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房間裡
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是陽光明媚的晴日,溫度猛然上升,就好似初夏一般。一會兒又是雨天,冷得人們只好穿上外罩或者毛衣。
但是,不論是雨天還是晴日,花匠店旁的獨立房屋的擋雨窗都不曾打開過。陽光、聲音都被遮隔在外面。達吉在這間昏暗的房屋裡已經與死神搏鬥了幾天。
儘管痛苦之極,但達吉的意識似乎仍是十分清楚。他那執著的視線不斷地追尋著房子。為了達吉的這種目光,房子休息的時間變得更少了。
伸子和加奈子不忍心看著兩個人的可憐之狀,在屋子裡時總是輕輕地走路,小聲地說話。晚上她們也是老老實實地準時回來。達吉的病情時時發作,使她們也無法安心入睡。不過,達吉和房子的情況過於悲慘,而且十分緊迫,伸子他們也就顧不得自己的生活不便了。
「房子,讓我稍稍替替你吧。你也睡一會兒。你再這樣的話,也要病倒的。」
加奈子說。
「對啊。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讓加奈子替替你吧。」
伸子也附和著說。
「房子,看你那憔悴樣兒,瘦得光剩眼睛了。是不是吃不下東西?」
加奈子又道。
「不過……」
房子欲言又止。
「我……沒關係。」
她想說「死了也沒關係」,但「死了」二字卻沒說出口。房子的確是這樣想的。
達吉的病是因為救助房子時所受的傷引起的。這使房子內心極度痛苦,同時也加深了她與達吉悲涼的愛情。當她看到在痛苦掙扎中仍然依賴著自己一人的達吉,心頭湧上一種如似母親又似姐姐的感情。在她疲憊的腦海中,達吉和在她的看護下死去的幼小的弟弟重疊起來。望著達吉,房子彷彿看到了幼小的和男的幻影。她眼前一陣眩暈,達吉又好像變成了義三。房子的心跳個不停,久久難以平靜。
她心裡怦怦地直跳,就好像心裡放著一隻小鳥。
房子不停地觸摸著病人的手腕。否則,她就會感到陣陣的不安。當達吉病情發作十分痛苦時,房子又振作起精神,撫摸著,按壓著達吉的身體。說是按壓,但是由於房子體單力薄,在別人眼裡,她也不過是在抱著達吉,被痙攣的達吉晃動著。
由於不斷地發作、痙攣,達吉消瘦了許多。他頭髮蓬亂,鬍鬚也比平日長得快了不少。臉上顴骨顯得十分突出。
「我覺得經我看護的病人都會死的。」
房子離開達吉的身邊,請加奈子幫她梳理著頭髮時,小聲地低語道。說著,眼眶裡淌出了淚水。
「小和那時就是……」
這一天從早晨起,病人顯得意外地安靜。達吉渾身是汗,睡得很熟。
房子鬆了一口氣。她一邊為達吉擦臉,整理頭髮,一邊道:
「看來,他有救了。」
忙完了,房子感到有些發困,打起瞌睡來。她弓著身子,頭埋在兩膝之間。加奈子扶著她,讓她躺在了榻榻米上。頃刻之間,房子便睡熟了,好像是什麼東西將她誘入了夢鄉。
在睡夢之中,房子彷彿看到了一個金色的圓在浮動,似達吉又似義三的黑影影影綽綽地出現在那裡。
有人輕輕地搖了搖房子。房子從夢中驚醒。
「啊。我,有人叫我?」
房子脫口而出。此時,她發現屋裡情況非同尋常。她心裡猛然一驚。
醫生來了。達吉在痛苦地呻吟著。伸子側著臉,用力地按壓著達吉。
「對不起。」
房子慌忙走到近前,望了望達吉的神色。
達吉臉部扭曲了。眼睛瞪得很大,眼球顯得十分呆滯。那奇異的痙攣侵襲到他的全身。
醫生從胸部拔出皮下注射的針,一點也沒壓底聲音,就說:
「心臟已完全萎縮了。」
房子想:這麼大聲音,病人會聽到的。
「今天一直沒有發作,我們還以為他轉危為安了呢。」
加奈子望著醫生的臉,說。
「他已經喪失意識了。他真能堅持啊……」
醫生平靜地說著,並為病人號著脈。接著,他又為達吉打了一針。當他準備拔針的時候,注射處的皮膚附著針也挑了起來。
加奈子她們明顯地感受到達吉的生命力已從體內消失。
醫生又為達吉數了數脈搏。過了一會兒,他把達吉的手輕輕放下,低聲道:「不行了。」
加奈子首先哽咽著不停地說:
「阿達,阿達。你太可憐啦,太可憐啦。」
原來打算只讓達吉在這裡住上兩三天,卻沒想到他卻死在這裡。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負擔。加奈子她們在無意之中被捲入了那難以預測的命運之潮中。
送走醫生,伸子打開擋雨窗。事隔幾日,明亮的日光又照射到這間屋裡。
「哪邊是北?」
「院子是向南的。這樣就成。」
加奈子答道。她們在講死者枕頭放置的方向。
達吉的耳朵上殘留著小小的傷口。就是它,奪走了達吉年輕的生命。死去的達吉面部很美,就像溫柔的「偶人」一樣。痛苦已不復存在了。
「對不起,對不起。」
房子把臉貼在達吉的臉上悲傷地說著。她似乎忘卻了伸子和加奈子的存在。
「是我讓你死的。是我……」
房子渾身發抖,感到十分恐懼。她覺得達吉的死因就在自己。
廊沿上照射著刺目的陽光。伸子把腳伸到廊沿上,深深地吸了口煙,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阿達的母親真是個薄情的女人。我給她去了電報。趁阿達有口氣,你來也好啊,可她呢……這女人有了男人就把孩子給忘了。」
「人死真夠難的。生下來倒不費勁。」
加奈子也不知是對姐姐還是對房子說道。
「這兩者,要說簡單也都簡單。」
伸子答道,「我可不想死。多沒意思啊。」
「人死了,是不是要給他擦乾淨,再給他穿上白色的衣服?」
「對啊。可有的人就沒有這種福氣。至於阿達嘛,我們盡可能為他做吧。加奈子,你去買花。現在沒有薑花吧?我挺喜歡那種花的。我去夜總會把阿達的朋友們找來。加奈子,走,咱們一塊走吧。」
「房子,你洗洗臉,換換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漂亮些。等人來了,看到阿達是在這麼漂亮的戀人相守之下死去的,阿達是會成佛的。那孩子也是喜歡修飾打扮的嘛。」
加奈子說。伸子也點點頭。
「對啊。房子也夠不幸的……不過,還是好好打扮一下好。」
彷徨
加奈子她們離開後,房子突然離開了死者。
「真夠涼的,讓人受不了。」
擋雨窗全部打開了。院子裡充滿了白色的光亮,令人目眩。
房子認為達吉是能夠獲救的。所以在達吉與死神鬥爭的時刻,房子也在鬥爭。
達吉痛苦時的呻吟,扭動,房子還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當達吉身體變得冰涼時,房子卻失去了正常的神智與力量。
每當看到達吉的眼神時,房子總想如果達吉真的會死去,那麼自己也就會瘋的。現在,這真的成為了現實。
母親的慘死,幼小弟弟的死,另外還有曾救過自己、產生過一時愛情的達吉的死……這些與自己有關的人都死去了。
「栗因呢?栗田呢?」
房子低語道,並一下子站起身來。
「房子,你怎麼啦?」
加奈子扔下買回來的花,緊緊地抱住房子。
「別怕,沒事兒……」
「栗田呢?」
「栗田?」
加奈子盯視著房子。
在這花的季節,加親子買來了多種花組成的花束。這多彩的火焰一般的美色被拋置在腳下後,便讓人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加奈子找來一個現有的花瓶,把花束插在裡面,擺在了達吉的枕旁。
伸子也回來了。
加奈子拽著伸子的袖子,把她拉到廊沿的角落上。
「你看,房子是不是有些不對勁啊。」
「有可能。病人那麼痛苦,她又一直守在身邊,而且病人又死了。這讓誰神經都得出毛病。就連我們都有些受不了啦。」
「一想到和自己親近的人都死了,讓人真受不了。」
「姐姐,你要多注意一下房子啊……」
回到屋裡,伸子往一個白色的雪花膏瓶裡放了些灰,插上了香。
「這味真夠難聞的。」
房子說。
「我不喜歡香。」
「人死了,就得像人死了的樣兒嘛……」
伸子看了看房子,覺得有些奇怪。
「……要往臉上蓋塊白布的。」
房子說話時的眼神似乎在搜尋著遠方的東西。
「我媽媽死去的時候,牽牛花開了。我記得還掛了個簾子,上面貼著張紙,寫著『忌中』兩個字呢。」
說著,她把一個紅色尼龍的錢包一下扔在了榻榻米上。
「用我的錢……」
「你的錢?……」
伸子感到心裡發緊。
「你的錢都付給醫生了,哪還有啊?!不管怎麼樣,阿達的母親是要來的嘛。就是她不來,大家也有辦法的。阿達的人緣特別的好。有的人想來看看的,可又顧慮你。還有的人聽到他的死訊,都泣不成聲了。」
說完之後,伸子不由一驚,趕緊看了看房子的臉色。房子的眼睛似乎仍然望著遠方。伸子談到了達吉的女人,可房子對此好像沒有任何反應。
房子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走到廊沿上,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
「能聽到樂隊的聲音。」
「樂隊?夜總會的樂隊?還不到時間呢。」
「可能是哪兒新開店了?也說不定是大賤賣呢。」
加奈子也側著耳朵聽了聽。
「我可聽不見。」
「是來接我的吧?」
房子做出要走到院子的樣子,但又迷迷糊糊地返回到房間裡。她用剪子把自己的手絹剪開,就像小孩過家家似的。然後,她又把剪開的手絹蒙在達吉的眼上。這白色的一小塊遮眼布使死者顯得更加可憐。
「不是有更乾淨、更漂亮、更新的布嗎。加奈子,你去找找。」伸子說。
房子兩手捂著臉,突然大聲地哭了起來。
「是我讓他死的。是我讓他死的。」
此時,沿街奏樂做廣告宣傳的聲音傳了過來,愈走愈近,十分吵鬧。
「房子,房子,你說得對,是有音樂來了。」
加奈子大聲地說道。
房子站起身來。
她彷彿看到了N鎮的擁擠之狀,彷彿聽到了店舖與店舖的樂隊、音響交織在一起的熱鬧聲響。她忘卻了達吉的死。
「我真想再見到他一次……」
「誰啊?」加奈子問。
「桃子小姐……」房子道。那聲音就像是在直接招呼桃子一樣。
「桃子,你在說什麼呢?」
「桃子小姐……」
房子又叫了一聲。
對於房子來說,在N鎮中國餐館與桃子的那次交談大概使她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小生活在悲慘、貧窮之中的房子從未受到過那般溫暖的呵護。
穿著可愛的滑雪裝的桃子把房子認作義三的戀人,從心底裡珍惜房子的存在。她們都同樣感受到了對方的熱情。房子覺得如果是為了桃子,她也可以割捨義三。
當時,房子幾乎沒有說什麼話。現在,她身心交瘁的現在,她覺得彷彿心底的栓塞被完全拔去,想講給桃子的話一下湧上了心頭。
「痛苦的時候,我還回來……」
房子脫口說出留給義三信中的話,之後便痛哭起來。
「房子,你怎麼了?稍微睡一會兒吧。」
伸子用力搖了搖房子的肩膀。房子猛然從夢幻中驚醒。
但是,她馬上又意識模糊,不省人事了。
「房子,要挺住啊。阿達死了,已經夠受的啦。」
伸子皺著眉,心裡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不久,夜總會的夥伴蜂擁而至,伸子和加奈子都忙碌起來。她們沒有注意到此時悄然離去的房子。
房子來到福生車站,買了張去立川的車票。房子的衣袋裡只有僅夠買車票的一點零錢了。
房子昏沉沉地將額頭貼在電車的玻璃窗上,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景致。她一心要回到N鎮,她忘卻了在這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不過,她卻沒有忘記在立川下車。
在立川這座陌生的城市,房子毫無目的地走著。
「去東京,去N鎮,去有河的鎮子……」
突然,她想起要問問過路的行人。
「去東京,是順這條路走嗎?」
房子聲音尖亢,斷斷續續地問道。
「順哪條路走都是去東京。你要去東京哪兒啊?」
年輕的男子笑了笑。房子也隨著笑笑。這以後,她完全是毫無意識地挪動著腳步。
來到一座明亮的西式建築的庭院前,望著那5月的美麗的花園,房子一下驚醒了,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她靠近低矮的石牆,聽到了輕輕的鋼琴彈奏聲。
「那是桃子。栗田先生也在啊。」
房子想著,說出了聲。她感到心在猛烈地跳動,幾乎要從心房中跳了出來。
小門輕輕地開了。房子按了一下大門的門鈴。門裡走出一個女人。房子道:
「我是房子。我要見桃子小姐……」
女人不敢正視房子那陰暗的眼神,說了句:「我們這兒沒有什麼桃子小姐」,便關上了門。
房子晃晃悠悠地靠在了那扇門上。極度的疲勞感使她癱坐在門廊的地上。她完全喪失了意識。
鋼琴的演奏聲停了,一位中年婦女和她的女兒探出了頭。
「她是不是瘋了?」
「要是她一直這麼呆下去,就糟了。」
「說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呢,那眼睛可厲害了。」
「跟巡警去說一聲吧。」
「還是跟女警察說好,女孩子嘛。」
「對啦,對啦。我想起一個人。不過,她不是女警察……」
中年婦女似乎剛剛想起來似的說。
「就是井上先生家的小姐嘛,她是女醫生吧。」
「您說的是民子小姐?」
「對啊。讓民子小姐來看看怎麼樣?她一看,不就知道是瘋子還是病人了嗎?!」
「民子小姐准行。請她來看看吧。」
院裡的嫩葉
國家考試結束以後,義三一直在等待機會向舅舅表示自己要告別這種依賴舅舅一家人的生活。
可是,真到了那一天,舅舅卻十分輕鬆,不當回事兒地說:
「一個人去幹干也蠻好嘛。不過,考試結果一個月以後才發表呢。發表之前,你先在這兒幫忙。到時再走,也不晚嘛。」
舅媽從一開始就沒把義三當做大人看。
「幹嘛要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啊。想離開這兒,這可是『危險思想』啊。首先,桃子該多寂寞啊。」
舅媽話雖這麼說,可臉上卻顯露出不安的神色。
桃子雖說最寂寞,但她在感情上最貼近義三的內心。桃子注視義三的眼神裡總是流露出飽含擔心的愛情。
不過,對於義三總有一天要離開自己的家這一點,桃子還是理解的。但是,她沒有談到過這件事,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再纏著義三對他撒嬌。當義三情緒低沉、心緒不寧時,桃子便顯出快活的樣子,大大方方地親近他。
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就要到了,桃子總是把數學、英語作業推給義三去做。醫院星期天不開診。所以,義三也就答應幫助桃子整理一下筆記。
桃子來到義三的房間,一邊查找筆記,一邊說:
「義三當家庭教師還真不錯……我得趁著有個好家教,好好地學習學習。」
義三默不作聲。
「你也教教我國語吧……」
桃子說。
「國語?」
「《更級日記》1。」
1日本著名古典作品之一。
「那可不成,我最怕國語啦。要是學《更級日記》,有的是好的參考書。」
「看參考書,那也是生吞活剝,看完就忘了。有個好家教教我,就不會忘的。」
「要是教錯了,咱們可就錯到一塊兒去啦。」
「那也行。我下午就去買參考書。你和我一塊去,幫我挑挑。今天天好。」
「書店,這附近也有。不過,咱們還是去神田吧。」
「我對東京不熟。義三,你領我去過動物園的,我記得可清楚呢。後來,你又帶我來到這個街鎮,那是我第一次來,還去了你的公寓呢。當時,這兒還是一片廢墟,破舊的門上開著牽牛花。」
「牽牛花?」
義三也想起來了。在長著牽牛花的門裡面,雜草之中開著夜來香。那裡還有房子的簡易小屋。把房子從這裡趕走,又把她從N鎮趕出的又是誰呢?!
義三無法再繼續舅舅醫院裡的這種安逸的生活了。舅舅說再過一個月也不晚,可義三卻心急如焚;為了房子,再過一個月就太晚了。可是,現在他要去福生市去找房子,就算碰巧找到了,可是他不能獨立生活(哪怕是窮一些也沒關係),所以也仍然不能收留房子讓她過平靜的生活。當然,他也可以去求桃子,讓舅舅的醫院僱用房子。不過,這也太異想天開了。而且,房子是從義三的公寓走的。讓她到舅舅的醫院來,她會感到憋悶。最終,她不是為桃子割捨義三、就是又再次逃走。
「到了神田的書店,你再帶我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桃子說。
「讓我想想。咱們到新宿皇家御苑或者皇宮護城河邊走走吧。那兒的綠樹草坪很漂亮的。」
義三真想在那美麗的綠樹之下把自己現在的心情講給桃子聽,向她表示發自心底的謝意。
院子裡傳來嘈雜的講話聲。桃子從窗戶探出身去。綠色的嫩葉輝映在她的面頰上。
往下望去,口字形的花壇旁停著英國產的新車,還有B、M、W的漂亮的摩托車。家裡的人全聚在那裡。
「我爸爸也想買一輛輕騎或者摩托車,用來出診。他們是來推銷的。」
桃子連蹦帶跳地跑下樓,在樓下向義三招呼道:
「你也下來看看。」
「怎麼樣?你對摩托車沒興趣嗎?」
舅舅也勸他來看看。
義三來到院子裡。
「我也騎過幾次。好像比滑雪容易。」
「當醫生,沒摩托車可不成。」
「不過,這條街上這麼擁擠。小孩、行人那麼多,太危險了吧。」
「病人大都住在胡同裡面,沒事兒。」
推銷員看到顯得十分活潑的桃子,便勸道:
「小姐,來兜兜風怎麼樣?」
「嗯,看樣子不錯。」
桃子很隨便地應道。
摩托車被搬了下來,放在醫院下面的路上。桃子身著喇叭型下擺的毛料短褲,頗為輕鬆地跳上了摩托車的後座。
推銷員帶上太陽鏡,手上戴上手套。發動機響了起來,整個醫院的人都來送行。
「就像是坐飛機去美國似的。不過,是被流氓劫持去的。」
桃子笑了。
「對我來講,比起劫持人,推銷可更重要啊。」
推銷員也笑了。
「咱們去哪兒?」
「從甲州街道到村山的貯水池去看看吧。往返兩個小時左右……」
「經過福生市嗎?」
「要想經過就能經過。你想去嗎?那兒有許多為外國人開的夜總會。咱們日本人到那兒都覺得不好意思。在一座十分冷清的村落正中間。」
桃子向義三揮了揮手。轉眼之間,摩托車一下子不見了。一隻白蝴蝶飛落在義三的褲子上。
義三想:桃子這是在去排遣內心的鬱悶。
「桃子真是個沒準兒的野丫頭。義三不在乎她這點嗎?」
舅媽兩手放在了義三的肩上。
「舅媽。」
義三臉上顯出紅暈。
「我這個人很任性,不成的。我想一個人過下去,請您原諒。」
舅媽白白的臉龐就在義三的近前。
「你對這兒的生活不滿意?」
「沒有的事兒。我十分滿足。只不過我想憑著自己的這點點力量在社會上闖闖,受受磨難。我不想牽連桃子。」
「嗯——你這想法真讓人難以理解。」
舅媽瞪著那雙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義三。那眼神中流露出令人心醉的親情。義三感到有些羞澀,垂下了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想請您和我舅舅說說。」
「你舅舅可是說你是怪傢伙啊。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越早越好。我想到國立的福利醫院或保健所去工作。以前,我一直受舅舅照顧。現在我畢業了,而且也很窮。所以,我想為窮人辦些事情。當住院醫的時候就不說了,就是來到這所醫院以後,我也能深切地感受到,貧窮的人是多麼需要醫生。」
義三平靜了一下內心,想乾脆把房子的事兒說出來。
「而且,義三還喜歡上了一個桃子以外的人?這我知道。人的心是不受人左右的。隨你去吧。這對誰都好。」
舅媽搶先說出了義三的心思,弄得義三來了個大紅臉。
「桃子和那賣摩托的一塊兒去兜風,這可不同尋常啊。那孩子心裡也苦啊。」
舅媽停頓了一下,又說:
「桃子和我不一樣,是個心眼特純的孩子。她絕不會妨礙你的。你可得把她當妹妹待啊。」
「噯。」
「我嫁到這兒以前,也是另有初戀的人的。可桃子的初戀比我要認真多了。她是不會輕易結婚的。我相信義三要是和桃子結了婚,決不會不幸的。可是,你的冒險,我們也阻止不了啊。如果你要是失敗了,那就還回到桃子的身邊來。那孩子是不會變的。」
義三低著頭。
「那摩托車到哪兒去了?那位空想家又在車上空想什麼呢?」
工作
義三和民子都通過了國家考試。
民子預先瞭解到義三工作的打算,也沒有告訴義三,便也申報了同一個醫院。義三如願以償,進了國立療養院。可民子未被錄取到第一志願的國立療養院,而是進了保健所。
一般而言,保健所、療養所都很歡迎像義三、民子這樣的剛剛結束住院醫生活的年輕醫生。這種地方工資低,陞遷的機會少,很多人干一段就會辭職不幹的。所以,比較缺少人手。
總而言之,用不了多久,民子也能調到和義三相同的療養院的。民子打算在情況允許的條件下,爭取和義三一起干醫生。這不但可以成為她眼前的喜悅,也可以成為她未來的紀念。
桃子等義三要離開家時,讓義三做出保證。
「星期六要回來吃飯。你要是忘了,我就還搗蛋,嚇破你的膽。」
「現在沒有牙膏照片比賽了吧。」
義三笑了笑,說。
「你這個人總是迷迷糊糊的。要找你的毛病,拿你開心,有的是機會。」
來到療養所,義三最為吃驚的是,這裡病人太多,可病床又太少。貧困與結核的發病,形成了惡性循環。針對這種狀況,最近義三打算研究幾種新藥以及早期治療方法。
療養所位於武藏野的綠色地帶。這座木造的樸素的建築為紅楓、杉、松的叢林所環抱。男性病人的病房就像以前的兵營宿舍,一條從頭到頂的通道,兩側各有二十張病床。
病情極重的病人才能住到單間病室。可這種病室只有十間——
禁止嬰幼兒進入室內——
重病病房,請放輕腳步行走。
到處都貼著注意事項,用來提醒探視病人的來訪者。
有一個患腎結核的年輕的重病人。他是根據福利保障法進的醫院。住院這麼久了,可義三卻沒看到有家屬來看望他。以前,他曾做過一個腎的手術,一度出院,後又復發。但不能再做手術了,只能採用些臨時的內科療法,等待死期的來臨。最近,他晚上小便次數頻繁,已到了極限。據說他病情惡化的消息已經通知給了他的家人。
一天,當義三查完房走出那個青年的病房時,他發現一個鮮見的、身著華艷服裝的女孩在療養院的走廊裡走來。女孩一身黃色連衣裙,挎著個茶色的挎包,臉上的化妝頗為濃艷。她反覆地看了看義三的臉後,叫住了義三。
「喂,喂……」
「大夫,你是不是房子弟弟死時來的那個大夫。您去過N鎮吧?我就住在房子的隔壁。」
女孩子講話的聲音很高。義三便把她帶到院裡,站在紫苜蓿中。
「我今天是來看我哥哥的。大夫,我哥哥是不行了嗎?」
「我剛來這所醫院……你問一下T大夫吧。不過,你還是盡可能來看看他吧。」
義三沒有直接答覆加奈子。他盯視著這個房子的鄰人。
「我哥哥真的不行了吧。」
從義三的言語中,加奈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我哥住進醫院有很長時間了。最近,又有了新藥。我還以為他能得救呢。」
加奈子手裡提著挎包,隨手甩動著。
「我哥的一生就交待在這裡啦,這算怎麼一回事兒啊。要是不行了,就像阿達那樣來個乾脆的。大夫,你對年輕人的死是不是覺得無所謂。」
義三沒有回答。
「大夫,房子拚命照護的那個阿達已經死了。」
「阿達?」
義三反問了一句,想起了房子那封不可思議的來信。
「他和你長得很像。」
「和我很像?」
加奈子死死地盯視著義三。
「看起來並不那麼像。不過,房子覺得他挺像你的。她總是在阿達那兒找著你的形象……」
義三猛然間覺得面頰到頸部有些發緊,問道:
「你知道她在哪兒嗎?房子的住處……」
「她住在M的精神病醫院。房子盡碰上慘事,再加上阿達又死了。弄得她精神不正常了。」
義三與加奈子告別之後,急匆匆地趕到了M的精神病醫院。他曾和井上民子在這所醫院做過最後一段的住院醫。
不論是在電車裡,還是走進醫院的大門時,義三一門心思想著房子,周圍的東西什麼也沒看到。直到差點兒撞上眼跟前伸著雙手攔住他的去路的女人,他才恍然清醒。
「栗田。」
「啊。」
「你剛到?」
民子平靜地問道。
「太晚了。」
義三喘著粗氣,道:
「原來是民子小姐啊?」
「你珍愛的人是我安排到這所醫院的。」
「你?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命運吧,命運的安排。」
民子嫣然一笑。
「她還不能交給你。你現在來了,也不能和她見面。當然,作為醫生來講另當別論。可你不是她的醫生吧。比醫生的關係要密切得多吧。」
義三聽到「醫生」這個詞,心裡平靜了一些。
「她怎麼樣呢?」
「她是受了一時的打擊,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不過,現在,她身體很虛弱。那天,她在我家附近昏倒了。」
義三緊皺眉頭,向民子低頭表示了謝意。
「栗田,你這個人盡給別人添麻煩。我當醫生第一個重病號就是你,還有她。」
「對不起。」
「哪裡。這說不定還是我的幸福呢。」
「謝謝。」
「要你謝謝還早一點兒。」
民子看了看義三,又說:
「她要不要回到你的身邊,這還很難說。因為她覺得自己所愛的人都會死掉的,而且深信不疑。」
「這不是瞎想嘛。」
「不是。她父親就不講了,她可憐的母親、幼小的弟弟、還有夜總會的侍者……聽說那個侍者是在救她時受了傷,才得的破傷風。她後來是去找自己的鄰居,到福生的夜總會謀生的。她的鄰居就是和房子一起被從你舅舅那家醫院的地皮上趕走的姑娘。」
義三想起了加奈子。
「那姑娘的哥哥就是我們療養院的患者。」
「你就是靠通過她才知道這裡的吧?你得好好照著照看她哥哥。」
「可是,她哥哥已經沒救了。」
「是嗎?是因為窮耽誤了吧。」
「嗯,可以這麼說。他得的是腎病。」
「可你對房子,為什麼不在她受到創傷之前抓住她呢。愛也同樣有個關鍵的時刻。以為只要有了愛,任何時候都能結合在一起,這種想法是錯誤的。那麼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你怎麼能任她流浪呢?」
「對不起。」
「看到你進這門時那個氣勢,我也就不好說你了。剛才,你的眼神有點像她。不過,讓那孩子不顧你的死活,重返你的身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事兒也太慘了。」
民子說著,眼眶濕了。
「她經常像說夢話似的喊著桃子的名字。其實,這是在呼喊著你。不過,桃子能夠那麼乾脆地割捨你,對她又那麼好,這一方面是因為桃子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她的感覺。栗田,你真是個幸福的人。」
民子是在說桃子,可又像在談自己。察覺到這一點,義三心裡很不是滋味。
民子換了一種語氣,問:
「怎麼辦?」
「什麼?」
「進醫院去看看?去問問她的病情?」
「好,就這樣。」
房子那燃燒著情熱的眼睛在召喚著義三。
「嗯。不過,我覺得還是不看她為好,即使在遠處。」
說完,民子突然把視線轉向了空中,接著又移向了義三,臉上顯出要告別回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