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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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男子面對電腦顯示屏正在工作——「阿爾法城」旅館監控攝像機拍攝的男子,身穿淺灰色雙排扣大衣,取下404號房間鑰匙的男子。他看也不看地敲著鍵盤,速度快得驚人。儘管如此,十指還是勉強跟得上思考速度。雙唇緊閉,始終面無表情。事情進展順利他也不露笑容,不順利也無失望表示。襯衫袖子挽到臂肘那裡,領扣解開,領帶放鬆。必要時他用鉛筆往旁邊的便箋上記下數字和符號。帶橡皮擦的銀色長鉛筆,上面有veritech這個公司名稱。六支同是銀色的鉛筆整齊地排在筆盤上,長度也幾乎一致,筆芯尖得不能再尖。
    寬敞的房間。同事們全部回去之後的辦公室裡僅他一人留下工作。桌子上放的小型CD唱機以適度的音量在播放巴赫的鋼琴曲。伊凡·波戈列裡奇1演奏的《英國組曲》。整個房間一片昏暗,惟獨他桌子的某個部位有螢光燈從天花板上照射下來,彷彿愛德華·霍帕(EdwardHopper)以「孤獨」為題畫出來的場景。但他本人對此並未感到有什麼孤寂,莫如說周圍無人更值得慶幸。注意力不受干擾,可以聽著喜歡的音樂推進工作。他絕不討厭工作。只要專心工作,至少工作時間裡可以不必面對現實性瑣事。只要不怕麻煩不吝惜時間,故障就能最終得到邏輯上的、解析上的處理。他半匙下意識地跟著音樂的流程,雙眼盯視電腦屏幕,指尖以不次於波戈列裡奇的快速跳動著。沒有多餘的動作,有的僅僅是十八世紀無懈可擊的音樂、他、以及交給他的技術問題。
    只是,他似乎不時為手指的疼痛分心。工作告一段落後他暫時停了下來,右手屈伸幾次,轉動手腕,用左手按摩右手背,長長歎氣,目視手錶,略微蹙起眉頭。由於右手疼痛,工作效率比平時多少有所下降。
    衣著整潔利落。雖說沒有個性且算不得洗練,但對於身上的東西還是相當在意的。品位亦不俗,無論襯衫還是領帶看上去都很高檔,想必是名牌。長相給人以知性的印象,發育也似乎不壞。左手腕戴的手錶是優雅的薄型。眼鏡是阿瑪尼款式。手大,指長,指甲整齊,無名指戴有纖細的結婚戒指。臉型沒有明顯特徵,但表情的細微處透出意志的強度。年紀四十上下。至少面部周圍絲毫沒有鬆弛。其外觀給人的影響儼然井井有條的房間。看不出是在情愛旅館裡嫖中國妓女之人,更不像野蠻毆打對方剝光衣服拿走那一類型。然而現實中他那樣做了,不能不那樣做。
    電話鈴響了,他不拿聽筒,表情絲毫不改,兀自以同一速度工作,任憑電話鈴響,事先都不擺動一下。鈴響四遍,轉換成留言錄音功能。
    「這裡是白川的工作場所,現在不能接電話,有事請在信號音響過後留言。」
    信號音。
    「喂喂,」女性的聲音。低沉而含糊不清,略帶睏意。「是我,如果在那裡,能接一下?」
    白川仍然盯視電腦屏幕不動,用手邊的遙控器讓音樂處於暫停狀態,而後把電話線路連接上——電話機已經設定可以在免提狀態下通話。
    「在這裡。」白川說。
    「剛才打電話不在,以為今晚你可能提早回來呢……」女性說。
    「剛才?大約幾點?」
    「十一點多,倒是留了言給你。」
    白川覷一眼電話機,留言顯示燈果然一閃一滅地紅著。
    「抱歉,沒注意到,光知道工作了。」白川說,「十一點多吧?那時外出吃夜宵去了。吃完又順路去STARBUCKS2喝了MACCHATO3。你一直沒睡?」說話時間裡,白川仍然繼續用雙手敲擊鍵盤。
    「大致十一點半睡的,但做了個很不好的夢,剛剛醒來,可你還沒回來……今天是什麼?」
    白川把握不準問話的含義,不再敲鍵盤,目視電話機,眼角皺紋陡然變深。「是什麼?」
    「問你夜宵吃的是什麼。」
    「啊,中國菜,一如往常,耐饑的嘛!」
    「好吃?」
    「這……也沒什麼好。」
    他把視線收回電腦屏幕,又開始敲擊鍵盤。
    「那,工作呢?」
    「情況相當複雜,有的傢伙把球打到界外去了,如果不是天亮前有人修好,上午的網絡會議就開不成了。」
    「你說的有人又是你吧?」
    「正是。」白川說,「因為回頭看看,一個人都沒有。」
    「早上之前能修好?」
    「還用說!畢竟是頭號職業高手,就算再糟糕的一天,也能把球擊進穴位。再說如果明天早上的網絡會議開不成,關於收購微軟的說法很可能散佈開來……」
    「收購微軟?」
    「開個玩笑。」白川說,「不過再有一個小時就差不多了,然後叫出租車回去,到家大約四點半吧。」
    「那時我想我已經睡過去了,六點多要起來給孩子做盒飯的。」
    「你起來的時候我恐怕睡得正熟。」
    「你起來的時候我正在公司吃午飯。」
    「你回家的時候我正式開始工作。」
    「這麼說,又要各奔東西了。」
    「下星期應當可以多少恢復正常時間了。人也該回來了,新系統也會穩定下來。」
    「真的?」
    「或許。」白川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記憶中一個月前你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說實話,正在點擊粘貼。」
    妻歎息一聲:「但願順利。偶爾也想一起吃飯,一個時間睡覺。」
    「那是。」
    「別太勉強。」
    「不要緊,像往常一樣把最後一球漂亮地擊進穴位,背後一片掌聲,然後打道回府。」
    「再見!」
    「再見!」
    「啊,等等!」
    「哦?」
    「求頭號職業高手做這樣的事是不太好意思——回家路上到便利店買牛奶可好?高梨低脂肪,如果有的話。」
    「好的,手到擒來。高梨低脂肪一包。」
    白川關掉電話機開關,看手錶確認時間,隨後拿起茶几上的大好杯,喝了一口杯裡剩的已徹底變涼的咖啡。杯上印有「intelinside」的標識。他按下CD唱機的開關播放音樂,隨著巴赫的樂曲右手一會兒伸開一會兒攥起。接著做了個深呼吸,置換肺裡的空氣。而後,他轉換頭腦的接線,繼續剛才中斷的工作。從A點到B點如何整合性地取得最短距離,再次成為關鍵事項。
    便利店內。高梨盒裝低脂肪牛奶放在冷藏櫃裡。高橋一邊輕輕吹著《天黑以後的五點俱樂部》主題曲的口哨,一邊在物色牛奶。他沒帶東西。伸手拿起高梨低脂肪牛奶,但低脂肪這點讓他蹙起眉頭。對他來說,這甚至是涉及道德核心的問題,而不單單是牛奶脂肪多少的問題。他把低脂肪牛奶放回原來位置,拿起一盒普通牛奶,確認保險期,放入筐中。
    接著來到水果櫃,拿起蘋果,在燈光下從各個角度檢查。不能完全滿意。於是放回,拿起另一個蘋果同樣檢查細看。如此反覆數次才跳出後一個大體可以接受——絕對算不上可以欣賞——的蘋果。看來,牛奶和蘋果對於他是具有特殊意義的食物。去收款台時看見旁邊裝在塑料袋裡的魚肉山芋餅,於是拿起一袋,查看袋角印的保鮮期,放入筐中。在收款台交了款,把找回的零錢隨手揣進褲袋,走出店門。
    高橋坐在附近的護欄上,用襯衫的衣襟認真地擦拭蘋果。氣溫似乎下降了,呼出的氣隱約發白。他「咕嘟咕嘟」幾乎一口氣喝乾牛奶,之後開始嚼蘋果。因為一邊思考什麼一邊一口一口細嚼慢咽,所以到吃完花了不少時間。吃罷,用皺巴巴的手帕揩了揩嘴角,將空牛奶盒和蘋果核裝進塑料袋,拿去便利店前面的垃圾箱扔了。魚肉芋頭餅揣進大衣口袋,用橙黃色的Switch4確認一下時間,然後筆直地伸起雙臂,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然後啟步,朝哪裡走去。
    (註:1俄羅斯鋼琴家1958-
    2日本的咖啡連鎖店名稱。
    3一種意大利咖啡。
    4瑞士SwitchSA公司生產的廉價石英手錶,以顏色鮮艷和合成樹脂表帶為特色。)

《天黑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