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9點50分我在肉桂的電腦前坐定,打開電源,用密碼逐個解除關卡,開啟通訊系統。待10點一到,我把線路編碼輸入畫面,提出通訊費由收訊人支付。幾分鐘後,畫面傳達對方業已應允。於是,我同綿谷開隔著熒屏對談。最後一次同他交談,是一年前的夏天。我和他在品川那家賓館連同加納馬爾他見面談了久美子的事,結果帶著更深的相互憎惡不歡而散。那以來我們再未有過隻言片語。那時他還沒有成為政治家,我臉也還沒有病,一切恍若隔世。
我首先選擇發訊,如打網球發球之時,我靜靜調整呼吸,雙手置於鍵盤。
聽說你想讓我從那座宅院抽身出來,地皮和建築物可由你收買。若我同意這個條件,你可以促使久美子返回我這裡。果真如此嗎?
我按下表示發訊終了的一鍵。
回答須臾返回,畫面迅速排出一行行字:
我想首先排除誤解——久美子返不返回你那裡並不取決於我,而終歸取決於久美子自己的判斷。通過前幾天同久美子通話你也應該明白,久美子沒有被監禁。我無非作為親屬為她提供落腳之處暫時保護其人身安全而已。所以我所能做的僅限於說服久美子並提供和你通話的場所。實際上我也使用電腦線路促成了你和久美子的通話。我能具體做的捨此無他。
我將畫面改為發訊:
我這方面的條件非常明白——倘若久美子回來,我即可以從我在那座宅院做的事情中徹底脫身。否則,將一直持續下去。僅此一個條件一
綱谷升的回答簡潔明瞭:
再重複一遍,這不是交易。你不處於向我提出條件的立場。我們僅僅是就可能性互相磋商。如果你從那「公館」抽身出來,我當然去說服久美子,但無法保證她一定回到你那裡。因為久美子是具有獨立人格的成年人,我不可能強制她做什麼。但不管怎樣,假如你繼續在那裡出出入入,不妨認為久美子將永遠不會返回。這點非常明白,我可以保證。
我叩擊鍵盤:
告訴你,根本用不著你保證。我完全知道你心裡的算盤。你想讓我從那宅院抽身,非常想。問題是我即便真那樣做了,你也絲毫無意說服久美子,一開始你就沒有放開久美子的打算。難道不是嗎?中
回答當即傳來:
你用你的腦袋想什麼當然是你百分之百的自由。我無法阻止。
不錯,我用我的腦袋想東西是我的自由。
我敲擊鍵盤:
告訴你,我並非完全不處於向你提出條件的立場。對我實際在此幹什麼,你應該相當耿耿於懷。你不正在為此——為尚未弄得水落石出而坐立不安嗎?
綿谷升這回足足停了一會,似乎有意讓我著急,讓我知道他的臨陣有餘。
我想你相當誤解了你的立場。說得更準確些,你對自己估計過高了。你在那裡到底搞什麼我固然不知道,也不很想知道。只是出於自己所處的社會立場,可能的話,不願意在不清不渾無聊無謂的事件中蒙受池魚之災,故而我想在久美子事情上不妨盡一下自己的努力。但如果你對我的建議不屑一顧,作為我也問題不大。無非往後再不和你打交道,而由自己保護自己罷了。這恐怕是你我通話的最盾機會,你和久美子通話也不會再有第二次。如果再無新的內容,差不多該到此為止了,我還要去見一個人。
不,話還沒完。
話還沒完。近來對久美子也說過,我正一步步接近事物的核心。這一年半來,我始終都在思索久美子為什麼非得離家出走。在你當上政治家聲名鵲起時間裡,我一直在幽靜的暗處反覆推察不止。追索各種可能性,築構假設。如你所知,我腦袋並不靈活,但畢竟時間——唯獨時間——多的是,足以考慮許多許多問題。並且有一天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久美子突然離家出走的背後,必定藏有我不知曉的重大秘密。只要不破譯其潛在的真正原因,久美子就不會真正回到我身邊。而打開那秘密的鑰匙則牢牢掌握在你手裡。去年夏天見你時我也說過同樣的話,就是說我完全清楚你那副假面具下面的貨色,只要我有意就可以把它暴露示眾。坦率地說,那時幾乎是虛張聲勢,並無根據,只是想動搖你罷了。然而那並沒錯。眼下我正在步步逼近你懷中物的真相,料想你也有所覺察。惟其如此,你才對我的所作所為放心不下,才準備出大錢整個收買那塊地。如何,所言不對?
輪到綿谷升說話了。我合攏十指,追逐畫面上的字:
很難理解你的意思。看來我們是在用兩種不同的語言說話。以前就已說過,久美子對你感到厭倦因而找了個情人結果離家出走了,並且希望離婚。過程誠然不幸,但也是常有之事。不料你卻接二連三搬弄出許多奇妙的邏輯,陡然使事態混亂。無論怎麼看都是互相白耗時間。
一句話,從你手中收買那塊地的事根本就不存在。那項提議——對不起——業已煙消雲散。我想你也知道,今天發售的那份週刊又第二次登出了關於「公館」的報道。看來那裡已成為世人注目之地,時至如今已無法再染指那樣的場所。而且據我掌握的情報,你在那裡的名堂也即將壽終正寢。你大約在那裡會見若干信徒或顧客等人,給予他們什麼,作為回報收取金錢。但他們再也不會到那裡去了,因為接近那裡已不無危險。而若沒有人來,自然無錢進賬。這樣一來,你勢必無法支付每月的債款,遲早關門大吉。我只消靜等就是,就像等待熟透的果實從樹枝掉下地來。不是麼?加
這回該我中頓了。我喝了口杯裡的水,反覆過目綿谷升送過來的文章。隨後悠然移動手指。
的確,我不曉得何時關門大吉,如你所言。但我提醒你,耗盡資金尚需數月時間,而只要有數月時間,我便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包括你意想不到的事。這回不是虛張聲勢。僅舉一例:最近你沒做不開心的夢嗎?一
綿谷升的沉默如磁力一般從畫面傳來。我打磨感覺逼視電腦畫面。我力圖從中多少讀取綿谷升感情的震顫,但不可能。
俄頃,畫面有字排出:
對不起,恫嚇於我毫無作用,那種統彎設套的無聊囈語,還是寫在手冊上好好留給你那些出手大方的顧客去好了!他們肯定聽得冷汗淋漓獻大錢於你——假如他們早晚還能回來的話。再和你說下去也是徒勞無益。差不多可以了,剛才也說過,我很忙。
我接道:
且慢,往下的話請你聽仔細些,不是壞話,聽也決不吃虧。聽著:我可以使你從那夢中解放出來,原本你就是為此才出馬交易的,不是嗎?作為我,只要久美子回來即足矣。這是我提出的交換條件,不為苛刻吧?
我理解你企圖將我一筆抹殺的心情,也理解你盡可能不同我做交易的想法。你用你的腦袋想什麼百分之百是你的自由,我無法阻止。不錯,在你眼裡我這一存在幾近千零。然而不幸運的是,我並非徹頭徹尾的零。你誠然擁有遠大於我的力量,這點我也承認。可是縱令你夜晚來臨也必須睡覺,睡覺必然做夢,我可以保證。而你又無法選擇自己做的夢,對吧?有一點想問:你每天晚上到底換幾件睡衣?不是洗都洗不完的麼?
我停住手,深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我再次確認上面排列的字句,選詞繼續下文。我可以感覺出畫面黑越賠的深處有東西在布袋裡悄無聲息地蠢蠢欲動。我正通過電腦接線逼近那裡。
甚至你對久美子死去的姐姐做的什麼如今我都可以推測得出。不騙你。迄今為止你始終如一地損毀著各種各樣的人,並且將繼續損毀下去。但無法從夢境中逃開。所以還是乖乖將久美子還回來為好。我所希望的僅此一點。另外,你最好不要再對我裝出某種「樣子」,裝也毫無意義。因為我正在穩紮穩打地接近作假面具下的秘密。你打心眼往外為之戰慄。最好不要遮掩你的這種心態。
我按上表示發訊終了的和。幾乎與此同時,綿谷升切斷通訊。27三角形的耳朵雪橇的鈴聲
已無須急於回家。估計可能晚歸,早上臨出門已給青箭準備了兩天吃的干食。貓未必中意,但起碼不至於挨餓。如此一想,便懶得穿胡同翻牆回家了。老實說,我還真沒有信心翻越院牆。同綿谷升的通話弄得我筋疲力盡,身體所有部位都異常滯重,腦袋運轉不靈。那小子為什麼會把我弄得這般疲憊呢?我很想躺一會,在這裡睡一覺再回家。
我從壁櫥拿出毛巾被和枕頭,在試縫室沙發上放好,熄掉燈,躺下閉起眼睛。我想了一下青箭貓,打算想著貓入睡。不管怎麼說,貓已經回來,已經從遠處好端端回來。這應該帶有某種視福意味。我閉著眼睛靜靜想貓腳心那柔軟的感觸,那涼冰冰的三角形的耳朵,那粉紅色的舌頭。青箭在我的意識中弓成一團悄然酣睡。我手心可以感覺它的體溫,耳朵可以聽見其規則的睡息。儘管神經比平日亢奮,但睡意也還是很快上來。我睡得很深,沒有做夢。
但半夜驀然醒來。覺得遠處有雪橇的鈴聲傳來,一如聖誕節的背景音樂。
雪橇鈴聲?
我在沙發上坐起身,摸索著拿起茶几上的手錶。夜光表針指在1時30分。睡得好像意外地香。我側耳諦聽。只聽得心臟在體內瞌嗑嗑發著低沉枯燥的聲響。也可能是幻聽,或者不覺之間做了場夢。為慎重起見,我決定把所有房間檢查一遍。我抬起腳下的褲子穿上,躡手躡腳走進廚房。出來時鈴聲愈發真切了。的確像是雪橇的鈴聲。聽起來似乎是從肉桂的小房間傳來的。我站在小房間門前傾聽一會,敲了敲門。也許我睡覺時肉桂返回這裡。但沒有回音。我打開一點,從門縫往裡窺看。
黑暗中,齊腰高的白光明泛泛浮現出來。光呈正方形。是電腦熒屏放出的光。鈴聲是其反覆發出的呼音(此前未曾聽過的新呼音)。電腦在那裡呼喚我。我順從地坐在那白光前,閱讀畫面推出的信息:
你現在正在存取「擰發條鳥年代記」程序,請從文獻l~16中選擇編號。
有人打開電腦,調出了「擰發條鳥年代記」。這宅院中除我應該沒有任何人。有誰從外部遙控不成?果真如此,能夠做到的唯肉掛一人。
「擰發條鳥年代記」?
雪橇鈴聲般輕快愜意的呼音響個不停,很像聖誕節早晨。它似乎要來我做出選擇。我略一遲疑,並無什麼理由地選擇了#8。呼育當即停止,熒屏上展開卷軸一般推出文獻。28抒發條鳥年代記48
(或第二次不得要領的殺戮)
獸醫清晨6時醒來,用冷水洗罷臉,獨自準備早餐。夏季天亮早,園裡的動物們大多都已睜開眼睛。打開的窗口照常傳來它們的聲音,順風飄來它們的氣味。憑這聲音傳播的變化和氣味,即使不—一往外面看獸醫也可以說中每日的天氣。這是他早上的一個習慣:他首先例起耳朵,從鼻孔吸入空氣,讓自己習慣轉來的一天。
但較之到昨天為止的每一天,今天大約有所不同。當然也應該有所不同。因為幾種聲音與氣味已從中失去。虎和豹和狼和熊——它們昨天下午被士兵們抹殺了排除了。經過一夜睡眠,此事竟好像成了往日一場懶洋洋舊夢的一個片斷,但毫無疑問實有其事。鼓膜還微微留有槍聲造成的疼痛。不可能是夢。現在是1945年8月,這裡是新京城區,突破國境線的蘇軍正一刻刻迫近。這同眼前的洗臉盆牙刷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聽得大象聲音,他心裡多少寬餘下來。是的,像總算死裡逃生。所幸負責指揮的年輕中尉還具有將大象從抹殺一覽表中自行創除的正常神經,他邊洗臉邊想。到得滿洲以來,獸醫碰見很多唯命是從盲目狂熱的年輕軍官,弄得他噤若寒蟬。他們大多數農村出身,少年時代正值經濟蕭條的30年代在貧困多難中度過,滿腦袋灌輸的都是被誇大了的妄想式國家至上主義。對上級下達的無論怎樣的命令都毫不懷疑地堅決執行。若以天皇的名義下令「將地道挖到巴西」,他們也會即刻拿起鐵鍬開挖。有人稱之為「純粹」,但獸醫則想使用另外的字眼,如果可能的話。不管怎樣。較之將地道挖至巴西,用步槍射余兩頭像要來得容易。作為醫生的兒子在城裡長大並在大正時期較為自由的氣氛中受教育的獸醫,和這些人怎麼都格格不入。而指揮射殺隊的中尉口音固然不無方言味兒,但遠比其他軍官地道得多。有教養也似乎懂事理。這點從其言談舉止看得出。
總之象沒有被殺,光憑這點恐怕就必須感謝才是,獸醫自言自語。士兵們也大概因沒殺象而噓了口氣。不過那幾個中國人或許感到遺憾。畢竟大象的死可使其得到大量的肉和象牙。
獸醫用水壺燒水,拿熱毛巾敷在臉上刮鬚。之後一個人喝茶,烤麵包,塗上黃油吃了。在滿洲,雖說食品供應不夠充分,也還是比較豐富的。這無論對他還是對動物都很難得。動物們雖然因食物配量分別減少而心懷不滿,但較之糧草告團的日本本土動物園事態終究樂觀得多。往後如何誰也無法預料。至少眼下動物也罷人也罷尚不至於遭受飢腸輜鋪的痛苦。
獸醫想,妻子和女兒現在怎麼樣了呢?按計劃,她們乘坐的火車該到朝鮮釜山了。在鐵道工作的他堂兄~家就在釜山,母女將在他家住到可以乘上回國客輪為止。睜開眼睛時見不到兩人,獸醫有些寂寞。沒有了早上做飯收拾房間的歡聲笑語,家中一片死寂。這裡已不再有他所熱愛的、屬於這裡的家庭。然而與此同時,獸醫又不能不為只自己一人留在這空蕩蕩的公用宿舍萌生一股奇異的喜悅。此刻他深切感到「命運」那不可搖撼的巨力就在自己體內。
命運感是獸醫與生俱來的心病。從很小時開始,他就懷有一種鮮明得近乎奇異的念頭,認為自己這個人的一生歸根結底是由某種外力所左右的。這有可能是他右臉頰有一塊鮮亮的青德的關係。小時他非常憎惡他人沒有自己獨有的這塊刻印樣的病。朋友開他的玩笑,被生人盯盯注視之時,他甚至想一死了之。若是能用小刀把那個部位一下子削掉該有多好啊,他想。但隨著長大,他漸漸找到了將臉上的病作為無法去掉的自身一部分作為「必須接受之物」來靜靜予以接受的方法。這恐怕也是他對命運形成宿命式達觀的一個主要原因。
命運的力量平時如通奏低音,靜靜地單調地裝飾著他人生風景的邊緣。日常生活中他極少意識到其存在。但因於偶然的因素(什麼因素他不清楚,幾乎沒發現什麼規律性)而勢頭增強的時候,那種力量便把他驅人類似麻痺的深深的萬念俱灰之中。每當那時他只能放下一切,任自己隨其波流而去。因為經驗告訴他即使想什麼做什麼也絲毫奈何不得事態。命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必定取其應取的部分,而在這部分到手之前自己根本無處可去,對此他深信不疑。
但這並不意味地是缺乏活力的消極被動之人。毋寧說他是一個有魄力的人,一個雷厲風行貫徹始終的人,一個專業上出類拔萃的獸醫,一個熱心的教育工作者。創造性的火花他雖然有所欠缺,但從小學業優異,班幹部他亦有份。工作後也被高看一眼,受到很多年紀小些的同事的敬重。他並非所謂世間普通的「命運論者」。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曾實際感到生來自己單獨決定過什麼,而總是覺得自己是在聽天由命地「被動決定」。縱然下決心這回~定由自己獨斷,到頭來也仍然覺得自己的決定其實是早由外部力量安排好了的。一貫如此。只不過被「自由意志」的外形巧妙欺騙而已。那充其量只是為使其乖乖束手就擒撒下的誘餌。或者說由他單獨決定的仔細看去全都是無須決定的雞毛蒜皮的瑣事,感覺上自己不外乎在握有實權的攝政大臣的強迫下加蓋國單的傀儡國王,一如滿洲國的皇帝。
獸醫從內心愛妻子和女兒。相信兩人是他前半生中最可寶貴的幸遇。尤其溺愛獨生女。他由衷地覺得為這兩人自己寧願一死。他反來復去想像自己為這對母女赴死的場面。那死法大約甘美到了極點。而與此同時,每當他一天工作回來看見家中的妻女,卻又有時覺得這兩人終歸只是與自己並不相干的另一存在,她們彷彿位於距自己十分遙遠的地方,是自己並不瞭解的什麼。這種時候,獸醫便想這兩個女人說到底也同樣不是自己選擇的。儘管如此,他愛這兩人,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愛得一往情深。這對獸醫是一個很大的矛盾,永遠無法消除的(他覺得)自我矛盾。他感到此乃設在自己人生途中的巨大陷階。
但當他形單影隻剩在動物園宿舍之後,獸醫所屬的世界頓時變得單純得多明瞭很多。他只消考慮如何照顧動物即可。妻子女兒反正已離開自己身邊,暫且沒有就此思考的必要。獸醫眼下再無別人介入,唯獨剩得他和他的命運。
歸根結底,1945年8月的新京城被命運的巨大力量統治著。在這裡發揮最大作用的,不是關東軍,不是蘇軍,不是共產黨軍隊,不是國民黨軍隊,而是命運。這在任何人眼裡都昭然若揭。在這裡,所謂個人力量云云,幾乎不具任何意義。命運前天葬送了虎豹能狼救了象。至於往下到底葬送什麼救助什麼,任何人都早已無從預料。
走出宿舍,他準備給動物們投早餐。本以為再沒人上班,卻見兩個從未見過的中國男孩在事務所等他。兩個都十三四歲,黑黑瘦瘦,眼睛像動物似地亮閃閃轉來轉去。男孩說有人叫他們來這裡幫忙。獸醫點下頭。問兩人名字,兩人沒答,彷彿耳朵聽不見,表情一動未動。派來男孩的顯然是昨天在這裡做工的中國人。想必他們看穿一切而不願意再同日本人有任何往來,但認為孩子未嘗不可。這是他們對獸醫的一種好意,知道他一個人照料不過來所有動物。
獸醫各給兩個少年兩塊餅乾後,開始給動物投遞早餐。他們用騾子拉起板車逐個獸欄轉,給各種各樣的動物分別投了早餐,換新水進去。清掃是不可能了。用軟管大致沖了一下糞尿,更多的已沒有時間做。反正動物園已經關閉,臭一點也無人抱怨。
就結果而言,由於沒了虎豹熊狼,作業輕鬆不少。給肉食大動物投餌絕非易事,又有危險。獸醫以空落落的心情從空落落的獸欄前走過,同時也不能不隱約感到一絲釋然。
8點開始作業,做完已10點多了。獸醫給這重體力勞動弄得疲憊不堪。作業一完,兩個男孩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他折回事務所,向園長報告早間作業結束。
快中午時,昨天那個中尉帶領昨天那八個人再次走進動物園。他們依然全副武裝,帶著金屬相撞的響聲由遠而近。軍裝出汗出得黑了,蟬在周圍樹上依然鼓噪不止。中尉向園長簡單一禮,請園長告訴「動物園能夠使用的板車和挽馬情況」。園長回答現在這裡只剩一頭騾子和一台板車。中尉點頭說據關東軍司令部命令,即日徵用騾子與板車。
「等等!」獸醫慌忙插嘴,「那是早晚給動物投餌的必需之物。住的滿洲人都已不見,如果再沒有騾子和板車,動物勢必餓死。現在都已苟延殘喘。」
「現在全都苟延殘喘,」中尉說。中尉兩眼發紅,臉上鬍鬚長得有點發黑。「對我們來說,保衛首都是首要任務。實在無法可想,那就全部放出去。危險的肉食動物已經處理掉,別的放出去保安上也不礙事。這是軍令。其他事由你們適當看著辦。」
他們不容分說拉起騾子和板車撤了回去。兵們消失後,獸醫和園長面面相覷。園長喝口茶,搖下頭,一言末發。
四小時後,兵們讓騾馬拉車返回。車上裝了貨,上面搭著髒乎乎的軍用野營苫布。騾子熱得和給重貨累得氣喘吁吁,直冒汗。八個士兵端槍押來四個中國人。中國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子,身穿棒球隊球衣,手被繩子綁在後面。四人被打得一塌糊塗,臉上的傷痕已變成青黑色的病。一個人右眼腫得幾乎看不見眼球,一個嘴唇流血染紅球衣。球衣胸部沒有印字,但有揭去名字的痕跡。背部均有編號,分別是1、4、7.9。為什麼在這非常時刻中國人身穿棒球隊球衣並慘遭毒打又給兵們押來呢?獸醫想不明白。眼前嚴然一幅精神病畫家筆下有而世上莫須有的幻想畫。
中尉問園長能否借鐵鍬和洋鎬一用。中尉臉比剛才還要推悻還要鐵青。獸醫把他領進事務所後面的材料庫。中尉挑了兩把鐵鍬兩把洋銅,叫士兵拿著。之後他讓獸醫跟在他後頭,逕自離開路走進茂密的樹叢。獸醫順從地尾隨其後。隨著中尉的腳步,草叢中很大聲飛出很大的螞蚱。四周漾溢著夏草氣息。震耳欲聾的蟬鳴聲中,不時傳來遠處大象警告般的尖叫。
中尉一聲不響地在林中走了一會兒,找到一處空地樣的開闊地。那是用來修建兒童能和小動物一起遊玩的廣場的預留地。由於戰局惡化建材不足,計劃無限期拖延下來——一個圓形範圍內樹木被砍除,地面全是裸土,陽光如舞台照明只光朗朗照此一處。中尉站在正中環顧四周,軍靴底不停地畫圈。
「往下一段時間我們駐紮在園裡。」中尉蹲下用手捧把上說。
獸醫默默點頭。他們為什麼非駐在動物園不可呢?他不得其解,但小心沒問。對軍入最好什麼都不要問,這是他在新京城憑經驗學得的守則。大多情況下發問會觸怒對方,反正得不到像樣的回答。
「先在這裡挖個大坑。」中尉自言自語地說。爾後站起身,從腦袋掏出煙叼在嘴上。他勸獸醫也吸一支,一根火柴點燃兩支煙。兩人像要埋掉這裡的沉默似地吸了一陣子。中尉仍用靴底在地面來回函,畫出圖形樣的東西又抹去。
「你哪裡出生的?」中尉詢問獸醫。
「神奈縣。叫大船的地方,離海近。」
中尉點頭。
「您老家在哪裡?」
沒有回答。中尉瞇細眼睛,兀自看著指間升起的青煙。所以對軍人間也沒用,獸醫再次心想。他們經常問話,但絕不回答問話。大概問幾點鐘也不會回答。
「有電影製片廠。」中尉說。
獸醫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說大船。「是的,有座很大的製片廠。倒沒進去過。」獸醫說。
中尉將吸短的煙扔在地上踩滅。「但願能順利回去。但回日本隔著海。終歸大家都可能死在這裡。」中尉依然眼看地面說,「怎麼樣,死可怕嗎,獸醫先生?」
「那恐怕取決於死法。」獸醫略一沉吟答道。
中尉從地面抬起臉,興味盎然地注視對方。似乎他預想的是另一種答法。「的確,是取決於死法。」
兩人又沉默有時。中尉好像站在那裡睡著了。他便是顯得這樣地疲勞。又一會兒,一隻大螞炸竟如鳥一樣高高飛起,啪喀啪喀留下急促的聲音消失在遠處的草叢。中尉看了眼表。
「該開始了。」他像說給誰聽似地說道,然後轉向獸醫:「暫時請跟我在一起,或許還有事相求。」
獸醫點頭。
士兵們把中國人帶進林間空地,解開綁手的繩子。伍長操起棒球棍——士兵何以帶棒球棍呢,這對獸醫又是個謎——在地面~轉身畫下一個大圓圈,用日語大聲命令就挖這麼大的坑。身穿棒球隊球衣的四個中國人拿起洋鍋和鐵鍬,悶頭挖坑。這時間裡士兵們四人一班輪流休息,躺在樹陰下睡覺。大概一直沒睡過,一身軍裝往草叢裡一倒,很快打鼾睡了過去。沒睡的士兵以隨時可以射擊的架勢貼腰端著上刺刀的步槍,從稍離開點的地方監視中國人幹活。負責指揮的中尉和伍長輪班鑽進樹陰打瞌睡。
不到一小時,直徑4米的大坑挖好了,深度到中國人的脖子。一個中國人用日語說要喝水。中尉點頭,一個士兵用桶打水拎來。四個中國人交替用勺子唱得頗有滋味。滿滿一桶水差不多喝光。他們的球衣又是血又是汗又是泥,黑得不成樣子。隨後中尉叫兩個士兵把板車拉來。伍長拽下苫布,原來上面擺著四具屍體,身上同是棒球隊球衣,看上去也是中國人。估計他們是被射殺的,球衣給流出的血染得黑乎乎的,蒼蠅已開始在上面聚攏。從血凝狀況來看,死去快一天了。
中尉命令挖罷坑的中國人將屍體投入坑去。中國人依然默不作聲,卸下死屍,毫無表情地投進坑內。死屍砸到坑底時發出煙一聲無機鈍響。死去的四人的背部編號是2、5.6.8o獸醫記在心裡。死屍全部投入坑後,4個中國人被綁在旁邊樹幹上。
中尉抬起手臂,以認真的神情看看表。繼而視線尋求什麼似地投向天空一隅。嚴然站在月台上等待晚點晚得無可救藥的列車的站務員。其實他並非在看什麼,只是想讓時間逝去片刻。之後,他簡潔地命令伍長將四人中的三人(背部編號1、7.9)用刺刀刺死。伍長挑三個士兵站在中國人面前。士兵們臉色比中國人還青。看上去中國人委實太累了,累得別無他求。伍長逐個勸中國人吸煙,但誰都不吸。他把一盒煙收回胸袋。
中尉領獸醫站在稍稍離開士兵們的地方站定。「你也最好看仔細些,」中尉說,「因為這也是一種死法。」
獸醫點頭,心想這中尉不是對我,而是在對他自身說話。
中尉以沉默的聲音向獸醫解釋:「作為殺法還是槍斃痛快得多簡單得多,但上級有命令不得浪費寶貴的子彈,一發都不行。彈藥要留著對付俄國人,用在中國人身上不值得。不過同樣說是用刺刀刺殺,也並不那麼簡單。對了,你可在軍隊裡學過刺殺?」
獸醫說自己作為獸醫進的是騎兵部隊,沒受過刺殺訓練。「用刺刀一刀刺人致死,首先要刺肋骨下面部位。就是說,」中尉指著自己腹部偏上的地方,「要像攪動內臟那樣刺得又深又狠,然後向心臟突進,不是撲嗤捅進去即可。兵們這方面是訓練有素。刺刀尖上的白刃戰和夜襲是帝國陸軍的法寶——說乾脆點,也就是因為比坦克飛機大炮來得省錢。不過,縱使再訓練有素,用的靶子終究是稻草人,和活人不同,不流血,不衰叫,不見腸子。實際上這些兵還沒殺過人,我也沒有。」
中尉向伍長點頭示意。伍長一聲令下,三個士兵首先取立正姿勢,繼而弓腰,向前伸出刺刀對準。一個中國人(背部編號為7)用中國話念了句什麼咒語,往地面唾了一口。但唾液未能落到地面,有氣無力落到他自己球衣的胸口。
隨著一聲號令,士兵們將刺刀尖朝中國人的肋骨下「撲」一聲猛地刺去。並像中尉說的那樣,擰動刀尖攪動一圈內臟,往上一挑。中國人發出的聲音並不太大。較之悲鳴,更接近呻吟,彷彿體內殘留的氣從哪條縫隙一下子全部排出。士兵們拔下刺刀,身體回撤,隨著伍長命令再次準確重複同樣的作業:刺刀刺入、攪動、上挑、拔下。獸醫無動於衷地看著。他產生一種錯覺,似乎自己正在分裂,自己既是刺入之人,又是被刺之人。他可以同時感覺到刺出刺刀的手感和被刺內臟的疼痛。
中國人徹底死去所花時間比預想的長。他們五腑六髒被剜得一塌糊塗,血流滿地,但微弱的痙攣仍持續不止。伍長用自己的刺刀割斷將他們縛在樹上的繩索,讓沒參加刺殺的士兵幫忙拖起倒在地上的三人的屍體扔進坑裡。落入坑底的聲音雖說還是那麼重重的鈍鈍的,但與剛才扔死屍時的似乎略有不同。也可能尚未徹底死掉,獸醫想。
最後只剩一名背部編號為4的中國人。三個臉色發育的士兵落起腳前高革擦拭沾滿鮮血的刺刀。刀刃粘著顏色奇妙的液體和肉片樣的什麼。為使長長的刀身重新變得雪亮,他們不得不左一把右一把落草。
獸醫覺得奇怪:為什麼只此一人(4號)留下不殺呢?但他決定什麼也不問。中尉又一次掏出煙,又一次勸獸醫也吸。獸醫默然接過,街在嘴上,這回自己擦火柴點燃。手誠然沒有發抖,但已覺不出有什麼感覺,就像戴著厚手套擦火柴。
「這夥人是滿洲國軍軍官學校的學生,拒絕接受新京保衛戰任務,昨天半夜殺死兩個日本教官逃跑。我們夜間巡邏時發現後當場射殺四人,逮捕四人,只有兩人在黑暗中跑掉了。」中尉又用手心模下巴的鬍鬚。「想穿棒球衣逃跑。擔心穿軍裝跑給人逮住,或者害怕穿滿洲國軍裝被共產黨部隊俘獲。不管怎樣,兵營裡除軍裝只有這軍官學校棒球隊的球衣。所以才斷排球衣上拋名字穿起來逃跑。你怕也知道,這軍官學校的棒球隊非常厲害,還去台灣朝鮮參加過友誼賽。這樣,那個人,說著,中尉指了指綁在樹幹上的中國人,「那個隊裡的主將4號擊球手,像是這次逃跑事件的主要策劃者。他用棒球棍打死兩名教官。日本教官知道管內空氣不穩,決定不到緊急關頭不發給他們武器。但沒考慮到棒球相。兩個人腦袋都被打開了花幾乎當場死亡。即所謂一根命中。就這球根。」
中尉令伍長把棒球棍拿來。中尉把棒球棍遞給獸醫。獸醫雙手握住,像進入擊球區那樣在眼前一晃。一支普普通通的棒球很,不怎麼高級。加工粗糙,木紋也雜。擔沉甸甸的,用了很久,手握部位已被汗水浸黑。看不出這便是剛剛打殺過兩個人的球根。記得大體重量,獸醫將球很還給中尉。中對拿在手中,以甚為熟練的手勢輕輕揮了幾下。
「打棒球麼?」中尉問獸醫。
一小時常打。」獸醫回答。
「長大後沒打?」
「沒打。」他本想反問中尉,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我從上邊接得命令,命令我用同~球很把他打死。」中尉一邊用球棍頭頂國輕敲地面~邊說道,「叫我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跟你我才好直言:無聊的命令!時至今日殺了這夥人又能解決什麼呢!已經沒有飛機,沒有戰艦,像樣的兵差不多死光了,一顆新型特殊炸彈一瞬間就讓廣島城無影無蹤。我們不久也要被趕出滿洲或被殺死,中國還是中國人的。我們已經殺了很多很多中國人,再增加屍體數量也沒什麼意義。但命令總是命令。我作為軍人,什麼樣的命令都必須服從。就像殺虎殺豹一樣,·今天必須把這夥人殺死。好好看清楚,獸醫先生,這也是人的一種死法。對於刃具、血、內臟你怕是習已為常了,但用棒球棍打殺還沒見過吧?」
中尉令伍長把背部編號為4的4號擊球手領到坑旁。他依舊手被綁在背後,眼睛被蒙,雙膝被迫跪在地上。此人高大魁梧,胳膊有一般人大腿那麼粗。中尉叫來一個年輕士兵,遞出球棍,說:「用這個把他打死廠年輕士兵直立敬禮,從中尉手中接過球根。但他只是手握球根愣愣地位立不動,似乎還沒有弄明白用棒球棍將中國人打死這一行為是怎麼回事。
「以前打過棒球嗎?」中尉問年輕士兵(此人後來不久在伊爾庫次克煤礦被蘇聯監兵用鐵鍬劈殺)。
「沒有,自己沒打過。」士兵大聲回答。他生在北海道一個開拓村,那裡和他長大的滿洲開拓村同樣貧窮,周圍沒有一家能買得起棒球和棒球棍。少年時代他只是無端地在原野跑來跑去,用一截木棒要槍弄棍,或捕捉錯蜒。有生以來既沒打過棒球,也沒有看過棒球賽。拿球棍在手當然是頭一遭。
中尉告訴士兵球棍的握法,教他揮根基本要領,自己還實際揮了幾下。「記住:關鍵是腰部的轉動。」中尉不厭其煩地說,「球棍朝後舉起,像擰動下半身那樣旋轉身體,球棍頭隨後自然跟上。我說的你可明白?如果只想怎麼揮棍,勢必僅有手頭~點點力量。那一來棍落時就失去了慣力。揮棍不要用胳膊,要以身體的轉動一舉出手!」
很難認為士兵理解了中尉的指示,但他按照命令脫去沉重的軍裝,做了一會揮棍練習。大家都在看著。中尉就關鍵之點手把手矯正士兵的姿勢。他教得非常得法。不多工夫,士兵雖動作尚很笨拙但已能發出揮棍的「跑腿」聲了。年輕士兵從小就天天都做農活,畢竟很有臂力。
「噢,這樣就差不多了,」中尉用軍帽擦去額頭的汗,「記住:盡可能一棍擊斃,不得花時間折磨。」
我也不想用棒球相打殺什麼人,中尉想這樣說,這漫賬生意到底是哪個想出來的!但作為指揮官不可能對部下如此出口。
士兵站在蒙眼跪地的中國人背後,舉起球很。傍晚強烈的陽光把球棍粗大的影子長長投在地面。獸醫覺得這光景很是奇妙。確如中尉所說,自己對於用球棍打殺人還一點也不習慣。年輕士兵一動不動在空中舉著球棍,很失明顯地不住顫抖。
中尉敦士兵點下頭。士兵於是向後楊根,深深屏息,將球棍全力向中國人後腦勺砸下。動作異常準確。一如中尉所教,隨著下半身~圈轉動,球根燒印部分朝耳後直未下去。到最後球棍都很有力。旋即「咕」一聲發出頭蓋骨破碎的鈴響。中國人一聲未出。他以奇異的姿勢一瞬間靜止不動,而後想起什麼議地重重倒向前去。耳朵流血,臉貼地面,凝然不動。中尉看了眼手錶。年輕士兵仍雙手緊握球棍,張回望天。
中尉這人甚是細心。他等待~分鐘,確認中國人再不動彈後對獸醫說:一勞駕,看他死了沒有好嗎廣
獸醫點頭走到中國人旁邊,蹲下取掉蒙眼布。眼睛直得愣睜著,黑眼珠朝上,鮮紅的血從耳朵流出,半張的嘴裡舌頭捲曲著,脖頸被打得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歪著,鼻孔有濃濃的血塊溢出,染黑乾燥的地面。一隻反應快的大蒼蠅鑽進鼻孔準備產卵。出於慎重,獸醫把拇指放在動脈上試了試,脈搏早已消失,至少應有脈搏的部位全然聽不到脈搏。那個年輕士兵只一次(儘管是生來頭一次)揮很便將這壯漢子打沒了氣。獸醫看了眼中尉,點下頭,意思像是說放心的的確確是死了。然後開始慢慢起身。照在背上的陽光似乎驟然強烈起來。
正當此時,4號中國擊球手如夢初醒似地颯然起身,毫不遲疑地——在眾人看來——抓住獸醫手腕。一切都是一瞬間發生的。獸醫莫名其妙。他的的確確是死了。然而中國人卻以不知從何而來的最後一滴生命力老虎鉗子一般緊緊抓住獸醫的手腕。並且依然雙目圓瞪黑眼球朝上,以結伴同行的架勢就勢拉著獸醫栽人坑中。獸醫和地上下重疊著掉了下去。獸醫聽見對方肋骨在自己身下折斷的聲音。但中國人仍抓獸醫手不放。士兵們整個過程都看在眼裡,全都目瞪口呆仁立不動。中尉最先反應過來跳下坑去。他從腰間皮套技出自動手槍,朝中國人腦袋連扣兩次扳機。乾澀的槍聲重合著傳向四方,太陽穴開出一個大大的黑洞。中國人已徹底失去生命,但他還是不鬆手。中尉彎下腰,一手拿槍,一手花時間播也似地把死屍手指一根根掰開。這時間裡獸醫被八個身穿棒球隊球衣的中國人屍體圍在中間。在坑底聽來,蟬鳴同地面上的截然不同。
獸醫好歹從死屍手中解放出來後,士兵們把他和中尉拉出墓穴。獸醫蹲在草地上大大喘息幾次,爾後看自己手腕。那裡剩有五個鮮紅的指印。在這熱8月的午後,獸醫覺得有一股劇烈的寒氣鑽入自己體芯。我恐怕再不可能把這寒氣排出去了,他想,那個入的確是真想把我一起領去四里的。
中尉推回手槍安全栓,慢慢插回皮套。對中尉來說朝人開槍也是第一次。但他盡可能不去想這件事。戰爭恐怕至少還要持續一陣子。人還要繼續死。對各種事情的沉思放到來日不遲。他在褲子上擦去右手心的汗,然後命令未參加行刑的士兵把奶有死屍的坑埋上。現在便已有無數蒼蠅在四周旁若無人地飛來飛去。
年輕士兵依然手握球很茫然站在那裡。他沒有辦法將球棍從手中順利放開。中尉也好伍長也好都沒再理會他。他似著非看地看著本應死去的中國人突然抓住獸醫手腕一起掉入坑去,中尉隨後跳進坑裡用手槍給予致命一擊,接著同伴們拿鐵鍬和圓鏟填坑。而實際上他什麼也沒看見。他只是側耳諦聽好發條鳥的鳴叫。鳥一如昨天下午,從哪裡的樹上仍像擰發條那樣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叫個不停。他揚臉環顧四周,朝鳥鳴傳來方向定睛看去。但還是見不到鳥在哪裡。他感到喉嚨深處微微作嘔,但沒有昨天強烈。
傾聽發條聲音時間裡,各種支離破碎的場景在他眼前忽而浮現忽而遁去。年輕的會計中尉在被蘇軍解除武裝後交給中方,因此次行刑責任被處以統刑。伍長在西伯利亞收容所死於鼠疫,被扔進小隔離室任其死去。其實伍長並未感染鼠疫,只是營養失調——當然是說在進隔離室之前。臉上有病的獸醫一年後死於事故。他雖是民間人員,但由於同土兵一起行動而被蘇軍拘留,同樣被送往西伯利亞收容所。在煤礦強制勞動期間,一次進深井作業共內出水,和其他很多兵一同淹死。而我呢——但年輕士兵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不單單是未來,就連眼前發生的事也不知何故而不像真有其事。他閉上眼睛,兀目傾聽擰發條鳥的雞啼。
墓地,他想到大海,想到從日本駛往滿洲的輪船甲板看到的大海。看大海是生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八年前的事了。他可以記起海風的氣味。海是他此前人生中所目睹的最美好的景物之一。那般浩瀚那般深送,超出他所有的預想。海面因時間的不同天氣的不同位置的不同而變色變形變表情。那在他心裡撩起深重的感傷,同時也費靜給他以慰藉。還什麼時候能看到海呢?他想。隨後,棒球根從士兵手中落在地上,發出乾巴巴的聲響。球很脫手後,嘔感比剛才略有加強。
擰發條鳥繼續鳴叫不止。但其他人誰也沒有聽見。「擰發條鳥年代記並8」至此結束。29肉豆想進化鏈中失卻的一環
(擰發條鳥年代記#8至此終了。
確認終了之後,我調回原來的畫面,從下一目錄中選出<擰發條鳥年代記#9)。我很想閱讀下文。但畫面沒開,只閃出兩行字:
(擰發條鳥年代記#因被codeR24鎖住,無法存取。請選擇其他條目。
我試著選擇#10,仍是同一結果。
(擰發條鳥年代記#10因被codeR24鎖住,無法存取。請選擇其他條目。
輯11亦如此。終歸,只弄清這裡所有資料均處於不能存取狀態。(codR24)是什麼樣的東西我不清楚,總之以上資料似乎由於某種原因或原理而無法調出,<擰發條鳥年代記#8)開啟之際我一度被允許調出所存資料,而在選擇#8而閱畢的現在,則每一道門俱被牢牢鎖住。或許這個程序不允許對資料進行連續存取。
我對著畫面,考慮往下如何是好。然而無可奈何。這是個依據肉桂的智謀及其原理成立並運作的天衣無縫的世界。我不曉得其遊戲規則,只好放棄努力,關掉電源。
不妨認為,這(擰發條鳥年代記#8)乃是肉桂講述的故事。他在(擰發條鳥年代記)這一標題下往電腦輸入16個故事,而我偶爾選擇其中第八個讀了一遍。我想了想自己剛才讀過的故事的大致長度,單純擴大16倍。故事絕不算短。實際整理成鉛字,應該成為一本有相當頁碼的書。
僕8這個編號意味什麼呢?既然取名為「年代記」,那麼故事有可能是按年代順序展開的:』7之後是』8,』8下面是』9。這是穩妥的推測。但也未必。甚至故事是按全然不同的次序排列的可能性亦不能排除,由現在溯及過去的倒敘手法也是可能的。再大膽假設一點,也許僅僅是以編號將各種版塊拼接起來的單一故事。但不管怎樣,我所選擇的#8無疑是肉桂母親肉豆蔻以前向我講過的新京動物園的動物們被兵們射殺那個1945年8月故事的繼續,舞台就是翌日同一動物園。故事主人公仍是那個沒有名字的獸醫,即肉豆寇的父親、肉桂的祖父。
至於故事真實到何種程度,我無由判斷。就連通篇累續純屬肉桂的虛構還是若幹部分實有其事我都分辨不出。肉豆慈母親說那以後獸醫下落「一無所知」。所以,故事全部屬實基本不大可能。但若干細節基於史料性事實還是可以設想的。混亂時期在新京動物園內對滿洲國軍官學校的學員行刑將其屍體理入土坑而戰後負責指揮的日本軍官被處死便有可能屬實。滿洲國軍官兵逃走和造反在當時並不稀奇,被殺害的中國人身穿棒球隊球衣——縱是奇妙的假設——也並非全是無中生有。肉桂知道這一事件並將其祖父的面影疊印其中從而完成他的故事是有其可能的。
可問題是肉桂為什麼寫這個故事呢?為什麼必須付之以故事體裁呢?為什麼必須賦予此故事系列以「年代記(chvonicl)」標題呢?我坐在試縫室沙發上,一邊在手裡一圈圈轉動設計用的彩色鉛筆一邊思索。
為找出答案,恐怕必須讀完裡邊所有的故事。但只讀罷一個#8,我便推測出——儘管很模糊——肉桂於中追求的東西。他大約是在認真求索自己這個人所以存在的理由。並且無疑上溯到自己尚未出生的以前。
而為此勢必填補自己鞭長莫及的過去的幾個空白。於是他企圖通過自己動手構築故事來補足進化鏈中失卻的一環。他以從母親口中反覆聽得的同一故事為主線,使之派生出更多的故事,從而在新的構想中重新塑造已成不解之謎的祖父形象。故事的基調則百分之百來自母親講述的故事。就是說,事實未必真實,真實的未必是事實。至於故事的哪一部分是事實哪一部分不是事實,對於肉桂大概無關緊要。對他重要的不是他祖父在那裡實際幹了什麼,而是可能幹了什麼。而在他有效地講述這個故事時,他便同時知道了這個故事。
故事顯然以「擰發條鳥」為點睛之語,用年代記方式(或非年代記方式)一直講到現在。不過「擰發條鳥」一詞並非肉桂的杜撰。那是他母親肉豆蔻以前在青山那家餐館向我講故事時無意中說出口的。而那時候肉豆蔻應該還不知道我被稱為「擰發條鳥」的事。果真如此,我與他們的故事便由於偶然的巧合而連在了一起。
但我沒有把握。肉豆蔻或許因某種因素已經知道我被稱為「擰發條鳥」。也可能這個詞已在潛意識中作用於她的(或母子倆人共有的)故事並加以侵蝕。抑或並非固定為一種形式的故事,而是如口頭傳說那樣不斷變化不斷繁殖而不拘於一格。
但是,無論是不是偶然的巧合,在肉桂的故事中「擰發條鳥」這一存在都不可漠視。人們在它那只有特殊人方可聽見的鳴聲引導下走向不可迴避的毀滅。在那裡,一如獸醫自始至終感覺的那樣,所謂人的自由意志等等是無能為力的。他們像被上緊背部發條而置於桌面的偶人,只能從事別無選擇餘地的行為,只能朝別無選擇餘地的方向前進。處於聽得鳥鳴範圍內的人們,幾乎人人遭受劇烈磨損以至消失。大部分人死掉了。他們直接從桌邊滾到地下。
肉桂肯定監聽了我和綿谷升的談話,幾天前我同久美子的交談恐怕也是同樣。凡是這電腦裡發生的一切,估計沒有他不知道的。並且等我和綿谷升的談話結束後,把(擰發條鳥年代記)這個故事推到我眼前。這顯然不是出於偶然或;臨時靈機一動。肉桂是為著明確的目的而操縱電腦向我展示故事中的一個的,同時將其中存在漫長故事系列的可能性暗示於我。
我躺在沙發上,仰望試縫室暗幽幽的天花板。夜又深又重,四下靜得我幾乎胸口作痛。白色的天花板,嚴然整個覆在房間上方的厚厚的冰蓋。
我同肉桂那個沒有名字的祖父之間,存在幾個奇妙的共通點,共同擁有幾樣東西:臉頰育德、棒球棍、擰發條鳥的鳴聲。另外,肉桂故事中出場的中尉使我想起間宮中尉。同一時期間宮中尉也在新京關東軍總部服役。但現實中的間宮中尉不是財會軍官,而隸屬於製作地圖的部門,戰後沒有上絞刑架(一句話,命運將死拒之門外)。而只在戰鬥中失去一隻胳膊,後來返回日本。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揮不去指揮行刑的中尉實際就是間官中尉的印象。至少,縱然真是間宮中尉也並不奇怪。
還有那根棒球棍。肉桂曉得我在井底放有棒球棍。所以棒球棍圖像才有可能與「擰發條鳥」一詞同樣隨後「侵蝕」他的故事。問題是即便果真如此,關於棒球根也有無法簡單解釋清楚的部分。那個在門窗緊閉的集體宿舍門口掄起棒球棍打我的吉他盒漢子……他在札幌一家酒吧用燭火灼燒掌心,後來用棒球棍打我——又被我用棒球棍還擊——並將棒球棍傳遞到我手裡。
為什麼我臉頰非得烙上一塊其色其形均同肉桂祖父的一樣的搞不可呢?莫非是我的存在「侵蝕」他們故事的結果?獸醫臉頰事實上真有病不成?不過肉豆蔻完全沒有就她父親向我編織謊言的必要。別的且不說,肉豆蔻所以在新宿街頭「發現」我,無非因為我們兩人共有那塊病。事情簡直像三次元智力測驗題一樣縱橫交錯難解難分。在那裡,真實的未必是事實,事實未必真實。
我從沙發起身,再次走進肉桂的小房間,坐在桌前凝視電腦熒屏。肉桂大概在那裡。他沉默的語言在那裡化為若干故事在蠕動在呼吸,在思考在求索,在生長在發熱。然而熒屏在我面前如月亮般死氣沉沉,其存在之根消失在迷宮樣的森林中。這正方形玻璃熒屏,及其背後應有的肉桂,已無意向我講述下文。30房子不可信賴(笠原May視點之六)
還好嗎?
上次信中最後,我寫道想向你抒發條鳥說的好像基本都說完了,口氣很像是「至此為止」。是不是?但過幾天這個那個地一想,覺得最好再向你寫上一點。所以再次半夜裡蟑螂似地患急舅舅爬起來,對著桌子寫這封信。
也不知為什麼,近來總是想富脅一家——想過去住在那座空房子裡後來因債台高築而在哪裡全體自殺了的可憐的宮脅一家。記得報道說只有最上邊的女孩沒死,至今下落不明……無論做工還是在飯堂吃飯,抑或在宿舍聽著音樂看書,那一家子總是無端地一下浮上腦海。雖說不至於纏住不放,但只要腦袋裡稍有一點點縫隙(實際上到處都是縫隙),就從中吱溜一聲鑽進來,恰似從窗口進來黃火的煙,要持續好大一陣子。這一兩個星期每每如此。
我生下來就一直住在那裡,一直隔胡同望那座房屋。因為我房間窗口正對著它。我是上小學後有自己房間的,那時官脅家就已經蓋新房住進去了。那裡常有人影閃動,天氣晴朗的日子有很多很多衣服晾出,兩個女孩在院子裡大聲呼喚黑毛大狼狗的名字(名字現在橫豎記不起來了)。太陽一落,窗口便騰起溫馨的燈光。時間一晚,燈光就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上面的女孩學彈鋼琴,下面的女孩學拉小提琴(上面的女孩比我大,下面的比我小)。過生日和聖誕節有晚會什麼的舉行,滿滿一屋子朋友反正很熱鬧。那情景只看得廢墟般寂靜的空房子的人恐怕是無法想像的,我想。
休息的日子主人時常修剪院裡的花木。宮脅家的主人似乎非常喜歡清掃承雨槽、領狗散步、給汽車打錯,喜歡做這類花時間的手工活。至於人家為什麼會喜歡上這種不勝其煩的玩藝兒,我是永遠理解不了,但那終歸屬於別人的自由,而且一家裡邊有一兩個這樣的人肯定不壞。還有,那一家子都好像愛好滑雪,一到冬天就把滑雪板綁上很大汽車的車頂歡天喜地跑去哪裡(我可半點也不中意滑雪,這個先不提)。
這麼一說,聽起來很像是隨便哪裡都可見到的普普通通的幸福家庭。也不光是聽起來,實際上也的的確確是隨處可見的極為普通的幸福家庭。那裡邊壓根兒就不存在「奇怪呀到底怎麼回事呢」那類令人皺眉頭歪脖子的問題。
周圍人都暗地裡卿卿喳喳議論,說什麼「那麼怕人的地方就算白給蓋一座房子也不稀罕住」。可是宮脅一家——上面已經說了——都美滿得足可畫進畫裡裝進畫框撣一彈掛在牆上。一家人過得那麼平和美滿,簡直像童話中「那以後大家都過得很幸福」的尾聲。起碼看上去比我家幸福10倍。時常在門口見面的兩個女孩也都讓人覺得愉快。我常想要是自己有那樣的姐妹該多好。總之印象中那一家人總是笑聲不斷,甚至狗都一起笑。
我做夢都沒想到,如此場景居然會一下子中斷得利利索索。一天注意到時,那裡的人(包括德國狼狗)像被一陣大風刮跑似地忽然無影無蹤,唯獨房子剩下沒動。一段時間裡——大約一個星期吧——左鄰右舍誰也沒注意到宮脅一家的失蹤。我見晚上也沒燈光亮便覺得有些奇怪,但轉念一想,以為一家人又像往常一樣外出旅行了。後來母親不知從哪裡聽說官脅一家好像「夜逃」了。記得我不大清楚「夜逃」是怎麼回事,還問過這個詞的含義。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蒸發」了。
夜逃也罷蒸發也罷,住的人一旦消失,宮脅家房子給人的印象開始變得不同起來,不同得令人不可思議。那以前我沒看過空屋,鬧不清一般空屋外觀上究竟是怎麼一個東西。不過感覺上覺得所謂空屋必定像被遺棄的狗或像蛻下來的空殼一樣淒涼一樣疲憊。但官脅家那座空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給人以「疲憊」之感。宮脅剛剛離去,那房子便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在說「什麼官脅某某已跟我毫無干係」。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活像忘恩負義的傻狗。總之,那房子在與宮脅離去的同時就陡然變成同富脅一家幸福時光毫無關係的「自成一體的空屋」。我覺得事情原本不應是這個樣子,房子在和宮脅家在一起時也應該過得變開心的嘛。被打掃得仔仔細細,何況畢竟是宮脅建造起來的。你不這麼認為?房子那東西可真讓人信賴不得。
你也知道,那房子後來再無人住,沾滿鳥糞,被徹底棄置一旁。我從自己房間窗口望那空屋望了好幾年。對著桌子學習或裝作學習時不時地瞧它一眼,晴天也好雨天也好下雪也好颳風也好。畢竟近在窗外,一抬眼自然看到。也真是奇怪,眼睛竟沒有辦法從那裡移開。甚至時不時臂肘支在桌面呆怔怔看上30分鐘之久。怎麼說呢,不久之前那裡還洋溢著歡聲笑語,雪白的洗滌物還像電視上的洗衣粉廣告一樣呼啦啦迎風招展(宮脅太太喜歡洗衣服的程度無論怎麼看都在一般人之上,即使算不得「異常」)。不料剎那間便一切不翼而飛,庭院裡滿目雜草,誰都不再記起官脅一家的幸福時光。對此我實在覺得莫名其妙。
有一點要說明一下:我同宮脅一家談不上怎麼要好。說實在話,口都幾乎沒有開過,也就是路上遇見寒暄一聲那個程度。但由於每天每日都從窗口望個不止,宮脅一家那幸福光景簡直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對了,就像全家福照片的一角一閃鑽進一個不相干的人。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可能同那家人一起「夜逃」消失去了哪裡。不過怎麼說好呢,這種心情其實很不正常,自己的一部分怎麼可能同不怎麼熟識的人一起「夜逃」消失呢!
順便再講~件不著邊際的事吧,坦率地說,實在不著邊際得可以。
不瞞你說,近來我不時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久美子阿姨。我實際上是你擰發條鳥的太太,因故從你身邊逃出,在山裡一座假髮工廠做工,同時把自己隱蔽起來。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暫且使用笠原May這個假名,戴假面具裝得不像是久美子阿姨。而你在那邊淒涼的簷廊裡苦苦等待我回去……怎麼說呢,反正就是有這麼一種感覺。
對了,你有時可想入非非嗎?不是我自吹,那在我可是經常性的,經常想。嚴重時甚至一整天都在妄想雲團整個兒籠罩下做工。好在是簡單勞動,沒受什麼影響。但周圍人偶爾會流露出不無詫異的神色。也許我傻瓜似地獨自嘟喚什麼來著。儘管我仍有時不情願.不願意想入非非,然而妄想那東西如同月經,該來之時必從那邊趕來。總不能站在門前一口拒絕——說什麼「眼下正忙著對不起改天再來好嗎」。傷透腦筋!不管怎樣,但願你不至於因為我動不動扮作久美於阿姨而心生不快。畢竟不是我有意為之而為之的。
困意慢慢上來了,我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睡上三四個鐘頭,然後起床悶頭子上一天——聽著可有可無的音樂和大家一起拚命做假髮。請別為我擔心。我會一邊想入非非一邊把一切處理妥當的。也希望你抒發條鳥能順順利利。但願久美子阿姨返回家來和你靜靜地幸福地生活,一如從前。
再見!31空屋的誕生替換了的馬
裡日早9點30分了肉桂仍未露面,10點了也沒來。這是破天荒的奇聞。自我在這個場所開始「工作」以來,每天早上9點一到門便難時打開,現出梅塞迪斯·奔馳炫目耀眼的鼻端,無一例外。隨著肉桂如此常規而富有戲劇性的出場,我得以明確開始我的一天。我已經徹底習慣了每天這種週而復始的生活模式,正如人習慣於引力和氣壓的存在。肉桂如此有條不紊毫釐不爽之中,有一種遠非所謂簡單機械式可比的大約堪可撫慰我鼓勵我的溫情。唯其如此,沒有肉桂身姿的早晨,便成了一幅技法精妙而失卻焦點的平庸的風景畫。
我悵悵地離開窗口,削個蘋果吃了,算是早餐。之後窺看一下肉桂房間,說不定電腦上有什麼消息浮現出來。但熒屏依然一片死寂。無奈,遂像肉桂平日做的那樣,邊聽巴洛克音樂磁帶邊在廚房洗東西用吸塵器給地板吸塵擦拭玻璃窗。為消磨時間,我有意對每一件事都不厭其煩做得很細。連換氣扇的扇葉根都擦到了。然而時間仍慢吞吞地不肯快走。
11點,再想不出可做的事了,便躺在試縫室沙發上把自己交給緩慢的時間河流。我盡量認為肉桂肯定是因為什麼緣故而僅僅遲到一會。或許途中車出了故障,也可能被裹進難以置信的塞車長龍。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不妨用我所有的錢打賭。肉桂的車不會出什麼故障,塞車的可能性也早已被他計算進去。即便萬一遇上意外事故,也會用車內電話同我聯繫。肉桂的沒來這裡,乃是因為他決定不來。
將近1點,我往肉豆蔻的赤報事務所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連打幾次都沒人。之後往牛河事務所打電話。不聞呼音,卻傳來錄音帶上的聲音,告訴我該號碼現已不再使用。莫名其妙!兩天前還用那個號碼打電話同牛河交談來著。我只好重新折回試縫室沙發。看來這一兩天人們就好像商量好了似地一概對我置之不理。
我再次走到窗邊,從窗簾縫眺望外面的情形。兩隻一看便知甚為活潑的冬令小鳥飛來落於樹枝,很緊張地東望西望。接著一忽兒飛去了哪裡,彷彿對那裡的一切都已徹底厭倦。此外便沒有任何動靜了。房子好像成了剛剛建成的空屋。
此後五天時間,我再沒跨進「公館」。下井的慾念不知為什麼也已徹底喪失。原因不得而知。如綿谷升所說,不日我將失去那口井。如果就這樣不再有客人來,以我手頭的資金,那宅院頂多維持兩個月。因此我本應趁井還在手中之時盡可能頻繁地利用它。我感到窒息般痛苦。我突然覺得那裡成了不自然的錯誤場所。
我不去宅院,在外面漫無目的轉來轉去。到得下午,去新宿西口廣場,坐在那條長椅上無所事事地消磨時間。肉豆蔻沒出現在我面前。我到她赤報事務所去了一次,在電梯前按fi鈴,目不轉睛盯視監視攝像機鏡頭。然而怎麼等也沒有回應。於是我最後作罷。估計肉豆蔻和肉桂已決定斬斷同我的關係。那對奇特的母子大概離開開始下沉的船,逃往安全地帶。這使我意外傷感,就好像危急時刻被自己家人出賣。
第五天偏午時分,我來到品川太平洋賓館咖啡室。這是去年夏天同加納馬爾他和綱谷升碰頭說話的地方。其實來這裡並非出於對當時的懷念,作.不是由於對這間咖啡室情有獨鍾。談不上什麼理由什麼目的,只是差不多下意識地從新宿坐山手錢到品川下來,從車站過天橋走進賓館而已。進來後在靠窗桌前坐下,要了一小瓶啤酒,吃著誤時的午飯。我像注視一長排無意義數值一樣茫然打量來往天橋的行人。
從衛生間回來,在混雜的客席裡端發現一頂紅帽,紅得同加納馬爾他常戴的那頂塑料帽毫無二致。在它吸引下我朝那張餐桌走去。但近前一看,卻是別的女人。一個外國女人,比加納馬爾他還要年輕和碩壯。帽子也不是塑料,而是皮革的。我付款走到外面。
我雙手插進藏青色短大衣的口袋,在附近走了一陣。我頭戴與大衣同一顏色有毛線帽,為掩飾那塊德戴了一副深色太陽鏡。12月的街頭充溢著獨特的季節性生機,站前購物中心擠滿身穿厚厚衣服的顧客。冬日一個祥和的午後。到處流光溢彩,各種聲響聽起來比平日短促而清晰。
看見牛河是在品};;站月台等電車的時候。他在對面站台以正對著我的姿勢等待開往相反方向的山手線電車。牛河依舊身穿不倫不類的西服,扎一條花哨領帶,歪著形狀欠佳的禿頭專注地看一本什麼雜誌。我所以能在品川站人群中一眼看出牛河,是因為他與周圍人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以前我僅僅在自家廚房裡看過牛河,時值半夜,只我們兩人,在那裡牛河給人一種甚為非現實的印象。然而即使在別的場所別的時間,即使混在非特定對象的人群之中,牛河也還是顯得那般奇妙那般游離於現實之外那般迥然有別於眾人,那裡似乎飄忽著一種同現實風景格格不久的異質空氣。
我分開人群,也不管撞上誰不管給誰怒罵,只顧跑下車站樓梯,衝上對面月台,尋找牛河。但我已記不得他的位置,不知他站在月台哪一段。月台又大又長,人也過多。這時間裡,有電車進站,開門吐出不知姓甚名誰的男女,吞入另一夥不知姓甚名誰的人們。沒等我發現牛河,開車鈴已響了。我姑且跳上轉往有樂叮的電車,一節車廂一節車廂搜尋牛河。原來牛河在第二節車廂門口那裡看雜誌。我調勻呼吸,在他面前站了一會。牛河看樣子毫無察覺。
「牛河先生!」我招呼一聲。
牛河從雜誌抬起臉,隔著厚厚的鏡片像看什麼晃眼物體看我的臉。在白天的光亮下湊近看去,牛河比往常衰頹得多。疲勞猶無法控制的油汗從皮膚濃濃滲出一層。眼睛浮現出髒水般渾濁的鈍光,耳上所剩無幾的頭髮縷如廢屋瓦縫探出的雜草。翻捲的嘴唇之間一閃露出的牙齒比我記憶中的還要污穢且參差不齊。上衣依然滿是可現的皺紋,就好似錯縮在倉庫角落睡了一覺剛剛爬起。而且肩部竟沾有——大概總不至於為了加深印象——鋸木大的灰塵。我摘下毛線帽,拿開太陽鏡揣進衣袋。
「噢,不是岡田先生嗎?」牛河以乏味的聲音應道,而後像把七零八落的物件重新加以組合似地端正姿勢,扶正眼鏡,輕輕乾咳一聲。「這可真是……又相見了,在這麼一種地方。那麼說,呢……今天是沒到那裡去噗?」
我默然點頭。
「怪不得。」牛河再沒多問。
牛河聲音裡已感覺不到往常的張力,話說得也比平日緩慢,頗見特色的饒舌也不翼而飛。莫非時間的關係?莫非牛河在白晝光朗朗的天光下無法獲取應有的精力?抑或牛河真的筋疲力盡亦未可知。兩個人如此面對面說話,我好像居高臨下看他。在光亮地方俯視,他腦袋的形狀欠佳就更加顯而易見,嚴然果園裡因長壞形狀而被處理掉的什麼果實。我想像某人用棒球棍一棍砸開的情景,想像其頭蓋骨如熟透的水果砰一聲四分五裂的場面。我不願意做如此想像,但圖像偏偏浮上腦海,無可遏止地歷歷擴展開來。
「嗯,牛河先生,」我說,「可以的話,想兩個人單獨談談。下車找個安靜地方好麼?」
牛河困惑地蹩了下眉頭,抬起短粗胳膊瞥了眼表。「是啊……作為我心情上也想跟你慢慢聊聊,……不騙你。只是我這就要去一個地方。就是說,有件迫不得已的事。所以這次就算了,等下次另找時間……你看這樣不可以麼?怎樣?」
我略略搖下頭。「一小會就行,」我緊緊盯視對方眼睛,「不耽誤你更多時間,你非常忙我也完全知道。但你所說的下次另找時間,我覺得我們兩人很可能再沒什麼下次了。你不這麼覺得?」
牛河對自己若有所培似地輕輕點了下頭,捲起雜誌插過衣袋。他在腦袋裡大約盤算了30秒,然後說道:「也罷。明白了。那就下站下車,邊喝咖啡什麼的邊聊30分鐘吧。那件迫不得已的事由我想法安排就是。和你在這裡巧遇也是一種緣分。」
我們在田叮站下來,出站走進一家最先看到的小咖啡館。
「不瞞你說,我是準備再不見你的了。」咖啡端來後牛河首先開口,「畢竟一切都已完結了。」
「完結了?」
「實話實說吧,我在四天前已經辭去了綿谷升先生那裡的工作。是我主動請辭的。事情倒是很久以前就有所考慮的。」
我脫去帽子和大衣,放在旁邊椅子上。房間有點熱,但牛河仍穿著大衣。
我說:「所以前幾天往你事務所打電話也沒人接噗?」
「是那麼回事。電話線拔了,事務所退了。人要出去還是痛痛快快出去才好。拖泥帶水的我不喜歡。這麼著,眼下我是不為任何人僱用的自由之身。說好聽點是自由職業者;換個說法,也就是所謂無業遊民。」牛河說著微微一笑。一如往日的皮肉之笑,眼睛全無笑意。牛河用小羹匙攪拌已放入奶油和一匙砂糖的咖啡。「喂岡田先生,你肯定是要向我打聽久美子女土吧?」牛河說,「久美子女士在哪裡啦幹什麼啦等等。如何,對不?」
我點下頭。隨即說:「但首先想聽聽你為什麼突然辭去綿谷升那裡的工作。」
「真想知道?」
「有興趣。」
牛河暖了口咖啡,皺了下眉,看著我。
「是嗎?哦,叫我說我當然奉告。不過也並不特別有趣,這個。實在說來,一開始我原本是懷著一蓮托生的心情,準備跟綿谷先生跟到底來著。以前也說過,綿谷先生這回出馬競選,靠的是原封不動接收老綿谷先生的選區地盤,我當然也一起轉給了綿谷先生。這場變動並不壞。客觀地說,較之侍候來日無多的老綿谷,還是新綿谷有前途。我本以為綿谷升這個人如此發展下去,可以成為這個世界上相當可觀的人物。
「儘管如此,『永遠跟定此人』的心情——也可以說是忠心吧——不知為什麼卻是一絲半點埠沒有。說來或許奇怪,我這人也不是就沒有效忠之心。跟老綿谷那時候,又是拳打又是腳踢,待遇簡直跟耳屎差不多。相比之下,新綿谷客氣得多。可是,岡田先生,世上的事就是怪,老綿谷那裡我基本諾諾連聲地~直跟下來了,而對新綿谷卻沒能做到。你知道什麼緣故嗎?」
我搖頭。
「歸根結底——這麼說也許過於露骨——因為骨子裡跟綿谷升先生彼此彼此,我想。」說著,牛河從衣袋掏出香煙,擦火柴點燃,慢慢吸入,緩緩吐出。
「當然我同綿谷先生長相不同出身不同腦袋不同,開玩笑時相提並論都不夠禮貌。可是嘛可是,只消剝開一層皮,我們大體屬於一丘之貉。這點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如晴天裡打傘看得明明白白:喂喂,這小子外表倒是文文靜靜白白生生,實際是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一個無聊透頂的俗物!
「當然啦,也不是冒牌貨就一定不行。岡田先生,政界那地方,靠的是一種煉金術。我就看過好幾例檔次低得無以復加的慾望結出堂而皇之的碩果。也看過好幾個相反的例子,也就是說高潔的大義不止一次留下腐爛發臭的果實。所以坦率地說,我不是說哪個好哪個不好。政界那玩藝兒,關鍵不在於之乎者也的理論,結果就是一切。問題是綿谷升這個人——這麼說或許不好——縱使在我眼裡都壞到了極限。在他面前,我這點壞水簡直小巫見大巫,根本不是對手。一眼我就看出我們屬於同類、說句下流話吧——別以怪——和胯下那玩藝兒的大小是一碼事,大傢伙就是大。明白?
「跟你說岡田先生,一個人憎惡一個人。你猜什麼時候憎惡得最厲害——就是看見一個人把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毫不費力弄到手的時候,就是口銜手指目睹一個人依仗權勢平步青雲進入自己百般不得踏入的地界的時候。對方離自己越近就越是深惡痛絕。事情就是這樣。對我而言:那個人就是綿谷先生。他本人聽了也許驚訝。如何,你沒有過這類憎惡?」
我的確憎惡過綿谷升,但同牛河說的憎惡不是一個定義。找搖下頭。
「那麼,岡田先生,下面就該說到久美子女士了。一次我給先生叫去,交給我一個美差——讓我照顧久美子女士。具體情況綿谷先生沒怎麼告訴我,只是說是他妹妹,婚姻不大順心,眼下分居一個人單過,身體情況不太好。這麼著,一段時間我就受命事務性處理此事。每月把房租匯入銀行,幫忙找鐘點女傭,全是這類無所謂的雜務。我也很忙,對久美子女士起始幾乎沒有什麼興趣。不外乎有實際事的時候用電話談兩句。久美子女士極端沉默寡言,感覺上好像門在房間角落裡一動不動。」
說到這裡,牛河停一會喝了口水,一閃覷了眼表,不勝珍惜似地新點燃一支煙。
「但事情不止於此。其間突然摻進你的事來,就是那座上吊宅院。週刊出來報道時綿谷先生把我叫去,說有點放心不下,叫我調查一下你和那篇報道裡的宅院有無牽聯。綿谷先生也清楚這類秘密調查是我拿手好戲。不用說,該我不肖牛河派上用場了。我挖地三尺玩命搜尋一番,往下過程你都曉得了。不過結果委實令人吃驚。原本就懷疑有政治家介入,但我也沒料到會挖出那麼大的人物。說得失禮些,簡直像用小蝦釣上一條大鰓魚。但這點我沒向綿谷先生匯報,自己留了一手。」
「你就憑這手換馬成功了是吧?」我問。
牛河朝天花板噴了口煙,轉而看我的臉。眼睛微微浮現出剛才沒有的戲渡之色。
「好直感吶,岡田先生!說痛快點,完全如此。我這麼對自己說:喂,牛河,若要改換門庭此其時也!當然,先得遊逛一段時間。但工作去向已經明確。也就是眼下要有個冷卻期間。不管怎麼說,馬上從右向左也太露骨了嘛。」
牛河從上衣袋裡掏出衛生紙指把鼻涕,團了團又塞回衣袋。
「那麼,久美子那邊怎麼樣了?」
「對對,該接著說久美子女士。」牛河突然想起似地說道,「在此得老實交待一句:我可是一次也沒有見過久美子女士,無幸一睹芳容。只在電話裡說過話。那個人嘛,岡田先生,也不光我,任何人都一概不見。至於見不見綿谷先生我不知道,那是個謎。此外恐怕誰都不見。連鐘點文傭都不怎麼見。這是我從女傭口裡直接聽來的。要買的東西和要辦的事全部寫在便箋上,找她也避而不見,口也幾乎不開。事實上我也到公寓探過情況。久美子女士應該住在裡邊,卻絲毫沒有那樣的動靜,實在靜得出奇。問同公寓的人,也都說一次也沒見過她什麼樣。就是說,久美子女土在公寓裡始終過著那樣的生活。有一年多了,準確說來一年五個月了。她不願外出必有她萬不得已的理由。」
「久美子的公寓在什麼地方,這你肯定不會告訴我響?」
牛河緩緩然而明顯搖了下頭,「對不起,這點務請包涵。畢竟世界狹小得像個長筒屋子,又關係到我個人信用。」
「久美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呢?這個你沒有什麼知道的?」
牛河遲疑良久。我一聲不吭盯住牛河的眼睛。時間好像在四周流得慢了。牛河再次大聲攝把鼻涕,欠了欠腰,又沉回椅子,歎了口氣。
「好麼,這可只是我的想像。據我想像,那綿谷家原來就有些呷呷嗑咦的問題。什麼問題具體我不明白。但反正久美子女士以前就有所感覺或有所瞭解,想要離開那個家。那時正好你出現了,兩人相愛結婚,發誓白頭偕老,可喜可賀……如果長此以往自然再好不過,然而無法如願以償。不知什麼緣故,綿谷先生不願意讓久美子女士從身邊離開。怎麼樣,這方面可有什麼記得起來的?」
「多多少少。」我說。
「那好,我就繼續隨便想像下去。綿谷先生想把久美子女士從你手中強行奪回到自己陣地。在久美子女士同你結婚時他或許還無所謂,但隨著時間的過去,久芙子女士的必要性逐漸變得明顯起來。於是先生決心把久美子重新奪回,為此竭盡全力,結果獲得成功。使的什麼手段我不清楚。但我猜想在那強拉硬扯的過程中,久美子女士身上曾經有的什麼被損壞掉了,一直支撐她的類似支柱的東西降一聲折斷了。當然,這終歸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推測。」
我默然不語。男待走來往杯裡倒水,將空咖啡杯撤下。這時間牛河看著牆噴雲吐霧。
「這就是說,你的意思是綿谷升同久美子之間有類似性方面的關係?」
「不不,我沒那個意思,」牛河揮了幾下帶火亮的煙支,說,「我不是在做那樣的暗示。先生同久美子女士之間有過什麼和有什麼,我是徹頭徹尾不知道的。這可是想像都想像不到的。只是,我覺得那裡邊似乎存在某種扭曲的東西。還有,聽說綿谷先生同離婚的太太完全沒有正常的性生活——這也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牛河拿起咖啡杯,又作罷喝了口水。隨後用手磨摯腹部。
「呀,這些日子胃不妙,一點也不妙,一頓一頓地痛。說起來這是世代遺傳。我們這個家族個個都胃不行。DNA的關係。遺傳下來的沒一樣正經東西:禿頭、蟲牙、胃痛、近視,豈不正是正月裡裝滿咒語的福袋!傷透腦筋!去醫院醫生說話可能不中聽,不敢去。
「不過岡田先生,也許我多管閒事,把久美子女士從綿谷先生手裡領回來可能沒那麼簡單。更何況現階段久美子女士也不願意回到你那裡去。而且說不定她已經不再是你所瞭解的久美子女士,說不定已有所改變。所以嘛,恕我冒昧直言,即使現在你能找到久美子女士並且順利把她領了回來,往下等待你的事態恐怕也不是你這兩隻胳膊所能應付得了的——我是不無這樣的感覺。果真如此,半途而廢就沒什麼意思。久美子女士所以不回到你身邊,原因恐怕也在這裡。」
我默然。
「啊,雖然前前後後夠複雜的,能見到你也很有興味。你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個性什麼的。如果將來能寫寫自傳,一定濃墨重彩給你寫上一章。反正沒什麼好怨恨的。那麼就在這裡高高興興分手,一切到此為止好嗎?」
牛河很疲勞似地靠住椅背,靜靜搖幾下頭。
「好了,有點說多了。對不起,我那份咖啡錢,就請給我付了吧,畢竟是失業之身……可你也同是失業者。懊,互相好自為之吧,祝你好運!你心情好轉時,也請為我牛河祝福。」
牛河說罷立起,轉身出了咖啡屋。32加納馬爾他的禿尾巴剝皮鮑裡斯
夢中(當然做夢的我並不知是夢),我和加納馬爾他對坐喝茶。長方形房間又長又寬,可以從這一頭一眼望到另一頭。裡面井井有條地排列著大約超過500張四四方方的餐桌。我們坐在正中間一張。這裡除我們倆別無一人。天井——令人想起寺院的高高天井上有無數粗大的橫樑,所有樑上都懸垂著彷彿吊盆植物樣的東西。很像假髮。但定睛細看,原來是真人的頭皮。因為內側沾有黑乎乎的血漬。肯定剛剛剝下來吊在樑上風乾。我不由膽戰心驚,懷疑我們正用的茶杯中落有尚未干通的血滴。實際上也有活像漏雨似的滴血聲四下傳來,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聽來異常之大。但我們桌上方懸吊的頭皮似乎血已乾了,不必擔心血滴落下。
茶熱如沸水,碟上羹匙旁放著三塊濃綠濃綠的砂糖。加納馬爾他拿兩塊投入林中,用羹匙慢慢攪動。但怎麼攪也不溶化。不知從何處來了隻狗,蹲在我們桌旁。細看之下,狗的臉卻是牛河。~只敦敦實實的大黑狗,僅脖子往上是牛河。頭和股也同身上一樣長滿亂糟糟短巴巴的黑毛。「府,這不是岡田先生嗎?」以狗形出現的牛河說話了,「曙,好好看看!如何,腦袋毛茸茸的吧?跟你說,一變成狗立時生出毛來,真個十分了得。連陽物都比以前大多了,胃也不再一頓一頓地痛,眼鏡都沒戴是吧?衣服也不用穿了,天大的好事!也真是奇怪,以前我怎麼就沒悟出來呢?怎麼樣,岡田先生,當一回狗如何?」
加納馬爾他拿起剩下的一塊方糖,猛地朝狗臉擲去。方糖出聲地打在牛河額頭,頓時淌出血來,染黑牛河的臉。血黑如墨。但牛河好像不怎麼疼,依然館皮笑臉,不聲不響搖著禿尾巴去了哪裡。其睪丸確乎大得異乎尋常。
加納馬爾他身穿有腰帶的雙排扣短大衣,領口在前面合得嚴嚴實實,而衣下卻一絲未掛——這我看得出。微微有一股女人探膚味兒。無須說,她戴一頂紅塑料帽。我拿起杯圓了口茶。茶索然無味,唯熱而已。
「太好了,你總算在!」加納馬爾他以釋然的聲音說道。很久沒聽她說話了,語聲較以前多了幾分歡快。「這幾天給你打了好多次電話,你大概一直不在,也不知前後情況,擔心出了什麼事。你好像還很有精神,這就比什麼都好。聽得你的聲音就放心了。不管怎麼說,實在好久沒聯繫了。具體過程或來龍去脈—一道來難免話長,況且又是電話,只簡單說幾句好了:其實我長期旅行來著,一個星期前才總算回來。喂,岡田先生……你聽著嗎?」
「喂!」我應道。原來不知何時我竟手握聽筒貼在耳上。加納馬爾他則在桌對面拿著聽筒。電話聲聽起來很遙遠,彷彿音質差勁兒的國際電話。
「那期間我一直遠離日本,在地中海的馬爾他島——一天我突然覺得應重返馬爾他島留在那個水旁,到時候了!那還是我最後一次給您打電話後的事。記得嗎?電話裡我說克裡他下落不明來著?不過坦率地說,我並沒有如此長期離開日本的打算,準備兩三個星期就回國的。所以才沒有特意跟你聯繫。我幾乎誰也沒告訴,就穿隨身衣服上了飛機。可實際到當地一看,就再也離不開了。岡田先生您去過馬爾他島麼?」
沒有,我說。記憶中幾年前和同一對像談過大體同樣的話。
「喂!」加納馬爾他呼道。
我也「喂喂」兩聲。
我想我應該有什麼要對馬爾他說,卻橫豎想不起來。歪頭沉思半天總算想起來了,於是握好聽筒道:「對了,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貓回來了!」
加納馬爾他沉默四五秒,「貓回來了?」
「是的。你我兩人本來是為找貓相識的,所以我想最好告訴你一聲。」
「貓回來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初春。那以來一直守在家裡。」
「貓外表沒有什麼變化?沒有同失蹤前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地方?
「那麼說,禿尾巴的形狀倒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我說,「貓回來摸它的時候,墓地覺得過去秀尾巴好像捲得更厲害來著。也可能我記錯。畢竟快一年多不見了。」
「不過貓肯定是同一隻貓吧?」
「那沒錯。養那麼久了,是不是同一隻貓還是看得出的。」
「倒也是。」加納馬爾他說,「不過很抱歉,實話跟你說;貓真正的禿尾巴在這裡呢!」
言畢,加納馬爾他將聽筒置於桌面,~下子脫掉大衣亮出裸體。果然她大衣下什麼也沒穿。她有著與加納克裡他同樣大小的Rx房,生著同樣形狀的xx毛。但她沒有搞去塑料帽。加納馬爾他轉身把背對著我。她屁股上的確長著一條禿尾巴。為了同她身體尺寸保持平衡,固然較實物大出許多,但形狀本身則同青箭的禿尾巴一般模樣。尖端同樣彎得毫不馬虎,彎法細看之下也比眼下青箭的遠為現實而有說服力。
「請仔細瞧瞧,這才是貓失去的那條真尾巴。現在貓身上的是後來做的假貨。乍看一樣,細看就不同了。」
我伸手去摸那禿尾巴,她一甩躲開,依然赤身裸體跳往另一張桌面。「吧喀」,一滴血從天花板掉在我伸出的手心。血鮮紅鮮紅,活像加納馬爾他的紅帽子。
「岡田先生,加納克裡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加納馬爾他從桌子上對我說。禿尾巴急劇地搖個不停。
「科西嘉?」我問。
「所謂人非島嶼啦!」黑狗牛河不知從哪裡過來插嘴道。
加納克裡他的小孩?
我一身大汗醒來。
實在許久沒做過如此鮮明如此有頭有尾的長夢了,何況又這般奇妙。醒後好半天胸口都「怦怦」大聲跳個不止。我沖了個熱水淋浴,拿出新睡衣換上。時間是半夜1點多,睡意卻沒了。為了平復合清,我從廚房壁櫥裡頭拿出~瓶老白蘭地倒一杯喝著。
之後,進寢室找青箭。貓在被窩裡弓成一團睡得正香。我撩開被,把貓的禿尾巴拿在手中細細端詳。我一面回想尾端捲曲的形狀一面以指尖確認,貓一度不耐煩地伸了下腰,又很快睡了過去。我開始沒了信心,鬧不清青箭的禿尾巴是否同「綿谷升」時代的完全相同。不過加納馬爾他屁股上的的確確很像「綿谷升」真正的禿尾巴。我可以歷歷記起夢境中的顏色和形狀。
加納克裡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加納馬爾他在夢裡說。
第二天我沒遠去。早上去車站附近自選商場買一堆食品回來,站在廚房做午飯。貓餵了它一大條生沙丁魚。下午去了一次好久沒去的區營游泳池。大概快年末的關係,游泳池人不太多。天花板擴音器傳來聖誕節音樂。慢慢游到1,000米時,趾尖開始抽筋,遂作罷上岸。游泳池壁貼著很大一張聖誕節裝飾畫。
回到家,信箱裡居然有一封很厚的信。不用翻過來看寄信人姓名也知道信誰寄來的。寫那筆漂亮毛筆字的,除間官中尉無第二人。
久疏函候,深以為歉,間宮中尉寫道。語氣依然那麼謙恭那麼彬彬有禮,讀之我倒有些歉然。
久懷唯此必寫必說之念,無奈礙於諸多緣由而始終無力對案提筆,遲疑不決之間今載亦將倏忽逝去。自己也馬齒徒增,已為不知死之何時而至之身,再無法久拖下去。此信或許意外冗長,但願不平添麻煩。
去年夏天去府上遞交本田先生紀念物時我向您講述的蒙古之行的長話,坦率地說,還有下文待續,稱之為後話亦未嘗不可。去年提起時我之所以未能將後半部分一併推出,裡面有幾點原因。其一是因為集中說完話未免過長。不知您是否記得,當時我不巧有急事要辦,沒有時間全部說完。而與此同時,心理上我也沒有完成將後半部分向別人如實說出的準備。
但同您分手之後,我以為還是把眼下的事統統放下,連同真正的結局毫不保留地如實講給您為好。
1945年8月13日我在海拉爾郊外激烈的攻防戰中給機槍子彈打中倒地之際,被蘇軍T34坦克的履帶碾去了左臂。昏迷不醒中被運往赤塔蘇軍醫院,在那裡做手術剩得一命。上次我也說過,我是新京參謀本部兵要地誌班的人員,上邊已決定一旦蘇聯參戰立即撤往後方。但我寧願~死,志願轉入國境附近的海拉爾部隊,率先手持地雷朝蘇軍坦克隊撲去。但如本田先生曾在哈拉哈河畔向我預言的那樣,我未能輕易死去。命未失掉,只失掉左臂。估計我率領的連隊在那裡無一生還。雖說是依令行動,實質上無異於無謂的自殺。我們使用的小小不然的手提地雷,在大型T34坦克面前根本無濟於事。
我之所以受到蘇軍周到的治療,是因為我昏迷不醒時用俄語說了夢話——是我後來聽說的。上次也說過,我有一定的俄語基礎,在新京較為空閒的參謀本部服役期間又不住地磨煉,到戰爭末期已經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了。新京城住有不少白俄人,又有年輕的俄國女侍,不愁找不到人練習口語。結果人事不省時順嘴說出。
蘇軍一開始就打算佔領滿洲後把俘虜的日本兵送去西伯利亞進行強制勞動,一如歐洲戰爭後對德軍採取的作法。蘇聯雖然取得了勝利,但經濟由於長期戰爭而面臨嚴重危機,所有地方都有人手不足問題。首要任務之一就是確保作為成人男性勞動力的俘虜。為此勢必需要很多翻譯,但數量遠遠不夠。惟其如此,才優先把我送去赤塔醫院,以不讓可能會講俄語的我死掉。假如我不冒出俄語夢話來,肯定被扔在那裡不管很快一命嗚呼,連個墓標也沒有地埋在哈拉爾的河邊。命運這東西委實不可思議。
我作為翻譯要員受到嚴格的身份審查,又接受數月思想教育,之後被送往西伯利亞煤礦。那期間的詳情就不細說了。學生時代我偷偷看過幾本馬克思著作,總體上並非不贊同共產主義思想。但現在若要我全面信奉,我則受阻於我所見過的太多東西。由於我所屬的部門和情報部門的關係,我十分清楚斯大林及其傀儡獨裁者在蒙古國內實行怎樣的血腥鎮壓。革命以來他們將數以萬計的喇嘛地主及反對勢力送進收容所無情除掉了。在蘇聯國內的所作所為也完全如此。縱然對於思想本身我可以相信,也無法信任將這一思想和大義付諸實踐的組織和人。我們日本人在滿洲干的也不例外。在海拉爾秘密要塞設計和修建過程中,為了殺人滅口,我們不知殺害了多少的中國人!這點你肯定無從想像。
況且我曾目睹蘇聯軍官和蒙古人活剝人皮的地獄場面,其後又被逼進蒙古一口深井,在那奇妙而強烈的光照中半點不剩地失去了生之熱情。這樣的人如何能相信什麼思想什麼政治呢!
我作為翻譯在下礦幹活的日本俘虜兵和蘇方之間充當聯絡員。西伯利亞其他收容所情況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所在的煤礦每天都有人死去。在那裡死因無所不有:營養失調、劇烈的體力消耗、損頂事故、冒水事故、衛生設施不足造成的傳染病、難以置信的冬日嚴寒、看守暴行、對於輕微反抗的殘酷鎮壓,還有日本人之間的致命毆打。人們有時候相互憎恨相互猜疑、戰戰兢兢。悲觀絕望。
每當死者增加、勞動力數量漸漸減少,便有新兵不知從哪裡由火車悄悄拉來。他們衣著檻接骨瘦如柴,其中兩成受不住煤礦劇烈的勞動,不出幾個星期就死掉了。死後統統被投進廢棄的深豎井中。幾乎所有季節都冰天雪地,掘墓也掘不了,鍬尖根本進不去。廢井於是成了最佳墓場。又深又暗又冷,~點味兒都沒有。我們時常從上面灑石灰。快填滿時,便從上面封頂一般扔上扔石塊,轉移到下一個豎井。
不僅僅死去的,為了殺一儆百,有時連活人都被扔進去。蘇軍看守把採取反抗態度的日本兵拉到外面,裝進麻袋打斷四肢,然後投進黑洞洞的地獄。我至今仍能聽到他們的慘叫。簡直是人間地獄。
煤礦作為重要戰略設施,由黨中央派來的人進行指導,由軍隊嚴加警備。處於最高領導地位的政治督導員據說和斯大林是同鄉,年輕氣盛,野心勃勃,嚴厲冷酷。腦袋裡裝的只是煤礦產量的數字,至於勞動力消耗根本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只要產值上去,中央就會將這裡視為優秀煤礦,作為獎賞而優先補充足夠的勞動力。所以,即使死人再多,也不會減員,缺多少補充多少。為了提高成績,他們一個接一個開來一般不會開採的危險煤礦,事故當然有增無減,但事故完全不在話下。
冷酷的也不全部是上邊的人。現場看守本身幾乎全是犯人出身,沒受過教育,殘忍至極,報復心重得令人震驚。這些人身上幾乎找不到同情友愛之心。天涯海角般的西伯利亞嚴寒,天長日久簡直把他們變成了人以外別的什麼生物。他們在哪裡犯了罪,被關進西伯利亞監獄,在那裡服完長期徒刑,早已沒了歸宿沒了家庭,於是娶妻生子在西伯利亞安頓下來。
被送來煤礦的不單單是日本兵,還有為數眾多的俄國犯人。他們大多想必是遭到斯大林清洗的政治犯和前軍官。其中不少人受過高等教育,氣質高雅不凡。也有——儘管數量不多——婦女和兒童。估計是被拆得天各一方的政治犯家屬。女孩子做飯掃地洗衣服。大些的姑娘甚至被迫從事賣淫之類。也不僅俄國人,波蘭人匈牙利人以及皮膚微黑的外國人(大概是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也被火車運來。居住區分成三個。一個是集中住有日本俘虜兵的最大居住區,一個是其他犯人和俘虜居住區,此外便是非犯人居住的地帶。在煤礦勞動的一般礦工、專家、警備部隊的軍官、看守及其家屬或普通俄羅斯市民都住在這裡。車站附近另有一大片兵營。俘虜或囚犯禁止從那裡經過。居住區與居住區之間攔著幾道鐵絲網,端著機關鎗的士兵往來巡邏。
不過,我因為具有翻譯聯絡員資格,也有事天天要去總部,只要出示通行證,基本可以在各區之間自由通行。總部附近有鐵路車站,站前有二座小鎮。鎮上有賣日用品的門面寒接的商店,有酒館,有中央來的官僚和高級軍官專用的宿舍。有飲馬池的廣場上飄揚著蘇維埃聯邦的巨幅紅旗。旗下停有一輛坦克,全副武裝的年輕士兵經常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靠機槍懶洋洋站著。那前面有一所新建的醫院,門前照例立著約瑟夫·斯大林巨大的塑像。
我碰見那個人是1947年春天,記得雪終於融化,應該是5月初。我被送來這裡轉眼一年半過去了。那個人身穿俄國犯人穿的囚服,和十多個同伴一起從事車站維修工程。拿錘子把石頭打碎,用來鋪路。四下裡迴盪著錘擊磁石的噹噹聲。我去煤礦管理總部報告完回來,從那站前通過。監督施工的下級軍官把我叫住,命令出示通行證。我從衣袋掏出遞給他。身材高大的中士滿臉狐疑看了半天,但他顯然認不得字。於是叫來一個正幹活的犯人,叫他念通行證上的字。此犯人與他身邊幹活的其他犯人不同,顯得頗有教養。但他就是那個人。一看見他,我頓時面色蒼白,呼吸都幾乎停止,就像溺水時透不過氣一樣。
居然是那個在哈拉哈河對岸讓蒙古人剝山本皮的蘇聯軍官!他瘦了,頭髮一直禿到頭頂,門牙少了一顆。衣服不再是一道把沒有的軍裝,而是髒兮兮的囚服,腳上不再是光閃閃的長筒靴,而是開著窟窿的布鞋。眼鏡片髒損得一塌糊塗,鏡腿也彎了。但他無疑是那個軍官,不可能認錯。對方也重新盯視我的臉。大概對我過於茫然呆然的仁立不動感到詫異。同九年前相比,我想自己也同樣瘦了,老了。頭上甚至夾雜白髮。但看樣子他終於記起了我,臉上浮現出驚愕——他肯定以為我早已在蒙古井底化為糞土。作為我也做夢都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西伯利亞的煤礦小鎮碰上身穿囚服的那個軍官。
但他很快掩住驚愕,對著脖子挎著機槍的不識字的中土以沉靜的聲音朗讀通行證:我的姓名、我的翻譯身份、我的可越區通行資格等。中土將通行證還給我,揚了揚下巴說可以了。走一會我回頭看去。對方也在看我,臉上似乎現出淺淺的微笑——也許是我的錯覺。好半天我都兩腿發抖走不好路。當時的恐怖場景剎那間歷歷復甦過來。
我猜測他大概因為什麼垮台而被作為囚犯送來這西伯利亞。這在當時的蘇聯絕不稀罕。政府內、黨內、軍內鬥爭愈演愈烈,斯大林近乎病態的猜忌也使得鬥爭變本加厲。下台的人只粗略經過一下審判便馬上被槍斃或送入收容所。結果哪個更好只有天曉得了。因為縱免一死,也無非落得從事嚴酷至極的奴隸性勞動,直到干死為止。我們日本兵是戰時俘虜,活下來尚有返回祖國的希望。而被驅逐的俄國人則幾乎沒有生機。那個人想必也將在這西伯利亞大地上化為~壞黃土。
然而有一點我放心不下:現在他已掌握了我的姓名住所。戰前我同山本一起參加了——儘管自己也蒙在鼓裡——秘密戰鬥,渡過哈拉哈河,潛入蒙古境內進行間諜活動。萬一這一事實從他嘴裡透露給誰,我勢必處境不妙。但他終歸沒有密告我。事後得知,那時他正在悄悄制定更為長遠的計劃。
一星期後我又在站前看見他。他依然身穿滿是污垢的囚服,腳帶鐵鏈,用鐵錘敲石頭。我看他,他也看我。他把錘子放在地上,像穿軍裝時那樣伸長腰對著我這邊。這回他臉上浮現出了無可懷疑的微笑。儘管笑得極其輕微,但笑畢竟是笑。只是那笑裡邊含有足以使我脊背凍僵的冷酷,那便是他觀看給山本剝皮時的眼神。我一聲不響走了過去。
蘇軍的司令部裡邊,僅有一個和我親切交談的軍官。他是列寧格勒大學畢業的,和我同樣學的是地理,年齡也不相上下,同樣對繪製地圖感興趣。由於這樣的關係,兩人經常借題發揮談論繪製地圖方面的專業性話題,以此消磨時間。他對於關東軍繪製的滿洲作戰地圖懷有個人興趣。他的上司在旁邊時當然不能談,不在時便趁機暢談共同的專業。他不時送食物給我,還把留在基輔的妻子相片給我看。在我被蘇聯扣留的漫長時間裡,他是能讓我多少感到親切的唯一的俄國人。
一次,我以無所謂的語氣問起在車站幹活的那伙犯人,說其中有一個人看氣氛不像普通囚犯,說不定以前地位很高,並詳細介紹了其相貌特徵。他——此人名叫尼古拉——神情肅然地看著我。
「剝皮鮑裡斯!」他說,「為了自身安全,最好不要對那個人懷有什麼興趣。」
我問為什麼。尼古拉看樣子不大想說。但若我有意可以也曾經為他提供若干方便,於是尼古拉終於很不情願地把剝皮鮑裡斯被送來煤礦的原委講給了我。「我說的對誰也不要講喲!」尼古拉說,「不開玩笑,他那個人的確非同小可。我也是一絲一毫不想和他沾邊的。」
據尼古拉講,情況是這樣的:剝皮鮑裡斯原名叫鮑裡斯·格絡莫夫,果不出我所料,是內務部秘密警察,NKGB的少校。在喬巴山掌握實權出任部長會議主席的1938年,被作為軍事顧問派往烏蘭巴托,在那裡依照貝利亞領導的蘇聯秘密警察模式組建了蒙古秘密警察,在鎮壓反革命勢力當中大顯身手。人們被他們驅趕集中,投入收容所,受到拷問。大凡有一點嫌疑的以至多少可疑的人,全被乾乾淨淨地幹掉。
帶門坎戰役結束,東面危機得以暫時緩解之後,他立即被召回中央。這次被派往蘇聯佔領下的波蘭東部,負責清洗舊波蘭軍隊。在那裡他得到了「剝皮鮑裡斯」外號。因為拷問中他使用從蒙古領來的漢子活剝人皮。波蘭人當然怕他怕得要死,凡是直接目睹剝皮的人無不統統坦白。德軍突然突破國境線而抗德戰爭開始後,他從舊波蘭撤回莫斯科。很多人因涉嫌有組織地裡通希特勒而遭到逮捕,或被稀里糊塗地殺害或被關進收容所。這期間他也作為貝利亞的得力心腹濫用其拿手的拷問大發淫威。斯大林與貝利亞為了掩飾未能事先預測納粹進攻的責任並鞏固領導體制,不能不捏造出這種內好之說。在嚴刑拷打階段很多人便被無謂地殺害。據說——真偽不得而知——那期間鮑裡斯及其手下幾個蒙古人至少剝了五個人的皮,鮑裡斯甚至把剝下的皮掛在房間裡加以炫耀。
鮑裡斯一方面生性殘忍,一方面又是個極其小心謹慎的人。正由於小心謹慎,他才得以避過所有的陰謀和清洗。貝利亞對他喜愛得一如親子。然而或許有點過於得意,~次他幹過了頭。那是一次致命的失敗。他以在烏克蘭戰役中私通納粹德國黨衛軍坦克部隊的嫌疑逮捕了一名坦克部隊的部隊長,審訊當中予以殺害——將燒紅的烙鐵伸進身體各個部位(耳穴、鼻孔、肛門、陽物等等)折磨致死。不料這名軍官是身居高位的某共產黨幹部的侄子。事後紅軍總參謀部通過周密調查,查明該軍官純屬無辜。不用說,那名共產黨幹部大發雷霆,傷了面子的紅軍也不肯忍氣吞聲。這回即使是貝利亞也無力包庇了。鮑裡斯當即被解職押上法庭,同蒙古副官一起被判以死刑。但NKGB全力為其爭取減刑,結果鮑裡斯被送往西伯利亞收容所進行強制勞動(蒙古人則被處以絞刑)。貝利亞那時給獄中的鮑裡斯悄悄悄去口信,叫他自己設法在那裡存活一年,那期間他往紅軍和黨那裡打通門路,一定恢復他往日地位——至少據尼古拉說來是這樣的。
「知道嗎,間官,」尼古拉壓低噪音說,「這裡普遍相信鮑裡斯早晚重回中央,說貝利亞很快就會把那傢伙救出去。不錯,這個收容所目前由黨中央和紅軍管理,貝利亞不便貿然下手。但也不能因此麻痺大意,風向說變就變。要是現在讓那傢伙在這裡受苦受難,到那時候肯定遭到駭人聽聞的報復,這是明擺著的事。世上固然傻瓜不少,但自己往自己死刑判決書上簽名的卻是一個也沒有。所以他在這裡被奉為上賓,生怕碰他這個腫包。住賓館讓人侍候畢竟不可能,為擺樣子也得讓他帶腳鐐幹些輕活。但即使現在也給他住單人房,煙酒隨便受用。若讓我說,那傢伙跟毒蛇沒什麼兩樣,留著對國家對誰都沒好處。有人半夜裡一下子割斷他的喉嚨該有多好!」
一天,我正從車站附近路過,那個大個子中止再次把我叫住。我取出通行證給他看,他卻搖頭不接,而叫我馬上到站長室去。我莫名其妙地跟到站長室一看,是身穿囚服的鮑裡斯格洛莫夫在等我。他正坐在站長桌前喝茶。我呆呆立在門口不動。鮑裡斯沒再帶腳鐐,招手讓我進去。
「哎呀,間官中尉,好久不見了嘛!」他和顏悅色地笑道,並勸我吸煙,我搖頭拒絕。
他自己叼支煙擦火柴點燃,說道:「一晃不見九年了,或者八年?反正你還好端端活著就謝天謝地。故友重逢,~大喜事啊!尤其在那場殘酷的大戰之後。不是嗎?對了,你到底是怎麼從那眼混賬井裡出來的?」
我緊緊緘口沉默。
「也罷,算了。總之你是僥倖從那裡出來了。並且在哪裡丟了一支胳膊,還不知不覺會講~口流利的俄語——再好不過!胳膊少一支無所謂,重要的是活著。」
我回答說自己並非想活才活著的。
鮑裡斯聽了放聲大笑。
「間官中尉,你真是個非常風趣的人。不想活的人如何會安然死裡逃生?實在有趣至極。我這雙眼睛可不是那麼好蒙騙的喲!一個人逃出深井又過河跑回滿洲,一般人萬不可能。不過別擔心,我不打算講給任何人。
「只是,不幸的是我已失去原來地位,如你所見,成了在押的一個囚犯。可是我無意永遠在此天涯海角拿錘子敲什麼石頭。即使如此淪落的現在也還在中央堂堂正正保存力量,並且憑借那力量在這裡日日養精蓄銳。跟你是開誠佈公,實際上我很想同你們日本俘虜兵保持良好關係。不管怎麼說,這煤礦的成績來自多數日本俘虜兵諸君辛勤的勞動。無視你們的力量無論如何無法開展工作。而在開展工作之際,我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曾服役於關東軍諜報機關,膽大敢為,俄語也好。如果你肯居中斡旋的話,我想我可以對你和你的同胞提供最大限度的方便。這提議絕不算壞!」
「我以前沒當過間諜,以後也不想當。」我斷然回答。
「我也不是說讓你當間諜,」鮑裡斯撫慰似地說,「不要誤解。知道麼,我是說準備給你們提供盡可能的方便,提議開創良好的關係。跟你說間宮中尉,我甚至可以把那個不幹好事的格魯吉亞混賬政治督導員從椅子上打翻在地!不騙你。如何,你們不是對他恨之入骨嗎?把那傢伙驅逐之日,就是你們部分贏得自治之時。你們成立一個委員會,自主地進行組織。這樣,至少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樣遭受看守無端虐待。你們不是一直懷有這種願望的麼?」
確如鮑裡斯所言。長期以來我們幾次向當局提出這樣的要求,均被~口回絕。
「對此你要求怎樣的回報?」我問。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笑瞇瞇地說,「我需求的只是同你們日本俘虜兵諸君有個密切而良好的關係。為了將若干看來很難溝通的同志從這裡驅逐出去,需要你們日本兵的協助。我們的利害有幾個部分是共同的。如何,我和你們攜一次手好麼?也就是美國人常說的「giveandtake」。如果你們協助,不會讓你們吃虧,我絕對無意蒙蔽利用你們。當然噗,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請求你們喜歡。我們之間多少有過不幸的回憶。但別看這樣我還是個講究信義的人。講定的事必然履行。所以過去的事情就付諸東流好麼?
「幾天內訪對我的建議給予實實在在的答覆。嘗試一次的價值我想是有的,更何況你們應該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東西,對吧?記住,間官中尉,這話只能極端保密地告訴給真正可靠的人。實在說來,你們當中混有幾個協助政治督導員的告密分子,千萬不要傳到那幾個傢伙耳朵裡。一旦洩露,事情很可能遇到麻煩。這方面我的力量還不能說很充分。」
我回到收容所把情況悄悄講給一個人。此人原為中校,有勇有謀,是死守興安嶺要塞直到停戰都沒舉白旗的部隊的部隊長,如今是整伙日本俘虜兵的幕後領導,俄國人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看待。我略去哈拉哈河山本一事;告訴他鮑裡斯原是秘密警察的高級頭目,說出他的建議。中校看樣子對趕走現任政治督導員取得日本俘虜自治權的可能性頗感興趣。我強調說鮑裡斯殘忍危險,長於陰謀詭計,不可輕易相信。「或許是那樣,但確如他所說我們沒有任何可失去的。」中校對我說。給他如此一說,我也無言以對,覺得無論因此發生什麼事,情況也不至於變得比現在更糟。然而結果我犯了個大錯誤。地獄這東西真是個無底洞。
幾天後,我設法選一個避人耳目的地方安排中校和鮑裡斯單獨見面,我作為翻譯參加。30分鐘後達成秘密協議,兩人握手。至於後來過程如何,我就不曉得了。為不引人注意,他們大概避免直接接觸,採用秘密聯絡手段頻繁交換密碼文。因此我再沒機會介入其間。中校也好鮑裡斯也好那期間採取的都是徹底的保密主義。但這對我是求之不得的。可能的話,我不想再次同鮑裡斯發生關係。當然事後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約一個月後,如鮑裡斯向我講定的那樣,格魯吉亞政治督導員被中央調離,兩天後派來了新的督導員。又過兩天,三個日本俘虜兵在同一晚上被勒死。為姑且製造自殺候相,早上他們被人用繩子吊在棚架——毫無疑問是其同伴即日本俘虜兵本身子的。三人大約是鮑裡斯所說的密告分子。但事件沒受到任何追究和處分不了了之。那時,鮑裡斯已基本把收容所實權握在手中。33消失的棒球棍回來的「賊喜鵲」
我身穿毛衣和短大衣,毛線帽戴得低低的,翻過後牆下到國無人息的胡同。到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人們尚未起床。我放輕腳步順胡同走到「公」館。
房子裡仍是六天前我離開時的樣子。廚房洗碗地仍舊堆著用過的餐具。沒有留言條,錄音電話沒有話進來,肉桂房間的電腦畫面早已僵死,空調機一如往常保持室內恆溫。我脫去大衣,摘下手套,燒水泡紅茶喝著,吃幾片帶奶酪的餅乾權作早餐。然後洗好洗碗池裡的餐具放回壁櫥。9點鐘了,肉桂依然沒有出現。
我走到院子掀開井蓋,弓腰往裡窺視。裡面仍黑洞洞的。對這井我現在已十分瞭解,彷彿瞭解自己肉體的延長。其黑暗、氣味和岑寂已成為我的一部分。在某種意義上,我比瞭解久美子還更詳細瞭解這眼井。當然我還清楚記得久美子。閉上眼睛,她的聲音相貌身體和舉止的細微處都能—一記起。畢竟同她在一個屋頂下生活了六年。但與此同時,又似乎覺得她身上有了自己記不那麼鮮明的部分。或者說已不如以前那樣對自己的記憶具有十足的自信,就好像無法準確記起失而復得的貓的禿尾巴的捲曲形狀。
我坐在井沿,雙手插進大衣袋,再次環顧四周。看樣子馬上就要下起冰冷的雨雪。沒有風,空氣干冷干冷。一群小鳥像勾勒暗號圖形一樣以複雜的線路在空中盤旋幾次,之後箭一般不知去向。片刻,傳來大型噴氣式飛機沉悶的馬達聲,姿影則被厚厚的雲層擋住全然不見。陰晦到如此程度,白天下井也不必擔心上來時陽光刺傷眼睛。
但好半天我什麼也沒做,兀自在那裡靜坐不動。無須急躁。一天剛剛開始,還不到中午。我就這樣坐在井沿任憑腦海裡浮想聯翩。過去在這裡的石雕鳥被搬去哪裡了呢?莫非此時點綴在別人家院子裡依然以展翅欲飛的姿勢表現它那永遠無從實現的衝動不成?抑或去年夏天拆除官脅家空屋時被當垃圾扔掉了呢?我很有些懷念那個石雕鳥,覺得院子由於石雕鳥的不在而失去了往日微妙的諧調。
過了11點,不再浮想聯翩之後我開始下井。順著梯子下到井底後,我照例做了個深呼吸確認周圍空氣情況。空氣沒有變化,多少有點霉氣味兒,但氧氣沒有問題。接下去,我伸手去摸靠井壁立著的棒球棍。但球棍哪裡也找不到。球棍不見了,毫無蹤跡地不翼而飛。
我在井底坐下,背靠井壁。
我歎息幾聲。沒有目的的空虛的歎息,一如無名空谷心血來潮掠過的風。歎息也歎累了,便用雙手咋嗤咋嗤擦自己臉頰。到底誰把棒球棍拿走了呢?肉桂?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除他無人知道那條棒球棍的存在,也不會有人下到這井底。可是肉桂為什麼非拿走我的棒球棍不可呢?黑暗中我無奈地搖頭。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或者說是我不能理解的很多事之一。
反正今天只能在沒有棒球棍的情況下進行了,我想。沒有辦法。棒球棍原本不過是護身符樣的東西。不怕,沒有也毫無關係。一開始我不是兩手空空走到那個房間的嗎?如此說服自己之後,我拉繩合上井蓋。繼而雙手攏在膝頭。在深深的黑暗中靜靜閉起眼睛。
但一如上次,意識很難集中於一點。紛繁的意念悄然潛入腦海干擾集中。為把意念驅逐一空,我開始考慮游泳池,考慮我常去的區營25米泳道室內游泳池,想像自己在游泳池往來爬泳的光景。我忘掉速度,只管靜靜地緩緩地游動不止。我將臂肘從水中悄悄抽出,由指尖輕輕插入,以免發出不必要的聲響,濺起不必要的水花。我像在水中呼吸一樣將水含人口中再徐徐吐出。如此游了一會,漸覺身體竟如乘緩風,自然隨波逐流。傳入耳畔的只有我規則呼吸的聲息。我如空中飛鳥在風中飄忽,俯視地面風光:遠處的街市、渺小的人影、流動的河渠。我充滿祥和的心緒,不妨稱之為心曠神仙。游泳是我人生旅途中發生的最為輝煌的事情之一。儘管沒有解決任何我面臨的問題,但也沒受任何損失。也沒有任何緣由可以使我受損。游之泳之!
墓地,有什麼傳來。
意識到時,黑暗中我聽得類似飛蟲羽聲那嗡嗡嗡嗡嗡低沉單調的吟哦。但不同於真正的飛蟲羽聲,而更帶有機械的人工的意味。其波長猶短波廣播的調諧時高時低變化微妙。我屏住呼吸,例起耳朵,試圖弄清聲音來自何處。它既像來自黑暗的某一點,又似乎發於我自身的腦袋。漆黑中極難分辨。
將神經集中於聲音時間裡,我陡然墜入睡眠。這裡邊完全不存在「睡意」這種階段性認識。它來得是那樣地唐突,就像在走廊不經意行走時有人一把將自己拖入全然陌生的房間。這如深泥層般的昏睡不知包籠了我多長時間。我想大概不長,或許一瞬之間。但當我偶然回過神時,發覺自己竟置身於另一種黑暗。空氣不同,溫度不同,黑暗的深度和質量不同。黑暗中混雜著隱約不透明的光,且有似曾相識的濃郁的花粉氣味撲鼻而來——我是在那座奇妙賓館的房間裡。
我揚起臉,環視四周,屏住呼吸。
我穿過了牆壁。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貼牆布的牆壁,雙手在膝頭合攏。我醒得完全徹底,一如睡眠的無比深重。由於對比是那樣極端,好一會才適應自己的覺醒。心臟發出很大的聲音,迅速收縮不已。沒錯.我是在這裡。我好不容易來到了這裡。
在重重設防的細密的黑暗中,房間看上去與我記憶中的樣子毫無區別。但眼睛逐漸適應黑暗之後,細小部分便多少不同起來。首先電話機位置變了,由床頭櫃移至枕頭,在枕上悄然伏身。其次瓶中的威士忌減少許多,現在只剩瓶底一點點。冰筒裡的冰塊已徹底融化,成了混濁的陳水。玻璃杯乾得甚是徹底,手指一碰不難看出沾有白色的灰塵。我去床邊拿起電話機,把聽筒貼在耳上,卻已絕對死寂。看來房間已被棄置很久遺忘很久了,完全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唯獨花瓶裡的花依然保持近乎怪異的蓬勃生機。
床上有誰躺過的痕跡。床單床罩和枕形有點亂。我掀開床罩查看,但已沒有餘溫,化妝品味兒亦未留下。我覺得那個人已離開床很長時間。我坐在床沿,再次緩緩四顧,側耳諦聽。但一無所聞。房間彷彿被盜墓者運走屍體的古墓。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我的心臟如蟋縮的貓就那樣硬硬地凍僵。空氣瑟瑟發顫,飄浮的花粉被擊中一般睜眼醒來,花瓣在黑暗中微微揚臉。電話?可是電話剛才已如深深埋在土裡的石頭一樣死寂。我調整呼吸抑制心跳,確認自己確乎置身於這房間中而並未移往別處。我伸手用指尖輕觸聽筒,須臾慢慢提起聽筒。鈴聲大約共響了三四次。
我「喂喂」兩聲。但電話在我拿起的同時即已死掉。無可挽回的死,如手中托著沙袋一般重。我以乾澀澀的聲音重新「喂喂」一次,不料我的聲音被厚牆一樣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反彈回來。我將聽筒放回,然後又一次貼上耳朵。寂無聲響。我在床頭坐下,屏息斂氣等待鈴聲再度響起。卻不肯響。我望著空氣中的灰塵一如原來失去意識在黑暗中昏倒沉淪。我在頭腦中再現鈴聲。現在我已無法判斷是否真的響起過鈴聲。但如此懷疑下去,事情根本無法收場。我必須在哪裡劃一條線,否則連我自身這一存在都發發可危。鈴聲確實響了,毋庸置疑。而在下一瞬間死了。我輕輕乾咳一聲。然而咳聲也倏然在空氣中死去。
我站起身,再次在房間走動。我注視腳前地面,仰望天花板,在茶几坐下,輕輕靠住牆壁。我若無其事地抒動球形門拉手,打開落地燈又關上,關上又打開。當然,門紋絲不動,燈無動於衷。窗口從外面封死。我試著凝神諦聽。沉默如光溜溜的高牆。儘管如此,我覺得裡邊仍有什麼想欺騙我——似乎全都在鴉雀無聲,緊貼牆壁,隱去膚色,不讓我覺察其存在。所以,我也佯作不知。我們在巧妙地互相欺騙。我再次清清嗓子,用指尖碰了下嘴唇。
我決定重新檢查一遍房間。又按了一次落地燈開關。燈不亮。打開威士忌瓶蓋嗅了嗅殘留的酒味兒,味兒一如往常。CattySark。我擰好瓶蓋,放回茶几原來位置。出於慎重,我又提起聽筒貼在耳上。死死的,死得無法再死。繼而在地毯上緩緩踱步確認鞋底的感觸。耳朵貼在牆壁上,集中神經看能否聽見什麼。當然什麼也聽不見。接著站在門前轉動球形拉手——儘管自知徒勞——結果很容易向右轉了~圈。但我好一會兒都無法將這一事實作為事實接受下來。剛才還像給水泥固定似地一動不動。我將一切還原為白紙,再一次重頭核實。離手,伸手,左右轉動球形拉手。拉手在我手中左右旋轉自如。有一種舌頭在口腔中鼓脹般的奇妙感觸。
門沒鎖。
我把轉動後的拉手往裡一拉,令人目眩的光從門縫瀉入房屋。我想起棒球棍。若有那球棍在手,原本可以再沉著一些。算了.忘掉棒球根。我毅然決定大大打開門。左顧右盼確認無任何人之後,走到走廊。一道鋪有地毯的長長的走廊。不遠的前面有一個插滿花的大花瓶。是吹口哨的男待敲房間門時我用來藏身的那個花瓶。記憶中,走廊相當之長,且中途拐了好幾個彎後分開。當時我碰巧遇上吹口哨的男待,尾隨其後來到這裡。房間門上釘有208號門牌。
我一步一步穩穩朝花瓶方向走去。但願能走到電視熒屏曾有綿谷升出現的那座大廳。那裡當時有很多人且有動感。弄得好,說不定可以從中發現一點線索。但那無異於沒帶指南針就聞人漫無邊際的抄漠。倘若既找不到大廳也返不回208房間,我很可能滯留在這迷宮般的賓館而無法回歸現實世界。但我無暇猶豫。這恐是最後機會。我每天等在井底持續等了半年,現在門終於在我面前打開。況且不久井也將被人從我手中奪走。若在此裹足不前,迄今為止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勢必化為泡影。
有幾個拐角。我的髒網球鞋無聲地踏著鋪滿地毯的走廊。不聞人語不聞音樂不聞電視機聲。空調機換氣扇電梯聲也聽不見。賓館安靜得猶被時間遺忘的廢墟。我拐過好些拐角走過好些門前。有幾條叉路,每次我都選擇右側的。這樣,在我想返回的時候,只要向左向左即可回到原來房間。方向感已蕩然無存。弄不清自己是朝著什麼前進。房間號的排列順序顛三倒四亂七八糟,毫無用場,還沒等記憶便已紛紛滑出意識不見。不時覺得有和上次相同的房號出現。我站在走廊正中調整呼吸。難道我像迷失在森林中那樣在同一地方團團打轉嗎?
正當我茫然仁立時,遠處傳來似曾聽過的聲音。吹口哨的男侍。口哨吹得有板有眼。吹得如此漂亮的別無他人。他仍如上次在吹羅西尼的《賊喜鵲》序曲。那旋律並不容易用來吹口哨,他卻吹得稀灑自如。我沿走廊朝口哨方向前進。口哨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大概他沿走廊朝這邊走來。我找一根柱子躲在陰影裡。
吹口哨的男待手托銀盤,上面同樣放著CattySark和冰筒和玻璃杯。男待目現正前方,以彷彿陶醉於自家口哨的神情——從我面前快步走過,看也沒看我一眼。樣子似乎在說正在爭分奪秒。一切都一成本變,我想。肉體彷彿被時間的逆流衝回。
我立即尾隨男侍。銀盤隨著口哨不無愜意地一搖一閃,明晃晃反射無花板的燈光。《賊喜鵲》的旋律咒語一般無數遍週而復始。《賦喜鵲》究竟是怎樣一部歌劇呢?我所知道的僅僅是其序曲單純的旋律和離奇的劇名。小時候家裡有托斯卡尼尼指揮的這一序曲的唱片。較之庫拉烏迪奧·阿巴特那充滿青春活力和現代感的流暢華麗的演奏,托斯卡尼尼的則令人熱血沸騰躍躍欲試,就像經過一場激烈格鬥之後把強敵強壓在身下而即將開始慢慢絞殺。但《賊喜鵲》果真說的是偷東西的喜鵲嗎?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要去圖書館查查音樂辭曲才是。如果有全曲唱片賣,不妨買來聽聽。嗅,怎麼樣呢,屆時我也許失去興致。
吹口哨的男侍如機器人一樣穩穩當當正步前行,我稍拉開一點距離跟在後面。他去哪裡不想我也知道:他準備給208房間送新的CattySark和冰筒。實際上男侍站定的地方也是208門前。他把盤子換到左手,確認門牌號,伸腰端正姿勢,事務性地敲門。三下,又三下。
聽不清裡面有無回音。我躲在花瓶後面窺著男待動靜。時間在流逝。但男侍簡直像考驗忍耐力極限直立在門前凝然不動。不再敲門,靜等門打開。一會兒,祈願大約傳到了裡面,門從內側打開一條小縫。34讓別人想像(剝皮鮑裡斯故事的繼續)
鮑裡斯沒有失約。我們被賦予部分自治權,重新設置了由日本俘虜兵代表組成的委員會,由中校領導。以前那種俄國看守和警衛暴行被禁止,所內治安由委員會負責。新政治督導員的(即鮑裡斯的)表面姿態是:只要不鬧事和完成生產定額,其他事不加干涉。這種看上去堪稱民主的改革,對我們俘虜自然是一大喜訊。
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們——包括我在內——由於過於歡迎改革而放鬆了警惕,未能看穿改革背後鮑裡斯的陰謀詭計。
新上任的政治督導員在以秘密警察為後盾的鮑裡斯面前完全抬不起頭,於是鮑裡斯趁機將收容所和煤礦鎮變成自己為所欲為的領地。陰謀與恐怖在這裡成了家常便飯。鮑裡斯從囚犯和看守中挑選出殘忍而魁梧的人加以訓練(這地方不缺少此類人),組成近衛隊一樣的團伙。他們武裝以槍、刀、尖鎬,按鮑裡斯的命令對不從其意的人進行威脅、傷害或者有時拉去哪裡打殺。任何人對他們都無能為力。軍方派來負責煤礦警備的一個連隊,也對這夥人的胡作非為樣作不知。那時就連軍隊也無法輕易對鮑裡斯下手了。軍方只在後頭悠然負責車站和兵營附近的警備,對於煤礦和收容所裡發生的事情基本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
近衛隊團伙裡特別得鮑裡斯青睞的,是一個被稱為「塔爾塔爾」的蒙古囚犯出身的人,他總是如影隨形不離鮑裡斯屁股後。「塔爾塔爾」據說原是蒙古摔跤冠軍,右臉頰有塊緊繃得變形的火燒傷疤,乃是拷打遺痕。鮑裡斯如今已脫去囚服,住進整潔漂亮的公房,將女囚輪流當女傭使用。
據尼古拉講(他愈發沉默寡言),他認識的幾個俄國人夜裡人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對外說是下落不明或作為事故處理,而實際上無疑是給鮑裡斯的爪牙悄悄「幹掉了」。人們只要對鮑裡斯的意向、命令稍有不從便臨生命危險。有幾個人向黨中央上告這裡的不正當行為,結果因事情敗露而失蹤。「聽說為了殺一做百。那些傢伙連七歲小孩都不放過,」尼古拉臉色發青地偷偷告訴我,「而且是在父母面前活活打死的。」
鮑裡斯起始沒有對日本人地區如此凶相畢露。他首先要完全控制那裡的俄國人,全力鞏固自己的地盤,那期間日本人的事交由日本人自己管。因此,變革後最初幾個月我們得以品嚐短暫的安穩。對我們來說,那真是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勞動強度由於委員會的要求而多少有所減輕,也無須再害怕看守的暴力。我們中間甚至到這裡以來第~次萌生了希望。大家認為事情有了些許好轉。
當然,這數月蜜月時間裡鮑裡斯對我們也並非放任不管。他悄悄然而穩穩地埋下了基石——鮑裡斯逐個威脅或收買日本人委員會成員,暗地裡一步步使委員會處於地控制之下。但由於他推進得非常謹慎,避免使用露骨的暴力,因而我們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用心。覺察到時一切都已經晚了。就是說,鮑裡斯在自治名義下使眾人麻痺大意,從而更有成效地確立了他鐵一樣的獨裁體制。其計算惡魔一般精確而冷靜。不錯,無謂而無用的暴力是從我們身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基於冷酷計算的新型暴力。
他大約花半年時間確立堅如磐石的獨裁王國,其後回過頭來鎮壓我們日本俘虜。中校因在幾個問題上代表日本俘虜兵利益同鮑裡斯針鋒相對而被其除掉。那時委員會裡不仰鮑裡斯鼻息的人便只剩中校及其幾個同伴。中校夜裡被人按住手腳扼住喉嚨,用濕手巾蒙在臉上窒息而死。那當然是按鮑裡斯命令干的。他命令委員會指使日本人殺害了中校。中校的死被作為病死簡單了結。我們曉得誰直接下的手,但不能說出口。因為當時便已有鮑裡斯的特務潛入我們中間,無法在人前隨便開口。中校遇害之後,日本人委員會的委員長通過互選由對鮑裡斯言聽計從的人接任。
勞動環境也由於委員會的變質而逐步惡化,終歸一切又回到原來的樣子。為了換取自治,我們曾向鮑裡斯保證過生產定額。而這對我們漸漸成了沉重負荷。定額被以各種名義步步升級,結果我們的勞動比以前更為不堪忍受。事故增加,許多人成為野蠻采煤的犧牲品而徒然拋骨異鄉。所謂自治云云,說到底無非以前由俄國人負責的勞務管理改由日本人自己擔當罷了。
不用說,俘虜之間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以往平分苦難的小社會裡產生了不公平感,產生了深深的怨恨和猜疑。為鮑裡斯效命的人分得較輕勞動和好處;其他人則必須忍受以死為鄰的殘酷生活。但沒有人敢大聲抱怨。因為明顯的反抗即意味著死。很可能被關進奇冷的懲罰室因凍傷和營養失調而喪命,或者夜裡睡著時被「暗殺隊」用濕毛巾捂在臉上,抑或在礦井幹活時被人從背後用洋鎬劈開腦袋扔進豎井。黑暗的礦井深處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不覺之間某某人消失不見。
我不能不感到自己負有將中校引見給鮑裡斯的責任。當然即使我不參與,鮑裡斯也會通過別的渠道打入我們中間,遲早會出現同樣情況。但這並不等於說我可以多少減輕一點內心痛楚。我那時判斷失誤,自以為得意地干了錯事。
一天,我忽然被叫到鮑裡斯作為事務所使用的建築物裡。已許久沒見鮑裡斯了。他像在站長室見到時那樣坐在桌子前喝茶,背後依然屏風般站著腰插一支大自動手槍的塔爾塔爾。我一進去,鮑裡斯回頭示意蒙古人出去。於是只剩我們兩人。
「怎麼樣,間宮中尉,我是言而有信的,是吧?」
是的,我回答。不錯,他是言而有信,很遺憾,他並非說謊。他向我許下的諾言確實實現了,一如同惡魔的情和。
「你們獲得了自治,我獲得了權力。」鮑裡斯大大攤開兩手笑嘻嘻地說,「所謂各取所需。采煤量也比以前增加了,莫斯科也高興。皆大歡喜,無可挑剔。所以,我非常感謝你這位中介入,並想實際給你一個報答。」
用不著感謝,也不必報答。我說。
「我們早有交往,大可不必那麼冷若冰霜嘛!」鮑裡斯邊笑邊道,「開門見山地說,可以的話,我打算把你作為部下收在身邊。就是說,想請你在此協助我工作。這個地方遺憾的是能動腦思考的人實在少而又少。依我之見,你雖然胳膊只有一隻,腦袋卻很夠用。所以只要你肯當我秘書一類的角色,作為我非常求之不得,可以為你提供最大限度的方便使你在此快活度日。你肯定能久活下去甚至可以返回日本。在這地方跟著我絕對沒虧吃。」
一般情況下,對此我想必一口回絕。我無意當鮑裡斯的噗呼出賣同伴只求自己一人享福。假如因拒絕而被鮑裡斯殺了,對於我莫如說正中下懷。但那時我腦袋裡產生了一個計劃。
「那麼我做什麼樣的工作好呢?」我問。
鮑裡斯交給我的工作不那麼簡單,必須處理的雜務堆積如山。最重要的是為鮑裡斯管理個人財產。鮑裡斯將莫斯科國際紅十字會送來的食品衣物以及醫藥的一部分(約占總數的四成之多)貪污下來運進秘密倉庫,之後到處拋售。他還將部分原煤用貨車運往別處,通過地下渠道流出。燃料慢性短缺,供不應求。他收買了鐵道工作人員和站長,足可以為私人生意隨心所欲調用火車。負責警備的部隊也因得了食物金錢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於有這種「營業」,他已經積累了驚人數額的財產。他向我解釋說以後將作秘密警察活動資金之用。說他們本身的活動需要不便留下正式記錄的大量資金,而他自己就是在此秘密籌資。但那是謊言。當然,其中極小一部分或許上交給了莫斯科,但絕大部分我堅信都已變為其個人資產。詳細的我不清楚,但情況似乎是他將這筆錢通過秘密渠道匯往外國銀行上的賬戶,或者換成金子。
不知什麼緣故,他好像徹底信任我這個人,根本不擔心我會把它的秘密洩露出去,現在想來都覺不可思議。對於俄國人及其他白人,他總是疑神疑鬼,嚴加防範,而對蒙古人和日本人則莫如說懷有百分之百的依賴感。也許認為我即使洩秘也別無損害。說到底,我究竟又能向誰道穿他的秘密呢?我身邊清一色是鮑裡斯的爪牙,而這些人無不從鮑裡斯的營私舞弊中撈得殘羹剩飯。由於他貪污佔用食品藥品中飽私囊而遭受塗炭之苦以至喪生殞命的是軟弱無力的囚犯和俘虜。況且所有郵件都受檢查,禁止同外界接觸。
總而言之,我熱心而忠實地履行鮑裡斯秘書一職。我將他混亂不堪的賬簿和庫存目錄—一加以清理,物品和資金流向也弄得有條不紊一目瞭然。我分門別類地造冊登記,以便馬上可以查出何物何款在何處數量多少以及升值動向如何。我把他收買的人列了個長長的一覽表,計算出其「所需經費」。我從早到晚為他忙個不停。結果使我原本不多的朋友統統棄我而去。人們認為我已淪為鮑裡斯的忠實走卒,為人一錢不值,當然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可歎的是,縱使現在他們恐怕也在這樣看我)。尼古拉也跟我再無二話。以前要好的兩三個日本俘虜也對我避而遠之。相反也有人因我得鮑裡斯賞識而朝我接近,但我這方面又拒之門外。這樣,我在收容所裡愈發孤立和孤獨起來。我所以免於被殺,無非因為我有鮑裡斯這個後台。我被鮑裡斯視為至寶,殺了我不可能簡單了事。人們完全知道鮑裡斯會在必要情況下變得如何殘忍。其有名的剝皮情節在這裡也成了傳奇。
但,我越是在收容所裡孤立,鮑裡斯越是對我信任。對我井井有條手段高明的工作情況嘖嘖稱讚,大為滿足。
「真是了不起!只要有眾多你這樣的日本人,日本早晚會從戰敗混亂中崛起。可是蘇聯不行。很遺憾,幾乎沒有希望。沙皇時代還多少好一點,至少沙皇不必—一動腦考慮繁瑣的是是非非。我們列寧從馬克思理論中搬出自己能夠理解一部分為己所用,我們斯大林從列寧理論中搬出自己能夠理解的部分——量少得可憐——為己所用。而在這個國家裡,理解範圍越窄的傢伙越能執掌大權,愈窄愈妙。記住,間官中尉,在這個國家求生手段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要想像。想像的俄羅斯人必遭滅頂之災。我當然不想像。我的工作是讓別人想像,這是我的衣食之源。這點你最好牢牢記住。至少在這裡的時間裡你要想像什麼,就想起我的臉來,並提醒自己這可不成這要掉腦袋的。這是我的無價忠告:想像讓別人去想!」
如此轉眼過去半年。到1947年秋末,我於他已經成了必不可少的存在。我負責他活動的實務性部分「塔爾塔爾」和近衛隊負責暴力部分。鮑裡斯仍未被莫斯科秘密警察召回。但此時他看樣子已不怎麼想回莫斯科了。他在收容所和煤礦中建立了屬於他自己的堅不可摧的王國,在此他活得暢快淋漓。他可以在強有力的私家軍隊保護下,四平八穩地積蓄財產。說不走莫斯科上層也有意不把他叫回中央,而將他放在這裡鞏固西伯利亞統治地盤。莫斯科同鮑裡斯之間有頻繁的信件往來。當然不是郵寄,而由密使乘火車—一送達。密使們個個牛高馬大,眼神冷若冰霜。他們一進門,室內溫度都驟然下降。
與此同時,從事勞動的囚犯們死亡率依然居高不下,其屍體一如從前被一個個投入豎井。鮑裡斯嚴格檢查囚犯的體能,對體弱者一開始便徹底驅使,削減營養,為減少人數而使其勞累消耗致死。而將那部分糧食轉給身體強壯的人,提高生產效率。收容所完全成了效率第一、弱肉強食的世界。強者多吃多佔,弱者連連倒下。勞動力不夠用,又有新的囚犯像運家畜一樣塞滿貨物列車從哪裡運來。嚴重時候運輸途中即有差不多兩成死去,但誰都不放在心上。新來的幾乎全是從西邊運來的俄國人和東歐人,對鮑裡斯來說,難得的是西邊斯大林朝三暮四的強權政治似乎仍在繼續。
我的計劃是殺死鮑裡斯。當然,殺死他一個人也無從保證我們處境好轉,大同小異的地獄生活仍將持續下去。但不管怎樣,我不能允許這個世界有鮑裡斯這個人存在。如尼古拉所預言,他簡直是條毒蛇,必須有個人砍掉他的腦袋。
我不惜一死。如能同鮑裡斯對殺而死自是求之不得。但不許失敗。必須等待萬無一失那一瞬間的到來,一槍就讓他烏呼哀哉。我作為他的秘書裝出忠實工作的樣子,同時虎視眈眈窺伺時機。然而鮑裡斯——前面已經說過——是十分小心謹慎的人。他身邊無論白天黑夜都有塔爾塔爾加影隨形。縱使偶爾鮑裡斯單獨一人,沒有武裝的獨臂的我又如何能殺死他呢?但我耐住性子等待時機到來。假如哪裡有神存在的話,我相信機會遲早會降臨。
1948年轉來不久,收容所裡傳說日本俘虜兵終於可以回國了。說開春就會來船接我們回去。我就此問了鮑裡斯。
「是那樣的,間宮中尉,」鮑裡斯說,「傳說是真的。不遠的將來你們會全部返回日本。國際輿論壓力也越來越大,不可能永遠把你們當勞動力使用下去。不過,怎麼樣,中尉,我有個建議——你有沒有不是作為俘虜而作為自由的蘇聯公民留在這個國家的想法?你為我工作得十分出色,你走了找後任很不容易。反正你回日本也身無分文,相比之下篤定在我身邊快活。聽說日本吃都吃不上,人一個接一個餓死。而這裡金錢女人權力應有盡有。」
鮑裡斯的建議是認真的。大概認為我知道他個人秘密知道得太多,把這樣的人放出手去未免有點危險。拒絕了,他或許為滅口把我除掉。但我已無所畏懼,我說謝謝你的建議,但自己放心不下留在故鄉的父母和妹妹,還是想回國。鮑裡斯聳了聳肩,沒再說什麼。
回國日期臨近的3月一天夜裡,殺他的絕好機會出現在我面前。當時房間裡只鮑裡斯和我兩個人,總貼著他的塔爾塔爾也不在場。時近晚間9點,我一如往日整理賬簿,鮑裡斯對著桌子寫信。他這麼晚還在辦公室裡是很少有的事。他一邊呷著玻璃杯裡的白蘭地,一邊用自來水筆在信箋上疾馳。衣架上連同他的皮大衣和帽子掛著裝有手槍的皮槍套。手槍不是蘇軍配給的大手槍,是德國造的瓦爾薩PPK。那是鮑裡斯在多端河渡河戰役後從俘虜的納粹黨衛軍中校身上沒收得來的。手槍擦得侵亮,槍柄打著閃電形狀的SS標記。他侍弄手槍時我看得很仔細,知道彈艙裡經常塞有8發實彈。
他如此把槍掛在衣架上實在十分罕見。謹小慎微的鮑裡斯伏案工作時槍總是藏在右手下的抽屜裡以便能隨時抽出。但這天晚間不知何故他心情很好也很饒舌。大約因此而放鬆了平日的警惕。這對我正是千載良機。至於如何單手卸下安全檢和如何將第一發子彈迅速上膛。這動作迄今我不知在腦海裡重複了多少次。我毅然起身,裝作去取文件的模樣往衣架前走去。鮑裡斯正專心寫信,看也沒看我一眼。通過時我悄悄從皮套裡拔出手槍。手槍不大,一隻手搖得嚴嚴的。無論握感還是穩定性,一上手我就知是一把好槍。我站在他面前,卸下安全檢,雙腿挾槍,右手將槍檢往後一技送子彈上健。隨著這乾澀的一聲輕響,鮑裡斯總算抬起頭來。我將槍口對準他的臉。
鮑裡斯搖頭歎了口氣。
「對你是夠可惜的:槍裡沒上子彈。」他給自來水筆擰好筆帽後說道,「上沒上子彈從重量即可得知。上下搖一下看看,7.65毫米的子彈8發約有80克自重。」
我不相信鮑裡斯的話。我迅速瞄準他額頭,毫不猶豫扣動扳機。然而只嚇一聲平響。如他所說,裡邊沒上子彈。我放下槍,咬住嘴唇。我已什麼都思考不成。鮑裡斯拉開抽屜,抓出一把子彈,攤在手心上給我看。原來他已事先從彈艙取下子彈。我上了他的當。一切都是圈套。
「我早就曉得你想殺我。』」鮑裡斯靜靜地說,「你在腦海中反覆想像殺我的場面,對吧?以前我應該向你忠告過:想像是要掉腦袋的。不過算了,反正歸根結底你沒辦法殺我。」
隨後鮑裡斯從手心上的子彈取出兩粒朝我腳前扔來,兩粒子彈啪啦啦滾到我腳下。
「這是實彈,」他說,「一點不騙你。裝上打我好了。對你這是最後機會。如果真想殺我的話,只管瞄準開槍!如果沒打中,就不得把我在這裡的所作所為我的秘密告訴給世界任何人。答應我,這是我們的交易。」
我點頭。我答應了他。
我把槍挾在兩腿之間,按保險扣拔下彈艙,裝上兩粒子彈。一隻手做來並非易事,何況手在不停地微微發抖。鮑裡斯以若無其事的神情看著我這一系列動作,臉上甚至透出微笑。我將彈艙插進槍柄,准口也瞄定他兩眼正中,控制住手指顫抖一扣扳機。很大的槍聲炸響在房間。但子彈掠過鮑裡斯耳側打入牆壁,打得白石灰紛紛四濺。相距不過兩米,我卻未得命中。絕非我槍法不行。駐新京時我練射擊甚是執著。雖說是單臂,但我右手握力比一般人大,且瓦爾薩手槍穩定性好易於瞄準同我手也正相吻合。我不能相信自己誤失目標。我拉栓再次瞄準,深深吸了口氣,口中自語我必須幹掉此人。只有幹掉此人,才能活出點意義。
「瞄準,間宮中尉!這可是最後一發了。」鮑裡斯仍面帶笑意。
這當兒,聽得槍聲的塔爾塔爾手握大手槍闖進屋來。鮑裡斯制止道:
「別動手!」他聲音尖厲,「讓間官朝我開槍。如果碰巧把我打死,再隨你收拾他不遲。」
塔爾塔爾點頭把槍口定定對準我。
我右手握瓦爾薩,筆直前伸,瞄準他彷彿看穿一切的冷冷笑面的正中間沉著地扣動扳機,手中穩穩控制住反衝擊力。無比完美的一發。然而子彈仍緊貼他腦皮擦過,僅僅將其身後座鐘擊得粉碎。鮑裡斯眉毛都絲毫未動。他照樣背靠椅背,始終以蛇一樣的目光逼視我的臉。手槍吮卿一聲掉在地板上。
半天誰都沒有開口,誰都一動不動。之後鮑裡斯從椅子站起,緩緩弓腰拾起我掉在地板上的瓦爾薩。他不無意味地看著手裡的槍,靜靜搖頭,把搶插回槍套。隨後安慰我似地輕拍兩下我的臂膀。
「我說過你殺不了我吧?」鮑裡斯對我說道。接著從衣袋掏出一盒「駱駝」,銜一支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並非你槍法不好,只是你輕易殺不得我,你還沒這種資格。正因如此你才失去了機會。抱歉,你將帶著我的咒詛返回故鄉。記住:你在哪裡都不可能幸福,從此往後你既不會愛別人,又不會被人愛。這是我的詛咒。我不殺你。但不是出於好意。以前我殺了很多人,以後也還要殺很多。但我不搞不必要的殺戮。再見間官中尉,一個星期後你將離開這裡開赴納霍德卡。再見吧。恐怕再沒機會見到你了。」
這是我最後見剝皮鮑裡斯。一星期後我離開收容所,乘火車到納霍德卡。在那裡又幾經周折,翌年初終於返回日本。
故事很奇妙很長。坦率地說我很難知曉對您到底有怎樣的意義。或許一切不過是一個口齒不靈的老者的車輪箍話。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講給您聽。我覺得必須講給您。從信上您不難得知,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敗北者、失落者,是不具有任何資格的人。在預言和詛咒的魔力下,我不愛任何人,也沒受任何人愛。我將作為空殼日後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但由於總算將這段故事交付了您,我覺得自己可以帶著些許安詳的心境杏然遁去。
祝你擁有無悔無憾的美好人生!35危險的場所電視機前的人們虛幻人
門朝內小小打開。男侍雙手端盤,約略一禮走入房間。我躲在走廊花瓶陰影等他出來,同時考慮下一步怎麼辦。我可以同男侍擦肩閃身進去。208房間有誰在裡面。假如這一連串的事進行得一如上次(現正在進行),門應該沒鎖。我也可以暫且不管房間而跟蹤男侍。那樣的話,應該可以找到他所矚的場所。
我的心在二者之間搖擺。但終歸決定跟蹤男待。208房間可能潛伏某種危險,而且將是帶來致命後果的危險。我真切記得那硬邦邦的敲門聲和那尖刀般白亮亮的暴力性一閃。我必須小心行事。首先要盯住男傳看他去哪裡。然後再返回這裡不遲。但如何返回呢?我把手探進褲袋摸尋。裡邊有錢夾手帕短支圓珠筆。我掏出圓珠筆,在手心畫線確認有油出來。用它在牆上做記號即可,我想。這樣即可以循其返回,應該可以,想必。
門開了,男待走出。出來時他已兩手空空。盤子整個留在了房間。他關好門,正了正姿勢,重新吹著《賊喜鵲》空著兩手快步折回原路。我離開花瓶陰影尾隨而去。每遇叉路,便用圓珠筆在奶油色牆壁上打一個小小的藍X。男待一次也未回頭。其走路方式有些獨特。似乎在為「世界賓館男持步法大賽」表演標準步法,彷彿在說賓館男侍就是應該如此走路。他揚臉收額,挺胸直背,隨著《賊喜鵲》旋律有節奏地揮動雙臂大踏步沿走廊前行。他拐過許多拐角,上下沒有幾級的樓梯。光團場所的不同而時強時弱。無數牆壁凹坑形成各種各樣的暗影。為不使其察覺,我保持適當距離走在後面。跟蹤他並不很難。即使拐彎處一忽兒不見,也可憑那朗朗的口哨聲循得。男侍猶溯流而上的大魚不久遊人靜靜的水潭一樣穿出走廊走進寬敞的大廳。那是曾在電視上看見綿谷升的嘈雜的大廳。但大廳此時鴉雀無聲,唯見一小撮人聚坐在大畫面電視機前。電視正播放NHK節目。吹口哨的男傳一進大廳,便像怕打擾他人似地止住口哨,逕直橫穿大廳,消失在工作人員專用門內。
我裝出消磨時間的樣子。在大廳踱來踱去。之後在幾個空著的沙發坐了坐,眼望天花板,確認腳下的地毯質量。接著走去公共電話那裡,投進硬幣。但電話同房間裡的一樣死無聲息。我拿起館內電話,試按208鍵,同樣死寂。
於是我坐在稍離開些的椅子上,並不經意地觀察電視機前的人們。全部12個人,9男3女。大多三四十歲,只兩人看上去五十有半。男的西裝革履,打著式樣保守的領帶。除去身高體重之差,全都沒有可以算是特徵的特徵要素。女的均三十五六,穿著三人大同小異。化妝亦頗精心,嚴然高中同富聚會回來。但從其座椅五不接連這點來看,又似乎並不相識。看來這裡的人互不相干,只是聚在一處默默著電視罷了。這裡沒有意見的交換,沒有眉目傳情沒有點頭稱是。
我坐在稍離開他們的地方看了一會新聞節目。沒什麼讓人感興趣的消息。某處公路貫通,知事為之剪綵;市面出售的兒童蠟筆發現有害物質,正進行回收;旭川大雪,由於能見度差及路面結冰,旅遊大巴同卡車相撞卡車司機死亡,去溫泉旅行途中的團體遊客有幾個人負傷。播音員以抑揚有致的語調,分發低分卡一般逐條朗讀此類消息。我想本田家的電視,那電視總是調在NHK頻道。
對於我,這類消息委實過於現實,同時又毫無現實意味。我很同情死於事故的三十七歲卡車司機。誰都不願意在大雪紛飛的旭川五臟俱裂掙扎死去。但我個人不認識司機,司機個人也不認識我。所以我對他的同情並非個人同情,只是對這場飛來橫禍的一般同情。對於我,這種一般性既可以說是現實的,也可謂毫不現實。我眼睛離開電視畫面,再次環顧空空蕩蕩的大廳。但裡邊沒有任何堪可成為線索的東西。不見賓館人員的身影,小酒吧尚未營業。唯獨牆壁掛一幅畫有某處山峰的巨幅油畫。
我收回視線時,電視畫面大大推出有印象的男人面孔。是統谷升的臉。我從椅子欠身細聽綿谷升發生了什麼!但消息最初部分我已漏聽。須臾相片消失,男播音員重新返回畫面。他紮著領帶,穿著大衣,手持麥克風,站在一座大廈門前。
「現已送到東京女子大學附屬醫院,在綜合治療室接受治療。情況只知道頭蓋骨嚴重塌陷,完全不省人事。對於生命有無危險的問詢,醫院方面只反覆回答現階段詳情無可奉告。估計具體病情需等些時間方能發表——從東京女大醫院正門前現場報道。」
畫面轉回演播室播音員。他面對攝像機,朗讀剛剛接過的原稿:「眾議員院議員綿谷升受歹徒襲擊身負重傷。據剛剛得到的消息,事件發生在今天上午11點30分,綿谷升議員在東京港區某大樓事務所內與人會見時,一年輕男子突然闖入,用棒球棍接連猛擊其頭部……(熒屏映出綿谷升事務所所在的大樓)……以致重傷。男子偽裝成來訪客人,棒球根裝在製圖用的長簡內帶入事務所,一聲不響朝綿谷議員打來……(熒屏推出作案現場——事務所房間,椅子倒地,附近可見黑乎乎血跡)……由於事出突然,綿谷議員及其身邊人員全無反抗餘地。男子確認綿谷議員完全失去意識之後,手持球棍離開現場。據目擊者說,犯人身穿藏青色短大衣,頭戴同樣顏色滑雪毛線帽,架一副深色太陽鏡,身高175厘米左右,右瞼須有一塊青痞,年齡大約三十歲。警察正在追尋犯人行蹤。但跑出後男子即混入附近人群,尚未查明去向。」(熒屏:警察正在查證現場。赤板熱鬧的街頭。)
棒球根?違?我咬緊嘴唇。
「綿谷升氏是有名的新銳經濟學家和政治評論家,今年春天承襲伯父綿谷xX氏地盤當選為眾議院議員,那以後作為實力派青年政治家和辯論家受到高度評價,雖為新議員即被寄以將來厚望。警察正就政治背景和個人積怨兩方面可能性進行搜尋。重複一遍,眾議院議員綿谷升氏今天午間被持棒球很歹徒打成重傷,已送往醫院。詳細病情尚不清楚。下面繼續報告新聞……」
好像有人關掉電視機電源。播音員聲音冥然而止,沉默包攏四周。人們如夢初醒似地各自放鬆一點姿勢。看來人們是為著綿谷升消息聚集在電視機前的。電視關掉後也無人起身,無人歎息,無人匝舌,甚至清嗓子聲也沒有。
到底誰打的綿谷升呢?犯人外表特徵同我正相吻合——藏青色短大衣、藏青色毛線帽、太陽鏡、臉上的病,以及身高、年齡,還有棒球根。但我一直把棒球棍放在井底,再說已不翼而飛。假如擊陷綿谷升頭蓋骨的是那棍棒球相,便是有人從井裡拿走用來擊綿谷升腦袋了。
一個女子偶爾朝我一瞥。她很瘦,高顴骨,長耳正中戴著白耳環。她朝後看我看了許久,同我視線相碰後也不移開,表情亦不改。繼而,她旁邊一個禿腦袋男子也順其視線朝我看來。男子背影很像站前那家洗衣店的店主。人們一個又一個把臉轉向我,彷彿剛剛發覺我也在場。被他們~看,我不能不意識到自己的身穿藏青色短大衣、頭戴藏青色毛線帽、身高175厘米和三十剛過的年紀。而且我右臉有一決清。我是綿谷升的妹夫以及不對其懷有好感(甚至憎惡)這兩點不知為什麼也好像給他們知道了。這從他們視線可以看出。我不知如何是好,緊緊握住椅子扶手。我沒有用棒球棍打綿谷升。我不是那種人,況且已沒了棒球棍。但他們不可能相信我的話。他們對電視中說的篤信不疑。
我緩緩欠身離席,逕自朝來時走廊那邊走去。宜盡快撤離此地。在這裡我不受任何人歡迎。走一會回頭一看,有幾個起身尾隨而來。我加快腳步筆直穿過大廳,朝走廊趕去。必須返回208房間。口渴得不行。
好歹穿過大廳跨入走廊時,館內所有照明悄然消失,黑暗的重帷如被板斧一斧斬斷落地,四周毫無預感地被黑暗包圍。有人在身後驚叫。聲音似比剛才近得多,余響中含有石一般硬的憎惡內核。
我在黑暗中前進。手摸牆壁,小心翼翼挪動腳步。我必須盡可能遠些離開他們。但我撞在小茶几上,碰倒大約是花瓶的器物,發著很大聲響咕嘻嘻在地上滾動。我順勢用四肢在地毯爬行,又慌忙立起,摸著顧壁繼續前行。這時我的大衣擺如刮在釘子上被猛然拉向後去。一瞬間我不明所以。隨即明白有人正在拽我的大衣。我果斷脫去大衣,打滾似地在黑暗中穿行。我手摸拐角拐彎,踉踉蹌蹌爬上樓梯,又拐過一個角。途中好多東西撞在我臉上肩上。踩空樓梯摔了下臉。但感覺不到痛,只不時在眼窩深處覺出冥瞻。不能在此給人逮住【
四下一絲光也沒有,甚至停電時備用的緊急照明也不見。我在如此分不清左右的黑暗中沒頭沒腦闖了一陣,總算得以停下來平復呼吸,側耳向後傾聽。一無所聞。只聞自己劇烈的心跳。我喘口氣蹲下。他們大概已不再跟蹤。何況黑暗中再往前趕,怕也只能在迷途中越困越深。我背靠牆壁,以便使心情多少沉靜下來。
可照明到底誰熄掉的呢?很難認為事出偶然。是在我跨入走廊後面有人追來時——恰恰在那一時刻熄掉的。估計有人想救我脫險。我摘下毛線帽,用手帕擦臉上的汗,又戴回帽子。身體各個關節突然想起似地開始疼痛,不過不至於受傷。我覷了眼手錶的夜光針,這才記起表已停了,停在11點30分。那是我下井時分,也是綿谷升在赤板事務所給人用棒球棍打昏之時。
或許我真用球棍打了統谷升?
置身於一團漆黑,不由覺得作為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並不能排除。我在實際地面上實際用球棍把綿谷升打成重傷亦未可知。說不定唯獨裁一人未意識到。有可能我心中的深惡痛絕在我不知不覺之間擅自走去那裡一擊為快。不,不是走去的【我想。去赤扼要乘小田急線電車,又要在新宿轉乘地鐵。這怎麼能在自己不知不覺之間做出來呢?不可能!——除非那裡存在另一個我。
假如綿谷升真的死了,或者終身癱瘓,等於說牛河確有先見之明。畢竟他以絕對罕有的時機改換門庭。我不能不佩服他這動物式嗅覺。耳畔似乎傳來牛河的語聲:「非我自吹,岡田先生,我鼻子靈,一聞便知。」
「岡田先生!」有人就在我身邊呼喚我。
我的心臟像被彈簧一下子彈到嗓眼。我鬧不清聲音來自哪邊。我身體僵挺,在黑暗中四顧。當然一無所見。
「岡田先生,」又是一聲男低音,「別怕,我是來幫你的。以前我們在這裡見過一次,可還記得?」
聲音的確好像聽過。是那個「無面人」。但我出於小心,沒馬上回答。
男子說:「爭分奪秒離開這裡,亮了他們肯定找來這邊。可以抄近道出去,隨我來!」
男子打開筆狀手電筒。光雖小,但照腳下足夠。「這邊。」男子低促道。我從地上站起,急急跟在他身後。
「肯定是你熄掉照明的吧?」我對他後背問。
他沒有回答——並未否定。
「謝謝,正是危急關頭。」我說。
「他們都是危險分子。」男子說,「恐怕比你想的危險得多。」
「綿谷升真被打成重傷了?」我問。
「電視上那樣說的。」無面人謹慎地斟酌字眼。
「但不是我幹的。那時候我一個人下井來著。」
「既然你那樣說,想必就是那樣。」男子理所當然似地說。他打開門,用手電筒照著腳下一階一階小心蹬著樓梯。我跟在他身後。樓梯很長。中途是上樓梯還是下樓梯我竟也辨不清了。說到底,這真是樓梯不成?
「不過,有人證明你那時在井底嗎?」男子頭也不回地問。
我默然。根本沒有那樣的人。
「那麼,一聲不響地逃跑確是上策。他們認定你是犯人。」
「那夥人是什麼人呢,到底?」
男子上到樓梯頂端後往右拐,走了一會開門下到走廊,站定靜聽片刻。「快走,抓住我上衣。」
於是我抓住他上衣底襟。
無面人說:「他們經常一個勁兒看電視。你在這裡當然不受歡迎。他們非常喜歡你太太的哥哥。」
「你知道我是誰吧?」
「當然知道。」
「那,你知道久美子在哪裡嗎?」
男子沉默不語。我像做什麼遊戲似地抓緊他上衣底襟拐過黑漆漆的拐角,快步走了一小段樓梯,打開一扇秘密小門走上天花板低矮的像是近道的通道,下到另一條走廊。無面人領的路甚是奇異複雜,感覺上恍惚在艙內轉來轉去。
「跟你說,這裡發生的事我並非全都知道。因為場所大得很。我主要負責大廳。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的。」
「知道吹口哨的男待嗎?」
「不知道。」男子當即回答,「這裡一個男詩也沒有。無論吹口哨的,還是不吹口哨的。如果你在哪裡看見了男傳,那就不是男待,而是裝作男待模樣的什麼。忘問你了,你想去208房間吧,不是嗎?」
「是的。我要在哪裡見一個女性。」
男子對此沒表示什麼。沒問對方是什麼人,沒問有什麼事。他以熟練的腳步沿走廊行進,我像被拖船牽引在黑暗中穿過複雜的航道。
不久,男子沒打招呼就突然停在一扇門前。我從後面撞在他身體上險些跌倒。撞時對方肉體的感觸輕飄得出奇,簡直撞上空殼似的。但對方馬上重新站好,用手電筒照門上的房號。上面浮現出208。
「門開著,」男子說,「帶這手電筒。我摸黑也走得回去。過去後鎖上,誰來也不要開。有事趕快辦,辦完就回原處。這地方危險,你是入侵者,算得上同夥的只我一人。千萬記住!」
「你是誰廣
元面人像移交什麼把手電筒放在我手中。「我是虛幻人。」說罷,男子在黑暗中將無面之面一動不動對著我,等待我的話語。然而我此時怎麼也找不出準確的字眼。片刻,男子悄無聲息從我眼前消失。他剛才還在這裡,而下一瞬間即被黑暗吞噬不見。我拿手電筒朝那邊照了照,唯獨白色的牆壁浮在黑暗中。
如男子所說,208房間門沒有鎖。球形拉手在我手中無聲轉了一圈。為慎重起見,我熄掉手電筒,放輕腳步悄悄邁入房間,在黑暗窺視裡邊動靜。但仍同上次一樣岑寂。感覺不到任何動靜。只有冰塊在冰筒中「咋嗤」一聲發出的低音。我推上手電筒開關,鎖上背後的門。幹幹的金屬聲在房間裡格外地響。房間正中的茶几上放著一瓶尚未開封的CattySark、新玻璃杯和裝有冰塊的新冰簡。銀盤在花瓶旁邊急不可耐似地燦燦反射手電筒的光。而花粉氣味也彷彿與此呼應,頓時濃郁起來。我覺得空氣變稠,周圍引力也有所加強。我背靠門,亮著手電筒久久審視四周。
這地方危險,你是入侵者.算得上同夥的只我一人。千萬記住?」
「別照我,」房間深處傳來女子語聲,「別用那光照我,能保證?」
「保證。」我說。36螢火蟲的光魔法的消解早晨有鬧鐘響起的世界
「保證。」我說。但我的聲音有一種陌生感,好像被錄了音又放出。
「別照我的臉,可能說走?」
「不照你的臉,保證不照。」
「真的保證?不騙我?」
「不騙你,一言為定。」
「那,做兩個兌水威士忌來可好?放好多好多冰。」
語聲帶有少女撒嬌般含糊不清的韻味,但聲音本身顯示出是嫵媚的成熟女子。我把手電筒橫放在茶几,調整呼吸,借手電筒光做兌水威士忌。我打開CattySark,用夾子夾起冰放入玻璃杯,倒過威士忌。我必須在腦袋裡—一考慮確認自己的手此刻在做什麼。隨著兩手的動作,很大的黑影在牆上晃來晃去。
我右手拿兩個兌水威士忌杯,左手拿手電筒照著腳下走進裡邊的房間。房間裡的空氣好像比剛才涼了一點。大概是黑暗中自己不知不覺出了汗,而汗又一點點變冷。隨即我想起原來路上把大衣脫掉扔了。
我按照自己做的保證,熄掉手電筒揣進褲袋,摸索著把一個林放在床頭櫃,隨後拿自己的杯坐在稍離開些的扶手椅上。漆黑中我也記得傢俱的大致位置。
似乎傳來床單容益誇誇的摩擦聲。她在黑暗中靜靜起身,靠床頭拿起酒杯。輕輕搖晃發出冰塊聲後,呷了一口。黑暗中聽來彷彿電視劇的模擬音。我拿起杯,只嗅了嗅威士忌味兒,沒有沾口。
「實在好久沒見你了,」我開口道。聲音較剛才多了幾分熟悉。
「是嗎?」女子說,「我記不清了,實在好久啦……」
「據我記憶,應該有一年五個月了,準確地說。」
「晤。」女子顯得興味索然,『戲可記不起來,準確地說。」
我把酒杯放在腳前地上,架起腿,「對了,剛才我來這裡時你不在吧?」
「哪裡,我就在這裡,就這樣躺在床上嘛。我一直呆在這裡的。」
「但我的的確確來過208房間。這裡是208吧?」
她在杯中來回晃動冰塊,嗤嗤笑道:「我想你的的確確搞錯了。你的的確確去的是另一個208房間,肯定。的的確確只能這樣認為。」
她語聲中有一種不安的東西,這使得我也有點不安起來。也許她喝醉了。我在黑暗中摘掉毛線帽,放在膝頭。
「電話死死的。」我說。
「不錯,」她懶洋洋地說,「他們殺死了它。我倒是喜歡打電話來著。」
「他們把你關在這裡,是吧?」
「這——,怎麼說呢,我也說不清。」她低聲笑道。一笑,聲音隨著空氣的紊亂而有些顫抖。
「自從上次到這裡以來,我很長很長時間裡都在考慮你的問題。」我對著她在的方向說,「考慮你到底是誰,在這裡到底幹什麼……」
「好像挺有意思嘛。」女子道。
「我設想了很多種情況,但都還沒有把握,只是設想而已。」
女子不無欽佩地「噢」了一聲,「是麼,沒有把握,只是設想?」
「是的,」我說,「不瞞你說,我認為你是久美子。起初沒意識到,後來漸漸有了這種想法。」
「真的?」略一停頓後她以愉快的語聲道,「我真的是久美子?」
剎那間我失去了方向感。覺得自己現在做的完全驢唇不對馬嘴,彷彿來到錯誤的場所面對錯誤的對象述說錯誤的事情。一切都是消耗時間,都是無意義的彎路。黑暗中我勉強恢復原來姿勢,雙手像要把握現實似地緊握膝頭的帽子。
「就是說,我覺得假如你是久美子,此前各種各樣的事情就可以順理成章。你從這裡多次給我打過電話。想必每次你都想告訴我什麼秘密,告訴久美子的秘密,想把實際的久美子在實際世界裡無論如何都無法講給我的事情從這裡代她傳達給我,用一種簡直是暗號的語言。」
她默然良久。之後又揚杯呷了口酒,開口說:「是嗎?晤,既然你那樣想,是那樣也未可知。或許我真的是久美子,我自己倒還糊里糊塗。那麼……果真那樣,果真我是久美子,那麼我在這裡使用久美子的聲音,也就是通過她的聲音跟你說話也是可以的嚶,對吧?事情是有點暖喚,不要緊麼?」
「不要緊。」我說,我的語聲再次失去現實感和多少恢復了的沉著。
女子在漆黑中清了清嗓子,「不過,也不知能否說好。」說著,她再次嗤嗤笑了。「這事可沒那麼簡單。你著急吧?能慢慢來嗎?」
「不清楚。或許可以。」我說。
o等一下,對不起。晤……馬上就行的。」』
我等她。
「就是說,你是為找我來這的.為了見我?」久美子活生生的語聲在黑暗中迴響。
最後一次聽得久美子的聲音,還是我給她拉連衣裙背部拉鏈那個夏日的清晨。當時久美子耳後有新花露水味兒,其後離家再未回來。黑暗中的聲音,真的也罷假的也罷,都一時把我帶回了那個清晨。我可以嗅到科隆香水味兒,可以在腦海中推出她背部雪白的肌膚。黑暗中記憶又重又濃,程度恐在現實之上。我手裡緊緊抓著帽子。
「準確說來,我不是為見你而來這裡的。而是為了把你從這裡領回。」我說。
她在黑暗中輕歎一聲,說:「為什麼就那麼想把我領回?」
「因為愛你。」我說,「你同樣愛我尋求我,這我知道。」
「就那麼自信?」久美子——久美子的聲音——問。沒有挪揄意味,也沒有溫馨。
隔壁房間傳來冰塊在冰筒裡調換位置的聲響。
「但為了把你領回,有幾個謎必須解開。」
「往下你打算慢慢思考這個?」她說,「你怎麼會有那麼充裕的時間呢?」
的確如她所說。我沒有充裕的時間,而必須思考的問題又過多。我用手背拭去額頭的汗。但不管怎樣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機會,我暗暗對自己說道。思考!
「我想請你幫幫忙。」
「行不行呢,」久美子的聲音說,「很可能幫不成,反正試試看吧。」
「第一個疑問,是你為什麼非離家出走不可。為什麼一定得離開我身邊?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同別的男人發生關係這點我的確從你來信中知道了。信不知看了多少遍。那姑且可以算作一種解釋。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那是真正的理由。進不到心裡去。倒不是說是謊言。總之……就是說好像不過是一種比煙。」
「比喻?」她確乎吃驚地說,「我不明白,和別的男人睡覺到底又能比喻什麼呢?舉例說?」
「我想說的是:那總好像是為了解釋的解釋。那種解釋哪裡也沒抵達……搔抓一下表面而已。越看信我越有這個感覺。應該有更根本的真正的理由。說不定那裡邊有綿谷升插手。」
我感覺到了她黑暗中的視線。這女子能看見我的形體嗎?
「插手?怎麼插手?」久美子聲音問。
「就是說,這一系列事情過於錯綜複雜,各種人物相繼出場,莫名其妙的名堂接踵而來,按順序思考下去就不得其解;而若離遠一點看,脈絡便很清楚——你從我這邊的世界移到了綿谷升那邊的世界。關鍵就是這個轉移。縱使你真的同某個男人發生了肉體關係,說到底那也不過是次要的,不過是給人看的假像。這就是我想要說的。」
黑暗中她靜靜地傾杯。朝有聲音那裡凝目看去,似乎可以隱約看出她身體在動。但那當然是錯覺。
「人未必為了傳達真實而發送信息。岡田先生,」她說。這已不是久美子語聲,也並非一開始撒嬌少女的聲音,而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其中有著某種睿智而安閒的蘊味。「如同人未必為展示自己的形象面見某人一樣。我說的你可明白?」
「洞題是久美子反正要把什麼告訴我。無論真偽她都想告訴我。這對於我是真實的。」
感覺上黑暗的密度正在我周圍一點點變濃,黑暗的比重在加大,恰如傍晚海潮無聲無息地湧來。得抓緊時間,我想。沒有那麼多時間留給我。我必須把頭腦中漸趨成形的東西果斷地轉換為語言。
「這終歸不過是我的假設:綿谷家血脈上有某種傾向具遺傳性質。至於什麼傾向,我還無法解釋。總之是某種傾向。你為此感到懼怕。正因如此,你才對生孩子感到恐怖。懷孕時你所以陷入精神危機,無非因為你擔心孩子身上出現那種傾向。可是你未能向我公開這個秘密。事情便是由此開始的。」
她一言不發,將酒杯悄然放回床頭櫃。我繼續說下去。
「另外,你姐姐並非死於食物中毒,是死於其他原因,我想,而使她死的是綿谷升,你也知道此事。你姐姐死前應該給你留下話,警告你注意什麼。綿谷升恐怕有某種特殊的力,而且能物色到容易對這種力發生感應的人,並將其體內的什麼引拉出來。他對加納克裡他也相當粗暴地使用了那種力。加納克裡他好歹從中恢復過來。而你姐姐則無能為力。住在同一家中,無處可逃。你姐姐因無法忍受而選擇了死,你父母則始終隱瞞了她的自殺。是這樣的吧?」
沒有回答。她在黑暗深處大氣不敢出地保持沉默。
我繼續道:「什麼原因我不知道,綿谷升那種暴力式能力在某一階段在某種因素影響下得到了根本性加強。他可以通過電視等各種傳播媒介將其擴大了的力大面積施與社會。並且現在也正運用那種力把許多非特定的人無意識暗中隱藏的東西引拉出來,企圖使之為作為政治家的自己服務。那實在是危險之舉。他所引技的東西,注定是充滿暴力和血腥的。而且同歷史深處最為陰暗的部分直接相連,結果損害以至毀掉了很多人。」
黑暗中他歎息一聲,「再來一杯酒可以麼?」她以沉靜的聲音說。
我起身走到床頭櫃前,把她喝空的酒杯拿在手裡。我摸黑也可以自如地做如此動作了。我走去那個有門的房間,打手電筒新做了個兌水威士忌。
「那是你的想像吧廣
「我把若干念頭連在了一起,」我說,「我無法加以證明,沒有任何根據說明這是對的。」
「但我很想聽下去,如果還有下文的話。」
我折回裡邊房間,把林放在床頭櫃上。熄掉手電筒,坐回自己的椅子,集中意識繼續往下講。
「至於你姐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並不明瞭。姐姐死前警告過你什麼你固然知道,但那時你還太小,無法理解詳細內容。但你隱約有所覺察——綿谷升以某種方法帝玷污了傷害了姐姐,而自己血脈中潛伏一種陰暗的秘密,自己也不可能完全與之無關。所以在那個家中總感到孤獨,惶惶不可終日。你一直悄悄生活在不明來由的不安中,就像水族館裡的水母。
「大學畢業出來,幾經周折你同我結了婚,離開了綿谷家。在同我平穩度日的過程中,你逐漸淡忘了往日陰乎乎的不安。你走上社會,慢慢恢復,成為一個新人。一段時間看上去一切都風調雨順。遺憾的是不可能那麼簡單了結。一天,你感到自己正不知不覺被過去本應棄置的暗力一步步拖回。你為此而困惑,而不知所措。也正因如此,你才決心去綿谷升那裡瞭解真相,才去找加納馬爾他幫忙——只瞞我一個人。
「而這大概始於懷孕之後,我覺得,那肯定算是個轉折點。所以我才於你做人流的那個夜晚在札幌從彈吉他的男子那裡得到最初的警告。也許懷孕刺激和喚醒了你體內潛在的什麼。而綿谷升靜靜等待那個在你身上出現。他恐怕只能以那種方式才可能同女性發生性方面的關係。惟其如此,才要把那種傾向表面化了的你從我這邊強行拉回到自己那邊。他無論如何都需要你,需要你接著扮演你姐姐曾經扮演過的角色。」
我的話說罷,接下去便是深深的沉默。這是我所設想的一切。一部分是我迄今增隴感覺到的,其餘則是黑暗中說話時間裡浮上腦海的。也可能黑暗的力量填補了我想像的空白。或許這女子的存在對我有幫助亦未可知。但我的設想也還是同樣沒有任何根據的。
「蠻有意思的嘛,」那女子說。語聲又回到原來帶有撒嬌少女意味的聲音。聲音轉換的速度漸漸加快。「是嗎?是這樣。那麼說,我是為隱藏被抽污的身體偷偷離開你的。霧之橋,螢火蟲的光,羅伯特·泰勒,貝貝安·李……」
「我把你從這裡領回去。」我打斷她的話,「把你領回原來世界,領回有禿尾尖捲曲的貓有小院子和早晨有鬧鐘響起的世界。」
「怎麼領?」她問我,「怎麼把我領出這裡啊,岡田先生?」
「跟童話一樣,消解魔法即可。」我說。
「倒也是。」那聲音說,「不過,岡田先生,你認為我是久美子,想把我作為久美子領回去。如果我不是久美子的話,那時你怎麼辦?你想領回的也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你果真那樣自信嗎?恐怕還是冷靜地認真考慮一下好吧?」
我捏緊衣袋裡的筆狀手電筒。我覺得位於這裡的不可能是久美子以外的人。但無法證明這點,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假設。手在口袋中滿是汗水。
「領你回去。」我用沒有生氣的聲音重複道,「我是為此而來這裡的。」
傳來輕微的衣服摩擦聲。大概她在床上變換姿勢。
「你能確確實實地這樣一口說定?」
「一口說定。我領你回去。」
「不變卦?」
「不變卦。決心已定。」我說。
她像在核實什麼似地沉默有時。之後長長唱歎一聲。
「我有件禮物給你。」她說,「不是大不了的禮物,但可能對你有用。別打亮,手慢慢神來這邊,伸到床頭櫃上,慢慢地。」
我從椅子立起,像探尋那裡虛無深度似地在黑暗中靜靜伸出右手。指尖可以感覺出空氣探出的尖刺。我的手終於碰上了那個。當我知道那是什麼時,空氣在我的喉嚨深處被壓縮得硬如石棉。那是棒球根。
我握住棍柄部位在空中直上直下地一揮。的確像是我從那個年輕的吉他金漢子手中奪來的棒球棍。我確認其柄部的形狀和重量。不會錯,是那根棒球根。但在我摩拿著仔細檢查時,發覺球棍烙印往上一點粘有什麼垃圾樣的東西:像是人的頭髮,似乎凝固的血糊那裡粘有真人的頭髮,毫無疑問。有誰用這球棍猛擊了誰的——大約是綿谷升——的腦袋。一直塞在我喉嚨深處的空氣這才排了出去。
「是你的棒球棍吧?」
「或許。」我控制住感情說。我的聲音在深沉的黑暗中又開始帶有一絲異樣,就好像有人埋伏在暗處代我說話。我輕咳~聲。弄難說話人的確是我之後繼續道:「不過好像有誰用來打了人。」
她靜默不語。我放下球棍,挾在兩腿之間。
我說:「你應該很清楚,清楚是誰用這球棍打了綿谷升的腦袋。電視裡的新聞是真的。綿谷升傷重住院。意識不清,有可能死掉。」
「他不會死。」久美子聲音對我說,彷彿毫無感情色彩地告以書中的史實。「但意識有可能喪失,而在黑暗中永遠仿惶。至於是怎樣黑暗,誰也無從曉得。」
我摸索著拿起腳下的酒杯,含了一口裡邊裝的東西,什麼也不想地吞了下去。無味的液體穿過喉頭,下入食道。我無端地一陣發冷,湧上一股不快的感觸,彷彿有什麼從並不遙遠的長長的黑暗中朝這邊慢慢走來。我的心臟加快了跳動,像在給我以預感。
「時間不多。能告訴我的快告訴我。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說。
「你已來過這裡幾次,來的方法也找到了。而且你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你應該清楚這裡是哪裡。何況這裡是哪裡如今已不是什麼大問題。關鍵是……」
這時,響起敲門聲,敲得如往牆上釘釘子一般硬一般單調。兩下。又是兩下。一如上回。女子屏住呼吸。
「快跑,」清晰的久美子聲音對我說,「現在你還穿得過牆壁。」
我不知我想的是否正確。反正位於這裡的我必須戰勝那個。這是我的戰爭。
「這回哪裡也不跑,」我對久美子說,「我領你回去。」
我放下酒杯,戴上毛線帽,把扶在雙腿間的棒球很拿在手上,而後慢慢朝門走去。37普通的現實匕首事先預言了的事情
我用手電筒照著腳下,躡手躡腳朝門口移動。棒球很握在我右手。這時間敲門聲再度響起,兩下,又兩下,比剛才更硬更響。我埋伏在門旁牆壁暗處,屏息靜等。
敲門聲消失後,四下又陷入沉寂,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我可以感覺出隔門對面有人的聲息。有誰站在那裡和我同樣屏息斂氣側耳傾聽,想在靜默中聽取呼吸聲和心跳聲,或者讀出思維的軌跡。為不牽動周圍空氣,我輕輕吸了口氣。我不在這裡,我對自己說,我不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在。
末幾,門鎖從外側打開。那個人一切動作都十分小心,不怕花時間。聲音聽起來被故意延長,且分割得很細,以致無法捕捉其含義。球形拉手在轉動。接著響起門台葉輕微的吱呀。心臟在體內加快收縮速度。我想盡量鎮定下來,但效果不大。
有人走入房間,空氣微微紊亂。我集中意識研磨五感,覺出有異物隱約的氣味。那是身上的厚質地衣服、極力扼止的呼吸和沉寂浸灌的興奮合而為一的莫名氣味。他手持匕首不成?有可能。我記得那鮮亮亮白晃晃的一閃。我沉住氣,兩手暗暗捏緊棒球很。
來人進門後將門關上,從內側鎖好。然後背靠門扇,悄悄審視房間。我緊握棍柄的雙手已滿是汗水。可能的話,真想在褲腿擦把手心。但半點多餘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後果。我想宮脅家空屋院裡的雕像,為了屏住呼吸我將自己同化為那座石雕鳥。時值夏日,庭院裡灑滿金燦燦的陽光,我便是石雕鳥,僵挺挺地兩眼直視天空。
來人帶有手電筒。一按開關,黑暗中射出一道筆直的細長光柱。光不很強,和我的差不多,都是小手電。我靜等那道光從我眼前劃過。但對方怎麼也不肯離開。光柱如探照燈朝房間裡的東西逐一照去:花瓶的花、茶几上的銀盤(盤再次燦然生輝)、沙發、落地燈……光掠過我的鼻端,照在我鞋前5厘米的地面,猶如蛇舌舔遍房間每一個角落。等待時間像要永遠持續下去。恐懼與緊張變為劇痛,尖錐一般猛刺我的意識。
什麼都不可思考,我想,什麼都不可想像間官中尉信上寫道,想像在這裡意味*由縣殞命!
手電筒光終於慢慢地、十分之慢地向前移行。看情形來人是要進入裡面房間。我更緊地握住棒球根。注意到時,手心的汗早已幹幹的了,甚至幹過了頭。
對方確認踏腳板似地一點點、一步步朝我接近。我深深吸了口氣打住。還有兩步,那個就應該在那裡。還有兩步,我即可以遏止這旋轉不休的噩夢。然而這時電筒光從我眼前消失了。意識到時,一切都被吞入原來徹底的黑暗中。他關掉手電筒。一片漆黑中我迅速啟動腦筋,卻啟動不了。唯覺一股陌生的寒氣霎時間穿過我的全身。大概他也覺察到我在這裡。
要動,不能在此不動!我想轉腳往左移步,而移不得。我的兩腳像那石雕鳥一般死死貼在地板上。我弓下身,勉強把僵硬的上半身往左斜去。忽然,右肩重重挨了一擊,冰雹樣又冷又硬的東西直打我的白骨。
於是我雙腳的麻木感如被擊醒一般不翼而飛,我立即跳到左邊,黑暗中伙身窺探對方動靜。全身血管擴張開來,又收縮回去。所有筋肉和細胞都在渴求新的氧氣。右肩似有一股鈍鈍的酥麻,但還不痛。痛要等一會才來。我不動,對方也不動。我們在黑暗中屏息對峙。一無所見,一無所聞。
匕首再次冷不防襲來。如撲面而來的野蜂從我臉前颯然劃過。鋒利的刀尖擦及我的右臉頰,正是有德那裡。有膚裂之感。但傷得大概不深。對方也看不見我在何處。若是看見,早該把我結果了。我暗中朝大約是匕首襲來的地方猛地揮棍打去。卻什麼也未打著,只颶一聲劈過空中。但這不無快感的輪空音使得我心情多少寬釋下來。我們在決鬥。我被匕首劃傷兩處,卻不致命。雙方都看不見對手。他持匕首,我有棒球棍。
又開始了盲目的相互搜尋。我們小心窺探對方的舉止,屏息通現黑暗中對方的動作。我覺出血成一條線倏然順頰滑下,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到恐懼。那不過是匕首而已,我想,那不過是刀傷罷了。我靜靜等待,等待匕首重新朝我扎來。我可以永遠等待下去。我不出聲地吸氣、呼出。喂,動手啊!我在心裡催道。我在此靜等,要扎就紮好了,不怕!
匕首從某處襲來,把毛衣領一刀削去。喉節處覺出刀尖的涼意,好在只差一點點空間沒傷我一根毫毛。我扭身閃到一旁,沒等站穩就掄起球很。球棍大概打在對方鎖骨處。不是要緊部位。且不很重,不至於骨折。但仍好像造成相當的創痛。我清楚感覺出對方手軟下來,甚至聽得其倒吸一口涼氣。我短短地向後一揮,旋即再次朝對方驅體砸下。方向相同,只稍微向喘息聲傳來處變了個角度。
絕妙的一擊!球根落在對方脖頸,響起骨頭碎裂般不快的聲音。第三棍命中頭部,對方隨棍彈出,重重摔倒在地。他躺在那裡弄了點喉音,很快這也停止了。我閉上眼睛,不思不想,朝聲音處加了最後一擊。我並不想這樣,卻又不能不這樣。這既非來自憎惡亦非出於驚懼,只不過做了應該做的事。黑暗中好像有個水果什麼的咕嗤一聲裂開——簡直同西瓜無異。我雙手緊抓球根,朝前舉著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回過神時,身體正不住發抖。我無法控制這瑟瑟的抖動。我朝後退了一步,準備從衣袋掏出手電筒。
「不要看!」有誰從背後大聲制止。是久美子的聲音從裡面房間這樣叫道。但我左手仍緊握手電筒。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想親眼看看那位於黑暗核心的、剛剛由我在此打殺的是什麼東西。我意識的一部分可以理解久美子的命令,那是我所看不得的。然而與此同時我的左手又自行動了起來。
「求求你,別看!」她再次大聲喊叫,「要是你想把我領回,就千萬別看!」
我狠狠咬緊牙關,像推開重窗一樣將肺腑深處積壓的空氣徐徐吐出。身體的顫抖仍未停止。四周瀰漫令人厭惡的氣味兒。那是腦漿味兒、暴力味兒、死味兒。都是我造成的。我癱倒似地坐在旁邊沙發上,死死抑制胃裡湧上的嘔吐感。終歸嘔吐感戰而勝之。我把胃裡所有的東西一古腦兒吐在腳下地毯上。沒什麼可吐了,便吐了點胃酸。胃酸沒了,便吐空氣,吐口水。吐的時間裡,球棍脫手掉下,在黑暗中出聲地滾去一邊。
胃痙攣好歹平息後,我想掏手帕擦嘴。不料手動不得,從沙發站起亦不能。「回家吧,」我沖裡面的黑暗說道,「這回完結了,一起回家!」
她沒回答。
這裡已別無他人。我沉進沙發,輕輕閉上眼睛。
力氣一點又一點從我的手指、肩膀、脖頸和腿部撤去,傷痛也同時消失。肉體正永無休止地失卻其重量與質感。但我並未因此感到不安感到悚然。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把肉體交給溫暖。龐大而柔軟的存在。這是理所當然的。意識到時,我正在那堵哈喚壁中穿行,任憑其中緩緩的流勢將自己帶走。我恐怕再不能重返這裡了,穿行中我想。一切都已終止。可是久美子到底離開那房間去哪裡了呢?我本應該將她從那裡領回。我是為此才殺死他的。是的,是為此才把他腦袋像劈西瓜一樣用棒球很劈開的,是為此我才……俄已無法繼續思索下去。我的意識很快被深重的虛無塊體吸了進去。
醒悟過來時,我仍坐在黑暗的底層,一如往常背靠硬壁——我返回了井底。
但又不是平日的井底。這裡有一種陌生的新的什麼。我集中意識,努力把握情況。什麼有所不同呢?可是我肉體的大部分感覺依然處於麻痺狀態,周圍形形色色的物體把握起來是那樣支離破碎,就像自已被一時錯誤地裝進錯誤的容器中。儘管如此我還是對情況有了理解。
我周圍有水。
這已不再是枯井。我正坐在水中。為了讓心情平復下來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居然有這等事,有水湧出!水不凍,甚至溫吞吞的。簡直像泡在溫水游泳池中。隨後我墓地往褲袋摸去,我想知道還有沒有手電筒揣在那裡。莫非我是帶著那個世界的手電筒返回這裡的?那裡發生的事同現實是有聯繫的嗎?無親手動不得,手指都不能動一下。四肢的力氣已徹底喪失,起立都無能為力。
我冷靜地轉動腦筋。首先,水深只及我腰部,暫且不必擔心淹死。現在身體固然動彈不得,但那大概是因為勞累過度體力衰竭,過會兒力氣肯定恢復。刀傷也似乎不太深,至少可以因身體麻痺而感覺不出疼痛。臉頰流的血好像早已凝固。
我頭靠牆壁,如此自言自語:不要緊,不用擔心。大約一切都已結束,往下只消在此休息身體,然後返回原來的世界返回地上流光溢彩的世界即可……然而這裡何以突或有水冒出呢?並早已乾涸早已死去。現在突如其來他重煥生機。莫不是同我在那裡做的有關係?有可能。有可能堵塞水脈的檢狀物碰巧脫落。
稍頃,我注意到一項不吉利的事實。起初我拚命拒絕它,腦袋裡羅列一大堆否定它的可能性,盡量視之為黑暗與疲勞引起的錯覺。可是最後我不能不承認乃是事實。不管我如何巧妙地哄騙自己,事實都不消失。
水在上漲。
剛才只及腳部,現在已快漲到我折曲的膝蓋。水在緩慢然而穩穩地上漲。我試圖再次動一動身體,聚精會神拼出所有力氣。然而仍屬徒勞。只能彎一點點脖頸。我抬頭仰望,井蓋仍蓋得死死的。想看左腕戴的手錶,卻看不成。
水從哪裡的縫隙漏出,且速度好像有所加快。最初不過靜靜沁出,現在似乎淚淚湧流,細聽已聲聲入耳。已經漲及胸口。水到底會漲到多深呢?
「最好注意水。」本田先生對我說。無論當時還是其後,我都沒把這預言放在心上。那句話我倒是沒忘(畢竟那蘊味太奇妙了),但我從未認真理睬過。對於我和久美子,本田先生終不過是「無害的插曲」。每有什麼,我就拿那句話向久美子開玩笑——「最好注意水」。於是我們大笑。我們還年輕,不需要預言。生存本身就彷彿預言性行為。然而結果一如本田先生所料。真的想放聲大笑。水出來了,我焦頭爛額。
我開始想笠原May,想像她趕來打開井蓋的光景。非常現實,非常生動,現實得生動得我足可走去那裡。不動身體也可以想像。此外我又能做什麼呢?
「喂,擰發條鳥,」笠原May說。聲音在井筒中發出極大的迴響。原來聲音在有水的井中要比在無水的井中反響大。「在那種地方到底幹什麼呢?又在思考?」
「也沒做什麼,」我向上說道,「說起來話長,反正身體動不得,還有水出來。已不再是以前那口桔井。我說不定淹死。」
「可憐啊,擰發條鳥,」笠原May說,「你把自己弄成一個空殼,拚死拚活去救久美子阿姨。或許你能救出久美子阿姨,是吧?救的過程中你救出了很多很多人,卻救不得你自己本身。而且其他任何人也救不了你。你要為救別人徹底耗空力氣和運氣。種子將一粒不剩地撒在別的地方,你口袋裡什麼也剩不下。再沒有比這個更不公平的了。我打心眼裡同情你擰發條鳥,不騙你,但那歸根結底是你自己選擇的。嗯,我說的可明白?」
「我想明白。」我說。
突然,我覺得肩頭有些鈍痛,那應該實有其事,我想。那匕首是作為現實匕首現實地刺中了我。
「曖,死可怕嗎?」笠原May問。
「當然。」我回答。我可以用自己的耳朵聽得自己聲音的反響,那既是我的聲音又不是我的聲音。「想到就這麼在黑洞洞的井底死去,當然很怕。」
「再見,可憐的擰發條鳥!」笠原May說,「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能為你做,因為離你很遠很遠。」
「再見,笠原May,」我說,「你的泳衣漂亮極了!」
簽原May以沉靜的聲音說道:「再見,可憐的擰發條鳥!」
井蓋重新蓋得嚴嚴實實。圖像消失。接下去什麼也沒發生。圖像同哪裡都不相連。我朝井口大聲喊叫:空原May,關鍵時刻體到底在哪裡幹什麼呢?
水面已漲到喉嚨,如絞刑繩一樣悄悄地團團圍住我的脖頸。我開始感到預感性胸悶。心臟在水中拚命刻錄剩下的時間。水如此漲下去,再過五六分鐘就將堵住我的嘴和鼻孔,隨即灌滿兩個肺葉。那一來我便無望獲勝,終歸,我使井恢復了生機,我在其生機中死掉。死法不那麼糟,我自言自語。世上更慘的死法多著呢!
我閉上眼睛,想盡可能平靜安詳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不要害怕。至少我身後留下了幾樣東西。這是個小小不然的好消息。好消息一般是用小聲告知的。我記起這句話,想要微笑。但笑不好。「死還是可怕的」,我低聲自語。這成了我最後一句話。並非什麼警句。但已無法修改。水已漫過我的口,繼而漲到我的鼻。我停住了呼吸。我的肺拚命要吸入新空氣。但這裡已沒有空氣,有的只是溫吞吞的水。
我即將死去,如同世界上其他所有活著的人一樣。38鴨子人的故事影與淚
(笠原M。y視點之七)
你好,擰發條鳥!
問題是,這封信真的能寄到你那裡麼?
說實話,我已經沒了信心,不知這以前寫的信是不是都寄到了你手裡。因為我寫的收信人地址是相當馬虎的「粗線條東西」,而寄信人地址根本就沒寫。所以我的信有可能落滿灰塵堆在「地址不詳信件」的板格裡,誰都不得看見。不過,奇不到就寄不到吧,我一直不以為然。就是說,我只是想這樣吭吭嗤喀給你寫信,想以此來把自己所思所想變成文字。一想到是寫給抒發條鳥的,就寫得相當快,簡直一氣呵成。什麼原因我是不曉得。是啊……為什麼呢?
但這封信我可是希望能順利寄到你手上,上天保佑。
恕我冒昧,得先寫一寫鴨子們的事。
以前也說過,我做工的工廠佔地面積很大,裡面有樹林有水塘,正好用來悠悠散步。水塘夠大的,有鴨子住在裡面,總共十二三隻。至於鴨子們家庭成員情況我不知道。內部也許有各種各樣的矛盾,例如和這個要好和那個不要好之類。但吵架場面我還沒遇見過。
快到12月了,水面已開始給冰。但冰不厚,即使很冷的時候也還是剩有大致夠鴨子游動的水面。聽說再冷些冰再凍得結實些,我那些女同伴們便來這裡滑冰。那一來,鴨子人(這樣說是有點怪,可我不覺之間已經說順口了)就得到別處去。我對滑冰壓根兒不感興趣,暗想不結冰倒好些——那當然不太可能。畢竟這地方十分寒冷,只要住在這裡,鴨子他們也必須付出一點犧牲才行。
近來每到週末我就來這裡看鴨子人兒消磨時間。看著看著,兩三個小時一晃就過去了。來時我像打白熊的獵人那樣全副武裝:緊身褲、帽子、圍巾、長筒靴、皮大衣—…·就這一身獨自坐在石頭上呆呆看鴨子他們,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還不時投一點舊麵包進去。如此好事的閒人,這裡當然除我沒有別人。
不過也許你不知道,鴨子實在是非常快樂的人兒。細看百看不厭。為什麼別人就對鴨子他們不大感興趣而偏偏跑去遠處花錢看什麼無聊電影呢?這是我很感費解之處。舉例說吧,這些小人兒們啪啪啦啦飛起來落到冰上的時候,腳「嘈——」地一滑摔倒在地,簡直跟電視上的滑稽節目似的。我見了就一個人嘴嗤作笑。當然,鴨子他們並非為了讓我發笑而故作滑稽的。一生認真生活,偶爾馬失前蹄,你不覺得這很好玩?
這裡的鴨子人的腳很可愛,顏色是小學生膠靴那樣的橙黃色,扁扁的,不像能在冰上行走,看上去全都踉踉蹌蹌的,有時屁股還摔坐在冰上,肯定沒有防滑手段。所以對於鴨子人來說,冬天不太像是開心季節。我不知道鴨子們心裡對冰是怎麼想的,估計不至於想得很壞,仔細看去總有這麼~種感覺,似乎日裡一邊嘟嘟曖喚發牢騷說「又結冰了真沒辦法」,一邊很達觀地應付冬天的來臨。我喜歡這樣的鴨子人。
水塘在樹林裡邊,離哪裡都遠。若非相當暖和的日子,不會有人在這個季節特意來這裡散步(我自然除外)。林間小路上前幾天下的雪結冰殘留下來,走上去腳底「咋咋」直響。鳥們這裡那裡也有很多。我豎起大衣領,圍巾一圈圈纏在脖子上,一口D吐著白氣,衣袋揣著麵包在林間小道走動。邊走邊不停地想鴨子們——這時我心裡便能充滿溫馨的幸福。說起來,已有很久很久不曾體會到這種幸福心情了,我深深覺得。
鴨子人兒的事先寫到這裡吧。
實話跟你說,大約一小時前我夢見你來看,所以醒來才這麼對著桌子給你寫信。現在是……(瞥一眼表)深夜2點18分。我是快10點時上床,道一聲「鴨子人們晚安」就死死睡了過去,剛剛睜眼醒來。我不大清楚那是不是夢。夢的內容全不記得了。也許根本就沒做什麼夢。即使不是夢,我耳畔也清楚聽得你的聲音。你大聲叫了我幾次,叫得我一躍而起。
醒來時,房間裡並非漆黑一團。有月光從窗口皎皎瀉入。好大好大的月亮如銀色的不銹鋼盤明晃晃懸浮在山丘的上方。的確很大很大,彷彿一伸手即可把字寫在上面,從窗口射進來的月光宛如水連亮晶晶積在地上。我從床上爬起身,狠命地想那到底是什麼呢?擰發條鳥為什麼用那般真切的語聲呼喚我的名字呢?我胸口怦怦跳個不停。若是在自己家裡,哪怕這深更半夜我也會霍地穿上衣服順胡同一溜煙跑去你那裡。但現在是在5萬公里外的山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跑去,是吧?
你猜我幹什麼來著?
我現在赤身裸體,厲害吧?別問我為什麼那樣,別問。為什麼我也說不明白。就請默默聽下去好了。總之一把脫得精光,跳下床跪在月光皎潔的地板上。房間裡暖氣沒有了,應該涼浸浸的,但我半點兒也不覺得冷。窗口瀉入的月光似乎含有一種什麼特殊的東西如薄薄的膠片上上下下整個包攏著我保護著我。我就這樣光著身子呆呆征了半天。之後把身體各個部位依序暴露在月光之中。怎麼說呢,那是極其順理成章的。因為月光漂亮得簡直令人無法置信。不能不叫人那麼做。脖頸、肩膀。手臂、Rx房、肚臍、腿,直到臀部和那裡,就像洗澡似地一樣一樣靜靜貼附月光。
有誰從外面見了,首先驚異很不得了。怕要以為我頭上的箍給月光弄掉了而成了「滿月變態分子」。不過當然沒人看見,不,那個摩托男孩在哪裡看見了也未可知。那也無所謂。那孩子早已死了。如果他想看,如果這樣可以滿足他的話,我高興給他看個夠。
反正這時候誰也沒看見我。我一個人這樣呆在月光中。我不時閉起眼睛,想那些在水塘旁邊睡覺的鴨子們,想白天我同鴨子人共同構築的溫馨的幸福心緒。也就是說,鴨子們對我好比是息災咒或護身法寶。
我一直在那裡跪了許久。全身一絲不掛,孤零零跪坐在月光中。月光把我的身體染成不可思議的顏色。我的身影長長映在地板上,真切地黑黑地映到牆壁上。看上去不像我的身影,彷彿別的女人的軀體,像成熟女子的腰肢。那身體不是我這樣的處女,不似我這樣稜稜角角的,而帶有圓熟的曲線,Rx房乳頭也大得多。但不管怎樣說那是我投出的影子,無非長些變形些罷了。我一動,影子也同樣動。一時間我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直瞪瞪地審查影子與我的關係。為什麼看上去那般不同呢?令人不得其解,看來看去也還是覺得奇怪。
擰發條鳥,往不可是有點不好解國的部分。能否解釋好我沒有信心。
簡而言之,我突然哭了起來。就像有個電影導演什麼的命令道「笠原May,突如其來地雙手捂臉,放聲大哭!」不過你別吃驚。這以前我始終瞞著你,其實我是哭鼻子鬼。一點點事就哭鼻子。這是我的秘密弱點。所以,無緣無故哇一聲哭出來本身,對我不是什麼稀罕事。每當我快要哭出時,我就迫使自己止住。一下子能哭,也一下子能不哭,也就是所謂「哭叫的烏鴉」。不料這時我卻怎麼也不能使自己不哭。簡直像瓶蓋砰一聲彈出一樣一發不可遏止。根本說來只因為哭的原因不清楚,自然不知如何止住。淚水漣漣而下,就好像傷口大開血流不止無法下手。眼淚嘩嘩直淌,想不到黨會有那麼多眼淚。真擔心再流下去會把身體所有水分流乾變成木乃伊。
眼淚一滴接一滴聲聲淌落在月華的白色水窪,猶如光本來的一部分被悄然吸入其中。淚珠下落時因沐浴月光而如結晶體一般閃閃生輝摧操動人。攀然,我發現自己的影子也在流淚,淚影也歷歷在目。你看過淚影嗎?淚影不是普普通通的淚影,截然不同。那是從另外一個遙遠世界為我們的心特意趕來的。不,也可能影子流的淚是真淚,而我流的僅僅是影子,我這樣想道。暖擰發條鳥,我想你一定不理解。一個十七歲女孩深更半夜赤身裸體在月光下情然淚下之時,可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喲,真的喲!
以上是大約一小時前這房間發生的事。現在我正這麼坐在桌前,用鉛筆給你寫信(當然已穿好衣服)。
再見,擰發條鳥!說我是說不好,反正我同樹林裡的鴨子人一起向你祝福,祝你充滿溫馨平和的心情。若有什麼,請再放心大膽地大聲呼喚我。
晚安!39兩種不同的消息沓然消失了的
「是肉桂把你領來這裡的。」肉豆蔻說。
睜眼醒來,第一個找上來的就是各種扭曲了的癌痛。刀傷痛,全身關節痛骨痛肉痛。想必摸黑奔逃時身體猛然撞在各種各樣的物體上。但這些痛並非正當狀態的痛。雖然相當接近於痛,但準確說來又不是痛。
接著,我發覺自己正身穿眼生的深藍色新睡袍倒在「公館」試縫室沙發上,身上搭著毛巾被。窗簾拉開,燦爛的晨光從窗口照射進來。估計上午10點左右。這裡有新鮮空氣,有向前推進的時間。但我無法很好地理解它們存在的理由。
「是肉桂把你領來這裡的。」肉豆蔥重複道,「傷不是很重。肩部傷得不淺,幸好躲開了血管。臉只是擦傷。兩處傷都給肉桂用針線縫好了,以免留下傷疤。他做這個很拿手。過幾天可以自己拆線,或者去醫院拆也可以。」
我想說點什麼,但舌頭轉動不靈,發不出聲,而只是深吸口氣,復以刺耳的聲音吐出。
「最好先不要動不要說話,」她坐在旁邊椅子上架起腿,「肉桂說你在井下呆的時間過長了,說那地方十分危險。不過,什麼事情都不要問我,說實在話我什麼情況都不知道。半夜裡電話打來,我叫輛出租車,該帶的東西也沒帶就跑來這裡。至於這以前發生了什麼,具體的我一無所知。反正先把你身上的衣服全都扔了,衣服濕滾滾的全是血。」
肉豆蔻的確像是來得匆忙,比平時穿的衣服簡單。奶油色開司米毛衣,男式條紋衫,加一條橄欖綠裙子。沒有飾物,頭髮簡單在後面一扎。還有點睡眼惺忪的樣子。但看上去她仍像服裝樣品目錄中的攝影畫。肉豆蔻口裡叼煙,一如往日用金色打火機咋嚎一聲脆響點燃。爾後瞇起眼睛足足吸了一口。我確實沒死,聽得打火機響我再次想道。大概肉掛在生死關頭把我從井底救了上來。
「肉桂知道許多事,」肉豆蔻說,「那孩子和你我不同,總是思考事物的各種可能性。可是即使他也好像沒有料到並會那麼突然冒上水來,那沒有包括在他考慮的可能性之中,以致你差點兒沒命。真的。那孩子驚慌失措,以前可一次都沒有過的。」
她約略一笑。
「那孩子肯定喜歡你的。」肉豆蔻說。
但我再無法聽清他的話語。眼底作痛,眼皮重重的。我合上眼睛,像乘電梯下階一樣直接沉入黑暗。
整整花了兩天身體才恢復過來。這時間裡肉豆籌一直守在身邊照料。我自己既起不得床,又說不了話,什麼也吃不下。只是有時喝口橙汁,吃一點肉豆寇切成薄片的罐頭挑。肉豆患晚上回家,早上趕來。因為反正夜裡我只是昏昏大睡。也不光是夜間,白天大部分時間也睡。看來睡眠對我的恢復比什麼都重要。
兩天時間肉桂一次也沒露面。什麼原因我不知道,總之他好像有意迴避我。我聽得見他開車從大門出入的聲音,聽得見窗外波爾西特有的砰砰砰滯悶低沉的引擎聲。他已不再使用「梅塞迪斯·奔馳」,而開自己的車迎送肉豆蔻,運來衣物食品。然而肉桂絕不跨入房門一步,在門口把東西交給肉豆蔻就轉身回去。
「這宅院準備馬上處理掉。」肉豆蔻對我說,「她們仍將由我照看,沒辦法。看來我只能一個人堅持下去,直到自身徹底成為空殼為止。想必這就是我的命運。往後我想你不會再同我們往來了,這裡完了健康恢復以後,最好盡可能快些把我們忘掉。因為……對了,有件事忘了——你大舅子的事,就是你太太那位兄長綿谷升先生……」
肉豆蔻從另一房間拿來報紙放在茶几上。「肉桂剛剛送來的報紙。你那位大舅子昨天夜裡病倒被抬去長崎一家醫院,一直昏迷不醒。報上說能否康復都難預料。」
長崎?我幾乎無法理解她的話。我想說點什麼,但還是出不了口。綿谷升倒地應該是在赤場,怎麼成了長崎呢?
「綿谷升先生在長崎很多人面前講演之後同有關人吃飯時突然癱瘓似地倒在地上,馬上被送去附近醫院。據說是一種腦溢血,血管原本就有問題。報紙上說至少短期內不易康復。就算意識恢復了怕也言語不清。果真那樣,作為政治家很難再幹下去。年紀輕輕的,實在不幸。報紙留下,有精神時自己看看。」
我半天才把這一事實作為事實接受下來。因為在那家賓館大廳裡看到的電視新聞圖像是那樣鮮明地烙在我的意識裡。赤報綿谷升事務所的光景,眾多警官的身影,醫院的大門,播音員緊張的聲音……但我終於開始一點點說服自己:那不過是那個世界的新聞。並非我在這個世界實際用棒球棍打了綿谷升。所以我不會因此實際受到警察傳訊以至逮捕。他是在眾人面前腦溢血倒下的,全然不存在有人作案的可能性。得知這點,我從內心舒了口氣,畢竟電視播音員說我長相酷似毆打他的犯人,而我又無法證明我的無辜。
我在那裡打殺的同綿谷升倒地之間,應該也一定有某種關係。我在那邊狠狠打殺了他身上的什麼或者同他密不可分的什麼。恐怕綿谷升早已預感到並做噩夢。但我所做的不足以使綿谷升一命嗚呼,綿谷升還沒到那最後一步,總算剩得一命。其實我是必須使他徹底斷氣的。只要他還活著,久美子就很難從中脫身,綿谷升仍將從無意識的黑暗中繼續詛咒和束縛久美子,想必。
我的思索至此為止。意識漸漸騰俄,合目睡了過去。隨後我做起了個神經質的支離破碎的夢。夢中加納克裡他懷抱一個嬰兒。嬰兒臉看不見。加納克裡他梳著短髮,沒有化妝。她說嬰兒的名字叫科西嘉,一半父親是我,另一半是間官中尉。還說她是在日本而不是在克裡他島生養這個嬰兒的。說她不久以前才總算覓得新名字,眼下在廣島山中同間官中尉一起種菜悄然和平度日。我聽了也沒怎麼詫異。至少夢中不出我私下所料。
「加納馬爾他後來怎麼樣了?」我問她。
加納克裡他沒有回答,只是現出淒然的神色,旋即不知遁去了哪裡。
第三天早上我好歹能用自己的力撐起身來。走路雖有困難,但話多少可以說幾句了。肉豆蔻給我做了粥。我喝粥,吃了點水果。
「貓怎麼樣了呢?」我問她。這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
「貓有肉桂好好照看著,不要緊的。肉桂每天都去你家喂貓,水也常換,什麼都不必擔心,只擔心你自己好了!」
「這宅院什麼時候處理?」
「宜早不宜遲。嘔,大約下個月吧。你手頭會有點錢進來,我想。處理價恐怕比買時還低,款額不會很大,是按你迄今支付的分期付款的數目分配的,眼下用來生活估計沒有問題。所以經濟方面也不用擔心。你在這裡幹得很辛苦,那點錢也是應該的。」
「房子要拆掉?」
「有可能。房子拆除,井又要填上。好不容易有水出來,怪可惜的。不過如今也沒人想要那麼誇張的舊式並了,都是往地下打根管子,用水泵抽水,方便,又不佔地方。」
「這塊地皮大概重新成為沒有任何說道的普通場所,」我說,「再不會是上吊宅院。」
「或許。」肉豆想停頓一下,輕咬嘴唇,「不過那和我和你都沒有關係了,對吧?反正一段時間裡別考慮多餘的事,在這裡靜養就是。真正恢復我想還需要一些時間。」
她拿過自己帶來的晨報,給我看上面關於綿谷升的報道。報道很短,說依然人事不省的綿谷升從長崎轉到東京一所醫大醫院,在那裡的集中診療室接受護理。病情無特別變化。更詳細的沒有提及。我這時考慮的仍是久美子。久美子到底在哪裡呢?我必須回家。但還沒有力氣走回。
翌日上午我走進洗臉間,相隔三天站在鏡前。我的臉委實慘不忍睹。與其說是疲憊的活人,莫如說更近乎程度適中的死屍。如肉豆蔻所說,臉頰傷口已被齊整整地縫合了,白線把裂開的肉巧妙連在一起。長約2厘米,不太深。做表情時多少有些緊繃,痛感則幾乎沒有了。不管怎樣,我先刷了牙,用電須刀除了鬍鬚,還沒有把握使用普通剃刀。我驀然有所覺察。我放下電須刀,再度審視鏡中自己的臉。痛消失了!他削了一下我右臉頰,恰巧是德那裡。傷痕確實留了下來,但不是德。病已從我臉頰了無蹤影。
第五天夜裡我再次隱約聽得雪橇鈴聲。時間是2點稍過。我從沙發坐起,在睡袍外披了一件對襟毛衣走出試縫室,通過廚房走去肉掛的小房間。我輕輕開門往裡窺視。肉桂又在熒屏裡面招呼我。我坐在桌前,讀取電腦畫面浮現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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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進17這個數字鎖定。畫面閃開,推出一行行文字。40擰發條鳥年代記#17(久美子的信)
往下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全部說完大概需要很長時間,也可能花上幾年。我原本應該是些向你如實說出一切。但遺憾的是我沒有那樣的勇氣。而且也懷有一絲渺茫的期待,以為事情不至於那麼不可收拾。結果給我們帶來了如此噩夢。一切是我的責任。但不管怎樣,現在解釋都太晚了,也沒有了足夠的時間。所以現在我在這裡只就最主要的向你說一下。
那便是我必須殺死我的哥哥綿谷升。
我打算這就去他躺著的病房,拔掉生命維持裝置的插頭。我可以作為他的胞妹夜間代替護士守護在他身旁。拔掉插頭也不會馬上被人發覺。昨天主治醫生講了裝置的基本原理和結構。我準備確認哥哥死後立即找警察自首,坦白自己故意弄死了哥哥。具體的我什麼也不說,只對他們說自己做了自以為正確的事。也許我當場被以殺人罪逮捕,並押上法庭。也許傳播媒體蜂擁而至,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也許有人提及尊嚴死如何如何。我則緘口一言不發。無意解釋無意辯護。我僅僅是想根絕綿谷升這個人的呼吸。這是唯一的真實。也許我被關進監獄。但我絲毫也木害怕。因為我畢竟已穿過了最壞的那一部分。
假如沒有你,我恐怕早就失去理智,恐怕已把自己完全交付於人落入無可救藥的深淵。哥哥綿谷升將同樣的事情很早以前就對姐姐做過,致使姐姐自殺。他估污了我們。準確說來並非肉體上的鑽污,但他遠為嚴重地法污了我們。
我被奪去所有自由,一個人悶在黑房間裡。倒也不是說腳帶鎖鏈和有人看守。可是我無法從中逃脫。哥哥以遠為強有力的鎖鏈和看守把我固定在那裡。那便是我自身。我自身即是鎖我腳的鐵鏈,即是永不入睡的嚴厲看守。我心中當然有希望從中逃出的我。但與此同時又有一個自我墮落的怯懦的我。這個我告訴我只能呆在這裡,沒有辦法逃出。想要逃出的我所以軟弱無力,是因為我的身心已被抽污。我已沒有資格逃出重回你的身邊。我不單單為哥哥綿谷升所拍污,在那以前我便自行將自己本身玷污得一塌糊塗。
我在給你的信中說我跟一個男人睡覺。但那封信的內容是虛構的。在此我必須坦白交待。我同很多別的男人睡過,多得無可勝數。連我自己也不理解究竟是什麼所使然。如今想來,說不定是哥哥的影響力造成的。我覺得是他擅自打開我體內的抽屜,擅自從中拿出莫名其妙的東西,致使我同別的男人沒完沒了地交請。哥哥有這樣的能量。而且我們倆大概是在某個陰暗角落連在一起的,儘管我不願意承認。
總之,哥哥來到我這裡時,我已把自己站污到了體無完膚的地步。最後我竟至得了性病。然而在那些日子裡——如我信上寫的那樣——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懷有愧對於你的心情,覺得對我來說那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我想那大約不是真正的我自己。也只能這樣認為。但果真是這樣的嗎?事情能那麼簡單了結嗎?那麼,真正的我到底是哪一個我呢?有根據認為此刻正寫信的我是「真正的我」嗎?我便是如此對所謂自己沒有信心,現在也沒有。
我常常夢見你。那是脈絡非常清楚的首尾呼應的夢。夢中你總是千方百計尋找我的去向。在迷宮一樣的場所你來到近在我身旁的位置。我恨不得大聲喊叫「這邊,再過來一步!」我想如果你發現我緊緊抱住我,噩夢就一定過去一切恢復正常。然而我偏偏發不出聲音。結果你在黑暗中錯過我徑直從我跟前走過去。每次都做這種夢。但這種夢給了我很大幫助和鼓勵。起碼我還剩有能夠做夢的氣力。這是哥哥也無法阻止的。總之我感覺體會竭盡全力來到我身邊。相信你遲早會在那裡發現我,並可能緊緊擁抱我去掉我的污穢將我永遠救出這裡,可能摧毀詛咒給我以封印使真正的我不跑去任何地方。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在這沒有出口的陰冷的黑暗中好歹保持一縷微弱的希望之火,才得以勉勉強強保有一點我自己的語聲。
我是今天下午接到打開這電腦的密碼的。某個人用特快專遞寄來的。我正用這密碼從哥哥事務所的電腦輸送這些文字。但願能順利傳到你那裡。
我已經沒有時間。出租車等在外面。我這就要去醫院。我要在那裡殺死哥哥並接受懲罰。奇怪的是,我已不再怨恨哥哥,只是平靜地覺得那個人的生命行將從這個世界消失。我想即使為那個人本身也必須那樣做,即使為了使我自己的生命獲得意義也無論如何都要那樣做。
請愛惜貓。貓能回來我真感到高興。名字是叫青箭吧?我中意這個名字。我覺得那隻貓彷彿我與你之間萌生的好的徵兆。當時我們是不該失去貓的。
我再不能寫下去了,再見。41再見
「遺憾吶,沒能讓你看到那些鴨子人。」笠原nay甚為遺憾似地說。
我和她坐在水塘前,望著結得厚厚的白色冰層。水塘挺大。上面無數劃傷般留下冰鞋的刀痕,令人很是不忍。這是個星期一的下午,笠原May特意為我請了假。原打算星期日來,因鐵道事故推遲~天。笠原May身穿裡面帶毛的風衣、頭戴色澤鮮艷的藍毛線帽。帽子上用白毛線織有幾何形圖案。帽頂有個小圓球。她說是自己織的,還說下個冬天為我織一項同樣的。她臉頰紅紅的,眼睛如這裡的空氣一樣明澈。這使我感到欣喜。她年方十七,任何變化都不在話下。
「水塘一上凍,鴨子們就全都不知搬去了哪裡。你要是見了那些人兒,也肯定喜歡上的。春天再來這兒一次,那時一定把你介紹給鴨子他們。」
我微微一笑。我身穿不怎麼暖和的雙排紐風衣,圍脖纏到下巴,雙手插進口袋。樹林裡寒氣徹骨。地面積雪凍得硬邦邦的,我的網球鞋很好玩似地吱溜溜打滑。本來是應該買一雙防滑雪靴的。
「那麼說,你還要在這裡住些日子?」我問。
「是啊,我想還要住些日子。再過段時間,也許又想好好上學唸書。也可能不上學一下子和難結婚——這我倒覺得恐不至於。」說到這裡,簽原May呼著白氣笑了,「不過反正要在這裡待一些時候。我需要一點思考的時間。我想慢慢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到底想去哪裡。」
我點點頭說:「那樣或許不錯。」
「暖擰發條鳥,你在我這樣的年紀,也想這些了吧?」
「想沒想呢?想也好像不很專心,坦率地說。當然多多少少還是想的,只是記憶中沒想得那麼如醉如癡。總體上我覺得只要普普通通活下去,各種問題差不多總會解決。但歸根結底卻像未能如願,遺憾。」
笠原May以平靜的表情盯盯看我的臉,戴手袋的手在膝頭合攏。
「久美子阿姨還沒保釋出來?」
「她拒絕保釋,」我解釋道,「她說寧可靜靜呆在拘留所,也不願出到外面。也不想見我。不光我,誰都不見——在一切有著落之前。」
「審判什麼時候開始?」
「大概開春。久美子明確表明自己有罪,任何判決她都準備乖乖服從。審判不會花很多時間。緩刑可能性很大。就算實際服刑,估計也不會很重。」
笠原May拾起腳前一顆石子朝水塘正中擲去。石子在冰面上出聲地蹦跳幾下,滾到對岸去了。
「你是要一直等久美子阿姨回來嗎?在那個房子裡?」
我點頭。
「好嘛……這樣說可以吧?」笠原May道。
我也往空中吐了口白氣,說:「是啊。說到底我們也是為這一步折騰過來的,或許。」
變得更糟糕都是可能的,我想。
有鳥叫,有鳥在水塘周圍廣闊的樹林中從很遠的地方叫。我揚起臉,環顧四周。但那只發生在一瞬間,現已全無所聞,毫無所見。唯獨啄木鳥啄擊樹幹的干響寂寥地蕩漾開去。
「如果我和久美子生了孩子,想取名叫科西嘉。」我說。
「蠻漂亮的名字嘛!」笠原May說。
在林中並肩行走的時候,笠原May摘去右手的手套,插進我風衣口袋。我想起久美子的動作。冬天和她一起走時她使每每這樣。寒冷日子曾共有一個衣袋。我在衣袋中握住笠原May的手。手小小的,深藏的魂靈一般溫暖。
「曖,抒發條鳥,人們肯定以為我們是一對戀人。」
「或許。」我說。
「嗯,我的信全部看了?」
「你的信?」我莫名其妙,「抱歉,我連一封也沒接到你的什麼信啊!你那邊該聯繫,我才打電話給你母親,好反問出了你這裡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為此我不得不胡扯一大堆謊話。」
「嘿,這是怎麼搞的!我總共給你寫了不下500封信的!」笠原May仰天歎道。
黃昏時分笠原May特意送我去火車站。我們坐公共汽車到鎮上,在車站附近一家餐館一起吃比薩餅,吃完等待只有三節車廂的內燃機列車開來。車站候車室裡一個大爐子燒得正紅,爐旁聚著兩三個人。我們沒有進去,兩人單獨站在冷颶颶的月台上。輪廓分明的冬月凍僵似地懸在空中。上弦月,弧形尖銳,猶一把中國刀。笠原May在這月下路腳在我右臉頰輕輕吻了一下。我可以在現已不復存在的青病上感覺出她涼涼的薄薄的小小的嘴唇。
「再見吧擰發條鳥,」笠原May低聲道,「謝謝你專門來看我。」
我雙手插在風衣袋,凝視笠原May。我不知說什麼好。
車一進站,她摘下帽子,後退一步對我說:「曖,抒發條馬,有什麼事要大聲叫我,叫我和那些鴨子人!」
「再見,笠原May!」我說。
車出站後上弦月也還是總在我的頭頂。車轉彎時,月亮時隱時現。我眼望月亮。望不見時,就望窗外幾座小鎮的燈火。我在腦海中推出一個人乘公共汽車返回山中工廠的戴藍毛線帽的笠原May,推出在哪裡的草叢中入睡的鴨子人。又轉而考慮自己所要重返的世界。
「再見,笠原May!」我說。再見,笠原May,祝你得到牢牢的保護。
我閉眼準備睡一覺。但睡著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在遠離任何人任何場所的地方,靜靜地墜入片刻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