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姐姐會客
街上風很大,又趕上連休人多,塵土四處飛揚。千加子從澀谷坐上汽車時已經1點了。
千加子在日比谷下了汽車。這時,她心裡仍在擔心光介是否還在等著。當她走進日活會館時,發現光介正從地上的台階往上走。
光介比在惠子的婚禮時曬黑了,顯得很健康。不過,他的那雙眼睛仍如以前,放射著灼人的美麗的光。於加子停住腳步,心裡怦怦直跳。
光介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千加子,走到千加子眼前才發現了她。光介臉上顯出驚奇的神色。
「……我姐她今天來不了這裡。」千加子說得很快。
「嗯?」
「我姐姐來不了,所以……」
「你是來告訴我這個的?」
「對。」
光介望著千加子,顯出不解的神情。
「她病了?……」
「不是。我姐和我母親去旅行了。我打電話跟她說了您來了快信……」
「那……」光介停頓了一下,說:
「其實也用不著的。」
光介眼神柔和且帶羞澀,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但這微笑頃刻之間又被那不苟言笑的神情所替代。
看到光介美麗的神情在這瞬間的變化,千加子心裡一陣發緊。她彷彿感到光介在怨恨她多管閒事。
千加子跟在光介的後面,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日活會館。走到有樂町,光介仍然是沉默不語。這使千加子有些無所適隊。
「那我就告辭了。」
「是嘛。」光介只說了這麼一句。
狂風從千加子的後面吹來。千加子的頭髮被風吹得散亂地貼在臉上、脖頸上。在風的推動下,千加子晃晃悠悠地遠離光介而去。
他為什麼這樣呢?
千加子心情十分不悅。自己要是個男的,這時,自己肯定要親切地對對方表示感謝,然後再請人家喝杯茶的。可他這個人卻……
他是美。但是,卻太冷漠、太嚴肅。直子姐還是別再對他關心為好。
千加子走進百貨公司,來到四層的女服櫃檯,挑選起風衣來。此時,她的內心才算平靜下來。風衣花去了她四千三百日元。
千加子準備去地下的食品部看看,便來到了電梯旁。站了一會兒,看到電梯每次都是擠得滿滿噹噹的,她只好從樓梯走了下去。地下商場更是人山人海,而且充溢著酸甜的食品的氣味。千加子買了火腿,做沙拉的乾淨蔬菜,還有蝦仁。同時又選了一罐速溶的雀巢咖啡。
走出百貨公司,千加子想,現在回去和父親喝咖啡,還是應該買點西點才好。於是,她又向新橋方向走去。
「竹島。」
在首飾店前,千加子聽到有人叫她。隨即,三個高中的朋友圍到她的身邊。
她們有一個穿著和服,另兩個穿著套裝。但都同樣是濃施粉黛,千加子好像遇到了新的朋友一般。她們畢業之後還沒有見過面。不過,細想起來,她們也才剛剛畢業兩個月。
「5月末,川上就要結婚了。是我們當中的第一個。我們就是來給她買賀禮的。竹島,你要不要也算一份兒?」有一個人問。
「算我一份兒。你們準備買什麼?」
「想給她買一條漂亮的睡裙。」
「聽說不能買陶瓷器。」
「那鬧表、電飯鍋呢?」
「份量太重了。太實用,就沒氣氛了。小鏡子呢……鏡子也容易碎,也不行。」
她們站在那兒說話的時候,不時被人流撞來擁去,有時險些跌倒。
「還沒定下來呢。我們正說要去那家叫『多久實』的賣工藝品的商店呢。你也去吧。」穿著深藍色套裝的田村三代子說,千加子和三代子並肩走著。
三代子學習成績很好。不過,上學的時候,她和千加子的關係並不算特別好。
「竹島,你姐姐是不是在三友銀行上班?」三代子問。
「嗯。」
「我說呢,我一直琢磨著她就是。可是,你們長得不太像,而且我們又不是一個科的,所以也就沒有打過招呼。那是你姐?她生病了嗎?」
她問的和光介一樣。千加子想。
「她最近有些累,請了幾天假。」
姐姐陪母親去旅行的事當然不能對她說。
「三代子,你也在三友銀行上班?我一點也不知道。」
千加子將視線移向了她的三個朋友,彷彿要重新觀察一下三個朋友的變化似的。
小雨
早晨出門時沒有帶傘,下午回來時下起了小雨。千加子冒著——細雨,小跑著返回到家中。已經4點多了。按說媽媽和直子已經回來了。
「我媽呢?」剛進門,千加子就問道。
母親正坐在起居室裡,喝著茶。媽媽好像剛剛洗完頭髮。蜷曲的頭髮使母親顯得十分年輕。
「讓你守家,辛苦了。你爸他怎麼樣?」母親問。
千加子微笑著看了看母親。母親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那是磯部溫泉的薄餅吧?」
「對。你最愛吃,是吧?這是從大車窗口買的。」
千加子拿起一片盼望已久的礦泉薄餅,問:
「我姐呢?」
「剛才我們一塊兒剛洗完澡。在她自己屋裡吧。」母親答道。
千加子從門外喊了一聲。
「姐,你回來了。」
可沒有人回答。
千加子正要開門,直子厲聲問道:
「你看了我的快信了?!」
「快信嘛。」
「不管是不是快信,你都不該打開別人的信。」
「對不起。可這信是在你出門旅行時來的。」
「我不在家,你就偷看我的信,這也太……」
「偷看?」
「不是偷看是什麼?」
「那可是光介先生的快信啊。」
「光介先生的快信,你就該看?!」直子的臉上陰沉沉的。
「那信上寫著他要見你。我想要是打電話告訴了你,你說不定會回來的。」
「……」
「電話可又不太清楚。」
「我可不願意讓你多心。你來的電話我也聽不懂。你就不能說得再清楚些。」
「我覺得我說得挺清楚的。」
「看了別人的信,是不是害怕了。打了那麼個沒頭沒尾的電話。」
這當姐姐的,心眼也太惡了。千加子心裡想。可她又不能把剛才的事藏起來不說。
「我覺得不能老讓人家等,所以就去通知他,說你去旅行了。」
「嗨,你這孩子真煩人。你去了?誰讓你多管閒事的。」
直子洗完澡,剛剛開始化妝,還沒有塗口紅。望著她那刺人的目光,千加子心裡有些害怕。
「我覺得讓人家老等著多可憐啊,所以才去的嘛。」
「他又不是在等你。你也不好好想想。」
「可是……我也是去銀座順便路過嘛。」
直子正在系淡藍色的尼龍女衫的扣子。她的手勢顯得很不靈活。
一會兒,直子又緩和了一下口氣問:
「他都說了些什麼?」千加子覺得直子語氣的緩和是因為她想起了光介的面影。
「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多少也要說一句的吧。」
「沒說。」
千加子想起光介當時的冷漠表情,又懊惱起來。
「和他有什麼好說的。我就是告訴他你去旅行了。」
「真的?」
「不信,你寫封信問問去嘛。」
「又多管閒事。」
「這是你說的。」
「那封快信也沒寫地址啊。」
「我要是問一下就好了。關鍵的事兒,我倒給忘了。」
直子笑也沒笑。千加子看到直子這個樣子,就轉開了光介的話題,說:
「田村三代子是我的同班同學。她說她和你在一個地方工作。剛才我們在銀座碰見了。」
「是嗎?」直子顯得十分驚訝。
「千加子,你沒跟田村小姐說些多餘的話吧?」
「她問咱們是姐妹嗎,我說是啊。就這些。」千加子也像個使性子的孩子一樣,反問道:
「這也不成?!」
「聽說田村這個人是我們科長的侄女。馬上就該公司職員旅行了。要是我請假出去旅行的事兒被人知道,就糟了。」
「我沒多說,就說你累了請了幾天假嘛。你這個人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的,真夠煩人的。以後不管有什麼事情,你的事兒,我是一概不管了。」千加子說著,走出了屋門。
直子覺得口紅沒有塗好,又對著鏡子呆呆地發起愣來。
千加子打去的長途電話很不清楚。直子只聽清了光介寄來了快信。這使她滿心喜悅,和母親從旅行地趕了回來。但是,看到被打開了的快信,直子一下子火冒三丈。當然,她知道千加子這樣做並不是出自惡意或好奇心。
不過,自己的重要秘密被人家看到了,這仍然使她產生了強烈的不悅和羞辱感。
自己和光介之間曾有過所謂的「秘密」嗎?直子並不清楚。但是,千加子打開了光介的快信,這一事件卻似乎讓她看到了存在於自己內心的這一秘密。
而且,光介沒有寫他的住址這本身對直子來講就是一個難以琢磨的謎。這反而對直子產生了一種誘惑。
「他知道我要去,當然就不需要寫地址了。肯定是這樣的,他沒寫地址的原因就在這兒。不過,也許他覺得我要是不去,他也就不必再寫地址了。」
修整院子
這是個傍晚,一個狂暴雷雨襲來的傍晚。雖然還沒有到雷雨季節,但這提前而至的雷雨卻似乎明確地告示人們,新的季節就要來臨。
宮子從輕井澤帶回來一棵龍膽草,種在院子裡。狂暴的雷雨一來,這棵小草一時不見了蹤影。但是,不知什麼時候,龍膽草又伸展開它那毛茸茸的葉子,挺直起它的干莖,顯得生氣十足。
附近的神社正值夏季節日。那裡開辦了一個盆栽市場。高秋下班歸來、出門散步時,總會買來些開著花的芍葯、還未開花的桂花樹,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花草。等到星期天,他就蹲在院子裡,專心地擺弄起這些花花草草。
高秋一幹就是一整天。這使宮子驚訝不已,沒想到丈夫竟然還有這種性情。
天色變暗時,宮子來到院裡叫高秋吃飯。原以為丈夫只是為了排遣一下內心的鬱悶,玩玩而已,沒想到院子收拾得規規矩矩、井然有序。
宮子又像往常一樣,左手插在衣帶裡面,站立在舊貌換新顏的院子中。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對丈夫的變化一下子高興不起來。
「郵箱那兒也變樣了吧?」高秋顯得很高興。
「這棣棠也是你從那邊移過來的?」
「對。」
郵箱前種著勾枝搭葉、枝葉繁茂的連翹和棣棠。每逢雨日,打著傘就沒辦法取出郵件。所以,衣服下擺總弄得濕淋淋的。這成了竹島一家人長期頭疼的一件事兒。每到下雨時,大家都說該把那樹枝砍下去,卻一直沒人動手去做。
類似的事在這家裡還有好幾件。宮子覺得這種事兒哪家也是會有的,因此也並不在意。而且,不下雨的時候,那些雨天礙手礙腳的樹又為家裡平添幾分風情。
可是今天,奮力改造院落的高秋卻一下子把它給解決了。棣棠,分了幾棵,被移栽到沿廊的落水管處。連翹被安排在鄰家的廁所旁,遮擋住了這個不潔的地方。
在改變院子的同時,高秋無疑也在竭力地改變著自己的感情生活。
不過,宮子本身卻難以從心底發生改變。她在歷數丈夫性格的缺陷時,也發現了自己性格上的短處。她覺得自己可以做女兒的母親,但卻做不了高秋的妻子。可是,這「妻子」又是什麼呢?
也許還是早些老了為好。
送走丈夫、女兒們,幹完每天同樣的家務,每天的10點或者11點便成了宮子倍感孤獨的時間。她心裡總是沒著沒落的。於是,她就來到院子裡,或者拔掉不斷生長的雜草,或者為高秋沒有看到的菊花分根移栽。一個人,她也懶得吃午飯。有時午飯要拖到兩點多才吃。
今天,她在給玫瑰清除蚜蟲時,發現一隻美麗得驚人的大蛾子一動不動地趴在玫瑰上。宮子十分害怕,便走到遠處。
「等他回來讓他拿走。」宮子這時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站在那裡不由得笑了。
門開了。宮子覺得那開門的聲響十分熟悉、十分親切。宮子轉過臉去,原來是惠子。惠子穿著件淡藍色的新衣服。宮子第一次見到惠子穿著自己不熟悉的衣服。
「請花匠來了?」惠子問。
「沒有,是你爸干的。」
「我爸?他這是怎麼啦?」
「你這個寶貝閨女不在了,心裡太寂寞了吧。」宮子故意說是惠子的原因,可惠子卻不理會。
「大不一樣了。真漂亮啊。」
惠子站在陽光下,顯得柔順得有些憨直。望著惠子,宮子臉上浮現出微笑。
「來,進屋吧。」
宮子走進屋,洗著手。這時,她突然覺得肚子餓了。
「惠子,你吃午飯了嗎?」
「我想吃壽司,最好是帶青菜、魚蝦,別有腥味的。」
「你打個電話。我也要你那種。」
「毛豆還沒熟吧。我特別想吃毛豆什麼的。」
惠子一邊說著,一邊給常去的一家壽司店撥著電話。宮子覺得女兒就像旅行剛剛回來似的。
「真山他們一家子還那樣?」宮子問。
「嗯。是這麼回事兒。我有點不舒服,英夫非讓我去看看醫生。可我想還是問問您再說。這不,就回來了。」惠子用她那黑黑的大眼睛久久地望著母親。
「噢。」宮子點點頭,看了看惠子。按說是該有了,可她又覺得稍微早了些。
「也可能是天氣的原因吧。我老覺得不想吃飯,也渾身沒勁兒。最煩準備做飯。」
「……」
「媽,你也有過這種時候?」
「有過。」
宮子結婚的第二個月就懷上了惠子。當時也是現在這個季節。
宮子想起來自己身孕有些明顯時還和高秋去看過電影。那場電影叫《殘菊物語》。自己當時流了許多淚,出來時都有些不好意思。
「真山他們家該高興了吧。」
「我還沒說呢。要是不是,多不好意思啊。」
「這沒問題,肯定是。也不告訴英夫?」
「嗯——」惠子模稜兩可地應道。
「什麼時候去看醫生好呢?」
「當然是越早越好。讓大夫看看咱也就放心了。另外,聽說現在有種針,對孕期反應挺好的。」
「我可不願意去醫院……」
「女人誰都這樣的。」
「看醫生的事兒就說到這兒吧。另外……」
「我現在累得是一點勁兒也沒有。女人的生活就都這樣兒?」
「這是因為你現在過得不舒服。」
「在人家家裡過日子,真夠受。我要是原來我的樣子,誰都不喜歡我。可我就想讓他們給我點兒『我』。」
「你這個『我』到底是什麼呀。要和別人過好日子,就不能光顧自己。這話也許有點陳舊。不過,現在就算我知道你心裡不滿,我也不能直接去幫你。我雖然不能幫你,不是還有英夫嗎?」
「他啊……總而言之,我太累了……」
宮子皺起眉頭。看到宮子的樣子,惠子笑笑說:
「咱們家的,連茶都香。」
「……」
「我得回去了。」
「你這不是剛來嗎?」
「已經3點了吧。每天現在這個時候,就要準備飯了。我覺得,這吃飯也真麻煩。買菜,洗菜,剝皮,切菜,一下子就要好幾個小時。可吃起來,不過五分鐘就完了。」
宮子想起電視的「一百人日本人一百張臉」的節目。那些剛結婚的明星說的和惠子一模一樣。
「媽,你今天準備做什麼,安排什麼食譜?」
「嗯——我們家簡單。沒有什麼食譜。煮點紫箕,拌點菠菜,烤點竹莢魚,也就成了。再來個湯什麼的。」宮子笑笑。
「這多好啊。可我們家就不成。您幫我想想適合我們家的。」
「我哪知道什麼適合你們家啊。」
「不跟您說了。」惠子說著,站起身來,走到她熟悉的化妝鏡前,專心地整起妝來。
惠子以前皮膚就白,現在那白皙的皮膚變得更富光澤,更加美麗了,連母親都生出些許妒意。
華艷的衣帶
惠子被母親送到院子裡。站到院子裡,她發現院角的水池裡溪蓀開放著黃色的和紫色的花。
「這溪蘇有些年頭了吧。我最近做夢老夢到我爸和您。」
「什麼夢?」
「亂糟糟的,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在夢裡挺擔心的。醒了之後,有時就睡不著了。」
惠子在丈夫身邊,老夢見娘家父母,這大概是因為女人的生理變化吧。惠子說的「擔心」倒讓宮子心裡一震。女兒現在仍然把娘家叫做「我們家」,把婆家一會兒叫做「我們家」,一會兒稱做「人家家」。
宮子有些擔心地叮囑惠子:
「這雖然不是病,不過,更要好好注意啊。看完醫生,馬上就給我來個信兒。」
第二個星期天,惠子和英夫一起來了。當然,他們是來報喜的,醫生查了查,說肯定是懷孕了。惠子夫婦兩個人一起來了,這使宮子更為高興。她連忙給丈夫去了電話,讓他早些回來,大家一塊兒吃晚飯。
有一段時間沒見了,英夫顯得有些發胖。這也許是因為生活穩定的緣故。惠子的臉顯得瘦了些,不過仍然很美,而且,那美裡透出一種寧靜的感覺。
雖然宮子曾在那怪異的噩夢裡流露出些許對英夫的特殊的情感,並為此而煩惱過,但是現在她已經完全能夠以岳母的感情毫無顧忌地面對英未了。看到女兒在模仿自己,宮子心裡感到不安——一種交織著喜悅與驚異的不安。這種不安竟然能使宮子對丈夫的內心深處的憂慮立即恢復到了正常,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惠子夫婦回去以後,家裡仍然充溢著溫馨、熱鬧的氣氛。
離睡覺的時間還早,高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宮子招呼道:
「咱們到那邊走走去。」
宮子穿上結城單和服,繫上一條華艷的衣帶,又匆匆地化了一下妝,頭髮也像惠子那樣從後面攏了上去。
直子和千加子感到父母一同去散步十分新鮮,便將他們送到門前。
高秋先走出大門,然後等宮子走過來。並肩向前面走去。
「惠子結婚之後,反倒顯得年輕了,可直子最近也不知怎麼搞的,好像極窩囊的。」
「是嘛。一點小事兒,都會使女人的臉發生許多變化的。過了20,有一段時間是要顯得慌悴些的。直子按虛歲算也有23了。」
「我總覺得她才18歲。」高秋抬頭望了望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陰沉的天空。
「她想學插花,可她師傅又死了,也就學不成了。」宮子沒有再說下去。
「這段時間,我看她在織有花邊的毛衣。可是,她好像怎麼也織不下去。」
「剛才她和惠子悄悄地嘀咕什麼來的吧。」
「是啊。」宮子應了一聲。
隔了許久才見到惠子,直子想也許惠子能知道光介的住處。
直子每天早晚都要去郵箱那兒看看,看看有沒有光介的來信。只要能知道他的住處,自己也就可以給他去信了。
可是,惠子和英夫形影不離,直子根本沒有機會和惠子說話。這使直子心裡十分發急。惠子將要回去時,直子抓住惠子去整妝的機會,隨便地向她問了問光介的情況。
「他到我們家來過一次。大概是上個月的星期天。那天,英夫也在家的。聽他說,那種叫尤加利的樹,長得可快呢。」惠子說。
「那座山在伊豆的哪個方向?」
「聽他講,像是在天城山,伊豆裡面。聽說那兒還能見到鹿呢。」
「知道是什麼地方嗎?」
「你想知道?」
直子感到耳根有些發熱。她注視著姐姐。
「我看英夫也不會知道。他那個人挺怪的。從小,他就受到過不少一般人沒有經歷過的精神磨難。雖然他只比英夫大3歲,可人看著顯得大不少。他要躲在山裡過一輩子,真是的……」
光介很少自己主動要求什麼。可這次他主動約直子時,直子卻又和母親出外旅行了。直子覺得這種不幸是難以挽回的。
「直子,你喜歡他?」
惠子看著鏡子,向直子問道。
「是啊,他挺漂亮。漂亮得令人驚異嘛。」
「……」
「不過,這種引人注目的美肯定不好。而且,他有些冷漠、固執。我覺得人普通些好。他太不一般了。英夫有好多朋友。英夫也說要給你介紹介紹呢。」
「我不管。」
「不是挺好的嘛。別再想光介這種人了……他就是那麼一種人……他挺適合在山那邊住的。直子,你有更溫馨、更幸福的人在等著呢。」
「你自己亂猜什麼呢。我什麼事兒也沒有。」直子搖搖頭說。
白色的旱傘
一學期將要結束了,千加子的女子大學準備舉辦義賣會。
每年梅雨季節前後,宮子都得為義賣會做些簡單的手工藝品。千加子從小學、中學到高中都在這所女子大學的附屬學校學習。
最開始的義賣是為了重建遭受戰火毀壞的校舍。如今,校舍已經頗具規模了。今年的義賣主要是為了捐助孤兒院,購買運動隊的用品。
「我在食堂當服務員。你們一定來啊。」千加子盛情邀請宮子和直子。
「我要去了,你又得讓我瞎買東西。咱家可沒那富裕錢。」宮子說。
「別買貴的,買點兒可愛的東西不就行了。」
「一想到是學校的孩子們做的,在學校裡哪個看著都可愛。可拿回到咱家,就覺得幹嘛要買這些呢。」
說是這麼說,可今年這次,直子還是做了三四個編織的小物件。宮子又幫助千加子完成了她的任務,給卷毛娃娃做了衣服和帽子。所以,她們還是準備去看看。
義賣在星期六、星期天兩天。星期六直子只上半天班,所以,宮子對直子講:
「咱們約好見面的地方,一起去千加子的學校看看吧。」
「我和朋友約好去看立體電影的,票早就買好了。不行。」
直子冷淡地回絕了。
「這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看直子的神情,這個問題還有些不大好問。
最近,直子顯得格外的不悅。有時,宮子忍不住了,便問:
「直子,你怎麼啦?」
「身體沒勁兒。梅雨季節讓人心煩。我覺得身體裡面都像是發霉了。到了夏天,就會好的。」
宮子認為自己夫婦的不穩定的關係給直子這個女兒帶來了沉重的心理負擔,所以總覺得欠了直子一筆債。而且,又是直子陪自己到的輕井澤的星野溫泉。宮子在心裡一直認為自己是在依靠著直子,可不知女兒又是怎麼認為的。
高秋中意惠子,宮子對直子滿意。可現在,宮子卻時時感到一種孤獨。這種孤獨感來自於惠子這個事事講究排場、十分任性、無遮無掩的女兒的離去。
星期天高秋在家,宮子不好出門。所以,最後宮子還是決定一個人星期六去義賣現場。
「媽,您要是去千加子的學校,回來時,您到本鄉的越物幫我買兩卷淺藍色的線。我織了一半,線就不夠了。」直子向母親央求道。
「百貨公司就沒有?」
「沒有。您就幫個忙吧。」
直子把一根二十厘米長的線放在宮子手裡,讓宮子買線時比照去買。
直子從上中學起就喜歡編織。一有工夫,她就經常編織一些東西。她編織時的形象足以反映出她那討人喜歡的性格。
最近,直子經常用線編織手袋、旱傘一類的物品。她編織的無袖女衫,在宮子看來,可以說是件可愛的小藝術品。
直子做事從來是既然干了就幹到底的。可是最近這段時間她卻沒心思編織。看到直子又讓自己買線,宮子心裡踏實了許多。看來,直子神情變得開朗,並不僅僅是因為現在是早晨。
宮子送走了父女三人後,回到屋裡慢慢地化起妝來。她穿上白底碎花和服,繫上一條淺褐色配有淺藍色鴨跖草圖案的薄衣帶。
走到門外,日光要比想像的熱許多。宮子返過身打開剛剛鎖上的門廳的鎖,取出一把旱傘來。
這是一把在白色麻紗上用褐色的線抽繡而成的長柄旱傘。樣式是當時十分流行的。
這不是直子的作品,而是前幾天高秋送給她的意外的禮物。這件禮物是宮子做夢也沒想到過的。
當時宮子感到十分不好意思,都沒敢直接顯露出自己內心的喜悅。
宮子又鎖上門,看了看沒有一個人的家。這時,她握著旱傘的手感到有些發癢。
這麼多年,她與丈夫感情出現了裂痕,既沒握過手也沒接過吻。可現在晚上一下子就恢復了身體的接觸。宮子猛然間想到了這件事,頓時覺得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恥感纏繞全身。她急忙打開旱傘向前走去。
宮子從澀谷上了國鐵電車。這個時間,車裡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乘客。
宮子想起今天早晨報紙家庭版面的一個報道,說是男人比女人壽命短七年。這是一個平均計算的數字。每個人未必都是如此。假若按這個數字來看的話,一對年齡相當的夫妻,女的就要孤單單地過上七年。如果丈夫比妻子大7歲,那妻子就要過十四年未亡人的生活。
宮子比高秋小3歲。
最近,宮子一想到丈夫的死,有時就會嚇得渾身顫抖。這和夫妻的關係如何無關。這種恐怖感甚至會使人的心臟停止跳動。
報紙的這個欄目上還用表格的形式標示出夫婦年齡差方面的離婚統計數字。夫妻差3歲的離婚率最高,接下來的就是妻子年齡大於丈夫的夫婦。年齡相同的夫妻離婚率最低。
另外,報上關於離婚的時間是這樣寫的:結婚不到一年的離婚者最多。這使宮子頗感意外。難道現如今還在新婚階段,就有許多人開始離婚了。
最近,宮子見到人,人家就要對她說:「把女兒嫁出去了,您就放心了吧。」其實,哪兒放心得下啊。她覺得自己內心的不安是自己無法消除的,自己擔心的又是自己無法解決的。
女兒結了婚,反而使自己這對老夫妻無法再表示自己的不滿不平。雖說惠子懷了小孩,但也並不能因此高枕無憂。為了孩子,女人就不得不忍耐著持續原有的婚姻。難道還有比這種不幸更慘痛的嗎?
宮子走出飯田橋車站。她想起了惠子。惠子最近經常不聲不響地突然在中午時分回娘家坐坐。她想還是應該告訴惠子一聲。
宮子用公用電話接通了惠子的家。沒想到是真山夫人接的電話。真山夫人先是來了一番季節問候,然後又談了一通家庭的情況,沒完沒了,弄得宮子連回話的機會也沒有。
「8月13日是戍日,我們要舉行五月帶1的儀式。到時,請您務必賞光。」
1在日本,按舊風俗,妊娠五個月的「戍日」,要舉行孕婦系「巖田衣帶」的儀式,以保安產。
「好啊。謝謝。我一定去。」
宮子終於有機會說了一句話,可是,她並不知道什麼「戍日」是怎麼回事。
惠子住在另一棟房子,來接電話要花一些時間。所以,宮子又重新掛了一遍。惠子表示她也想去千加子的學校看看。宮子連忙勸阻她說:
「你身子重,天氣又熱,別去了。」
「也是。天氣這麼熱,可您還是去了嘛。」
「我打著旱傘呢。」
「什麼,旱傘?」惠子驚異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