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噩夢
千加子從很早以前就盼著能在惠子的床上睡覺。
現在,她洗完了澡,口裡哼著法國流行歌曲,笑著對直子說:
「從今天晚上起我就睡你旁邊了。」
說完,她就來到了惠子的床旁。
不過,直子卻把自己的寢具安排在不同尋常的宮子旁邊。
直子從小就和惠子睡在一個房間。母親被千加子這個小閨女一直壟斷著。
「在榻榻米上睡,多新鮮啊,特別舒展,就像出門旅行似的。」
宮子把被子拉到眼睛處,身子伸得直直的,一動不動。直子從母親的睡姿上也能感受到母親的嚴厲。
從很早以前,母親似乎就有著深深的難以消除的內心苦痛。想起來,這也確實可能。母親的不幸大概正是來自她的年輕。
仔細想想,父親是父親,母親是母親,他們分別都屬於不同的家庭。女兒們從來沒有通過母親感受到父親的愛,也從來沒有通過父親享受到母親的情。自幼至今,女兒們從來沒有對此產生過任何懷疑。
在別人眼裡,父親是平和的,母親是溫柔的。對此,女兒們也不曾懷疑過。
可是,當直子想到父親是如何看待姐姐和英夫的婚事時,她又確實琢磨不透。
給美麗的惠子提親並不是第一次。不過,這次的婚事在直子看來,似乎更多的是母親看中了英夫,母親極為希望英夫能與惠子結合。可以說,全家人都是按照母親的願望被動地行事。
按說,今天晚上母親應該是最高興的,可是,她卻和父親爭執起來。也許這是因為英夫家很有錢,使得母親過度操心所致吧。
「要是那樣的話,一切都過去了,也就不會……」想到這兒,直子的心緒也稍許平定了些。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宮子的被子裡傳來了輕輕的鼾聲。除此之外,直子聽到的只有靜靜的雨聲。
直子一會兒睜開眼一會兒又閉上眼,怎麼也睡不著。她閉上眼時,眼前就會出現光介的目光。他的那雙眼睛究竟看到了人生的什麼,為什麼會是那種神情呢?
直子翻了個身,試圖躲開光介的目光。
宮子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不……不」
宮子的聲音顯得十分痛苦。
直子趕快打開了枕旁的燈,搖了搖母親。
「做夢呢。你在做夢呢。媽。」
「啊,嚇壞我了。」
「您做噩夢了?」
「最近太累了,一睡著就做噩夢。真討厭。」
宮子皺著眉頭,顯得十分可憐地說。
「關上燈吧。」
「什麼夢,那麼可怕?」
母親背過身去,沒有回答。
「我說了誰的名字沒有?」
「誰的名字?」
母親沒有回答,靜靜地躺著。
直子想,母親大概睡著了。她也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直子平靜的呼吸散發著青春的芬芳,透露著深深的安寧。
從夢中驚醒後,宮子久久難以入睡。中年女人的噩夢是難以向自己的女兒啟齒的。現在,這醜惡的夢仍殘留在宮子酸痛的肉體中。她害怕睡著後又會夢到那一切。但是,在她那清醒的腦海裡,那一切卻仍然執拗地浮現出來。
「惠子是不是也放心地睡著了。惠子的睡眠已經和直子不同了。」
宮子感到吃驚,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些。
宮子剛才做的夢,使她不能不想到在新婚旅宿中的惠子。
「惠子,原諒我吧。」
宮子用手臂緊緊摟住自己的胸部,伏在床上。枕頭壓得她有些喘不上氣來。淚水從她的眼眶流淌出來。
剛才宮子在夢中和英夫摟抱在了一起。而且,這個男人就是今天剛剛和女兒結婚的人。
如果不是直子在身旁睡覺,宮子真想站起來放聲大吼幾聲。
第二個思春期
已經結婚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了,可宮子卻仍然不瞭解自己的丈夫。
當燃,要說「不瞭解」,這也許有些說得過頭了。其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瞭解」還是「不瞭解」,這個詞本身就是很模糊的。當我們必須用語言來表達我們如何「瞭解」的狀態時,我們就會發現任何詞彙都是不充分、不確定的,我們愈試圖用詞彙表現它的實質,反而愈容易使聽者「不瞭解」、陷入不安。長期相伴生活在一起的夫婦,也同樣避免不了這一點。當他們交往越深,越互相瞭解時,他們反而越會強烈地感受到這種不安。那些表現人的性格、秉性的詞彙往往是類型化的。
宮子有時覺得,也許那種習慣適應了語言難以表達的親密而產生的平凡狀態就是人們所說的「瞭解」。她有時又會想,人們之所以要急切地努力去「瞭解」,正是因為夫妻之間存在著心理上的不和、不平和反抗。這種人在婚姻生活中大概總是扮演著悲劇性的角色。
不過,宮子至今仍不知應該怎樣對待自己的丈夫。而且,在她內心深處隱藏著不為丈夫所理解的哀怨。
宮子是個獨生女。但是,高秋卻不是入贅女婿。在結婚之前,官子的母親就因腦溢血病倒在床,從此半身不遂,需要宮子照料。無奈之下,只好請高秋來宮子家生活。所以,宮子雖然結婚了,但房子、傢俱等一切都是父母的。所謂的新婚用品也只有梳妝鏡、寢具、飯碗,還有人家送的賀禮——鐘錶、坐墊一類的東西。
宮子的母親患病身體不方便以後,變得格外任性,而且還留下了個追求奢侈的毛病。在脾氣古怪的丈夫和母親之間,宮子受盡了氣,操夠了心。
結婚不久,有一次高秋隨口說了句:
「丈夫的錢夾裡沒了錢,當妻子的要是能悄悄地放進錢去,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聽到這句十分意外的話後,宮子一直難以忘卻。
宮子不可能去揣測高秋兜裡有多少錢,丈夫從來沒有把工資全部交給過她。
家裡有病人還有幼小的孩子,再加上老房子的維修費用,年輕的高秋那點工資根本不可能滿足家需。宮子只好不斷地取用父親留下的存款。
在第二個孩子直子出生前,宮子的母親離開了人世。惠子上小學之前,戰爭開始了。那時,最小的千加子還不會走路。
宮子收集了許多寶石、貴重的金屬。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她有這種嗜好。這種收集完全是為了滿足母親的嗜好。但是,這時她全部交給了政府。不斷勸說她交給政府的正是她的丈夫。
後來,一家人被疏散到輕井澤的山中小屋去了。這時,她賣掉了那所老房子。當宮子看到有關文件手續時,發現家產的所有者全寫成了高秋。宮子感到有些害怕。在繼承母親的遺產時,繼承人寫做女兒的丈夫的名字也許並不罕見。但是,宮子卻從未聽丈夫提起,宮子本人也無疑是疏忽了。
從另一方面看,既然是夫妻倆和孩子們共同生活的房子,按日本家庭的觀念講,所有者寫成丈夫的名字也是無妨的。而且,丈夫又是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賣的,所以是以高秋的名義還是以宮子的名義都是一樣的。不過,從這件事,宮子似乎窺見到丈夫吝嗇的秉性、狡詐的內心,以及事事都想壓宮子一頭的怯懦的小花招。她覺得這是自己的羞恥,也就視而不見,沒有聲張。
在戰爭的慘劇中,宮子與丈夫分別生活在東京和輕井澤。他們在那日日夜夜裡互相擔心著對方的生活和生命。這是宮子最信任丈夫、最依賴丈夫的一段時間。當時,高秋的小工廠被征作軍需之用,高秋無法離開危險的東京。
二戰結束一年後,宮子從輕井澤返回了東京,住進了現在這座房子。那時的貧窮、混亂反而激發了這對夫妻的愛情。宮子彷彿回到了新婚時代,品嚐到結婚生活剛剛開始的那種甘美和幸福。這是他們婚姻生活中最為美滿的一段時期。戰爭所壓抑下的一切在頃刻間迸發、恢復,獲得了解放。
然而,宮子漸漸發現高秋對待自己的方式和以前有許多不同。她懷疑這種變化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熱情,更多的則是因為他的某種經驗。也就是說,他的變化來自於一個特定的女人。
在那個戰敗、投降的前夜,自己把丈夫一個人留在了東京。所以即使丈夫高秋有了其他的女人,宮子覺得自己也不能去責備他。
但是,這個女人不僅滿足了自己的丈夫,而且改變了他的一切。這使宮子對這個女人感到十分的嫉妒與憎惡。然而,宮子並不認識這個女人。
宮子厭惡丈夫的男性衝動,同樣也厭惡自己的女性慾望。
有一次,宮子拒絕了丈夫。拒絕之後,她發現拒絕本身並沒有什麼,它只是使高秋有些疑惑。
「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
「是不是因為早晨起得太早了?」
「不是,不是那麼回事……」
丈夫並沒有勉強宮子。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高秋沒有再找宮子。
接著,三四年裡,宮子開始了更年期的波動。她有時頭暈,有時眼花,有時一點小毛病也會使她的月經不調。
更年期是女人的第二個思春期……宮子記得曾有一個醫生這樣說過。這個醫生還說,度過了這第二個思春期,女人就會變得堅定了。
第二個思春期也許只是即將燃盡的火焰的一時迸發、猛烈燃燒,也許只是花落之前鮮花怒放的華艷嬌美。但是,第二之後加上的「思春期」這個詞卻並不是醫生隨便想出來的。宮子在這個階段時時會產生少女思春時的那種內心躁動、羞澀不安。在少女時期,宮子對此並沒有明顯的感覺。而現在,她卻有著強烈的自覺。
也許,在女性擔心衰老的傷感消失之後,還會迎來一個有著堅強意志的女人的生活。過去,除了少數具有特殊地位的婦女以外,多數女人都會成為老太婆的……
不過,每逢產生類似於思春期的那種內心波動後不久,宮子又會感到極度的孤寂不安。它和第一次思春期的那種少女的孤寂不安全然不同。
旅途的來信
宮子的第二個思春期要比她所預想的要長許多。
對於宮子來講,長女惠子的結婚給她帶來了不可思議的興奮,就彷彿自己內心未能開放的花蕾在女兒身上盛開了一般。
她有時會興奮地產生錯覺,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附著在惠子身上,就要離開這個家庭。
儘管她無法與女婿真山家相比,但宮子為了惠子的結婚仍然硬撐著湊了不少錢。高秋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也曾說過:
「差不多也就行了……」
「什麼叫差不多。到哪兒算差不多?正因為不能差不多,我才這樣辛苦呢。」每逢此時,宮子總是用非同尋常的語調反駁高秋。
這話語既可理解為對軟弱無力的丈夫的責備,也可以理解為不願被揭到自己的痛處的防禦。所以,高秋聽後也就默不作聲了。
不過,宮子最清楚,惠子的婚禮之後家裡最覺得孤寂的就是高秋。在三個女兒裡,老大惠子和父親最投脾氣。高秋也很喜歡惠子那華艷的美,自己身邊的事也經常讓惠子幫忙做。宮子發現,這個女兒走了以後,高秋在忍受著超出一般意義的孤寂的折磨。
高秋想撫慰宮子也正是這種孤寂的表現。正是因為孤寂,高秋才說出讓直子辭去工作在家幫助母親的話。後來琢磨起來,當時宮子對此表示反對,顯得逞強、彆扭,實際上只是對丈夫的撫慰感到驚慌和疑惑。
自從那次拒絕丈夫以後,很長時間丈夫沒有再來找她。後來,也有由於某種機緣兩個人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但是,每次宮子都感受不到任何激情,從未達到二戰結束後的那種狀態。
宮子晚上睡得很早。一開始她只是為了對付丈夫,漸漸地卻形成了習慣。相反,她早晨越醒越早。一開始是6點,後來變成5點半,再後來成了5點。有時,她4點半就會睜開了眼睛。
宮子有時想,黎明前的靜寂對於女人來講要比夜晚的靜寂殘酷得多。
「光女兒就生了三個……」
有時連這件事都成了宮子悲傷的原因。
她覺得受到噩夢的驚擾,這是不幸女人的象徵。
在惠子婚禮的夜晚,還有第二天的晚上,宮子憑直覺感到丈夫似乎需要自己。
不過,如果自己屈從了丈夫的慾望,那麼自己就會產生失去了貞潔的處女一般的羞恥感和恐怖感。宮子似乎已經喪失了作為丈夫的妻子的自信。
婚禮後的第三天,從伊豆寄來了惠子的信。
爸爸,媽媽,你們一定很累吧?謝謝你們為我操了那麼多的心。
這裡已是滿山嫩綠。櫻花在這嫩綠之中已經綻開了它的花蕾。來到這裡,我們已經吃了三四次草莓,十分香甜可口。這座旅店的浴室是新建的,在裡面沐浴心情特別舒暢。我一直以為那水浴盆、小水桶都是扁柏的,結果,英夫告訴我說那是羅漢松做的。
今天早晨的飯裡有煮蕨菜。我分不清哪是山蕨菜哪是紫萁。還是英夫告訴我的,說那是蕨菜。我什麼也不懂,不懂的太多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英夫懂得很多,而且比一般人發現問題要快。這樣,反而使我愈發不在乎了。這兩天早晨,我醒得都很晚,都是英夫叫醒我的。連摘來土麻黃的葉鞘做烤煮菜,英夫他都懂。他為什麼懂得那麼多,真讓人不可思議。
我給直子、千加子都買了禮物。請放心。
「請放心。」宮子低聲重複著惠子來信末尾的這句話。她彷彿看到了惠子那張新婚之後開朗的笑臉,心裡感到放心了許多。
「姐姐原來不是這樣的吧?」直子看著宮子,感到十分意外。
「這封信寫得挺好玩。姐姐比我還像個孩子。」千加子也說。
「我還以為姐姐脾氣挺強,性格挺嚇人的呢,沒想到……」
信的最後簽著惠子和莫夫兩個人的名字。英夫一句話也沒寫,只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不過,他肯定是讀過惠子的這封信的。平時,不論惠子在做什麼,英夫總忍不住要在後面觀看。想到英夫的這種樣子,宮子讀出了這封信所傳達的和睦氣氛。
宮子也很想把這種和睦的感受分給高秋一半。這天晚上,宮子一直等著高秋的歸來,盼著能和丈夫聊聊女兒的來信。
但是,高秋仍像每天一樣回來得很晚。稀里糊塗地就過了12點,宮子覺得有些支持不住了,便去換上了睡衣。當她把茶準備好,放在起居室,然後回到寢室,剛剛坐在直子旁邊的褥子上時,一輛汽車駛進了胡同裡,停在了家門前。
高秋輕輕地打開鎖,悄悄地來到起居室裡。
「回來了,夠忙的啊?」宮子還是忍不住打了個招呼。
「回來了。」
宮子有點放心不下。可她沒有出去。
高秋也沒有打開拉門向裡面看看。外面傳來往茶壺裡倒水的聲音。
「惠子來信了,就放在那兒呢。」
「嗯。看到了。」
宮子一直以為直子已經睡著了,沒想到直子一下子從床上起來,披上棉袍,就走進了父親住的房間。
「姐姐真幸福啊。」直子對父親說。
「直子,你羨慕她了?」
「倒不是羨慕。我只是覺得姐姐還有這一面啊,挺高興的。」
「是嗎?」
「我給您把西裝掛上吧。」
「晚安。」
「晚安。」
聽到高秋出門的聲響,直子關燈的聲音,宮子心裡不禁一陣發緊。
直子回到宮子的身旁,不露聲色地、直率地問母親:
「媽,您為什麼不到二樓去睡呢?」
宮子頓時感到全身十分緊張。
「我永遠站在媽的一邊。不過,我爸也挺可憐的。姐姐出門了,他顯得更可憐了。」
早晨的電車
千加子開始上學了。
她穿著短期大學的校服,外面是藏藍色嗶嘰的套裝,裡面是小白領的女衫。
這套校服穿起來,顯得十分整潔。不過,它並不是為了穿者,而是為了觀者。千加子對校服毫無變化的設計很是不滿。可是,她又沒有什麼辦法,只好在沒有硬性規定的發形和鞋上,做些女孩子們的小花樣。
上了大學以後,第一節上課的時間比高中時晚了四十分鐘。所以,千加子每天都和直子一起起床,一同離開家門。這樣,宮子也就可以6點以後起床了。可是,由於長久養成的習慣,宮子仍然起得很早。當兩姐妹開始起床時,一樓的擋雨窗已經全部打開,水壺也冒起了熱氣,起居室、走廊都被擦得乾乾淨淨,屋裡飄散著煮、烤食物的氣味。
當直子她們來到衛生間時,電動洗衣機正在拚命地運轉。
穿著白色圍裙、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宮子一會兒出現在洗臉間裡,一會兒又跑到院子前面。當兩姐妹坐在飯桌前時,宮子也走過來坐在她們身邊。
以前,竹島一家的早飯要分三次,有時要分四次完成。現在,惠子走了,千加子上了大學,只需要兩次就可以解決。
「惠子姐在咱家不到9點不起床,到了英夫姐夫家大概就不能那麼睡了吧。我看,這是她最頭疼的事兒。」早飯時,千加子說道。
「媽,您最近還是5點起床?」直子問。
「有時5點,有時醒得要更早。不過,我都是6點起床的。到了春天,早晨起床就好受多了。天也亮得早了。」
「您怎麼醒得那麼早,真怪啦。我可不行,要是讓我隨便睡,不到10點我是醒不了的。」
直子說道。她覺得,母親之所以起得這麼早似乎是在忍耐、承受著什麼東西。
「不過,我倒覺得早晨起得早對我的身體還是蠻有益處的。」宮子說。
每天吃完早飯,宮子都要為千加子梳梳頭,這似乎成了她的一種樂趣。以前,千加子的頭髮是要編成兩條辮子的。最近,按照千加子的要求,宮子把她的頭髮攏成一股,再把頭髮束起來,捲上去後再用髮夾固定住。
「今天晚上回來,我再給你把頭髮的邊掃掃。」
「那我走了。」
直子和千加子雙雙走出了家門,加入到每天早晨在同一時間向車站湧去的人流中。
「學校怎麼樣?」直子隨便問道。
「怎麼樣?!原來我以為上了大學會輕鬆一些呢,沒想到課程安排比上高中時還要緊。」
「習慣了就會好的。」
「我真不該選教育學這門課。短期大學,時間又少。有人說,上短大是為了女孩子出嫁前解解悶,也有人說上短大是滿足女孩子的虛榮心。可我呢,卻忙得一塌糊塗。」
直子想起來她在千加子這個年齡的時候也曾想過要上大學。那時,她想做個想什麼時候上課就什麼時候去上課的大學生。
直子要坐國鐵到東京站,千加子要到飯田橋下車。所以,她們都要在新宿換乘電車。上班的時間,中央線的電車十分擁擠。在車上,她們兩個人不是被擠得身子動不了,忍受著別人呼出的氣息,就是被擠得東一個西一個的。這天早晨,千加子又找不到了直子。她以為姐姐大概是被人流擠到了另外的車廂。
千加子連能抓住的吊環都沒有,險些倒在旁邊座位的人身上。
「啊。」千加子驚訝了一聲,定睛一看,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原來那個人是旅行社的導遊,一個叫河野安治的青年。去年,千加子她們畢業旅行時,就是他陪她們到的九州。在千加子她們這些女孩子中,河野安治還是很受歡迎的。
河野站起身來,把座位讓給了千加子。
「恭喜畢業了。又升學了?」
千加子不好意思地用眼睛應了一下。
每到車站停車時,電車就晃動得厲害。站著的乘客都站不穩腳跟。此時河野的腿緊緊地貼在千加子的膝蓋上。雖然河野不是故意的,但仍使千加子感到十分緊張。
「大學怎麼樣?」
河野也問了一個和直子相同的問題。
千加子腦海裡不斷閃現出畢業旅行時的種種情景,想起和朋友們在一起的天真、稍嫌粗野的舉止,想起河野這個性格開朗、無所不知的導遊所帶給她們的快樂。
「你現在讀什麼專業?」
「國文專業。」千加子簡短地答道。
到了飯田橋,千加子正要下車時,河野說:
「以後見……」
畢業旅行回來,在車站解散的時候,河野也是說了句「以後見」,和大家道了別。自那以後直到今天,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所以,河野雖說還記得千加子的模樣,但是他肯定已經忘掉了千加子的名字。走上車站的天橋,千加子碰見了幾個曾在一起上過初中、高中的同學。
「剛才我在電車上遇見河野先生了。」千加子告訴她的一個朋友說。
「是三年級D班的河野?」
高三D班裡也有一個與河野安治同姓的人。千加子心裡有些不安了,難道說只有自己對那個青年感興趣?
「就是上回去九州的那個導遊嘛。」千加子故意冷淡地說。
「噢,你見到那個河野了?」
朋友的眼睛也放射出興奮的光。
「那個人讓人感覺挺舒服的。長得又漂亮,還挺會講話的。他還在當導遊?」
「聽說咱們大學畢業旅行要去北海道。要是還有那麼個快樂的導遊跟著就好了。」
想到那個青年春秋季都要為女學生做導遊,千加子突然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為什麼會不舒服呢,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當了大學生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像過去那樣參加朝會集合了。」
千加子說著,把腳下的小石子踢得很遠。
這天,當千加子回到家時,母親正在忙碌著。明天是星期天,新婚夫婦要回娘家看看。為了這個,宮子從今天就開始準備起來了。
按照老習慣,英夫的父母也要一起來。所以,飯菜就請外送店來送。下面的客廳和二層的客廳都要在明天使用。
千加子和直子也要去美容院請人家給穿和服。
高秋一邊欣賞著壁龕上掛的字畫,一邊不斷地更換著,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
「直子,直子,你來看看。」
「我可看不懂。我就知道這是幅櫻花滿山的畫……」
「這不是簽寫著『吉野山春景』的字嘛。這是靄崖的。」
「aiya?」
「南畫家嘛。這幅也不值得炫耀,而且這吉野山也太一般了吧。我這兒既沒有春天的好畫,也沒有喜慶的畫。」
千加子負責甜點和飲料。直子只管插花。
現在正是花店花的種類多的時節。直子買來了桔黃色的還有白色的罌粟、花洋槐、紫籐。
這家花店是直子開始學插花後,師傅介紹給她的。雖說這是家師傅很熟的花店,但是現在店裡的人誰也沒有提起師傅。似箭如梭的時光流逝使直子感慨萬千。
在整個插花過程裡,光介的形象總是在直子的眼前浮動。也不知這個出外旅行的人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