了。」
我走進廚房,靠餐桌觀看她做雞蛋卷。加納克裡他熟練地打蛋、放調味料,快手攪拌起來。
「那麼說,你是光身來這裡的噗?」
「嗯,是的。」加納克裡他理直氣壯地說,『完全赤身裸體。您怕也知道吧,您給蓋的被嘛。」
「那的確是的。」我支吾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在哪裡怎麼丟的衣服,怎麼從那裡光身來到這裡的。」
「我也不清楚。」加納克裡他一邊晃動平底鋼一邊圈圈捲起雞蛋餅。
「你也不清楚?」我說。
加納克裡他把雞蛋卷倒進盤子,加進煮好的花椰菜,接著烤麵包片,烤好連同咖啡擺上桌面,我拿出黃油、鹽和胡椒,然後嚴然新婚夫婦對坐吃早餐。
我突然想起臉上的病。而加納克裡他看我的臉也絲毫不顯吃驚,問也沒問。為慎重起見我用手摸了摸臉,病那裡仍有些發熱。
「岡田先生,那裡疼嗎?」
「不不,疼倒不疼。」我回答。
加納克裡他看一會兒我的臉,說:「在我眼裡好像德。」
「在我眼裡也像濤。」我說,「不知該不該去找醫生,正猶豫著。」
「僅限於表面,醫生怕也不好辦吧?」
「或許。可也不能就這麼聽之任之啊!」
加納克裡他手拿叉子略一沉吟,說:「買東西辦事什麼的。我可以代勞。您要是不樂意出門,一直呆在家裡也可以的。」
「那麼說倒是難得。可你有你的事,我也不能永遠閉門不出,是吧?」
加納克裡他想了一下道:「若是加納馬爾地,對這個也許能知道什麼,知道該怎麼處置。」
「那,就請你跟加納馬爾他聯繫聯繫可好?」
「加納馬爾他不接受別人聯繫,要由她自己聯繫才行。」如此說著,加納克裡他咬了口花椰菜。
「可你聯繫總可以的吧?」
「那當然,姐妹嘛。」
「那,順便問問我的病好麼?或者請她同我聯繫。」
「對不起,那不成。不能為別人的事開口求姐姐,這是一條原則。」
我邊往烤麵包片塗黃油邊歎息道:「這麼說,我有事要找加納馬爾他時,只能靜等她主動聯繫噗?」
「是那麼回事。」加納克裡他說,並點下頭。「不過,如果不痛也不癢的話,我想您最好先忘掉它算了。那東西我是無所謂,所以您也無所謂就是了。人有時是會有這東西的。」
「怕也是。」
之後,我們默默吃了一會兒早餐。好久沒跟別人吃早餐了,胃口大開。我這麼一說,加納克裡他倒好像不以為然。
「對了,你的衣服嘛……」我開口道。
「擅自拿您太太衣服穿,您心裡不舒服對吧?」加納克裡他擔心地問。
「不,哪裡哪裡。你穿久美子衣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反正是放在那裡,穿哪件都沒關係。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在哪裡怎麼樣地弄丟了自己的衣服。」
「不光衣服,鞋也沒了。」
「你是如何全部弄得精光的呢?」
「無從想起。」加納克裡他說,「我記得的只是一醒來就光身躺在您家床上,之前的事一件也想不起來。」
「你下井了吧?我從井裡出來後。」
「那個記得,再就是躺在這裡,其他的都想不出。」
「那就是說,連怎麼從井裡出來的也全不記得了?」
「全不記得,記憶中途兩斷。」加納克裡他豎起雙手食指,對我比劃出約20厘米距離。我搞不清那表示多長時間。·
「搭在井裡的繩梯怎麼樣了也不記得?梯子已經不見了。」
「梯子也罷什麼也罷都不曉得,就連是不是順梯從那裡爬出來的都不記得。」
我定定注視手裡的咖啡杯,稍頃道:「哎,可能讓我看看你腳心?」
「噢,當然可以。」說著,她坐到我身旁椅子上,直直地伸長腿,讓我看兩個腳心。我抓起她腳腕細看。腳心甚是潔淨,無傷無泥,造型原封未動。
「沒泥沒傷。」我說。
「就是。」加納克裡他道。
「昨天下一天雨,假如你是在哪裡弄丟鞋從那兒走到這裡的,腳底板該沾泥才是,而且你是從院子進來的,腳測也該有泥痕,對吧?可腳乾乾淨淨,腳倒也好哪裡也好都不像沾過泥巴。」
「就是。」
「這麼說,就不是光腳從哪裡走過來的。」
加納克裡他不無欽佩地略歪下頭,「邏輯上你說的很對。」
「邏輯上或許很對,但我們什麼目的也沒達到。」我說,「你在哪裡丟了衣服和鞋,怎麼從那裡走來的呢?」
加納克裡他搖頭道:「這——,我也摸不著頭腦。」
她對著洗碗池認真沖洗碟碗時間裡,我坐在桌前就此思索。當然我也摸不著頭腦。
「這類事常有?自己去了哪裡都想不起來這類事?」我問。
「不是第一次經驗。想不起自己去了哪裡這類事雖說不是常有,有時還是有的。衣服弄丟以前就發生過一次,不過連鞋也無影無蹤卻是頭一回。」
加納克裡他擰住自來水,用抹布擦拭桌面。
「曖,加納克裡他,」我說,「上次你講起的還沒全部聽完呢。當時講著講著你突然不見了,可記得?可以的話,接著最後講完好麼?你給暴力團抓住,開始在那個組織裡接客,在賓館遇上綿谷升,同他睡覺——那以後怎麼樣了?」
加納克裡他靠著洗碗地看我,手上的水珠慢慢順指尖滴在地板上。白T恤胸部清晰凸現出兩點乳峰。看了,我又完整地想起昨夜看到的她的裸體。
「好的,那就把後來發生的全部講完吧。」加納克裡他隨即重新在我對面椅子坐下。「那天我所以中途不告而辭,是因為我心理上還沒有把話講完的準備。但我還是覺得最好把實情如實地向您說出來,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向您講起。可是終歸沒能最後講完。人突然不見,想必你也吃一驚。」加納克裡他雙手置於桌面,看著我的臉說道。
「吃一驚是吃一驚,但在最近發生的事裡邊還不是最叫人吃驚的。」
「上次已經講了個開頭,我作為娼婦,作為肉體娼婦最後接待的是綿谷先生。因協助加納馬爾他工作第二次見得綿谷升時,我即刻想起了那張臉,想忘也忘不掉。至於綿谷升先生記不記得我,我不知道。他不是輕易在臉上表現感情的那種人。
「不管怎樣,還是按先後順序往下說吧。先從我作為娼婦接待綿谷升先生時說起。已是6年前的事了。
「上回就已說過,那時我的身體已經對任何疼痛都無動於衷。不光疼痛,所有感覺都已失去。我生活在深不見底的無感覺之中。當然不是說沒有冷熱苦痛這些感覺,但這些感覺好像遠在與己無關的另一世界裡。所以,我對為賺錢同男人發生性關係沒有半點牴觸。因為無論誰對我怎麼樣,我所感覺到的都不是我的感覺,我沒有感覺的肉體甚至已不是我的肉體。我已經被裹進賣淫團伙中。他們叫我跟男人睡覺,睡之後給我錢,我也就拿了。是講到這裡吧!」
我又一次點頭。
「那天我奉命去的,是鬧市區一座賓館的16樓。房間是姓綿谷的訂的。綿谷並不是哪裡都有的常見姓。我敲門時,那男人正坐在沙發上一邊看書一邊喝通過房間服務要來的咖啡。他上身穿綠色港衫,下身是茶色棉布褲,短髮,一副茶色眼鏡。沙發前面的茶几放著咖啡壺、杯和那本書。大概書看得相當出神,眼裡還殘留著興奮。面孔倒不很有特徵,唯獨眼睛顯得異常活潑。看到那眼睛,一瞬間我還以為進錯了房間。但當然不可能進鍋。他叫我進來把門鎖上。
然後他坐在沙發上,一聲不響地仔細打量我的身體,從頭頂到腳尖。進房間後,男人大多把我的身體和臉用視線舔一遍,岡田先生您買過娼婦嗎?」
「沒有。」我說。
「那同看商品是一碼事。對那種視線我很快就習慣下來。人家花錢買肉體,當然要過目檢查。不過那個人的視線和一般人的不同,似乎透過我的肉體來打量我身體對面的東西,這使我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成了半透明的人。
「我想我多少有點慌亂,手裡的手袋掉在地板上,發生一點聲音。但由於自己愣神,半天沒意識到手袋掉下。我彎腰拾起手袋。掉時手袋卡扣開了,化妝品有幾樣散在地板上。我抬起眉筆、唇膏、小瓶花露水,一樣一樣裝回手袋。那時間裡他始終以同樣的視線盯視我。
「拾起掉在地板的東西放回手袋後,他令我脫去衣服。『可以的話,先淋浴一下好嗎?出汗了。』我說。天很熱,坐電車來賓館途中出了不少汗。他說汗什麼的無所謂,沒時間,叫我快脫。
「脫光後,他叫我趴在床上,我照做了。接著命令我老實別動,別睜眼睛,別說話,除非他問。
「他穿著衣服坐在旁邊。只是坐著,坐我身旁靜靜俯視趴著的我的裸體,一根指頭也沒碰我。這樣大約看了10分鐘。我的脖頸、脊背、臀部、大腿都可以痛切感覺出他尖銳的視線。我心想此人說不定有性功能障礙。客人當中不乏這樣的人,買了娼婦扒光,只靜靜地看。也有人扒光後當我面自己處理。各種各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原因買娼婦。所以,我猜想此人也可能是其中一個。
「但不久,他開始伸手往我身上摸來。十根指頭從肩摸到背,從背摸到腰,像在慢慢搜尋什麼。那既不是所謂愛撫,當然也不是按摩。他的手指像順著地圖線路划動一樣小心翼翼在我身體移行,彷彿一邊觸摸一邊不停思考什麼。並且不是一般的思考,而是聚精會神地深思熟慮。
「十根指頭時而信馬由韁四處徘徊,時而突然止住,長久立定不動,就像十指本身或猶豫不決或堅定不移。知道嗎?十指好像各具生命、各懷異志、各有所思。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觸,甚至有些令人悚然。
「但不管怎樣,指尖感觸使我產生了性興奮。性興奮體驗對我還是初次。當娼婦之前,性行為帶給我的僅僅是痛苦,稍一想到性交頭腦裡都充滿對痛感的恐怖。而在當娼婦之後,來了個180度轉彎,竟變得毫無感覺。痛感沒了,什麼感覺都沒了。為討對方歡心,我也做出氣喘吁吁或高xdx潮迭起的樣子。但那是騙術,是逢場作戲。然而那時我卻在那男人的手指下當真喘吁起來,那是從身體深處自然而然湧上來的。我覺察出自己體內有什麼開始蠕動,就好像重心在身體裡邊到處移來移去。
「一會兒,男人停止了手指動作,雙手指在我腰間,像在思考什麼。從指尖可以感覺出他在靜靜地調整呼吸。之後,他開始慢慢脫衣服。我閉眼瞼伏在枕頭上,等待下面的把戲。脫光後,他分開我伏著的雙臂和雙腿。
「房間裡靜得怕人,聽到的唯有空調送風的低音。那個人幾乎不弄出任何動靜,連呼吸都聽不見。他把手心放在我脊背上。我身體沒了力氣。他的陽物碰在我腰部,但軟軟的。
「這當兒,枕旁電話鈴響了。我睜眼看男人的臉。而他似乎壓根兒就沒聽見。鈴響了七八次後,不再響了,寂靜重新返回房間。」
說到這裡,加納克裡他徐徐噓了口氣。隨後默然看自己的手。「對不起,讓我歇一會兒,可以麼?」
「可以可以。」我說。我重倒一杯咖啡暖了一口。她喝冷水。兩人默默坐了十來分鐘。
「他再次用十指在我身上撫摸,那才叫無微不至。」加納克裡他繼續道,「我的身體沒有一處沒給他摸到。我已經什麼都想不成,心臟在我耳邊異常徐緩地發出很大的聲響。我已無法克制自己,在他的撫摸下我好幾次大聲喊叫。不想喊也不行,有什麼別的人在用我的嗓子擅自喘吁擅自喊叫。我覺得整個身體的發條都像鬆動開來。接著——好些時間之後——他仍讓我趴著不動,從後面把什麼東西插進我那裡邊。是什麼現在我也不曉得。硬邦邦的,大得很。反正不是他的陽物,這點可以保證。此人到底有性功能障礙,我想。
「但不管是什麼,給他插進之時,我實實在在地感到了所謂疼痛,自從自殺未遂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怎麼說呢,那類似一種將我這具肉體從中間~撕兩半的野蠻的痛感。然而,儘管痛不可耐,卻又快活得令人眩暈。快感與痛感合為一體。明白嗎?那是伴隨著快感的痛感和伴隨著痛感的快感,我不得不把二者作為一個東西吞下。在這樣的痛感與快感之中,我的肉體更加迅猛地脹裂開來,對此我無能為力。緊接著發生一件怪事:我感覺從自己截然裂為兩半的肉體中,迫不及待掉出一個見所未見觸所未觸的什麼東西。大小我不清楚,總之滑滑溜溜,像剛出生的嬰兒,是什麼我全然揣度不出。它原本就在我體內而我又一無所知——而由那個男人從中拉了出來。
「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極想知道,想親眼看看,畢竟是我的一部分,我有看的權利。然而肉體的我呼叫著,流著口水,劇烈擰著腰肢,連睜眼都不可能。
「於是我攀上了性快感的絕頂。不過較之絕頂,更像被人從懸崖推落下去。每一次大叫,都覺得房間所有玻璃應聲炸裂。不光覺得,實際我也看見窗玻璃和玻璃杯發著聲響變成碎片,而細小的碎片又好像落在自己身上。之後心裡非常不是滋味,意識倏然模糊,身體變冷下去。這麼比方也許奇怪,就好像自己成了冷粥,粘糊糊的,滿是莫名其妙的塊狀物,並且塊狀物隨著心臟跳動而緩緩地深深地作痛。我確實感覺到疼痛。沒費多少時間我就想起了那是怎樣的痛感——那是過去自殺未遂之前我經常感到的那種悶乎乎的命中注定式的痛,而現在它像橇棍似地猛力撬開我意識的封蓋。撬開後,痛感便脫離我的意願,拖泥帶水地挽起裡邊我那呈瓊脂狀的記憶。打個離奇的比方,就好像一個已死之人目睹自已被解剖的場面。明白麼?就好像親自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剖開,五腑六髒被長拖拖地掏出。
「我渾身痙攣,口水在枕頭上流淌不止,小便也失禁了。我很想控制這種肉體反應,但無計可施。我身上的發條全都鬆緩脫落下來。意識朦朧中,我痛切感到自己這個人是何等孤獨無依何等軟弱無力。各種各樣的附件從肉體接二連二脫落而去。有形的,無形的,一切都如口水如尿水,化為液體拉不完扯不斷地流出體外。不能聽之任之地將一切排泄~空!我想,這是我自身,不能任其他為烏有!然而無能為力。在其流失面前,我只能茫然袖手旁觀。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似乎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意識全都蕩然無存,一切一切都已脫離自己。不久,黑暗突如其來地包攏了我,如同沉重的窗簾撲通一聲從上面落下。
「等我意識恢復過來時,我又一次成了另一個人。」
加納克裡他就此止住,看我的臉。
「這就是當時所發生的。」她沉靜地說。我一言不發,靜等她說下去。14加納克裡他的新起點
加納克裡他繼續講:
「此後,我在身體分崩離析的感覺中度過了幾天。走路好像腳沒完全踩在地面,吃東西也沒有咀嚼的感覺。而老實呆著不動,又屢屢感到恐怖,就像自己的身體在無須無底的空間永遠下落不止,又像被氣球樣的東西牽引著永無休止向上攀升。我已經無法將自己肉體的動作和感覺聯結在自己身上。它們似乎同我的意識分道揚鑣,自行其是,沒有秩序沒有方向。而我又不知如何匡正這極度的混亂。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而已,靜等時機到來時混亂自行收場。我告訴家人身體不大舒服,從早到晚關在自己房間不動,差不多什麼也不吃。
「如此昏天黑地過了幾天,三四天吧。之後恰如暴風雨過後,一切突然靜止。我環視四周,打量自己,得知自己已成為與原先不同的新人。也就是說這是第三個我自身。第一個我是在持續不斷的劇痛中苦苦煎熬的我,第二個我是無疼無痛無感覺中生活的我。第一個我是初始狀態的我,我怎麼都無法把痛苦那副沉重的枷板從脖子上卸下。在硬要卸下時——我指的是自殺失敗時——我成為第二個我。這是所謂過渡階段的我。以前折磨我摧殘我的肉體痛苦確實消失了,但其他感覺也隨之退化淡化,就連求生的意志肉體的活力精神的集中力也都隨同痛苦消失得利利索索。而在通過這奇妙的中間地帶後,如今我成了新的我。至於是不是我本來應有的面目,自己還不清楚。但在感覺上我可以模糊然而確切地把握到自己正朝著正確方向前進。」
加納克裡他揚臉定定注視我的眼睛,彷彿徵求我的感想。她雙手仍放在餐桌上。
「就是說,那男人給你帶來了一個新的自己是吧?」我試著問。
「我想恐怕是這樣。」加納克裡他說,並點幾下頭。她的臉宛如乾涸的池底,見不到任何表情。「通過被那男人愛撫、擁抱進而獲得生來第一次天翻地覆的性快感,我的肉體發生了某種巨大變化。至於為什麼有此變化為什麼需要借助那個男人的手來完成,我不得而知。但無論過程如何,在我意識到時我已進入新的容器,並在基本通過剛才也已說過的那種嚴重混亂之後,試圖將新的自己作為「更正確的存在」接受下來。不管怎麼說,我已從深重的無感覺狀態中掙脫出來,而那對我無異於透不過氣的地獄。
「只是,事後的不快感很長時間裡都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每當想起那十指,想起他往我那裡邊塞的什麼,想起我體內掉出的(或感覺出的)滑溜溜的塊狀物,我就~陣惶惶然,湧上一股無可排遣的憤怒,感到絕望。我恨不能把那天發生的一切從記憶一筆勾銷,然而無可奈何。為什麼呢,因為那男人已摸開我體內的什麼。那被撬的感觸同有關那男人的記憶渾然一體地永遠存留下來。毫無疑問,我體內有了污穢的東西。這是一種相互矛盾的感情。明白麼?我獲得的變化本身或許是正確的,並沒有錯,但帶來變化的東西卻是污穢的,錯誤的。這種矛盾或者說分裂長期折磨著我。」
加納克裡他望一會她在桌面的手。
「那以後我就不再為娼,因為已經失去了為娼的意義。」加納克裡他臉上仍未浮現出類似表情的表情。
「那麼容易就洗手不幹了?」
加納克裡他點點頭:「我二話沒說,反正就是不幹了。什麼嗯咦也沒遇到,容易得甚至有點掃興。我心裡本已做好準備,料想他們肯定打電話來。但他們就此無話。他們知道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威脅也是完全可能的,而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這樣,表面上我重新成為一個普通女孩。當時借父親的錢如數還了,甚至有了一筆可觀的存款。哥哥用我還回的錢又買了輛不倫不類的新車。而我為還錢做了些什麼,他恐怕根本無法想像。
「適應新的自身需要時間。所謂自己是怎樣一個存在,具有怎樣的功能,感受什麼如何感受——這些我都必須一個個從經驗上加以把握、記憶和積累。知道嗎?我身上原有的東西幾乎都已脫落,都已丟失。我既是新的存在,又差不多是空殼。我必須一點一滴填補這個空白,必須用自己的雙手—一製作我這一實體或我賴以形成的東西。
「雖說身份我還是大學生,但我已沒心思返校。我早上離開家,去公園一個人呆呆坐在長椅上,或一味在而道上走來走去。下雨就進圖書館,把書本攤在桌面上裝出看書的樣子。還有時在電影院一待就是一天,也有時乘山手線電車來回兜上一日。感覺上就好像一個人孤零零浮游在漆黑的宇宙中。我沒有人可以商量。若在加納馬爾地面前自然什麼都可以推出,但前面已經說過,姐姐當時躲在遙遠的馬爾他島潛心修行。不曉得地址,通信都通不成,只能孤軍奮戰。就連~本解釋我所經歷事情的書都沒有。不過,儘管孤獨,並非不幸。我已經可以牢牢地撲在自身上了,至少現在已經有了可以補上去的自己本身。
「新的我可以感覺到疼痛,儘管不似過去那麼劇烈。但同時我也不覺之間掌握了逃避疼痛的辦法。就是說,我可以離開作為感覺出疼痛的具體的我。明白麼,我可以將自己分為肉體的我和非肉體的我兩部分。空口說起來你或許覺得費解,而一旦掌握方法,實際並不怎麼難。每當疼痛襲來,我就離開作為肉體的我,就像不願見面的人來時悄悄躲去隔壁,十分簡單自然。我認識到疼痛涉及的是自己的肉體,肉體可以感覺出疼痛的存在。可是我不在那裡,我在的是隔壁房間,所以疼痛的枷鎖套不住我。」
「那麼說,你是隨時可以把自己那麼分離開來峻?」
「不不,」加納克裡他略一沉吟,「最初我能做到的只限於物理式疼痛施加在我肉體的時候。換句話說,疼痛是我分離意識的關鍵。後來通過加納馬爾他的幫助,我才得以在某種程度上自主地將二者分離開來。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如此一來二去,加納馬爾他來了信。信上說她終於結束馬爾他島上的三年修行,一周內回國,哪裡也不再去了,就留在日本。我為將同馬爾他重逢感到高興。我們七八年沒見了,一次也沒見過。前面說來著,這世上馬爾他是我唯一能夠推心置腹暢所欲言的人。
「馬爾他回國當天,我就把以前發生過的事統統說了一遍,說得很長。馬爾他一聲不響地把這段奇妙的遭遇最後聽完,一個問題也沒提。等我說完,她深深唱歎一聲,說:『看來我確實早該在你身旁守護你。怎麼回事呢,我竟然沒察覺到你有這麼根深蒂固的問題,或許因為你同我太親近了。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我無論如何必須做的事情來看,有很多地方非我一個人去不可,別無選擇。』
「我勸她不必介意。我說這是我的問題,終歸我是因此而多少變得地道起來的。加納馬爾他靜靜沉思了一陣,然後這樣說道:
「『我離開日本以來你所遭遇的種種事情,我想對你是難受的殘酷的。但正如你所說,無論情況怎樣你是因此而階段性地一點點接近本來的自己的。最艱難時期已經度過,一去不復返了,不會再次找到你頭上。雖說並不容易,但經過一定的時間,一切都是可以忘卻的。然而若沒有本來的自己,從根本上人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地面,如果沒有地面,在上面做什麼都無從談起。
「『只有一點你必須記住——你的身體已被那個男人越污了。這原本就是你必須經受的。弄得不好,很有可能永遠失去自己,永遠在完全的無中往來彷徨。所幸那時的你碰巧不是本來的你,因而起了很好的反作用。惟其如此,你才反倒從<假性的你>中解放出來。這實在幸運得很。不過那髒物仍留在你體內,必須找地方沖除才行。但我無法為你沖除,具體方法也不曉得。恐怕只能由你自己尋找方法自己解決。』
「姐姐接著為我取了加納克裡他這個新名。獲得新生的我需要新的名字。我馬上喜歡上了這個名字。加納馬爾他還把我用作靈媒。在她指導下,我一步步掌握了控制自己和將肉體與精神分離開來的方法。我生來總算第一次得以在安詳的心境中歡度時光。當然,我還沒有把握住本來的我那一存在。身上還缺少很多很多東西。可是現在我身邊有加納馬爾他,有人可以依賴。她理解我,容納我,引導我,好好保護我。」
「你再次碰到了綿谷升吧?」
加納克裡他點下頭:「是的,我又一次見到了綿谷升先生。那是今年3月初,距我第~次被地撫摸、實現轉變、同加納馬爾他一道工作已經過去五年多了。綿谷升先生來我家找馬爾他,我在家裡見到他的。沒開口說話,只在門口一晃兒。但我一瞥見那張股,頓時觸電似地呆立不動。因為那是最後一次買我的那個男人。
「我叫來加納馬爾他,告訴說那就是玷污我的那個男人。『曉得了,往下全交給我,你放心就是。』姐姐說,『你躲在裡邊,決不要在他面前露面。』我照姐姐吩咐做了,所以不知道他和加納馬爾他在那兒談了什麼。」
「綿谷升到底找加納馬爾地尋求什麼呢?」
加納克裡他搖頭道:「我一無所知,岡田先生。」
「一般都有人去你們那裡尋求什麼吧?」
「『是的,是那樣的。」
「例如尋求什麼呢?」
「所有一切。」
「具體說來?」
加納克裡他咬了下嘴唇:「失物、運氣、前程……等等。」
「你們都能料到吧?」
「料得到。」加納克裡他指著自己太陽穴說,「當然也不是什麼都料得到。但答案大多在這裡面,只要進這裡即可。」
「像下到井底一樣?」
「是的。」
我臂時支在桌面,慢慢做個深呼吸。
「可以的話,有一件事希望你告訴我:你好幾次出現在我夢裡。那是你以自己意願有目的進行的,是吧?」
「正是。」加納克裡他說,「是有目的進行的。我進入您的意識之中,在那裡同你交合。」
「這你可以做到?」
「可以,那是我的任務之一。」
「我和你在意識中交合。」我說。一旦實際出口,覺得很有些像在雪白的牆壁上掛一幅大膽的超現實主義畫作,而我像從遠處審視它是否掛得端正似地再次重複道:「你和我在意識中交合,對吧?可你為什麼偏要和我做那種事呢?」
「因為加納馬爾他命令我那樣。」
「那麼說,加納馬爾他是通過作為靈媒的你來探索我的意識,以便從中尋求某種答案?而那又是為什麼呢?所尋求的答案是綿谷升委託的?還是久美子委託的?」
加納克裡他默然良久,顯得有些迷惘。「那我不知道,我沒得到詳細情報。因為在沒得到情報的情況下作為靈媒才能更為主動自覺。我只是受命通過那裡而已。至於給在那裡發現的東西賦予意義則是加納馬爾他的任務。不過有一點想請您理解:總的來說加納馬爾他是偏向您的。因為我憎恨綿谷升先生,而加納馬爾他是比誰都為我著想的人。大概她是為你才那樣做的,我想。」
「哎,加納克裡他,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你們出現後她身邊怪事層出不窮?這麼說,倒不是把一切責任推到你們身上。也許你們是為我做了什麼。不過坦率說來,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自己因此得到了幸福,莫如說反而失去了許多許多。很多東西離我遠去了。一開始是貓,繼而老婆失蹤。久美子走後來了封信,坦白說同一個男的睡了好些日子。我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未來的希望,沒有生存的目的——這難道對我有好處不成?你倆在我和久美子身上到底子了些什麼?」
「您說的我當然十分理解,您生氣也理所當然。我也希望一切都能水落石出……」
我歎口氣,手摸右臉頰那塊德。「啊,算了算了,就算我自言自語,別往心裡去。」
她目不轉睛看我的臉道:「確實,這幾個月您身邊事情一個接著一個。對此我們或許有幾分責任。不過我想這恐怕是或遲或早總有一天非發生不可的。既然遲早總要發生,那麼快些發生不是反而好些嗎?我的確是這樣覺得的。跟你說,岡田先生,事情甚至更糟糕哩。」
加納克裡他說要去附近自選商場採購食品。我遞過錢,勸她外出最好穿得多少整齊些。她點點頭,去久美子房間穿了白布襯衫和綠花裙子出來。
「隨便拿您太太的衣服穿,您無所謂嗎?」
我搖頭說:「信上叫我全部扔掉,你穿是誰都無所謂的。」
不出所料,加納克裡他穿起來件件衣服都正相合身,合身得近乎不可思議,連鞋號也一致。加納克裡他穿起久美子的拖鞋出門去了。目睹她穿著久美子衣服的身姿,我覺得現實正進一步偏離方向,猶如巨大的客輪正緩緩轉舵。
加納克裡他外出後,我倒在沙發後茫然望著院落。約三十分鐘後,她抱著三個塞滿食品的大紙袋搭出租車返回,動手為我做了火腿蛋和沙丁魚色拉。
「您對克裡他島可有興致?」飯後加納克裡他突然問我。
「克裡他島?」我問,「地中海的克裡他島?」
「對」
我搖搖頭:「說不清,沒專門考慮過克裡他島,興致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
「沒有和我一起去克裡他島的想法?」
「和你一起去克裡島?」我重複問道。
「說實話,我打算離開日本一段時間。上次您走開後我一個人在井底一直想這個問題。從姐姐給取這個名字時我就想遲早去一次那個島。為此看了不少有關克裡他島的書。還自學了希臘語,以便將來能在那裡生活。我有相當的存款,一段時間裡生活不成問題。錢你不必擔心。」
「你要去克裡他島加納馬爾他知道嗎?」
「不,還什麼也沒跟加納馬爾他說起。不過,要是我說想去,姐姐不會反對,說不定認為那對我有好處呢。姐姐把我作為靈媒用了五年,但她並不單單是把我當作工具使用。在某種意義上,她是以此來幫助我恢復。姐姐認為通過讓我在形形色色的人的意識或自我世界中穿行可以使我獲得自己這一實體,我想。您知道麼?這就是所謂自我模擬試驗一類。
「想來,這以前我還一次也沒有向誰明確提出過『自己無論如何都想幹這個』。說實在話,我也不曾想過『自己無論如何都想幹這個』。降生以來我就~直生活在以疼痛為中心的歲月裡,設法與酷烈的疼痛共處幾乎成了我生存的唯一目的。二十歲時自殺未遂倒是使得疼痛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又是深而又深的無感覺。我簡直就是行屍走肉。厚墩墩的無感覺外套裹著我的全身,根本不存在可以稱為我的意志的東西。在被綿谷升玷污肉體掘開意識之後,我獲得了第三個我。然而那仍不是我自身。我不過取得了最低限度的容器,如此而已。而作為容器的我。在加納馬爾他指導下穿行在各種各樣的自我世界。這就是我26年的人生。想像一下好了,26年時間我竟什麼也不是。我一個人在井底下思考時恍然大悟:我這個人在如此長久的歲月裡居然什麼也不是!我不過是娼婦,是肉體娼婦,是意識娼婦!
「但今天我要爭得我新的自身。我既非容器也不是穿行物,我要在地面上豎立我自身!」
「你說的我理解,可我為什麼要和你同去克裡他島呢?」
「因為這無論對我還是對您恐怕都是件好事。」加納克裡他說,「眼下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們兩個都沒必要留在這裡,既然這樣,莫如不在這裡為好。或者說您往下有什麼別的安排?有什麼安身之計?」
「沒有安排什麼都沒有。」
「有想在這裡辦的事?」
「現在我想沒有。」
「有不得不辦的事?」
「找工作我想是必要的。不過也並不是說馬上非找不可。」
「如此看來,您不覺得我們有很多共通點?」
「確實有的。」
「我們兩人都需要從某處開始新的什麼,」加納克裡他看我的眼睛說,「作為開端,我認為去克裡他島並不壞。」
「是不壞。」我承認,「唐突固然唐突,作為開端則的確不壞。」
加納克裡他朝我菀爾一笑。想來,加納克裡他還是第一次朝我微笑。她這一笑,使我覺得歷史似乎朝著正確方向多少前進了一步。「還有時間。就算馬上做出發準備,怕也需兩周時間。這期間您慢慢考慮一下。我不知道是否能給予您什麼,現在好像沒有給予您的。因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空殼。我要~點點填充這空殼。但如果您認為這也無妨的話,我可以把這個自我自身交付給您。我想我們是可以互相幫助的。」
我點頭。
「想想看,」我說,「很高興你這麼說,果真那樣,我想肯定很妙。不過我還有事必須考慮,必須處理。」
「即使萬一您仍說不願去克裡他島,我也不會因此受打擊。遺憾自然遺憾,您只管不客氣地說出就是。」
這個夜晚加納克裡他還住在我家裡。傍晚她問我去附近公園散散步如何,我遂忘了臉上那塊病走到外面。老是對這玩藝兒耿耿於懷也沒什麼意思,我想。我們在這心曠神治的夏日黃昏散步了一個小時,然後回家簡單吃點東西。
散步時,我對加納克裡他詳細講了久美子信上的內容。我說估計她再不會回到這裡了。她已經有了情人,且跟他睡了兩個多月。就算同那男的分手,也不至於回心轉意。加納克裡他默默聽著,沒發表任何例如感想之類。看樣子她早已知曉來龍去脈。大概這方面我是最為蒙在鼓裡的人。
飯後加納克裡他提出想跟我睡覺,想同我進行肉體式性交。如此風風火火的,我不知怎麼辦才好。「如此風風火火的,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坦率地告訴加納克裡他。
加納克裡他盯著我臉道:「您同我一起去克裡他島也罷不一起去也罷,反正請您把我作為娼婦睡一次好麼?一次即可。這和去克裡他島是兩碼事。我想今晚在這裡請您買我的肉體。這是最後一次,此後我就徹底不當娼婦,意識上的也好肉體上的也好,甚至加納克裡他這個名字都想扔掉。但為此需要到此為止這樣一個眼睛看得到的分界。」
「需要分界我自是明白,可是何苦偏要跟我睡呢?」
「跟您說,我想通過同現實的您進行現實性交來從岡田先生您這個人當中穿過,想以此來使自己從自身污穢中解放出來。這就是分界。」
「噢,對不起,我可不買人家肉體。」
加納克裡他咬咬嘴唇:「這樣吧,不用出錢,讓我穿幾件太太的衣服好了,包括鞋,作為形式上買我肉體的代價,這回可以了吧?這樣我就能獲救。」
「你說的獲救,就是指你從綿谷升最後留在你體內的穢污中。解放出來?」
「是那麼回事。」
我注視一會兒加納克裡他的臉。加納克裡他沿沾假睫毛的臉龐看上去比平時孩子氣得多。「我說,綿谷升到底是什麼東西?那小子是我老婆的哥哥。可細想之下,我對他差不多一無所知。他到底在想什麼追求什麼……我一點兒都不知曉。我知曉的僅僅是我們相互憎惡。」
「綿谷升先生同您是完全屬於兩個世界的人。」加納克裡他說,隨即閉嘴篩選詞句。「綿谷先生在您不斷失去的世界裡接連得分,在您被否定的世界裡受到歡迎,反之亦然。也正因如此,他才對您深惡痛絕。」
「這我很不理解。對那小子來說我豈非微不足道?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綿谷升有名聲,也有勢力。與他相比,我完全是零。對這樣的小角色他何必非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呢?」
加納克裡他搖頭道:「憎惡這東西猶如長拖拖的黑影。在大多情況下,連本人都不曉得黑影是從哪裡伸過來的。也是一把雙刃劍,在劈砍對手的同時也劈砍自己,拚命劈砍對方的人也在拚命劈砍自己。有時甚至會喪命,但又不可能作罷,即使想作罷也不成。您也得注意才是。這東西實在不是好玩的。憎惡這東西一旦在心裡生根,要想剷除比登天還難。」
「你能覺察到是吧,覺察到綿谷升心中那憎惡的根源?」
「可以覺察到。」加納克裡他說,「是那東西把我的肉體撕為兩半並抽污了的,岡田先生。正因為這樣,我才不願意把那個人作為我最後一個客人。」
這天夜裡,我上床抱住她。我脫去加納克裡他身上久美子的衣服,同她交合。文靜的交合。同加納克裡他交合感覺上總好像是夢境的繼續。恍傾兩人夢中的雲雨直接變成現實。這是真正的血肉之軀,但又缺少什麼——缺少切切實實同這女子交合的實際感受。在同加納克裡他交合過程中,我甚至不時產生同久美子做愛的錯覺。我想射xx精時自己肯定醒來,但沒醒來。我射在了她體內。這是真正的現實。然而現實又好像在我每當認識到其為現實的時候一點點變得似是而非。現實正一點點脫離現實,卻又仍是現實。
「岡田先生,」加納克裡地雙手摟住我的背,「兩人一起去克裡他離吧。對我也好對你也好這裡都已不再是應留戀的地方。我們必須去克裡他島。留在這裡,您身上篤定凶多吉少,這我知道的。」
「凶多吉少產
「非常地凶多吉少。」加納克裡他預言,聲音低而透澈,猶如森林中的預言馬。15正確的名字夏日清晨澆以色拉油的燃燒物不正確的隱喻
清晨,加納克裡他失去了名字。
天剛亮,加納克裡他悄悄把我叫醒。我睜開眼睛,著窗簾縫兒瀉進的晨光,又看旁邊起身注視我的加納克裡他。她沒穿睡衣,穿我一件舊T恤。那是她身上穿著的一切。小腹絨毛在晨光中淡淡地閃爍。
「喂岡田先生,我已經沒了名字。」她說。她不再是娼婦,不再是靈媒,不再是加納克裡他。
「OK,你已經不是加納克裡他。」說著,我用指肚揉了揉眼睛,「祝賀你,你已成為新的人。但沒了名字以後怎麼叫你呢?從背後叫你時就不好辦。」
她——直到昨夜還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搖了下頭。「不知道。恐怕要找個什麼新名字。我過去有真名,後來當了娼婦就再不願叫出口,而為幹那種事用了個假名。不做娼婦時加納馬爾他給作為靈媒的我取名叫加納克裡他。但我已不再是以往任何一個角色,我想有必要為新的我取個嶄新的名字。您心裡沒有什麼想得到的——適合給新的我作名字的什麼?」
我想了會兒,但想不出合適的名字。「還是你自己動腦吧。你往下就是獨立自主的新的人,哪怕花些時間,肯定也還是自己物色好。」
「可這很難呀,很難為自己找到正確的名字。」
「當然不是容易事。畢竟名字這東西在某種場合代表~切。」我說,「或者最好我也像你那樣在這裡把名字整個弄沒,我倒是覺得。」
加納馬爾他的妹妹從床上欠身伸手,用指尖撫摸我臉頰哪裡應該有塊嬰兒手心大小的病。
「要是您在這裡失去名字,我怎麼叫你好呢?」
「擰發條鳥。」我說,我起碼還有個新名。
「擰發條鳥,」說畢,她將我的這個名字放飛到空中觀望片刻。「名字是很漂亮,可到底是怎樣一種鳥呢?」
「擰發條鳥是實際存在的鳥。什麼樣我不知道,我也沒親眼見過,只聽過叫聲。擰發條鳥落在那邊樹枝上一點一點擰世界發條,『吱吱吱吱』擰個不停。如果它不抒發條,世界就不動了。但這點誰也不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以為一座遠為堂皇和複雜的巨大裝置在穩穩驅動世界。其實不然,而是抒發條鳥飛到各個地方,每到一處就一點點擰動小發條來驅動世界。發條很簡單,和發條玩具上的差不多。只消擰發條即可。但那發條唯獨擰發條鳥方能看到。」
「擰發條鳥,」她再次重複道,「擰世界發條的抒發條鳥!」
我抬頭環視四周。早已習慣了的房間,四五年我一直在房間裡睡覺。然而看上去房間竟又那般空蕩那般寬敞,令人不可思議。「遺憾的是,不知抒發條鳥去了哪裡,也不知那發條是何形狀。」
她把手指放在我肩上,指尖畫著小圓圈。
我仰面躺著,久久注視天花板上呈胃袋形狀的小小污痕。污痕正對我枕頭。我還是第一次注意污痕的存在。它究竟什麼時候出現在那個位置的呢?大概我們搬來之前就在那裡的吧,在我和久美子一塊兒躺在這床上時間裡它始終屏息斂氣正對我們伏在那裡。這麼著,一天早上我忽然注意到它的存在。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就在我身旁,我可以感到它暖暖的呼氣,可以嗅到她肉體溫馨的氣息。她繼續在我肩頭畫小圓圈。可以的話,我想再抱她一次。但我無法判斷這是否正確。上下左右關係過於複雜。我擯棄思考,兀自默默仰視天花板。稍頃,加納馬爾他的妹妹在我身上俯下身子,輕輕吻在我右臉頰。她柔軟的嘴唇觸到那塊病,我頓覺生出深深的麻痺感。
我閉上眼睛,諦聽世界的聲籟。鴿的叫聲從什麼地方傳來。咕咕、咕咕、咕咕,鴿子極有耐性地叫著。叫聲充滿對世界的善意。那是在祝福復日的清晨,告訴人們一天的開始。但我覺得這樣並不夠,應該有誰在擰動發條才是!
「擰發條鳥,」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開口道,「我想你肯定會有一天找到那發條的。」
我仍閉著眼睛:「果真那樣,果真能找到發條並且擰它的話,地道的生活就會重返我身邊嗎?」
她靜靜搖下頭,眸子裡漾出一絲淒寂,彷彿高空飄浮的~縷雲絮。「我不知道。」她說。
「推也不知道。」我說。
世上不知道為好的事情也是有的,間宮中尉說。
加納馬爾他的妹妹說想去美容院。她身無分文(不折不扣光身一人來我家的),我借錢給她。她穿上久美子的襯衫久美子的裙子久美子的鞋,前往車站附近一家美容院。久美子也常去那裡來著。
加納馬爾他妹妹出門後,我在地板上開動吸塵器,把堆積的衣服投進洗衣機,已經好些天沒這樣做了。之後把自己桌子的抽屜全部拉出,將裡面的東西一古腦兒倒進紙殼箱,準備挑出有用的,其餘全部燒掉。實際上有用的東西幾乎沒有,有的差不多全是無用之物:舊日記,想回而拖延本回的來信,往日寫滿日程的手冊,排列著我人生途中擦肩而過的男女姓名的通訊錄,變色的報紙雜誌剪輯,過期的游泳會員證,磁帶收錄機說明書與保修單,半打已投入使用的圓珠筆和鉛筆,記有某某人電話號碼的便箋(現已想不出是何人的了)。接著,我把放人箱子保管在壁櫥裡的舊信燒個精光。信大約一半是久美子來的。婚前兩人經常書來信往。信封上排列著久美子細小而工整的字跡。她的字跡7年來幾乎一成未變,連墨水顏色都一脈相承。
我把紙箱拿到院裡,澆上色拉油,擦燃火柴。紙箱燒得很來勁,但全部燒完意外花了不少時間。無風,白煙從地面筆直爬上夏日天空。很像《傑克與豆莢樹》中高聳入雲的巨木。順其扶搖直上,最上端很可能有我的過去,有大家歡聚的小小天地。我坐在院裡石頭上,一邊擦汗一邊凝望煙的行蹤。這是個燥熱的夏日清晨,預示更熱的午後的來臨。T恤粘乎乎貼在我身上。沙俄小說中說信這東西一般是在冬夜火爐中燒的,絕不至於夏天一大早在院子灑上色拉油來燒。但在我們這個很瑣的現實世界裡,人在夏日清晨熱汗淋漓大燒其信的事也是有的,世上別無選擇的事也是有的,等不到冬天的事也是有的。
大致燒盡,我拿水桶提來水,澆上去把火熄滅,又用鞋底踩了踩灰。
收拾好自己的,接著去久美子工作間打開她的桌子。久美子離家後我也沒看過裡面抽屜。我覺得那不大禮貌。但本人既已明確表明不再回來,打開抽屜久美子也不至於介意。
看樣子離家前她已整理過,抽屜幾乎空無一物。剩下來的,無非新信封信箋、裝在盒裡的紙夾、規尺和剪刀、圓珠筆和半打鉛筆之類。想必早已為可以隨時出走整理妥當,裡面已沒有任何可以感覺出久美子存在的東西。
可是,久美子把我的信弄哪兒去了呢?她應該擁有和我數量相同的信。那些信應該保存在哪裡,但哪裡也找不見。
接下去我走進浴室,把化妝品全部倒進紙盒。口紅、洗面奶、香水、發卡、眉筆、棉撲兒、化妝水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玩藝兒全給我倒進糕點盒中。量並不多。久美子對化妝不甚熱心。久美子用的牙刷和齒垢刷扔了,淋浴噴頭也扔了。
如此收拾完畢,也徹底累了。我坐在廚房椅上,滿滿喝了杯水。其他久美子留下來的,也就是相當於一個不大書架的書和衣服了。書捆起來賣給舊書店。問題是衣服。久美子信上叫我適當處理。說再不想穿第二次。但具體怎麼算是「適當」處理她卻未加指點。賣給舊衣店?裝進塑料袋當垃圾扔掉?送給想要的人?捐給救世軍?但哪種作法我都認為不夠「適當」。不急,用不著急,眼下就那麼放著算了。也許加納克裡他(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穿用,或者久美子改變主意回來取走也未可知。這種情況固然不會出現,可又有誰能~口否定呢!明天發生什麼都無人知曉。至於後天大後天,更是無人知道。不,如此說來,就連今天下午發生什麼都無可預料。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從美容院回來已快中午了。新髮型驚人之短,最長部分也不過三四厘米,用發膠之類固定得服服貼貼。也許完全卸裝的關係,乍看險些認不出來了。總之不再像傑克琳·肯尼迪了。
我誇獎了她的新髮型:「這樣要自然得多,青春得多。就是覺得有點好像成了另一個人。」
「本來就成了另一個人嘛!」她笑道。
我問她一起吃午飯如何,她搖搖頭,說往下有好多事要一個人去做。
「曖,岡田先生,擰發條鳥,」她對我說,「這回總算作為新的人邁出了最初一步。先回家跟姐姐好好談談,然後做去克裡他島的準備:拿護照,訂機票,打點行裝。這些事我完全外行,不知怎樣做才好。畢竟以前一次也沒出過遠門,連東京都沒離開過。」
「你仍然認為和我一起去克裡他島不礙事?」我試探道。
「還用問!」她說,「無論對我還是對您都是最佳選擇,所以才請您也仔細考慮考慮。這可是件大事!」
「仔細考慮。」我應道。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離去後,我穿一件新港衫,蹬上長褲,並為掩飾那塊德戴了副太陽鏡,頂著炎炎烈日步行到車站,坐午後乘客寥寥的電車來到新宿。我在紀伊國書店買了兩本希臘旅行指南,去伊勢丹專賣皮箱的地方買了個中號旅行箱。買罷去最先看到的一家餐館吃午飯。女侍應生甚是冷淡,滿臉的不耐煩。我自以為對冷淡不耐煩的女待應生相當地見怪不怪,然而如此不耐煩的還是頭一遭。無論我這個人還是我點的萊看來都百分之百不合她的意。我對著菜譜考慮吃什麼的時間裡,她以一種活像抽到一支凶簽的眼神死死盯視我臉上的病。我臉頰一直粘著她的視線。本來我要的是小瓶啤酒,一會兒上來的卻是大瓶。但我沒有抱怨。就憑人家給拿來果然冒泡的冰鎮啤酒這點,怕也應千恩萬謝才是。量多,喝一半剩下即可。
菜上來前,我邊喝啤酒邊看旅行指南。克裡他島在希臘也是離非洲最近形狀最為細長的島』。島上無鐵路,遊客一般以公共汽車代步。最大的鎮叫伊拉克里昂,附近有以迷宮著稱的克諾索斯宮殿遺址。主要產業是橄欖種植,葡萄酒也頗有名。多數地方風大,到處是風車。由於種種政治上的原因,在希臘是最後從土耳其獨立出來的。也許因此之故,風俗習慣也較希臘其他領土略有不同。尚武風氣濃,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頑強的抗德運動而聞名。加山扎基斯以克裡他島為舞台創作了長篇小說《希臘左巴》。我從旅行指南上所能得到的克裡他島知識基本就這麼多了。至於那裡實際生活如何我幾乎無從知曉。這也情有可原,旅行指南這類小冊子說到底是為途經那裡的過客寫的,而並非以準備在那裡落地生根的人為對象。
我想像自己和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單獨在希臘生活的情景。我們在那裡到底將過什麼樣的日子呢?將住什麼樣的房子吃什麼樣的東西呢?早上起來後將做什麼樣的事說什麼樣的話來打發一天時光呢?這些究竟將持續幾個月以至幾年呢?我腦海全然浮現不出任何堪稱圖像的場景。就希臘我知道的具體光是僅僅是《星期天不行》和《騎海豚的少年》等電影場面,且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老電影了。
但無論情況怎樣,我想我都可以就這樣去克裡地島,可以同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同去克裡他島生活,總之。我交相看一會兒桌面上的兩本旅行指南和腳前新買的旅行箱。這是我付諸具體形體的可能性。為了將可能性這一概念變成可視形體我特意上街買了旅行指南和旅行箱,並且越看越覺得這可能性充滿誘惑力。一切置之度外,只消提一個旅行箱立即離開這裡即可,容易得很。
我留在日本所能做的,無非悶在家裡靜等久美子回來。而久美子基本回歸無望。信上交待得很清楚,叫我別等她別找她。誠然,不管怎麼說,繼續等久美子的權利我是有的。可那一來我勢必眼看著損耗下去,勢必更為孤獨更為一籌莫展更為軟弱無力。問題在於這裡任何人都不需要我!
或許應該從此同加納馬爾他妹妹一起去克裡他島,或許如她所說這對我對她都是最佳方案。我再一次盯視腳前放著的旅行箱,想像自己同加納馬爾他妹妹降落在伊拉克里昂機場(克裡他島機場名稱),想像在一個村落裡住下來生活、吃魚、在碧藍的大海裡游泳。但是如此在腦海疊積明信片般想入非非的時間裡,胸中固體雲團樣的東西漸次膨脹開來。我一隻手握著新旅行箱,在擠滿購物客的新宿街頭行走。走著走著覺得胸悶,猶如氣孔被什麼堵塞了,手腳都好像運作不靈。
出得餐館正在路上走著,手中旅行箱撞在對面大踏步跨來的一個男子腿上。是個大塊頭小伙子,灰T恤,一頂棒球相,耳朵塞著單放機耳塞。我對他道了聲「對不起」。不料對方默默扶正帽子,一隻胳膊直挺挺伸出猛地抓住我胸口一掄。事情完全始料未及,我腳步踉蹌栽倒,頭磕在大樓牆上。男子見我的確倒了,毫不動容地揚長而去。一瞬間本想追上前去,又轉念作罷。追上去也是枉然。我爬起身,歎口氣,拍去褲子上的土,持過旅行箱。有人拾起我掉的書遞過,是一位頭戴幾乎無簷圓帽的小個子老婦人。帽子形狀甚是奇特。遞給我書時,老婦人一聲不響輕搖下頭。見得老婦人的帽子及其同情的眼神,我不期然想起抒發條馬——那棲息在一片樹林深處的擰發條鳥。
頭疼了一陣子,好在沒有磕破,只腦後鼓個小包。別在這種地方東張西望了,還是趕快回家為好,我想,還是返回那條寧靜的胡同才是道理。
為使心情平靜下來,我在車站售貨亭買了份報紙和檸檬糖。從衣袋掏錢付罷正扶報紙往驗票口走時,背後傳來女子叫聲:「喂,阿哥,」女子喊道,「那位臉上有病的大個子阿哥!」
叫我!喊叫的是售貨亭女孩。我不明所以地折回。
「忘拿找給您的錢了。」她說,然後把才剛1,000日元的餘額遞給我。我道謝接過。
「提了那塊病.別見怪,——她說,「想不出別的叫法,就順嘴說出來了。」
我設法在臉上浮起微笑,搖下頭,表示無所謂。
她看著我的臉,「汗出得那麼厲害,不要緊?不大是滋味吧?」
「熱,走路,就出了汗。謝謝了。」我說。
上電車打開報紙。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實在有好久沒摸報紙了。我們沒訂報。久美子乘電車通勤路上想起來時就在車站售貨亭買份晨報給我帶回家來,於是翌日早晨我看前一天的晨報。看報只為看招聘廣告。而久美子沒了以後,買報回來的人也沒了。
報紙上沒有任何足以引起我興趣的東西。眼睛從第一版掃到最後一版,我必須知道的消息一則也沒有。但在疊起報紙依序看車上吊掛的週刊廣告時,眼睛停在綿谷升三個字上。字相當大:「綿谷升團出馬政界投石激浪」。我定定仰視這「綿谷升」好些時候。這小子端的動真格的了,端的要當政治家。我思忖,就為這一點我離開日本也是值得的。
我提著空旅行箱在電車站轉乘公共汽車回到家。家雖如空殼,進家門還是舒了口氣。歇息片刻,進浴室淋浴。浴室已沒有了久美子氣氛。牙刷也好噴頭也好化妝品也好統統沒了蹤影。沒有長筒襪和內衣掛在這裡,沒有她專用的洗髮香波。
從浴室出來用毛巾擦身時,墓地心想該把報道綿谷升的週刊買回一本,很想看看上面到底寫些什麼。繼而又搖搖頭。綿谷升想當政治家當去就是。這個國家誰想當政治家都有權利當。何況久美子已離我而去,我同綿谷升的關係實質上已一刀兩斷。那小子以後交何運氣和我了不相干,正如我交何運氣同他了不相干一樣。妙哉!原本就該如此!
然而我很難把那週刊逐出腦海。整個午後我都在整理壁櫥和廚房,但無論手腳怎麼忙腦袋怎麼考慮別的,「綿谷升」那吊掛廣告上三個大大的鉛字都在我眼前執拗地浮上浮下,就像從公寓鄰室穿壁而來的遙遠的電話鈴聲。無人理睬的鈴聲久久響個不停。我盡可能做出充耳不聞的樣子,權當它不存在,但就是不成。無奈,步行到附近一家小店買了那期週刊回來。
我坐在廚房椅上,邊喝加冰紅茶邊看那報道。上面寫道,作為經濟學家和評論家聲名鵲起的綿谷升氏正具體探討下屆眾議院選舉由新渴XX選區參加競選的可能性。其詳細履歷赫然其上,學歷、著述、幾年來在輿論界的東殺西砍。伯父為新溫XX選區眾議院議員綿谷義孝氏。該氏日前以健康原因聲明引退,但尚未物色到強有力的理想接班人。倘別無意外情況,輿論大多認為其使綿谷升氏可能繼之由該選區出馬。果真如此,以現職綿谷眾議員地盤之強,綿谷升氏之知名度之年輕,其當選庶幾已成定局。報道遂引用當地「一位名流」談話:「升君出馬的可能性可以說有百分之九十五。細節問題當然有待協商,但關鍵是本人似已有意出馬,水到自然渠成。」
綿谷升談話也登在上面。話很長。現階段尚未決意出馬,他說,這件事的確是有,但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問題並不那麼簡單,不可能一有人提出我就當場應允下來。自己希求於政界的同可能希求於己的二者之間,恐存在相當差距。所以、往下將一步步協商一點點協調。但若雙方想法一致,決定參加眾議院競選,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力爭當選。而一旦當選,就不甘心只當一名平庸的議院新手。自己才三十七歲,既然選擇從政之路,便有漫長的路要走。自己有明晰的構想,也有能力就此爭取人們的理解。自己將依據長期構想和戰略開展活動。目標暫且以15年為期。在20世紀內,自己肯定可以作為政治家處於推動日本確立明確的國家同一性的位置。這是短期目標。而最終目的,是要使日本擺脫當今政治邊緣狀態,將其提升到堪稱政治及文化楷模的地位。換言之,就是給日本這個國家脫胎換骨,就是拋棄偽善,確立哲理和道義。需要的不是模稜兩可的詞句,不是故弄虛直的修辭技巧,而是可觸可見的鮮明形象。我們業已進入務必獲得這一鮮明形象的歷史時期,而作為政治家當務之急即是確立這種國民共識和國家共識。現在我們推行的這種無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這個國家淪為隨波逐流的巨大水母。自己對侈談理想和未來沒有興趣。我所說的僅僅是「必須做的事」,而必須做的事是無論如何也要做的。對此我有具體的政策性方案,它將隨著形勢的發展而逐步變得一目瞭然。
週刊記者大體說來對綿谷升懷有好感。說綿谷升是精明強幹的政治、經濟評論家,雄辯之才早已人所共知。風華正茂,雄姿英發,仕途無可限量。在這個意義上,其口中的「長期戰略」可謂亦非夢想而帶有現實性。選民大多歡迎他出馬。在較為保守的選區,離婚經歷和獨身多少有些問題,但年齡和能力的優勢足以彌補而或過之。婦女選票當可拉到不少。「誠然,」報道開始以略帶辛辣的筆觸結束全文:「綿谷升直接承襲伯父選區出馬這點,換個看法,亦不無搭乘其本人鋒芒所指的『無理念政治』順風車之嫌。其高邁的政見雖具一定說服力,但在現實政治活動中能否奏效,則只能拭目以待。」
看罷綿谷升報道,把週刊投進廚房垃圾簍。我先將去克裡他島所需衣服和雜物裝進旅行箱。克裡他島冬天冷到什麼程度我心中無數。從地圖上看,克裡地島距非洲極近。但非洲有的地方冬天也是相當寒冷的。我拿出皮夾克放進旅行箱,接著是毛衣兩件、長褲兩條、長袖衫兩件、半袖衫三件。再加上駝絨外套、T恤、短褲、襪子、內衣、帽子,以及太陽鏡、游泳褲、毛巾、旅行牙具。不管怎麼裝,旅行箱也還是有一半空著,但必需品又想不出更多的來。
反正先把這些裝進合上箱蓋。旋即生出幾分感慨:真的就要離開日本了!我將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國家。我含著檸檬糖打量好一會嶄新的旅行箱,不由想到久美子離家時連個旅行箱也沒帶。她只帶一個小挎包,只提洗衣店打理過的一衫一裙,就那樣在晴朗朗的夏日清晨離家遠去。她帶的東西比我箱裡的還少。
接著我想到水母。綿谷升說:「這種無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這個國家淪為隨波逐流的巨大水母。」綿谷升他湊近觀察過活生生的水母嗎?恐不至於。我觀察過。在水族館陪久美子親眼看了——儘管不情願——地球上種種樣樣的水母。久美子站在一個個水槽前,真可謂忘乎所以地默默凝視水母們安詳而又曲盡其妙的泳姿。初次約會便好像把身旁的我忘去九霄雲外。
那裡確實有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水母。梳形水母、瓜形水母、帶形水母、幽靈水母、透明水母……久美子給這些水母迷得如醉如癡,以致我事後買了本水母圖鑒當禮物送給她。想必綿谷升有所不知,有的水母既有骨骸又有筋肉,且能吸入氧氣,排泄也能,甚至精子卵子亦不在話下。它們揮舞觸角和圍蓋游得滿酒自如,並非飄飄搖搖隨波逐流。我決不是為水母辯護,但它們自有它們的生命意志。
喂,綿谷升君,我說,你當政治家無所謂,那自然悉聽尊便,不該由我說三道四。但有一點要告訴你:你用不正確的隱喻.侮辱水母則是錯誤的。
晚間9點多電話鈴突然響了。我半天沒抓聽筒。望著茶几上叫個不停的電話機,我猜想到底是誰呢?誰現在找我幹什麼呢?
我明白過來。是那個電話女郎。為什麼我不知道,反正深信不疑。他從那個奇妙的黑房間需求我。那裡至今仍蕩漾著沉悶滯重的花瓣氣息、仍有她排山倒海的性慾。「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包括您太太沒為你做過的。」終歸我沒拿聽筒。電話鈴響了十幾遍停下,又響了12遍,隨後沉默下來。這沉默比電話鈴響之前的沉默深重得多。心臟發出大大的聲音。我久久盯視自己指尖,誰想心臟緩緩將我的血液轉送到指尖的全過程。爾後雙手靜靜摀住臉,長歎一聲。
沉默中,唯有時鐘「嗑嗑嗑」乾澀的聲音在房間迴響。我走進臥室,坐在地板上又看一會兒旅行箱。克裡他島?對不起,我還是決定去克裡他島。我有些累了,不能再背負岡田亨這個名字在此生活下去。我將作為曾是岡田亨的男人,同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人前往克裡他島——我這樣實際說出口來。至於是向誰故意說這個,我也鬧不明白。是向誰!
「嗑嗑嗑嗑嗑嗑」,時鐘踱著時間腳步。那聲響彷彿同我的心跳連動起來。16笠原May家發生的唯一不妙的事笠原May關於爛泥式能源的研究
「曖,擰發條鳥,」女子說道。我把聽筒貼在耳朵上覷一眼表,午後4點。電話鈴響時,我正躺在沙發上睡得大汗淋漓。短暫的不快的睡眠。簡直就像我正睡時有個人一屁股坐在我身上,那感觸仍然揮之不去。而那個人趁我睡著趕來坐位,在我決醒時抬屁股不知去了哪裡。
「喂喂,」女子嘟政議地低聲道,聲音彷彿透過稀薄的空氣傳來。「我是笠原May呀。
「噢。」由於嘴巴肌肉不自如,不知對方聽成了什麼,反正我是「懊」了一聲。純粹聽成一聲呻吟也未可知。
「現在幹什麼犯?」』她試探似地問。
「什麼也沒幹。」我回答,隨後離開聽筒清下嗓子。「什麼也沒幹,睡午覺來著。」
「吵醒你了?」
「「吵醒是吵醒了,無所謂,午睡罷了。」
笠原May有所遲疑似地停頓一下說道:「曖,擰發條鳥,方便的話,馬上來我家一趟可好?」
我閉起眼睛。一閉眼,黑暗中飄來各種各樣的顏色和光亮。
「去倒也可以。」
「我躺在院裡做日光浴呢,隨便從後JI進來好麼?」
「曉得了。」
「曖,擰發條鳥,還生我的氣?」
「說不清。」我說,「反正馬上淋浴換衣服,完了去你那兒就是,我也有話要說。」
先淋了一陣冷水讓腦袋清醒過來,然後淋熱水,最後又用冷水。如此眼睛自是醒過來了,身體的平衡感卻仍未恢復。腿不時發顫,淋浴時不得不幾次抓住毛巾掛,或坐在浴槽沿上。看來比自己原來想的要累。我一邊沖洗還鼓著一個包的腦袋,一邊回想新宿街頭把我搶倒在地的那個年輕人。我想不通事情何以如此。什麼原因使他出此舉止呢?事情發生在昨天,卻好像過去了一兩個星期。
淋浴出來用毛巾擦罷身體,刷牙,對鏡子看自己的臉。右臉頰那塊青黑色的德仍舊未褪。同此前相比,沒變濃也沒變淡,眼珠有道道血絲,眼窩發黑,兩顆明顯下陷,鬍鬚有點過長。活像幾天前重新緩過氣從墓地扒上爬出的還魂新屍。
之後,我穿上新T恤和短褲,扣一頂帽子,戴上深色太陽鏡走進胡同。炎熱的白天尚未結束,地面大凡有生命有形體的東西全都氣喘吁吁等待傍晚陣雨的降臨,但天空哪裡也找不見雲影。風也沒有,滯重的熱氣籠罩著胡同。一如平時,胡同裡一個人也沒碰見。大熱的天,我可不願意以這副狼狽相碰見任何人。
空屋院裡,石雕鳥依然翹著長嘴瞪視天空。鳥似乎比以前看時疲憊得多,髒兮兮的,視線也像透出更加急不可耐的神情。看樣子鳥是在盯視空中漂浮的一幕十二分淒慘的光景。如果可能,鳥也想從那光景移開視線,但無法如願。眼睛已被固定,不能不看。石雕鳥周圍伸腰拔背的雜草們,宛如希臘悲劇合唱團中的領唱員紋絲不動,屏息等待神諭降下。屋頂電視天線在嗆人的熱氣中無動於衷地伸著銀色觸手。暴烈的夏日陽光下,一切都已乾涸都已筋疲力盡。
張望一會空屋院子後,走進笠原May家院子。橡樹在地面投下涼絲絲的蔭影,她卻避開樹陰躺在火辣辣的太陽下。笠原May身穿小得不能再小的巧克力色比基尼泳衣,仰面躺在帆布椅上。泳衣不過是用幾條細帶把小布塊連接起來,人是否真能穿這玩藝兒在水裡游泳,我很有些懷疑。她戴一副同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太陽鏡,臉龐滾著大粒汗珠。帆布椅下放著大大的白浴巾、日光浴油和幾本雜誌。兩個「爽口」牌汽水空易拉罐滾在那裡,一個看來被當煙灰缸用了。草坪上~條塑料引水軟管仍如上次沒形沒樣地扭著。
見我走近,笠原May欠起身,伸手把收錄機關了。她比上次見時曬黑好多。不是週末偶爾到海灘曬一次那種一般的黑。黑得十分均勻,全身上下真可謂從耳輪到趾尖統統黑得完美無缺。估計每天每日一味在這裡曬太陽來看,我在井底那幾天怕也不例外。我四下打量一番,院落光景同上次來時差不多少。剪割得整整齊齊的草坪舒展開去,放空水的水地乾涸得~看都覺得嗓子冒煙。
我在她旁邊的帆布椅坐下,從衣袋掏出檸檬糖。熱,糖和包裝紙全貼在了一起。
笠原May半天沒有開口,只顧盯視我的臉。「曖,擰發條鳥,臉上那塊濤到底怎麼回事?是青吧?」
「是啊,十有八九是清,我想。你問怎麼回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注意到時就已經那樣子了。」
技原May半支起身,往我臉上通規。她用指尖指去鼻側的汗,往上頂了下眼鏡梁。鏡片顏色很深,幾乎看不清裡面眼睛。
「可有過什麼感覺?為什麼變成那個樣子?」
「一點兒也沒有。」
「半點也?」
「從井裡出來不久往鏡子裡一看就這模樣,就這麼回事。」
··痛?」
「不痛,也不癢,只有點兒發熱。」
「去醫院了?」
我搖下頭:「去怕也沒用。」
「或許。」笠原May說,「我也討厭大夫。」
我摘下帽子,拿開眼鏡,掏手帕擦把額上的汗。灰T恤腋下已出汗出得發黑了。
「好漂亮的泳衣麻。」我說。
「謝謝。
「像是什麼廢物利用,最大限度利用有限能源。」
「家人不在時,上邊也解掉來著。」
「畸」
「當然噴,怎麼解也那麼回事,反正下邊沒有像樣的內容。」她辯解似地說。
她泳衣下凸現的Rx房確乎很小,且沒甚隆起。「就穿這玩藝兒游過?」我詢問。
「沒有。徹底的旱鴨子。你這擰發條鳥呢?」
「能游。」
「多遠?」
我用舌尖翻轉一下檸檬糖,說:「任憑多遠。」
「10公里?」
「差不多。」我想像自己在克裡他島海濱游泳的光景。導遊手冊介紹說沙灘白得反正就是白,海水顏色濃得像葡萄酒。我想像不出顏色濃如葡萄酒是什麼海。不過大約不壞。我再次擦把臉上的汗。
「家人現在不在?」
「昨天就去伊豆別墅了。週末,都去了。都去也不過父母和弟弟。」
「你不去?」
她做出略微聳肩的姿勢。接著從浴巾裡拿出短支「希望」和火柴,街在嘴上點燃。
「擰發條鳥,你臉怎麼那麼噁心啊?」
「在黑得要命的井底不吃不喝待了好幾天嘛,臉當然要不成樣子。」
笠原May摘下太陽鏡,臉轉向我。她眼旁仍有很深的疤痕。「曖,擰發條馬,生我的氣/』
「講清楚。我覺得自己有一大堆事情要考慮,顧不上生你的氣。」
「太太回來了?」
我搖頭道:「最近來了封信,說再也不回來了。既然信上說再不回來,也就是說久美子是不回來了。」
「一旦定下決心,絕不輕易改變——是這樣的人吧?」
「不改變的。」
「可憐的抒發條鳥,」笠原May說著直起身子,伸手輕碰我的膝蓋。「可憐啊抒發條馬!曖,擰發條鳥,也許你不相信,我真的直到最後都打算把你好端端從井裡救出來著,只不過想嚇唬你讓你受受罪,讓你發抖讓你喊叫罷了。想試驗一下你到什麼地步才能迷失自己才能驚慌失措。」
我不知說什麼合適,默默點頭。
「哎,以為我動真格的了?以為我真想讓你死在那裡廣
我手裡揉搓一會檸檬糖紙。「說不清楚啊。你那時說的話,聽起來既像是真格的,又像是僅僅嚇唬我。井上井下兩頭說話,聲波很是不可思議,表情也沒辦法判斷準確。不過說到底,我想這已不是何是何非那種性質的東西了。明白麼,現實這玩藝兒是由好幾層復合成的。所以,在那層現實裡或許你真要害我,而在這層現實裡你也許沒那個念頭。我想問題在於你取哪層現實,我又取哪層現實。」
我把揉成團的檸檬糖紙扔進「清爽」空罐。
「暖擰發條鳥,有件事求你,」笠原May說著,指一下草坪上的引水軟管,「用那軟管往我身上噴點水好麼?不常淋水,腦袋曬得要出毛病似的。」
我從帆布椅爬起,走到草坪那邊拾起藍色的塑料軟管。軟管熱乎乎軟乎乎的。我擰開樹陰下的自來水龍頭放水。一開始水在軟管裡升溫,出來艄水眼開水差不多,不一會一點點變涼,最後成了冷水。我朝躺在草坪上的笠原May身上使勁兒噴去。
笠原May閉緊雙眼,身體對著水簾。「涼絲絲的,舒服極了!你不也來點兒?」
「這可不是泳衣。」我說。不過眼看笠原May淋得真好像那麼暢快淋漓,便覺很難再忍耐下去,畢竟赤日炎炎。於是我脫去汗水打濕的T恤,彎腰往頭上澆水,又順便掬到嘴裡嘗了嘗,涼涼的滿好喝。
「哎,是地下水吧?」我問。
「是啊,從地下泵上來的,冰涼涼的很舒坦是吧?可以喝的!前段時間請保健站的人化驗過,說水質毫無問題,還說東京城裡很難有這麼好的水。化驗的人都好像很意外。但沒有飲用,總有點放心不下。這一帶房子建得密密麻麻的,誰知道混進什麼呢,對吧?」
「不過想起來也真是不可思議,對面它脅家幹得滴水皆無,這裡卻有這麼新鮮的水一個勁兒上躥。一胡同之隔,怎麼差得這麼懸殊?」
「這——,什麼道理呢?」笠原May歪頭沉思。「大概水脈不巧有了點變化,結果那邊並予了,這邊並沒幹。具體因為什麼我可不大清楚。」
「你家沒發生什麼不妙的事?」我試探道。
笠原May鎖起眉,搖搖頭道:『「這10年來,我家發生的唯一不妙的事,就是無聊、百無聊賴!」
笠原May由我往身上噴了一陣子水,然後邊用毛巾擦身邊問我喝不喝啤酒,我說想喝。她從家裡拿出兩罐Heineken,她一罐,我一罐。
「抒發條馬,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還沒想好怎麼辦。」我說,「不過有可能離開這裡,我想。或者離開日本也不一定。」
「離開日本去哪裡?」
「克裡地島。」
「克裡他島?這可和那個人有什麼關係?和那個叫作什麼克裡他的女的?」
「有一點點。」
經原May想了一會說:「把你從井裡救上來的也是那個叫作什麼克裡他的?」
「加納克裡他。」我說,「是的,是加納克裡地把我從井裡救上來的。」
「你肯定朋友多。」
「也不是。總的說來以少聞名。」
「可加納克裡他怎麼會曉得你在井底呢?下井的事你不是跟誰也沒說的嗎?那她怎麼曉得你在那裡呢?」
「不知道。」我說,「也請不出。」
「總之你是要去克裡他島?」
「還沒想定。我是說有那種可能性。」
留原May叼煙點燃,指尖碰下眼旁疤痕。
「「曖,擰發條鳥,你在井底的時候,我基本倒在這兒做日光浴。從這裡一邊望那空屋院子,一邊曬太陽想你來著——抒發條鳥就在那裡,就在黑咕隆咚的井底忍饑挨餓,正一步步接近死亡,他不可能從那裡出來,只我曉得他在那裡。這麼一想,我就可以非常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痛苦你的不安你的惶恐。嗯,知道麼?這樣我才覺得非常非常切近地接近了你擰發條馬這個人。真的沒打算害你喲,真的,不騙你。不過嘛,擰發條鳥,我是想再往前逼你幾步來著,逼到最後一步,逼到你站都站不穩怕得不得了再也堅持不住的時候。我想這對我對你都是好事。」
「但我覺得,一旦你真的逼到最後一步,說不定就一直逼到底。這可能比你想的容易得多。因為逼到最後一步。只消再進一步就完事了。並且事後你會這樣想:終歸還是這樣對我對你都好。」說罷,我喝q啤酒。
笠原M8y緊咬嘴唇沉思。「不是沒有可能。」她停頓一下,「我也把握不住的。」
喝光最後~口啤酒、我欠身立起,戴上太陽鏡,從頭頂套上濕透汗的T恤。「謝謝你的啤酒。』」
「曖,擰發條馬,」笠原May說,「昨晚家人去別墅以後,我也下井來看。在井底待了五六個小時,一動不動坐著。」
「那麼說,繩梯是作解開拿走的噴?」
笠原May稍微皺下眉頭,「不錯,是我拿走的。」
我視線落在草坪上。吸足水的地面蒸起煙田般的熱氣。笠原Mcy把煙頭投進『情爽」罐熄掉。
「起始兩三個小時沒什麼特別感覺。當然,黑得那麼厲害,多少有點心慌,但還算不上害怕呀驚恐什麼的,我不是一有點什麼就嚇得大嚷大叫那類女孩。心想不過黑點罷了,人家擰發條馬不也在這裡待了好幾天,不還說什麼危急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也沒有嗎!但兩三小時過後,我開始漸漸鬧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覺得一旦一個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身體就有什麼不斷鼓脹。就好像盆裡的樹根很快越長越大最後把盆脹裂似的,覺得那個什麼在我體內一個勁變大很可能最後把我自身稀里嘩啦地脹破。太陽光下好端端收斂在我身體裡面的東西,而在黑暗中卻像吸足特殊營養似地長得飛快,驚人地塊。我很想控制,但就是控制不住。這麼著,我一下子害怕得不行。那麼怕生來還是頭一次。整個人馬上就要給我體內那白白的爛泥似的脂肪塊樣的東西取代!它要一口吞掉我!抒發條鳥,那爛泥似的東西~開始真的很小很小的喲!」
笠原May閉住嘴,以追憶當時感受的神情注視自己的手。「真的很怕,」她說,「肯定我是想讓你也這麼怕來著,想讓你聽見它味喀昨略啃你身體的聲音來著。」
我在帆布椅坐下,看著笠原May/J』泳衣包著的形體。她雖已十六,但看上去不過一I一王四歲,Rx房和腰波還沒發育成熟。這使我想起用最少的線條栩栩如生勾勒出的圖形。但同時她的肢體又好像有一種令人感到老成的東西。
「這以前你可有過被玷污的感覺?」我不由問道。
「被玷污?」她略略瞇細眼睛看著我,「所謂被玷污,指身體?指給誰強xx了,是這個意思?」
「肉體上也好,或者精神上也好。」
笠原May視線落在自己身體上,爾後又折回我:「肉體上沒有。我還是處女呢!胸部讓男孩子摸過,隔衣服摸的。」
我默默點頭。
「精神上如何我無法回答,不明白精神上被玷污是怎麼回事。」
「「我也說不確切。那僅僅是有沒有那種感覺的問題。如果你沒那種感覺,那麼你就沒有被玷污,我想。」
「幹嗎問我這個?」
「因為我認識的人裡有幾個人有這樣的感覺,並且派生出許多複雜問題。還有一點想問:你為什麼老是沒完沒f他考慮死呢?」
她銜支煙,一隻手靈巧地擦燃火柴,戴上太陽鏡。「你不怎麼考慮死?」
「「考慮當然也是考慮,但不經常。有時候。和世上一般人~樣。」
「擰發條鳥,」笠原May說,「我是這麼想的,人這東西肯定一生下來就在自己本體中心有著各自不同的東西,而那一個個不同的東西像能源似地從內裡驅動每一個人,當然我也不例外。但我時常對自己不知所措。我很想把那東西在我體內隨意一脹一縮搖撼自己時的感覺告訴別人,但沒人理解。當然也有我表達方式不夠好的問題。總之誰都不肯認真聽我說下去。表面上在聽,其實什麼也沒聽進去。所以我時常煩躁得不行,也才胡來。」
「胡來?」
「如把自己門在井底,騎摩托時兩手從後面摀住開車男孩的眼睛。」說著,她把手按在眼旁傷疤上。
「摩托車事故就是那時發生的?」我問。
笠原May露出詫異的神情看著我,問話好像沒聽到。但我口中說出的理應一字不漏傳到她耳朵。她戴著深色太陽鏡,看不清她眼神,但其整個面部倏然佈滿一種麻木陰影,宛似油灑在靜靜的水面。
「那男孩怎麼樣了?」我問。
笠原May兀自叼煙看我。準確說來,是看我的病。「擰發條鳥,我非得回答你的問話不成?」
「不願回答不回答也可以。話是你引起的,你不願說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笠原May全然不作一聲,彷彿很難決定怎麼樣才好。她把煙大口吸入胸腔,又徐徐吐出。然後懶洋洋摘下太陽鏡,緊緊閉起眼睛仰面對著太陽。見得如此動作,我覺得時間的流動正一點點減速。時間的發條似乎開始鬆動,我想。
「死了。」良久,笠原May終於放棄什麼似的,以毫無生氣的聲音說。
「死了?」
笠原May把煙發抖落地面,拿起毛巾一次接一次擦臉上的汗。之後就像想起一件忘說了的事,事務性地迅速說道:「因為那時速度已相當快。在江之島附近。」
我默默著她的臉。笠原May兩手抓著白色的沙灘巾按住兩顆。香煙從指間冒著白煙。沒有風,煙筆直向上升去,宛如極小的狼煙。看樣子她仍在猶豫不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至少在我眼裡如此。她吃力地站在這狹窄的分界線久久地左右搖晃,但歸終她沒倒往任何一邊。簽原May猛地繃緊表情,把沙灘巾放在地上,吸了口煙。時近5點,而熱浪絲毫沒有收斂。
「我害死了那個男孩。當然不是有意。我只想逼到最後一步。以前那種事我們也做了好些次,做遊戲似的。騎摩托時我從背後捂他的眼睛或桶一下助巴……但那以前什麼也沒發生,偏偏那時候,笠原May抬頭看我。
「嗯,抒發條馬,我沒那麼感到自已被法污什麼的。我只是總想接近那片爛泥,想把自己體內那片爛泥靈巧地引出消滅乾淨。而為引它出來,我確實需要逼到最後一步。不那樣就不可能把那東西很好地詼出來,必須給它好吃的誘餌。」說到這裡,她緩緩搖下頭。『哦想我沒被法污,但也沒有獲救。眼下誰都救不7我。嗯,抒發條鳥,在我眼裡世界整個是個空殼。我周圍一切一切都像是騙子。不是騙子的只有我體內那片爛泥。」
笠原May有規則地輕輕喘息許久。不聞鳥叫不聞蟬鳴一無所聞,院子裡靜得出奇。世界真好像徹底淪為空殼。
笠原May像陡然想起什麼,朝我轉過身體,表情已從她臉上消失,如被什麼沖洗一盡。「你同加納克裡他那個人睡了?」
我點頭。
「去克裡他島可能寫信來?」笠原May說。
「寫,要是去克裡地島的話。只是還沒算最後決定。』」
「反正打算去是吧?」
「我想大概會去。」
「曖,這邊來,擰發條鳥。」說著,答原May從帆布椅欠起身。
我離開帆布椅走到笠原May跟前。
「坐在這裡,抒發條馬。」答原May說。
我乖乖在她身旁坐下。
「臉轉到這邊來,擰發條馬。」她面對面靜靜看一會我的臉。爾後一隻手放在我膝蓋,另一隻手心按住我臉上那塊病。
「可憐的抒發條鳥,」笠原May自言自語地說,「你肯定得承受很多很多東西,知覺也罷不知覺也罷,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就像雨落荒原。嗯,閉上眼睛,擰發條鳥,像用漿糊料上似地閉得死死的。」
我死死閉上眼睛。
笠原May把嘴唇吻在我臉頰那塊病上。唇又小又薄,極像製作精巧的假唇。隨後地伸出舌頭,在病上均勻地慢慢地舔著。另一隻手則始終放在我膝頭。一種溫暖濕潤的感觸從很遠的地方——比穿過全世界所有荒原還要遠的地方朝我趕來。接著,她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眼旁傷疤上。我輕輕撫摸那條長約1厘米的疤痕。撫摸中,她意識的律動順我指尖傳來。那是似乎尋覓什麼的微顫。或許應該有人緊緊擁抱這個少女,除我以外的什麼人,具有能給予她什麼的資格的人。
「要是去了克裡地島,可得給我寫信喲擰發條鳥。我,頂喜歡接好長好長的信,可是誰都不寫給我的。」
「我寫。」我說。17最簡單的事形式洗練的復仇吉他盒裡的東西
次日早,我去照護照用的相片。往攝影室椅上一坐,攝影師以職業目光往我臉上審視良久。之後不聲不響退回裡間拿來粉筆樣的東西往我右臉頰那塊症上塗了塗。接著後退杯細調整照明的亮度和角度,以使病不至於顯眼。我對著照相機鏡頭,按攝影師咐吩在嘴角浮出淡淡微笑樣的東西。攝影師說後天中午可以洗出,叫我偏午時分來取。回到家,給舅舅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可能幾周內離開這座房子。我道歉說沒有及時告訴他久美子已不辭而別,說從其事後來信看,她恐怕很難重返這個家,而作為我也想離開一段時間——多長時間現在還說不準。聽我大致說完,舅舅在電話另一端若有所思地良久沒有開口。
「我倒覺得久美子和你一向相處得很和睦似的……」舅舅輕歎~聲。
「說實話,我也那麼認為來看。」我老實說。
「你不願意說不說也沒什麼——久美子出走可有什麼像樣的理由?」
「估計有了情人。」
「有過這種跡象?」
「不不,跡像什麼的倒沒有。可本人那樣寫的,信上。」
「是這樣。」舅舅說,「那麼說,就真是那麼回事了?」
「大概是吧?」
他再次歎息。
「我的事您別擔心。」我以開朗的聲音安慰舅舅說,「只是想離開這裡一些日子。一來想挪個地方換換空氣,二來也想慢慢考慮下一步怎麼走。」
「去哪裡可有目標?」
「可能到希臘去,我想。有朋友在那邊,以前就邀我去看看。」因說謊,心裡有點不快。但在這裡把實情一五一十準確而明瞭地講給舅舅實在非常困難。徹底說謊還倒容易些。
「晤。」他說,「沒關係的,反正我那房子往下也不打算租給人,東西就那麼放在裡面好了。你還年輕,從頭做起也來得及,去遠處放鬆一段時間也好。希臘卜…·希臘怕是不錯的吧。」
「總是給您添麻煩。」我說,「不過,要是我不在期間因為什麼情況要把房子租給誰的話,現有東西處理掉也可以的,反正沒什麼值錢貨。」
「不必不必,下面的事由我考慮安排就是。對了,近來你在電話中說的什麼『水脈受阻』,怕是跟久美子事有關吧?」
「是啊,多少有點兒。給人那麼一說,我心裡也不夠平靜。」
舅舅似在沉吟。「過幾天去你那邊看看如何?我也有些想親眼瞧瞧怎麼回事。也好久沒過去了。」
「我什麼時候都無所謂,什麼節目都沒有的。」
放下電話,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這幾個月時間裡,一股奇妙的水流把我衝到這裡。現在我所在世界同舅舅所在世界之間,出現一堵肉眼看不見的厚厚的高牆,將一個世界同另一世界隔開。舅舅在那一邊,我在這一邊。
兩天後,舅舅到家裡來了。看看我臉上的病,他沒說什麼,大概不知怎麼說好吧,只是費解地瞇細一下眼睛。他拎來一瓶上等蘇格蘭威士忌和一盒在小田原買的什錦魚糕。我和舅舅坐在簷廊裡邊吃魚糕邊喝威士忌。
「簷廊這東西還是有好處的啊!」說著,舅舅頻頻點頭。「公寓當然沒簷廊,有時候挺叫人懷念的。不管怎麼說,簷顧自有簷廊的情趣。」
舅舅望了一會空中懸掛的月亮。白白的一彎新月,嚴然剛剛打磨出來的。那東西居然持續浮在空中而不掉下,我很有點不可思議。
「哦,那症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弄出來的?」舅舅若無其事地問。
「不清楚。」我喝了口威士忌,「注意到時就已經在這兒了,大約~星期前吧。我也想解釋得好些詳細些,但做不到,沒辦法。」
「找醫生看了?」
我搖頭。
「還有一點我不太明白,這東西同久美子出走會不會有某種關聯呢?」
我搖搖頭:「痛總之是久美子出走後才有的。從順序上看應該有關聯,至於是不是因果關係我也不明白。」
「臉上冷不防冒出塊病,這事我還沒聽說過。」
「戲也沒聽說過。」我說,「不過,說倒說不好,反正我覺得好像已慢慢對它習慣些了。當然,冒出這麼個勞什子,一開始我也吃了一驚,很狼狽。~看見自己的臉心裡就難受,心想要是一輩子這東西都賴在這兒不掉可怎麼辦。但不知為什麼,隨著時間的過去,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了,甚至覺得並不那麼糟。什麼緣故我弄不明白。」
舅舅「吻』了~聲,用不無疑惑的目光久久打量我右臉頰的游。「也罷,既然你那麼說,那怕也沒什麼的。終究是你的問題嘛。需要的話,可以給你介紹一兩個醫生。」
「謝謝。眼下找不打算去找醫生。估計找也不管用。」
舅舅抱臂往上看一會天空。和往日一樣,看不見星星,只一彎明晰的新月。「我有好長時間沒和你這麼慢慢說話了,以為放鬆不管你和久美子兩個也能和睦相處。再說我這個人原本就不喜歡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
我說這我非常明白。
舅舅咪呢卿卿搖一會杯裡的冰塊,喝~口放下。「近來你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很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麼水脈受阻啦,風水如何如何啦,久美子出走啦,一無臉上忽然冒出痛啦,要去希臘一段時間啦。這倒也罷了,畢竟是你老婆出走,是你臉上有痞。這麼說或許欠妥,並非我老婆出走,並非我臉上有病,是吧?所以,你不想細說,不說也未嘗不可,我也不願多嘴多舌。只是我想,你最好認真考慮一下:自己最主要的事情是什麼廣
我點點頭:「考慮了很多很多,但很多事情極為錯綜複雜,不可能解開來一個一個思考。也不知怎麼才能解開。」
舅舅微微笑道:「訣竅倒是有的,有訣竅保證你順利得手。世上大多數人所以出現判斷錯誤,無非因為不曉得這個訣竅。失敗了就牢騷滿腹,或委過於人。這樣的例子我實在看得膩了,坦率地說也不大樂意去看。所以,讓我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所謂訣竅,就是首先從不怎麼重要的地方下手。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從A到Z編排序號,那麼應該由XYZ開始,而不是由A開始。你說事情盤根錯節過於複雜沒辦法著手,那恐怕是因為你想從最上面的開始解決。當你要做出一項重大決定時,最好從似乎無所謂的地方著眼,從誰看都一目瞭然誰想都豁然明白那種簡直有些滑稽傻氣的地方入手,而且要在這似乎滑稽傻氣的地方大量投入時間。
「我做的當然不是了不起的大買賣,不外乎在銀座開四五家飲食店,在世人眼裡不值一提,不值得自鳴得意。但如果單就成敗而論,我可是一次也沒失敗過。因為我一貫按這個訣竅行事。其他人往往輕易跳過任何人都一目瞭然那種似乎滑稽傻氣的地方一門心思往前趕。我則不然,而在看上去滑稽傻氣的地方投入最長時間。因我知道在這種地方花的時間越長,往下就越省事。」
舅舅又呷了口威士忌。
「舉例說吧,想在某處開一家店,飯店也好酒吧也好什麼都好,那就先想像一下,想像開在哪裡合適。好幾個地點可供選擇,而終歸只能選一個。如何選擇才好?」
我想了想說:「那怕要就各種情況預算一番:如定點在這裡,房租多少,貸款多少,每月償還多少,客流多少,返桌率多少,人均消費多少,人工費多少,賠賺!臨界點多少…無非這些吧。」
「若這麼幹,十之八九的人必然失敗。」舅舅笑道,「告訴你我怎麼幹。一旦我覺得一個地點合適,我就站在那跟前,一天站三四個鐘頭,一連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只管靜靜觀察那裡來往行人的面孔。不用想什麼,不用計算什麼,只消注意什麼人以什麼樣神情從那裡走過即可。起碼花一同時間。那時間裡勢必要著三四千人面孔吧?何況有時花更多時間。但看著看著自會豁然開朗,好像雲開霧散一樣,明力過來那裡到底屬於怎樣的地點,該地點到底需求什麼。如果該地點需求的同自己需求的截然不同。那就到此為止,而去別處重複同樣程序。但如果覺出那地點需求的同自己所需之間有共通點或折衷點,就算踩著了成功的尾巴,往下只要緊緊抓住不放即可。但為抓住它,就必須傻子似地不管下雨下雪都站在那裡以自己的眼睛盯視別人的面孔。計算之類此後盡可你怎麼算。我這個人嘛,總的說來很講現實。只相信自己兩眼徹底看明白的東西。什麼道理呼方案呼計算呀或者什麼什麼主義什麼什麼理論等等,基本上是為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分辨事物的人準備的。萬世上大多數人也的確不能以自己眼睛分辨事物。至於為什麼我也不明白。本來想做任何人都應該做得到的。」
「大概不僅僅是靠魔感吧!」
「魔感也是要的,」舅舅和悅地笑道,「但不僅僅是那個。我在想,你應該做的事也還是要從最簡單的地方開始考慮。比如說,老老實實地站在某個街角每天每日觀看人的面孔。不必匆忙做出決定。或許不夠暢快,但有時候是需要沉下心來多花些時間的。」
「您是叫我暫且留在這裡別動步?」
「不,我的意思並不是叫你留下或去哪裡。想去希臘去也可以,想留下來留也無妨,先後順序應由你決定。只是,我一直認為你同久美子結婚是件好事,我想對久美子也是好事。卻不知為何突然間分崩離析了,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又一件事。你怕也稀里糊塗吧?」
「稀里糊塗。」
「既然如此,我想你還是訓練一下以自己眼睛看東西為好,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不要怕花時間。充分地投入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乃是最為形式洗練的復仇。」
「復仇!」我有點愕然,「指的什麼?這復仇?到底對誰復仇?」
「噢,意思你也很快就會明白的。」
我們坐在簷廊一起喝酒,加起來也就是一小時多一點。之後舅舅起身,說了聲打擾這麼久,就回去了。剩得自己一人,我靠在簷廊柱子上茫然看著院子和月亮。一時間裡我可以把舅舅留下來的現實空氣樣的氣息盡情吸入肺腑,我因此得以放鬆下來——好久沒放鬆過了。
但幾個小時過去,那空氣漸漸稀薄起來後,周圍又籠罩在淡淡哀愁的衣袍中。歸根結底,我在這邊的世界,舅舅在那邊的世界。
舅舅說考慮事情須從最簡單處開始。問題是我無法區別哪裡簡單哪裡複雜。所以,翌日早晨上班高峰過後,我離家乘電車來到新宿。我決定站在這裡實際觀看——僅僅看——人們的面孔。我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處,但我想總比什麼也不做好些。既然不厭其煩盯視人們面孔是個簡單例子,何妨就此一試。至少應沒有損失。若是順利,說不定得到某種暗示,暗示什麼對我是「簡單的事情」。
第一天,我坐在新宿站前花壇邊兒上,定定地看眼前來往行人的臉看f大約兩個小時。但那裡通過的人數量太多,腳步也快,很難看好哪個人的臉。況且坐的時間一長,便有流浪漢模樣的人上前健低嘖嘖。警察也好幾次從我跟前走過,三番五次審視我的臉。於是我放棄站前,另外物色可供我放心打量行人的場所。
穿過高架橋,移往西口,四處轉I~會後,發現一座大廈前有一方小廣場。廣場有式樣別緻的長椅,盡可坐在上面隨意打量行人。行人數量沒站前那麼多?也沒有衣袋揣著小瓶威士忌的流浪漢。我在「丹金」糕點店買來炸面圈和咖啡當午餐吃了,在那裡坐f一天。傍晚下班高峰到來前起身回家。
起始眼裡儘是頭髮稀少者。由於受笠原May一起為假髮公司做調查時的影響,眼睛總不由跟蹤發稀頭禿之人,並迅速分成松竹梅三類。而若這樣,倒不如給笠原May打電話再和她一同打工去好f。
但過7幾日,開始不思不想地專心看起人們面孔來。路過的人大部分是大廈辦公室裡的男女職員。男的白襯衣領帶公文包,女的大多高跟鞋。此外也有來設在大廈裡的餐廳和商店的人,還有為登樓頂觀光合而來的一家家老小。但總的來說人們並不那麼步履匆匆。我便在無特定目標的情況下呆呆注視他們的面孔。每當有某一點引起我興趣的人,就往其臉上多掃幾眼,並以視線跟蹤。
一周時間天天如此。在人們上完班的10點左右乘電車來新宿坐於長椅,幾乎巋然不動看行人一直看到4點。實踐起來才體會到,如此一個接一個以眼睛追逐行人時間裡,腦袋便像拔掉活塞似地變得空空洞洞。我不向任何人搭腔,也沒人對我開口。什麼也不思,什麼也不想。有時覺得自己彷彿成了石椅的一部分。
只一次有人向我搭話。是位衣著考究的瘦些的中年女子。身穿甚為合體的鮮艷的粉紅色連衣裙,戴一副枇杷框深色太陽鏡,頭上一頂白帽,手上是網狀圖案的白皮手袋。腿很誘人,腳上是很顯高的簡直一塵不染的白皮涼鞋。妝化得頗濃,但不致使人生厭。女子問我可有什麼為難事。我說也沒什麼。她問那你在這裡幹什麼呢每天都在這裡看到你,我回答著別人的臉。她問看別人可有什麼目的,我說倒也沒什麼特別目的。
她從手袋取出弗吉尼亞長過濾嘴,用小巧的金打火機點燃,並勸我吸一支,我搖下頭。然後,她摘下太陽鏡,不聲不響細細端詳我的臉。準確說來是端詳我的痞。我回報以凝視她的眼睛。但那裡邊讀不出半點情感漣漪,單單是一對功能準確的黑色眸子。她鼻子又小又尖,嘴唇很細一條,口紅塗得一絲不苟。很難看出年齡,大約四十五歲吧。乍看顯得更年輕些,但鼻測線條透出很獨特的疲憊。
「你,有錢?」她問。
「錢?」我吃一驚,「什麼意思,幹嗎問錢?」
「隨便問問。問你有沒有錢,缺不缺錢花。」
「眼下倒還算不上很缺。」我說。
她略略抿起嘴角,極投入地看著我,似在玩味我剛才的答話。之後點點頭,戴上太陽鏡,把煙扔在地上,倏地起身揚長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注視她消失在人流中。大概神經有點故障。不過那身穿戴又那般無可挑剔。我用鞋底碾死她扔下的煙頭,緩緩環視四周。四周依然充滿一如往日的現實。人們帶著種種樣樣的目的由某處而來向某處而去。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我做個深呼吸,繼續不思不想地打量眾人面孔。
在此共坐了11天。每日喝咖啡,吃炸面圈,兀自盯視眼前穿梭的數以千計的男女面孔。除去同那個向我搭話的打扮得體的中年女子簡單交談幾句,11天時間我沒對任何人吐過隻言片語。特殊事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發生。但這11天時間幾乎一無所獲地過去之後,我仍未摸得任何邊際。我依然無奈地徘徊在四顧茫然的迷途中,甚至最簡單的頭緒也未找到。
但在第11天傍晚發生一樁怪事。那是個星期天,我坐在那裡,平時起身時間過了也沒動身,繼續打量人們面孔。星期天有與平時種類不同的人來到新宿,且沒有人流高xdx潮。驀地,一個手提黑吉他盒的年輕男人落入我的視野:個子不高不矮,黑塑料框眼鏡,長髮披肩,藍牛仔褲配粗紋棉布衫,腳穿已開始變形的輕便運動鞋。他臉朝正前方,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從我眼前穿過。見得此人,有什麼觸動了我的神經,心底奏出低嗚。我認得他,我想,以前在哪裡見過他。但到想起花了好幾秒:是那個冬夜在札幌那家酒吧唱歌的漢子,不錯,正是他。
我馬上從椅子立起,急步追去。總的說來他腳步很是悠閒自得,因此我很快就趕了上去。我合著他的步調,拉開10米左右距離尾隨其後。我很想向他搭話。三年前你怕是在札幌唱過歌吧,我在那裡聽過你的歌——想必我會這樣說。「是嗎?那太謝謝丁。」——他大概如此應對。可往下說什麼好呢?「其實那天夜裡我老婆做人流手術來著,最近又離家出走了,她一直跟一個男的睡覺。」莫非我這麼說不成?車到ul前必有路,反正尾隨不放就是。尾隨時間裡計上心來亦未可知。
他往與車站相反方向走麥。穿過高樓林立地段,穿過甲州大街,朝代代水方向趕去。想什麼我不知道,總之他像聚精會神思考什麼。路也好像很熟,一次也沒東張西望或遲疑不決。國視前方,步調始終一致。尾隨過程中,我想起久美子做手術那天的事。3月初的札幌。地面凍得硬邦邦的,雪花不時飄飄灑灑。我再次返回札幌街頭,滿腑滿肺地吸入凍僵的空氣,看著眼前哈著白氣的人們。
說不定從那時起有什麼開始變化,我不禁想道。沒錯,水流是以那時為界開始在我周圍現出變化的。如今想來,那次人流手術對我們兩人來說乃是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事件。然而當時我未能充分認識到其重要性。我是過於注重人洗手術這一行為本身了,而真正重大的或許更在別處。
我不得不那樣做。而那樣做我想對我們兩人是最為正確的。跟你說,那裡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現在還不能說出的事也在那裡。不是我有意瞞你。只是我還沒信心斷定那是否屬實。所以現在還不能把它說出口來。
當時的她還沒有把握斷定那個什麼是否屬實。毫無疑問,較之人流手術,那個什麼更同妊娠有關,或者與胎兒有關。而那到底是什麼呢?是什麼使久美於困惑到那般地步呢?莫非她同除我以外的男人發生關係從而拒絕生下那個孩子不成?不不,那不可能。她自己斷言那不可能。那的確是我的孩子。但那裡又有不能告訴我的什麼。而那個什麼,又同這次久美子的離家出走有密切關聯。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
可是我全然揣度不出那裡邊究竟隱藏怎樣的秘密。我一個人被拋棄在黑暗之中。我所明白的只有一點:久美子不會再回到我身邊,除非我解開那個什麼的秘密。不多一會,我開始感覺到體內泛起一股靜靜的憤怒。那是我肉眼看不見的針對那個什麼的憤怒。我伸長腰,大口吸氣,平復心跳。然而那憤怒如水一樣無聲無息浸潤我身體每一部位。那是帶有悲涼曠味的憤怒,我無處發洩,也全然無從化解。
漢子繼續以同一步調行走。穿過小田急線,穿過商業街,穿過神社,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為不引起他注意,我隨機應變地保持適當距離,一直尾隨不懈。他顯然沒覺察我的跟蹤,一次也沒回頭。此人的的確確有某種非同尋常之處,我想。他不僅沒有回頭,旁邊也一眼沒看。注意力如此集中到底在想什麼呢?或者相反什麼也沒想?
不久,漢子離開人來人往的道路,走進滿是雙層民宅的幽靜地段。路窄彎多,兩旁相當陳舊的住宅櫛比鱗次,間無人息,靜得出奇。原來一半以上都成了空房。空房門上釘著木板,掛著「待建」標牌,且不時閃出雜草叢生的空地。空地圍著鐵絲網,恰似掉牙後的牙豁。想必這一帶將很快整片拆除另建新樓。而在有人居住的房子前面,緊挨緊靠地擺著牽牛花或什麼花的花盆。三輪車扔在那裡,二樓窗口晾出毛巾和兒童泳衣。幾隻貓躺在窗下或門日懶洋洋望著我。雖是天光尚亮的薄暮時分,卻無人影可尋。我已搞不清這是地圖哪一位置。甚至,南北也分辨不清。估計是佐佐木、千馱谷和原宿三站之間的三角地帶,但沒有把握。
不管怎樣,這是大都市正中被冷落了的一個死角。大概因為原有道路狹窄難以通過車輛的緣故。結果只有這一角房地產開發商長期以來手未伸到。踏入這裡,彷彿時光倒流二三十年。意識到時,剛才還滿耳鼓噪的汽車聲像被吸入哪裡似地沓無所聞。漢子手拎吉他盒在這迷宮般的路上穿行,最後在集體宿舍樣的木屋前停住腳步。繼而開門進去,把IJ帶上。門似乎沒鎖。
我在門前站了一會。表針指在6時20分。之後靠在對面空地鐵絲網上,觀察建築物外形。一座隨處可見的雙層木結構宿舍。這從門口氣氛和房間配置即可看出。學生時代我也住過一段時間這種宿舍。一進門有拖鞋櫃,廁所共用,房間均帶有小廚房——住的不是學生便是單身職工。但這座建築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不聞聲響,不見動靜。貼有塑料飾板的房門沒有房客名牌掛出。大概前不久摘掉的,尚有細細長長的白痕。儘管四下裡午後褥暑未消,每個房間卻窗扇緊閉,裡面垂著窗簾。
也許這座宿舍不久也將同周圍房屋一起拆除的關係,裡面空空無人。果真如此,那麼提吉他盒的漢子來此幹什麼呢?我以為他進去後某個房間的窗戶會豁然打開,等了一會,依然毫無動靜。
但我又不可能在這無人通行的小巷裡永遠靜等下去,遂走近這宿舍模樣的建築物推門。門果然未鎖,一下子朝裡推開。我暫且不動,在門口窺看情況。裡面黑麻麻的,一眼很難看出有什麼。所有窗口又關得嚴嚴實實,滿是悶乎乎的熱氣,一股很像在井底嗅到的毒氣味兒。由於熱,襯衫腋窩全都濕透,耳後一道汗水淌下。我毅然跨進門去,把門輕輕帶上。我想通過信箱或鞋櫃上的名簽(假如有的話)來確認是否還有人入住。但這時我突然注意到裡面有人,有誰死死盯著我。
緊靠門右側有個高些的拖鞋櫃樣的東西,有誰埋伏似地躲在那後面。我屏住呼吸,注視黑幽幽熱乎乎的裡面。躲在那裡的是我剛才跟蹤的那個手提吉他盒的年輕漢子,他一進門便偷偷躲在鞋櫃後頭。我心怦怦直跳,像有人就在我喉頭下敲釘子。此人到底在那裡幹什麼呢?或許等我,或許……「你好,」我斷然打聲招呼,「有件事想請教……」
不料這當兒有什麼冷不防打在我肩上,毫不留情。我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受到強烈的肉體衝擊,眼睛有些發黑。我懵懵懂懂仁立不動。但一瞬間我立時明白過來:是棒球很!漢子從鞋櫃後像猴子般一躍而起,用棒球棍狠狠打在我肩上。趁我發愣當口,再次舉棍擊來。我來不及閃身,這次打在左臂,剎那間左臂沒了知覺,但不痛,只是失去知覺,就好像左臂整個消失在空中。
但同時我幾乎條件反射地飛腳踢在對方身上。上高中時跟一個有段位的空手道朋友非正式簡單學過幾手。那朋友只讓我日復一日練習踢腳。不擺任何花架子,只練習盡量強有力盡量居高臨下以最短距離踢去。朋友說緊急關頭這招最有用場。的確如其所說。漢子滿腦袋裝的是揮棍打人,根本沒考慮可能被踢。我也正在衝動之中,不知到底踢在哪個部位。儘管踢本身並未十分用力,但漢子還是嚇得萎縮下來,再不舉棍,彷彿時間在此中斷似地以呆愣愣的眼神看著我。我乘機更准更狠地朝男子小腹踢去。趁他痛得彎腰之時我一把奪過其手中球棍,這回朝側腹猛增。男子要抓我的腳腕,遂又踢了一腳,踢在同一部位。爾後用球棍打他的大腿。男子發出悲鳴般沉悶的聲音,倒在地上。
起初增打他莫如說更出於恐怖和衝動,是為了不使自已被打。在他倒地之後,開始變為明確的憤怒。剛才路上想久美子時湧上來的靜靜的憤怒仍殘留在心頭,而現在則釋放出來,膨脹起來,火焰般燃燒上來,由憤怒而近乎深惡痛絕。我又一次用棒球棍打在他大腿上。漢子嘴角有口水淌出。我被棍擊中的肩頭和左臂開始一點點火辣辣作痛。這疼痛更扇起我的怒火。男子的臉痛苦地扭歪著,但他仍想用胳膊支起身來。我因左手用不上力,索性扔掉棒球棍,騎在漢子身上掄起右手狠打他的臉,一字接一掌打個不停,直打到右手發麻變痛。我準備打昏他為止。遂抓起他的領口,往地板磕他的頭。我從來沒有和誰這麼廝打過,一次也沒有,也沒有這麼狠命打過人。但此時不知何故,竟一發不可遏止。腦袋裡也想適可而止,告誡自己再打就失手了,再打這傢伙站都站不起來了!然而欲罷不能。我知道自己已分成兩個,這邊的我無法阻止那邊的我。我身上一陣發冷。
這時我發覺這小子在笑,被我毆打當中還朝我陰陽怪氣地冷笑,打得越凶他笑得越厲害。最後他鼻子出血,嘴唇裂開流血,但仍嗆著自己口水笑得嗤嗤有聲。我想這傢伙怕是腦袋失靈了,遂停止毆打,站身起來。
四下看去,發現黑吉他倚在鞋櫃橫頭。我扔下仍在笑的漢子不管,過去把吉他盒撩在地板上,打開卡口,掀開盒蓋。裡面什麼也沒有,空的!沒有吉他,沒有蠟燭。漢子見了,邊咳邊笑。我陡然~陣胸悶,彷彿建築物中悶熱的空氣頓時變得令人難以忍受。霉氣味兒、身上出汗的感觸、血和口水味兒,以及自己心中的憤怒與憎惡,一切一切都變得令人忍無可忍。我開門出去,又把門關上。周圍依然沒有人影,只見一隻褐色的大貓看也不看我一眼穿過空地。
我打算趁無人盤問時溜出這地段,但弄不清哪個方向,邊約摸邊走,最後還是找到了開往新宿方面的都營公共汽車站。我想在車來之前好歹平息一下呼吸,清理一下腦袋。然而呼吸照樣紊亂,腦袋也無從清理。我不過想著人們的面孔而已,我在頭腦中這樣重複道,不過如同舅舅做過的那樣在街頭打量行人面孔而已,不過想從最簡單的迷團解起而已。跳上汽車,乘客們一齊朝我看來。他們驚愕地看我一會,隨後很不自在似地移開目光。我以為是臉上病的關係,好半天才意識到原來由於我白襯衣濺有血跡(儘管幾乎全是鼻血)和我手中握著棒球棍。我下意識地把棒球棍帶了來。
終歸我把棒球棍拿回家扔進壁櫥。
這天夜裡,我通宵未眠。時間越長,被漢子用棒球棍打中的肩膀和左臂越是腫脹,陣陣作痛,右手也總是有一次一次又一次毆打那漢子時的感觸。墓地,我發覺右手依然接得緊緊的做格鬥狀。我想鬆開,可手偏不聽使喚。首先我想睡一覺。而若如此睡去,必做噩夢無疑。為使心情鎮定下來,我去廚房坐在餐桌前去喝舅舅剩下的威士忌,用盒式磁帶聽安詳的音樂。我很想同誰說話,希望有人向我搭腔。我把電話機搬上餐桌,連續望幾個小時。我期待有人打電話給我,誰都可以,是人就可以,縱使那個謎一樣的奇妙女郎也可以。誰都可以,再無聊的髒話也可以,再不吉利的惡言惡語也可以。總之我想有人跟我說話。
然而電話鈴硬是不響。我把瓶裡差不多剩有一半的威士忌全部喝乾,外面天亮後上床睡了。睡前我暗暗禱告:保佑別讓我做夢,讓我睡在一片空白中,只今天一天足矣。
但我當然做夢了,且是預料中的噩夢。那個手拎吉他盒的漢子來了,我在夢中採取與現實完全相同的行動:盯梢,打開宿舍門,被他一棍打中,繼而由我打他,打、打、打。但從這裡開始跟事實不同起來。我打完站起身後,漢子仍然淌著口水,一邊大笑一邊從衣袋取出刀來。刀很小,樣子甚是鋒利。刀刃在窗簾縫瀉進的一縷夕暉下閃閃發出骨頭般的白光。但他並未拿刀衝我刺來。他自己脫去衣服,赤身裸體,簡直像削蘋果皮一般刷刷剝起自己的皮膚。他大聲笑著剝得飛快。血從肌體滴下,地板現出黑乎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池。他用右手利左手的皮,又用剝得鮮血淋漓的左手剝右手的皮,最後數個人成了鮮紅鮮紅的肉塊。然而成肉塊後他仍然張開黑洞洞的嘴笑。唯獨眼球在肉塊中白亮亮地大角度轉動不已。不久,被剝下的皮件隨著高亢得不自然的笑聲吱吱作響地朝我爬來。我想跑,但腿動不了。那皮膚爬到我腳前,慢慢爬上我的身體,旋即由上而下血淋淋罩住我的皮膚。漢子那粘乎乎的滿是血水的皮一點點,(在我皮膚上,合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氣味充溢四周。那張皮如薄膜一般蓋住我的腳、我的軀幹、我的臉。稍頃眼前變黑,僅有笑聲空甕甕迴響在黑暗中。隨即我睜眼醒來。
醒來時,頭腦亂作一團,戰戰兢兢。好半天連自身存在都難以把握。手指瑟瑟發抖。但與此同時,我得出了一個結論:
我選不了,也不該逃。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不管逃去哪裡,那個都必定尾隨追來,哪怕天涯海角。18來自克裡他島的信從世界邊緣跌落的人好消息是以小聲告知的
反覆思考,最後我還是沒去克裡他島。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動身去克裡他島前一個星期——正好一個星期——提著滿滿裝著食品的紙袋來我家給我做了晚飯。吃晚飯時我們幾乎沒怎麼正經交談。吃罷收拾好後,我說覺得好像很難和你一道去克裡他島。她沒怎麼顯出意外,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她一邊用手指挾著前額變短的頭髮一邊說:
「非常遺憾您不能一起去,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放心,克裡他島我一個人可以去。我的事您不必掛念。」
「出發準備都做好了?」
「需要的東西基本齊全了。護照、定機票、旅行支票、皮箱。算不上大不了的行李。」
「姐姐怎麼說的?」
「我們是對十分要好的姐妹,遠離叫人很不好受,兩人都很難過。不過加納馬爾他性格剛毅,腦袋又靈,知道怎樣對我有利。」隨即她浮起優雅的微笑著我的臉,「你是認為還是留下來好噗?」
「是啊。」我說。然後起身拿水壺燒水準備沖咖啡。「是那樣覺得的。近來我想來著,我固然可以從這裡離開,卻不能從這裡逃離。有的東西哪怕你遠走天涯也是無法從中逃離的。我也認為你去克裡他島合適,因為可以在多種意義上清算過去,從而開始新的人生。但我情況不同。」
「指久美子?」
「或許。」
「你要在這裡靜等久美子回米?」
我倚著洗碗池等水開。但水總不肯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沒有線索什麼也沒有。但有一點點我慢慢想通了,那就是有什麼非做不可。光坐在這裡柏等久美子回來也不是辦法。既然希望久美子重新返回,我就必須以自己的手持清很多很多事情。」
「但又不知怎麼辦好是吧?」
我點頭。「我可以感覺出有什麼東西正在我身邊一點點成形。雖然很多事情還都模糊不清,但裡邊應該存在類似某種聯繫的東西。當然,不能生拉硬扯。只有等待時機,等待事情再多少變得清晰一點,我想。」
加納馬爾地妹妹雙手擺在桌面,就我說的想了想,說:「不過等待可不是那麼好玩的喲!」
「那怕是的。」我說,「恐怕比我現在預想的要難以忍受得多。畢竟孤零零剩在這裡,各種問題都懸而未決,且又只能死死等待不知是否真能到來的東西。坦率地說,可能的話我也恨不得把一切扔開不管,和你同去克裡他島,一走了之。很想忘掉一切,開始新的生活。為此旅行箱都買了,護照用的相片也照了,東西也整理了。真的是打算離開日本。可我又怎麼都抖落不掉一種預感一種感觸,總覺得這裡有什麼需求自己。我所說的『不脫逃離』就是指這個。」
加納馬爾他的妹妹默默點頭。
「表面看來,事情是單純得近乎荒唐。妻子在哪裡弄個情夫出走了,並提出離婚。如綿谷升所說,這是世上常有的事。或許不如乾脆和你一塊兒去克裡他島,忘掉一切開始新的人生,而不必這個那個枉費心機。問題是實際上事情並不像表面那麼單純,這點我很清楚。大概綿谷升也清楚。那裡邊藏著我不知道的什麼。而我就是要盡~切努力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放棄煮咖啡的念頭,煉掉壺下的火,折回餐桌,看著對面加納馬爾他妹妹。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要回久美子,要用自己的手把她拉回這個世界。不然我這個人可能將繼續損磨下去。這我已逐漸明白了一些,儘管仍模糊不清。」
加納馬爾他妹妹看著餐桌上自己的雙手,又揚臉看我。沒塗口紅的嘴唇閉成一道直線。稍頃,她開口了:「正因如此,我才想把您領去克裡他島。」
「為了不讓我那樣做?」
她微微點頭。
「為什麼不讓我那樣做?」
「因為危險。」她以沉靜的語調說,「因為那是危險地方。現在還來得及返回。咱倆去克裡他島算了,在那裡我們是安全的。」
我茫然看著沒塗眼瞼沒沾假睫毛的全新的加納克裡他的臉。看著看著,一瞬間竟鬧不清自己現位於何處。一團濃霧樣的東西突如其來地把我的意識整個圍在核心。我迷失了我自己。我被我自己拋棄。這裡是哪裡?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這女子是何人?但我很快返回現實:我坐在自家廚房餐桌旁,我用廚房毛巾擦了把汗,我的頭有點兒暈。
「不要緊嗎,岡田先生?」以往的加納克裡他關切地問。
「不要緊的。」我說。
「哎,岡田先生,我不知道你能否要回久美子。即使實際要了回來,也根本無法保證你或久美子重新獲得幸福。任何事物恐怕都不可能完全恢復原貌。這點你考慮了嗎?」
我在眼前併攏十指,又鬆開。周圍不聞任何堪稱聲響的聲響,我再次把自己收回自我之中。
「這點我也考慮了。事物既已破損,再怎麼折騰怕也難以完全修復,修復的可能性或者說概率也許很小。但是,不完全為可能性和概率所左右的東西也是存在的。」
加納馬爾地妹妹伸手輕碰我在桌面上的手。「如果您已對各種情況做好精神準備,留下也未嘗不可。這當然是由您來決定的事。不能同去克裡他島對我固然遺憾,但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了。往後怕有很多事情發生在您身上,請不要把我忘了。好麼,有什麼的時候請想起我來,我也會記著您。」
「肯定想起你的。」我說。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再次緊閉嘴唇,久久在空間搜尋字眼。之後以極其沉靜的聲音對我說道:「聽我說岡田先生,您也知道,這裡是充滿血腥味兒的暴力世界,不是強者就休想生存。但與此同時,靜靜側耳傾聽而不放過任何哪怕再小的聲音也是至關重要的。明白麼?在大多情況下,好消息是以小聲告知的,請記住這點。」
我點頭。
「但願您能找到你的發條,抒發條鳥!」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對我說,「再見!」
8月也近尾聲時,我接到來自克裡他島的明信片。上面貼著希臘郵票,蓋著希臘語郵戳,無疑來自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因為除她我想不起會有什麼人從克裡他島寄明信片給我。但上面沒寫寄信人名字。我思忖大概新名還沒定下。沒有名字的人自然無從寫自己的名字。豈止沒寫名字,詞句一行也沒有。只用圓珠筆寫著我的姓名地址,只蓋有克裡地島郵局投遞戳。背面彩色攝影是克裡他島海岸風光。三面石山,一道雪白的細長海灘,一個坦胸露乳的年輕女郎在上面曬太陽。海水湛藍~片,天空飄著嚴然人工製作的白雲。雲很厚實,上頭大約可以走人。
看來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到底好端端到了克裡他島。我為她歡喜。想必不多時日即可覓得新的名字,找到新的自己和新的生活。但她沒有忘記我,來自克裡他島這一行字也沒有的明信片告訴了我這點。
為消磨時間,我給她寫信。但不曉得對方地址,名字也沒有。所以這是一封原本就不打算發出的信。我只是想給誰寫信罷了。
「好長時間沒得到加納馬爾他的消息了。」我寫道,「她也好像從我的世界裡利利索索地消失了。我覺得人們正一個接一個從我所屬的世界的邊緣跌落下去。大家都朝那邊徑直走去、走去,倏然消失不見,大概那邊什麼地方有類似世界邊緣的什麼吧。我則繼續過著毫無特徵的日子。由於太沒特徵,前一天與下一天之間的區別都漸漸模糊起來。不看報,不看電視,幾乎足不出門,頂多不時去一次游泳池。失業保險早已過期,眼下正坐吃山空。好在生活開支不大(同克裡他島比也許大些),加上有母親遺留的一點存款,短期內尚不至斷炊。臉上那塊病也沒什麼變化。老實說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對它我已逐漸不甚耿耿於懷了。假如必須帶著它走完以後的人生旅程,帶著它走下去就是。也許它就是此後人生途中必須帶有的東西,我想。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總有這麼一種感覺。但不管怎樣,我都在此靜靜地側耳傾聽。」
有時我想起同加納克裡他睡覺的事。奇怪的是那段記憶竟很依稀。那天夜裡我們抱在一起交歡幾次,這是無誤的事實。然而數周過後,類似實實在在的感觸樣的東西都從中脫落一空,我沒有辦法具體想起她的肢體。連怎樣同她交合的也已記不真切。相對說來,較之那天夜裡的現實記憶,以前在意識中即在非現實中與之交清的記憶於我反倒鮮明得多。她身穿久美子連衣裙在那不可思議的賓館一間客房中騎在我身上的身姿聯翩在我眼前歷歷浮現出來。她左脫戴一對手閾,喳喳發出很脆的音響。她身上那件久美子連衣裙的下擺撩撫我肢體的感觸也記得真真切切。但不覺之間,加納克裡他由一個我所陌生的謎一樣的女郎偷梁換柱。身穿久美子連衣裙騎在我身上的,原來是幾次打電話給我的謎一樣的女郎。那已不再是加納克裡他的下部,而換成那個女郎的。這瞞不過我,因溫度和觸感不同,恰如踏入另一不同房間。「一切都忘掉。」女郎對我悄聲低語,「像睡覺,像做夢,像在暖融融的泥沼裡歪身躺倒。」接著,我一瀉千里。
那顯然意味著什麼。正因為意味什麼,記憶才遠遠超過現實而栩栩如生留在我腦海裡。可是我還不能理解其含義。我在這記憶永遠週而復始的再現中靜靜閉起眼睛,唱歎一聲。
9月初,站前那家洗衣店打來電話,說送洗的衣服已經可以了,叫我去取。
「送洗的衣服?」我問,「沒送洗什麼衣服呀……」
「可這裡有的嘛,請來一趟。費交過了,取就行了。是岡田先生吧?」
是的,我說,電話號碼也確是我家的。我半信半疑去了洗衣店。店主人依舊一邊用大型收錄機播放輕音樂一邊熨燙襯衫。站前洗衣店這小小世界全然沒有變化。這裡沒有流行,沒有變遷,沒有前衛,沒有後衛,沒有進步,沒有倒退,沒有讚美,沒有辱罵,沒有增加,沒有銷斂。此時放唱的是巴特·巴卡拉克。曲名是《通往聖約瑟的路》。
進得店,洗衣店主人手拿熨斗不無困惑地盯視一會我的臉。我不明白他何以對敝人面孔如此目不轉睛。隨即意識到是那塊病的緣故。也難怪,見過之人的臉上忽然生出病來,任憑誰都要吃驚。
「出了點事故。」我解釋道。
「夠你受的。」店主說,聲音真像充滿同情。他看一會手裡熨斗,這才輕輕放在熨斗架上,彷彿在懷疑是自己熨斗的責任。「能好,那個?」
「難說啊/
接下去店主把包在塑料袋裡的久美字襯衫和裙子遞給我。是我送給加納克裡他的衣服。我問是不是一個短髮女孩放下的,這麼短的頭髮——我把兩個手指離開3厘米左右。店主說不是不是,是頭髮這麼長的,旋即用手比一下肩,「一身茶色西裝裙一項紅塑料帽,付了費,叫我打理好後給府上打個電話。」我道聲謝謝,把衫裙拿回家來。衣服本是我送給加納克裡他的,算是買她身體的「費用」,況且還回來也已沒用。加納馬爾他何苦把衣服送去洗衣店呢?我不得其解。但不管怎樣,還是連同久美子其他衣服整齊放進了抽屜。
我給間官中尉寫信。大致說了我身上發生的事。對他來說未免是一種打擾,但我想不出其他可以寫信的對象。我先就此道歉。接著寫道久美子在您來訪同一天離家出走了;此前同一個男的睡覺達數月之久;事後我下到附近一口井底想了三天;現在形影相吊住在這裡;本田先生送的紀念物僅是個空盒。
一周後他寄來回信。信上寫道:不諱地說那以來自己也很是不可思議地對您放心不下,覺得本應同您更加開誠佈公地多聊聊ˍ才是。這點使我很感遺憾。那天我的確有急事,不得不在天黑前趕回廣島。好在能得到您的來信,在某種意義上是件高興的事。我在想,或許本田先生是有意讓我同您相見,或許他認為兩人相見對我對您都有益處。惟其如此,才以分贈紀念物為名讓我前往見您。這樣我想給您空盒作為紀念這點方可得到解釋。也就是說,本田先生叫我送紀念物的目的在於讓我到您那裡去。「您下到井底使我大為驚訝。因為我仍對井心往神馳。如果說遭遇那場大難已使我對看井都心有餘悸自是容易理解,但實際並非那樣,至今我在哪裡看到井都情不自禁往裡窺看。不僅如此,如若井裡沒水,甚至想下到裡邊。也許我始終希求在那裡遇到什麼,也許懷有一種期待,期待下井靜等時間裡會有幸同什麼邂逅。我並不認為自己的人生會因此重獲生機。畢竟我已垂垂老矣,不宜再有如此期待。我求索的是,我已經失卻的人生意義——它是為何失去如何失去的。我想親眼看個究竟。若能如願以償,我甚至覺得縱然使自己比現在失去的更多更深也心甘情願,甚至想主動承受這樣的重荷,儘管不知有生之年尚存幾許。
「您太太的離家出走,作為我也深感不忍。對此我實在不大可能向您提供如此這般的建議。漫長歲月我一直生活在沒有愛情沒有家室的環境中,不具有就此發表意見的資格。倘若您多少懷有想暫且等待太太回歸的心情,像現在這樣靜等下去我想未嘗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您徵求我的意見,這也就算是一點吧。被人不辭而別獨自留守故地,的確很不好受,這我完全懂得。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莫過於寂寥感——別無所求的寂寞。
「如果情況允許,近期內我還想赴京一次,但願屆時能見到您。而眼下——說起來窩囊——正患一點腳病,痊癒還需一些時日。注意身體好好生活廣
笠原May來找家已是8月末的事了——已許久沒出現在我眼前——像往常一樣翻過圍牆,跳進院子,叫我的名字,兩人坐在簷廊說話。
「暖,擰發條鳥,知道麼?空房子昨天扒了,宮脅家的房子。」她說。
「那麼說,是有人買那塊地了?」
「呢——,那就不曉得了。」
我和笠原May一起順胡同來到空房後院。房子確在進行解體作業。六七個戴安全帽的工人,有的拆卸木板套窗和玻璃窗,有的往外搬運洗碗槽和電氣器具。兩人觀望一會工人們的勞作。看情形他們早就習已為常,幾乎沒人開口,只管極為機械地悶頭幹活。寥廓的天空迄通幾抹傳達金秋氣息的直挺挺的白雲。克裡他島秋天是什麼樣子的呢?也有同樣的白雲飄移不成?
「那些人連井也要毀掉廣笠原*。y問。
「有可能。」我說,「那東西留在那裡也沒用處,何況還危險。」
「也許有人還要進去的。」她以相對一本正經的神情說道。目睹她曬黑的面龐,我真切記起她在海暑蒸人的院子裡舔我那塊病時的感覺。
「終歸沒去克裡他島?」
「決定留在這裡等待。」
「久美子阿姨上次不是說不再回來了麼,沒說?」
「那是另一個問題。」
笠原May瞇細眼睛看我的臉。一瞇眼睛,眼角疤痕變得深了。「抒發條鳥,幹嗎跟加納克裡他睡呢?」
「因為需要那樣。」
「那也是另一個問題噗?」
「是的吧。」
她歎口氣,說:「再見,擰發條烏,下次見。」
「再見。」我應遵。
「跟你說,擰發條鳥,」她略一遲疑,補充似地說,「往下我可能返校上學。」
「有情緒返校了?」
她微微聳下肩,說:「另一所學校。原先那所怎麼都懶得返回。那裡離這兒遠點兒,暫時你也很難見得到了。」
我點下頭,從衣袋掏出檸檬糖扔到嘴裡。笠原May四下掃一眼,叼煙點燃。
「哎抒發條鳥,跟很多女人睡覺有意思?」
「不是那樣的問題。」
「這已聽過了。」
「晤。」我不知再說什麼好。
「算了,那個。不過由於見到你,我總算有情緒返校上學了,這倒是實話。」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說著,笠原May再次往眼角聚起皺紋看我,「怕是想回到稍地道些的世界了吧。跟你說,擰發條鳥,和你在一起我覺得非常非常開心,不是說謊。就是說,你本身雖然非常地道,而實際做的卻非常不地道。而且,怎麼說呢……哦,富有意外性。所以在你身旁一點也不無聊,這對我實在求之不得。所謂不無聊,就是木必胡思亂想對吧?不是嗎?在這點上,很感謝有你在身邊。不過坦率地說,有時又覺得累。」
「如何累活?」
「怎麼說好呢,一看見你那樣子,有時就覺得好像是為我在拚命跟什麼搏鬥。說起來好笑,一這麼覺得,就連我也和你一起渾身冒汗。懂嗎?看上去你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什麼都像與己無關。其實不然。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全力拚搏,即使別人看不出來。要不然根本不至於專門下井,對吧?不用說,那不是為我,說到底是為找到久美子阿姨才那麼氣急敗壞狼狽不堪地和什麼捉對廝打。所以犯不上我也特意陪你冒汗。這我心裡十分清楚,但還是覺得你肯定也是在為我那麼拳打腳踢,覺得你儘管是在為久美子阿姨拚命努力,而在結果上可能又是在為很多人抗爭。恐怕正因為這樣你才有時候顯得相當滑稽,我是有這個感覺。不過,抒發條鳥,一瞧見你這副樣子,我就覺得累,有時候。畢竟你看上去沒有半點獲勝希望。假如我無論如何也要賭哪一方輸贏的話,對不起,必定賭你是輸方。喜歡固然喜歡你,可我不願意破產。」
「這我十分理解。」
「我不願意看你這麼一敗塗地,也不願意再繼續流汗,所以才想返回多少地道些的世界去。可話又說回來,假如我沒在這裡遇到你,沒在這空房前面遇到你,我想自己肯定還在不怎麼地道的地方得過且過。從這個意義上說,可算是由於你的緣故。」她說,「你這擰發條鳥也不是丁點兒用也沒用的。」
我點下頭。真的好久都沒受人誇獎f。
「暖,握下手好麼?」笠原May道。
我握住她曬黑的小手,再次意識到那手是何等地小。還不過是個孩子,我想。
「再見,擰發條鳥!」她重複道,「幹嗎不去克裡他島?幹嗎不逃離這裡?」
「因為我不能選擇賭博。」
笠原May拿開手,像看什麼奇珍異品似地看一會我的臉。
「再見,擰發條鳥,下次見!」
十餘天後,空房徹底拆掉了,只剩得一塊普通空地。房子吹氣似地無形無影,井也理得沒了一點痕跡,院裡的花草樹木被連根拔除,石雕鳥也不知搬去了哪裡。肯定被扔到了什麼地方。對鳥來說或許那樣倒好些。把院子與胡同隔開的簡易籬笆也被高得看不見裡面的結結實實的板牆代替了。
10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在區營游泳池游泳的時候,看見了幻影。游泳池平時總是播放背景音樂,那天播放的是弗蘭克1。大約是《夢》和《少女的憂鬱》等古典。我一邊半聽不聽地聽著,一邊在25米泳道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緩緩游動。幻影便是這時看見的,也許是神靈的啟示。
暮然意識到時,自己已置身於巨大的井中。我游的不是區營游泳池,而是井底。包攏身體的水滯重重溫吞吞的。除我別無一人,四下裡的水發出與平時不同的奇妙迴響。我停止游泳,靜靜浮在水面緩緩環視四周,爾後仰臥向頭上看去。由於水的浮力,我毫不費力地浮在水面,周圍黑漆漆的,只能看見正上方切得圓圓的天空。奇怪的是並不使人害怕。這裡有井,井裡現在浮著我,我覺這是十分自然的事,反倒為此前沒注意到這點感到費解。這是世界所有井中的一口,我是世界所有我中的一個。
切得圓圓的天空亮晶晶閃爍著無數星斗,宛如宇宙本身變成細小的碎屑四濺開來。在被層層黑暗擁裹著的天井上,星星們寂無聲息地豎起銳利的光錐。我可以聽到風掠過井口的聲音,可以聽到一個人在風中呼喚另一個人。呼喚聲彷彿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聽過。我也想朝那呼聲發出回音,但發不出,大概我的聲音無法振顫那一世界的空氣。
並深不可測。如此一動不動向上看去,不覺之間竟好像自己大頭朝下從高聳的煙囪頂端俯視煙囪底。但心情卻安然而平靜——許久許久沒有這種心境了。我在水中慢悠悠舒展四肢,大口大口呼吸。體內開始升溫,就像有什麼從下面悄然支撐一樣變得輕飄飄的。我是在被簇擁、被支撐、被保護著。
也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不久,黎明靜悄悄降臨。圍著圓形井口出現的若明若暗的紫色光環不斷變換色調,徐徐擴展領域,星星們隨之失去光彩。雖然尚有幾顆在天空一隅掙扎片刻,終歸也還是黯然失色,繼而被一把抹去。我仰面躺在重重的水面,凝神注視那輪太陽。並不眩目,我兩眼好像戴有深色太陽鏡,被某種力保護著免受太陽強烈光線的刺激。
片時,當太陽升到井口正上方的時候,巨大的球體開始出現些微然而明確的變化。而在此之前有一奇妙瞬間,彷彿時間中軸猛然打了一個寒戰。我屏息凝目,注視將有什麼情況發生。須臾,太陽右側邊緣出現一塊恁樣的黑斑。小小的黑斑渾如剛才初升的太陽蠶食黑夜一般一點一點削減太陽的光輝。日食!我想,眼前正發生日食。
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日食。因為黑德在大致壓住太陽半邊時突然中止蠶食,並且黑德不似通常日食那樣有明晰漂亮的輪廓。雖明顯以日食形式出現,實際又難以稱之為日食。然而我又想不出該以怎樣的字眼稱呼這一現象。我像做羅沙哈實驗1時一樣瞇起眼睛試圖從那德形中讀出某種意味。但那既是形又不是形,即是什麼又什麼也不是。一眨不眨直視病形時間裡,我竟對自身存在漸漸失去自信。我幾次深呼吸調整心臟跳動,而後在沉重的水中緩緩移動手指,再度確認黑暗中的自己自身。不要緊,沒問題,我無疑是在這裡。這裡既是區營游泳池又是井底,我在目睹既是日食又不是日食的日食。
我閉上眼睛。一閉眼,可以聽到遠方含混不清的聲音。起初很弱,聽見聽不見都分不甚清,又很像是隔壁傳來的人們卿卿喳喳的低語。而不多時,便像調對收音機波段時一點點有了清晰音節。好消息是以小聲告知的,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說過。我全神貫注例起耳朵,力圖聽清那話語。但並非人語,是幾匹馬交相發出的嘶鳴。馬們在黑沉沉的什麼場所對什麼亢奮似地厲聲嘶鳴,打著響鼻猛力刨擊地面。它們像是在以種種聲音和動作迫不及待向我傳遞某種信息。然而我不得其解。問題首先是這種地方為什麼會有馬?它們要向我訴說什麼呢?
莫名其妙。我依然閉目合眼,想像那裡應該有的馬們。我想像出的馬們全部關在倉房裡,躺在稻草上口吐白沫痛苦掙扎。有什麼在殘酷折磨它們。
隨後,我想起馬死於日食的說法。日食置馬於死地。我是從報紙上看到的,還講給久美子聽。那是久美子晚歸我扔掉炒菜那個夜晚。馬們在愈發殘缺的太陽下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它們中的~部分即將實際死去。
睜眼一看,太陽已經消失,那裡已空無所有,唯獨切得圓圓的虛空懸浮頭上。此刻沉默籠罩井底,深重而強勁的沉默,彷彿可以將周圍一切吸入其中。俄頃我變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大口往肺裡吸氣。氣裡有一種氣味。花味兒,是大量的花在黑暗中釋放的富有誘惑力的氣味兒。花味兒始而虛無縹緲,猶如被強行扭落的殘夢的餘韻;但下一瞬間便像在我的肺腑中得到高效觸媒似地變得濃烈起來,勢不可擋增殖下去。花粉如細針猛刺我的喉嚨、鼻孔和五臟六腑。
和208號房間黑暗中蕩漾的氣味兒相同,我想。茶几上大大的花瓶。花瓶中的花。還微微混合著杯中的威士忌味兒。奇妙的電話女郎——「你身上有~個致命的死角。」我條件反射地環顧四周。冥色深沉,一無所見。可是我分明感覺得出,感覺得出剛才還在這裡的氣息。極短時間裡她在此和我共同擁有黑暗,而留下花香作為她存在過的證明離去。
我屏息斂氣,繼續在水面靜靜飄浮。水仍在支撐我的體重,就好像心照不宣地鼓勵我存在於此。我在胸口悄然叉起十指,再次閉起眼睛,集中注意力。耳畔響起心臟跳動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別人的心跳。但那是我的心音,只不過來自別的什麼地方。你身上有一個致命的死角,她說。
不錯,我是有一個致命的死角。
我在對什麼視而不見。
她應該是我十分熟悉的人。
俄而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在剎那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下事物是那樣鮮明,那樣簡潔。我很快吸了口氣,徐徐吐出。吐出的氣猶過火的石頭又硬又熱。毫無疑問,那女郎是久美子。豈非稍一動腦就一目瞭然的嗎?完全是明擺著的事!是久美子從那奇妙房間發瘋似地向我連續傳送一條——僅僅一條——信息:「請找出我的名字來」。
久美子被禁閉在黑洞洞的房間裡,希求被人救出。而能救她出來的除我別無他人。大千世界只我一人具有這個資格。因為我愛久美子,久美子也愛我。那個時候只要找找出她的名字,是應該可以用裡邊隱蔽的通道把久美子救出那個黑暗世界的。然而我未能找出。不僅如此,還對她呼叫我的電話全然置若罔聞,儘管這樣的機會今後可能不再。
不久,幾乎令人戰慄的亢奮悄然退去,代之以無聲襲來的恐怖。周圍的水迅速變冷,水母樣滑溜溜的畸形物朝我合攏過來。耳中充滿心跳很大的聲響。我可以歷歷記起自己在那房間裡看得的一切。那個人乾硬的敲門聲仍然附在耳鼓,匕首在走廊燈光下那白亮亮的一閃至今仍使我不寒而慄。那大約是久美子身上某處潛伏的光景。而那黑房間說不定就是久美子本身擁有的黑暗區域。我吞了下口水,竟發出彷彿從外測叩擊空洞般的甕聲甕氣的巨響。我害怕那空洞,同時又害怕填滿這個空洞。
但恐怖不久也一如來時很快退了下去。我把僵冷的氣體慢慢吐往肺外,吸入新的空氣。周圍的水開始一點點升溫,身體底部隨之湧起一股近乎喜悅的嶄新感情。久美子說恐怕再不會見我了。久美子是唐突而果斷離我而去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並非拋棄我。相反,實際上她在切切實實地需要我,急不可耐地尋求我。卻又因某種緣由無法說出口來。唯其這樣,才採取各種方法變換各種形式拚命向我傳送某種類似機密的信息。
想到這裡,我胸口一陣發熱,原先凍僵的幾塊東西似乎正在崩毀正在融化。般般樣樣的記憶、情結、感觸合為一體湧來,捲走我身上的感情塊壘。融化後衝下的東西同水靜靜混在一起,以淡淡的薄膜慈愛地擁裹我的全身。那個就在那裡,我想,那就在那裡,在那裡等待我伸出手去。需花多長時間我不知道,需花多大氣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須停住腳步,必須設法向那個世界伸出手去。那是我應該做的。必須等待的時候,就只能等待,山田先生說。
鈍鈍的水聲傳來,有人像魚一樣刷刷朝我游近,用結實的臂膀抱住我的身體。是游泳池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這以前我同他打過幾次招呼。
「你不要緊嗎?」他詢問。
「不要緊。」我說。
原來不是巨大的井底,而是平日25米泳道的游泳池。消毒水味兒和天花板折回的水聲剎那間重新進入我的意識之中。池邊站幾個人看我,以為我出了什麼事。我對安全員解釋說腳抽筋了,所以浮在那裡不動。安全員把我托出水面,勸我上岸休息一會。我對他說了聲謝謝。
我背靠游泳池壁,輕輕閉起眼睛。幻影帶來的幸福感仍如一方陽光留在我心中。我在那方陽光中想:那就在那裡。並非一切都從我身上脫落一空,並非一切都被逼人黑暗。那裡仍有什麼。仍有溫煦美好的寶貴東西好端端剩留下來。那就在那裡,這我知道。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裡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失去一切任憑怎麼掙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許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裡,或許這裡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無所謂。」我以輕微然而果斷的聲音對那裡的某個人說道,「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我有值得尋求的東西。」
之後,我屏住呼吸,側耳諦聽那裡應該有的低微聲響。在水花聲音樂聲人們笑聲的另一側,我的耳朵聽得無聲的微顫。那裡有誰在呼喚誰,有誰在尋求誰,以不成聲音的聲音,以不成話語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