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也有一個人

    這間八平方米的臥室平淡無奇,唯有用蠟染布裝飾的牆裙和壁櫃顯出些許色彩上的變化。
    將這間房作為臥室後,市子就用自己親手製作的蠟染布把牆壁裝飾起來。
    市子從東京女子美術學校(現已成為大學)畢業後,便沉湎於自己所喜愛的工作,結果耽誤了結婚。儘管如此,她同佐山結婚也已十年有餘了。
    牆裙已經很舊了,市子想換換,然而丈夫似乎有些捨不得:「這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暫且留著吧。」
    在明媚的春光裡,蠟染布愈發顯得陳舊不堪。
    市子一睜開眼睛,發現被子被踢到了一邊,白色的褥單整個露在外邊。
    她雖然心裡有些慌亂,但身子卻沒有動。
    她用手掩住胸口,手觸到肌膚時,忽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於是,她又試著摸了摸手背,皮膚溫潤爽滑。
    丈夫渾然不知妻子的肌膚已從寒冬中解放出來。
    地板上放著一隻信樂式1陶瓷花瓶,瓶內插著菜花。那只花瓶是市子做姑娘的時候自己燒製的。花瓶樣式古樸,宛如坐在地上似的。
    1日本滋賀縣南部信樂地區出產的一種陶瓷。
    窗外傳來了金絲雀和知更鳥的鳴囀聲。
    昨夜很溫暖,市子興奮得捨不得入睡。她翻看著希臘喜劇劇本《女人的議會》直到深夜。她十分愛讀阿里斯托芬的《女人的和平》和《女人的議會》等,女人們懲治、嘲弄男人的描寫十分風趣。雖然書中亦夾雜著一些猥褻的詞語,但這恰恰展現了古希臘人的豪爽、粗獷的性格,全無現代文學歇斯底里般的陰暗。
    市子從少女時代就喜歡熬夜,母親催她關燈之後,她也要打著手電筒看上一段。
    結婚以後,佐山討厭晚上把一堆書報雜誌搬進房間裡,市子也漸漸丟掉了這個習慣。可是,近來她又揀起了這個習慣。
    她同佐山年齡相仿,兩人的關係漸漸變得既像是要好的兄妹,又像是朋友。這使得她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只好以讀書來排遣憂慮。
    兩人沒有孩子,家裡沒人叫爸爸、媽媽,整天死氣沉沉,只有夫婦從早到晚的兩張面孔,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佐山無論去哪兒,都要帶著妻子一同去。
    七八年前,市子曾流過產。時至今日,佐山還耿耿於懷,時常惋惜道:
    「那件事給你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流產那天,市子就躺在這裡,眼望著四周的蠟染布。
    「該換換了。」市子歎息著站起身。這時,走廊裡傳來了少女的驚叫聲。
    「妙子?是妙子嗎?」市子一面叫著,一面忙不迭地把寬條和服棉外套與細箭條棉坎肩套在一起穿在睡衣外面,然後抻了抻衣服的下擺,又繫上了一條漂亮的帶子。
    「怎麼啦?」
    「……」
    「進來吧。」
    「飯好了,先生在等您呢。」房門外面傳來了聲音。
    「謝謝。真糟糕,我因得打不起精神……你怎麼樣?」
    「小鳥剛一叫,我就起來了。伯母,外面的風好大呀!」
    「是嗎?」
    市子聽妙子的聲音似乎恢復了平靜,於是她打開了門。
    然而,妙子的臉上仍殘留著驚懼的神色。她雖然是背光站在那裡,但仍看得出她的雙眼似乎變了形,胸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
    「真的颳風了。」市子走近妙子。
    掛滿木蘭花的樹梢在風中掙扎著。
    「方纔,你被什麼嚇著了?」
    「我上到二樓的時候,看到有三個像銀板似的耀眼的東西從多摩河上飛過來,所以,我嚇了一跳。」妙子難為情地說,「原來是小飛機。」
    「我以為你怎麼了呢!」
    「當時非常耀眼,根本看不出來是飛機。」
    「那是陽光反射的緣故。」
    「您說的是。我眼見那些飛機要落到多摩河上,忽然發現河對岸出事了。」
    「什麼事?」
    「一群人追上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抓住他,並對他拳打腳踢。」
    「一定是個偷自行車的。」
    「好像是。」
    「這有什麼大不得了的?你也不至於給嚇成那樣吧?」
    妙子點了點頭,但似乎仍心有餘悸。市子見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吃了嗎?」
    「沒有。昨晚我夢見父親被人殺了。」
    市子沉默了片刻,然後對妙子說:
    「你不是還沒吃嗎?那就跟我們一塊兒吃吧。你去你伯父那兒等我一下。」
    「不了。」妙子垂下眼簾,「伯母,您還沒穿襪子,我為您取來。」
    「算了,算了。你呀,還是戴上眼鏡好些。若是過於勉強,那一切看起來就不那麼自然了。你伯父見了肯定又要笑話你說,女孩子討厭戴眼鏡就是為了化妝得漂亮些。」
    說罷,市子去了鋪著白色馬賽克的洗手間,妙子也上三樓去了。
    這所房子是市子的父親特意選址在半山腰上,並親自設計建造的,外觀是仿西式農舍風格的。
    有趣的是,站在院前的草坪上看去,房子的正面是三層,從側面看,其一層彷彿是地下室,而且,房子的三樓出了後院。即是說,這所房子是分三段建在傾斜的土坡上的。
    房子的外面還修有石階,上面爬著一些常青籐,拾階而上可以到達二樓和三樓。
    在樓上可以鳥瞰多摩河景。
    二樓是佐山夫婦的起居室和臥室,最裡面還有一間帶天窗的工作間。有一段時間,那裡成了市子的織布房。
    三樓基本用作客房,妙子在上面佔了一小間。雖說是三樓,但可以通過後院的一道窄門出入。
    二樓雖有起居室,但佐山夫婦通常喜歡去樓下的會客室,冬天就坐在壁爐旁用餐。
    「對不起,我起晚了。一到春天,我就起不來。」
    作為妻子,市子感到有些難為情,她側身坐在椅子上。
    用過早餐的佐山眼睛盯著報紙,沒有理會她。
    「你要是叫醒我就好了。」
    「嗯。」
    「再來一杯咖啡嗎?」
    「嗯。」
    「是要咖啡嗎?」
    「行啊。」
    「那我就給你倒一杯。」
    結婚十載,市子覺得丈夫依然是個美男子。每當為丈夫打領帶時,市子也是這樣想的。
    市子是獨生女,佐山是上門女婿。年近三十的市子與卓次1相親時,第一眼就看中了他。這令她父親著實大吃了一驚。本來,市子在工作上有許多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但是,她毅然決然地捨棄了自己的事業。
    1日本上門女婿要改妻姓。卓次是市子丈夫的名字,他婚前的姓氏本書未寫明。
    照顧丈夫的生活使市子獲得了無窮的樂趣,她一直樂此不疲。
    然而,此時市子卻沒有立刻起身去沏咖啡,而是向院子望去。院內草坪的盡頭有一排白茶花樹,許多花錯過了花期,看上去全然沒有茶花的樣子。此時,有不少茶花從樹上飄落下來。
    屋敷町地處高地,生長著許多瑞香花,花香四溢。
    「妙子今天早上又受到驚嚇了。」市子說道。
    「真拿她沒辦法。」
    「聽說昨晚她夢見父親被人殺了……我也沒法兒勸她。」
    市子見佐山沒有回答,便欲起身離開。這時,妙子進來了。
    妙子穿著一件寬大的短外套,像是要外出的樣子。
    市子頗感意外地問道:
    「你要去哪兒?」
    「我跟朋友們約好十一點見面。」
    「在這大風天?」
    「這裡常颳風,我已經習慣了。」
    「那我就不再說什麼了。你還咳嗽嗎?」
    「不咳嗽了。」
    妙子赧紅著臉,滿腹心事地看了市子一眼,然後邁步向門口走去。
    「路上多加小心。」
    「是。」
    妙子的裙角在門口一閃,便消失了。
    「瞧那孩子的眼神,就知道她心裡一定不好受。」說罷,市子起身去弄咖啡了。少頃,市子回轉來說道:
    「她會去哪兒呢?」
    佐山一言不發,端起咖啡喝了起來。
    「對了,她還沒吃午飯呢!」
    「那怎麼行?」
    「她突然說要出去,我心裡一急就把這事給忘了。」
    「……」
    「你也該說說她,連讓她做什麼事你都要我傳話。以後有什麼事你自己去說好了。」
    「那孩子的悲劇不在這裡。」
    「可是,你倒是輕鬆了。那孩子不是你帶來的嗎?」
    佐山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後看了看手錶便起身去換衣服了。
    市子也跟著走了過去。她站在正在打領帶的丈夫身旁,拿起襪子在火盆上烤著。
    「妙子的小鳥又叫起來了。」佐山說道。
    「是啊。襪子還沒烘熱,你就湊合著穿上吧。」
    市子將丈夫襪子上的皺褶抻了抻,然後又把褲子遞給他。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喊聲,「伯母。」
    市子驚訝地回過頭去。
    只見方才出去的妙子又回來了。
    「您的快件和信。」
    她大概是在大門口拿到的。
    她嘴唇上的口紅顯得比剛才更加鮮艷了。市子感到有些詫異。
    「妙子,晚上早點兒回來,我們可能都不在家。」
    「妙子,咱們一塊兒走吧。」佐山插嘴道。
    妙子羞怩地說:「不,伯父,我自己先走了。」
    她剛一出去,市子就把快件遞給佐山說:
    「這是什麼意思?阿榮也不在這兒,怎麼有給她的快件?寄的人還是個男的。」
    妙子在門邊避著風,她的頭髮用一根深棕色的髮帶紮了起來。
    這條髮帶不寬不窄,髮結打得也不算大,想必是不願引人注意。但是,恰恰是這種少見的髮帶反而容易吸引別人的目光。
    「妙子到這兒以後,頭髮越長越漂亮了。」市子曾這樣讚許道。
    自那以後,妙子在家從不用髮帶束髮。
    妙子眼睛近視,而且左右眼近視程度不同,然而這卻使她平添了一種奇特的魅力。妙子為此感到十分難為情。她不願給人留下印象,但卻往往適得其反。她常常為此不知所措。
    「莫不是人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死刑犯的女兒……」
    她甚至懷疑,自己喜歡這颳風的小鎮是由於身體裡流淌著罪犯的血液的緣故。
    大風天裡,她咳嗽不出來。
    每當鑽進防空洞時,妙子就不停地咳嗽,這似乎已成了她的老毛病。
    她隨時都會感覺到,自己一旦進入電影院或長長的地下道等通風不良的場所,胸腔內就會發出風捲枯葉般的聲音,緊接著就開始猛烈地咳嗽。
    夜晚,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有時她會感到入睡前那死一般的折磨。
    在法庭上,妙子被傳喚作證時,因劇烈地咳嗽而窒息暈倒。
    從那天起,佐山律師就收留了妙子。
    佐山家養著一隻紅色的金絲雀,妙子和它十分親密。
    她注意著小鳥的一舉一動,聚精會神地聽它歌唱。日子一長,她覺得小鳥彷彿是在用那婉轉的歌聲同自己交談。小鳥從不談人世間的罪惡。
    令她備感幸福的是,去年春天,她有幸遇見了小鳥的朋友們。妙子的中學同學在一家百貨店的鳥市工作。
    市子總是想方設法打發不願外出的妙子出去,因此,為金絲雀買食兒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妙子的身上。妙子總是去離家很遠的日本橋的百貨店,因為那裡無人認識她。
    有一天,妙子去那家百貨店買烏食,買完以後,她便入神地欣賞起各種小鳥來。這次,她彷彿沒看夠似的,竟神差鬼使般地去了相鄰的一家百貨店的鳥市。
    妙子坐上電梯一直來到了屋頂的鳥市。這個鳥市她從來光顧過,因此,她一上來就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一個知更鳥鳥籠,以至於竟未察覺另一雙眼睛也在盯著她。
    「是妙子嗎?哎呀,真是你呀!」
    「啊!」妙子驚恐地掩住了口。她嚇得差點兒咳嗽起來。
    「妙子,你……」
    「……」
    「你怎麼啦?見到了你,我可真高興!」
    妙子愣住了,原來是她的中學同學近松千代子。
    「我在這個鳥市工作。」
    或許記起妙子有咳嗽的毛病,千代子伸手要為妙子揉摩後背。
    「沒事兒。」妙子閃身避開了。她手指輕輕地按了按喉頭,覺得不會咳嗽。
    「我真為你擔心,也不知你究竟去了哪兒。」
    「我誰都沒見過。」
    「你說什麼呀?我一直想見你。不光是我,還有初子、村子……」
    接著,千代子又列舉了好多人。無非是要證明,除了「我」以外還有許多人想要幫助妙子,同她做朋友。
    妙子點著頭,隨後告訴千代子一位律師在照顧自己的生活,同時還說了金絲雀的事。
    「下次,你就到我這兒來買鳥食吧。」
    「好的。你也是因為喜歡小鳥才來這裡工作的嗎?」
    「起初不是。光是金絲雀就叫得我頭都大了,不過,習慣以後就不在乎了。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叫聲,但好鳥的聲音我一下子就聽得出來。每當別人把我喜歡的鳥兒買走的時候,我還有些難過呢!」
    「你喜歡小鳥嗎?」
    「我什麼鳥兒都喜歡……」
    「我看你光盯著知更鳥。」
    「是的,它的羽毛很漂亮,叫起來挺胸抬頭,像個威風凜凜的男子漢。」
    「對了,我就把這只知更鳥作為見面禮吧。」
    「什麼?」
    「我把它買下來,送給你。請你不要客氣。」
    妙子坐在電車裡,把鳥籠放在膝蓋上抱著,眼裡閃動著淚花。
    可是,妙子到家以後,卻沒有勇氣說是千代子給的,她對市子扯謊說是自己買的。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向和藹可親的市子坦言千代子的友情?妙子回到三樓自己的那間小屋,面對著知更鳥籠恨自己沒用。
    或許,她是想把千代子的友情珍藏在一顆閉鎖的心裡,然而,妙子自己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她把這些都歸咎於自己是罪犯的孩子。
    既然妙子沒有說知更鳥是千代子給的,那她對市子也就隱瞞了千代子這個朋友。
    在這一年半,飼養知更鳥及與千代子會面成了妙子最大的樂趣,但同時她又對市子懷著一種負疚感。
    近日,知更鳥的腿腫了,她也把這歸咎於自己說謊,從而報應到小鳥的身上。
    今天,市子問她去哪兒,她感到十分心虛。
    見面時間是十一點。妙子提前二十分鐘到了百貨店。她仍然乘電梯來到了屋頂。
    鳥市前面是園藝用品和盆栽部,在結滿金橘的盆栽旁,擺著一盆盛開的八重櫻。儘管離三月尚遠,但成排的杜鵑花已綻苞怒放。白色的丹鳥草是妙子從未見過的。
    顧客們都麇集在春播花種和球根的櫃檯周圍。
    「怎麼不見千代子?」妙子在金絲雀的鳴轉聲中走進鳥市。
    這裡一般只有兩三名顧客,他們不是來觀鳥,就是來咨詢的。他們之中有小孩、老人,時而也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對於這些戀鳥的人,妙子只要瞟上一眼,就會感到人家的幸與不幸。
    今天,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隨著母親正在那兒買鳥。那少女一會兒說要小櫻鸚鵡,一會兒又說要黃首鸚鵡,看情形,像是為了祝賀少女中學畢業。
    妙子在專注地看著籠子裡的幾隻小文鳥。
    「來得可真早啊!」千代子走上前來。
    「看你那樣子,我以為你身體不舒服呢!」她接著說道。
    「春天裡的風我不怕!」
    「是嗎?你的精神不錯嘛!」
    「我想要一隻小文鳥。不,是買一隻。」
    「買?那麼你是我的顧客了?」
    「我一直在看著它們,覺得它們很可憐。」
    這幾隻生著稀疏胎毛的雛鳥走起來踉踉蹌蹌的,它們疲倦地擠作一團。有三隻白文鳥擠在一起睡著,如同死去了一般。白文鳥七百五十元,櫻文鳥六百元。
    「我要白的。」
    「哦?聽說這種鳥養起來挺費事的呢!」
    「越費事我越喜歡。」
    「我去請主任給挑一隻好的。我就說是我買,這樣的話可以便宜一些。」
    千代子剛要去找主任,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站在那裡向外張望起來。
    「方纔,我見到了一個人。」說著千代子又向對面賣玩具火車和絹花的地方望去。「就在那一帶。」
    「是女的?」
    「不,是個男的……」
    「那我回去了。」妙子決然地說道。
    「哎呀,那有什麼關係?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知道,不過……」
    「是我喜歡的一個人。他很窮,沒錢去食堂吃飯,就在頂層的冷飲店喝二十元一杯的橘子汁。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去年年底,他利用寒假打工,來我們這裡送貨,這樣我們自然而然就認識了。後來,他時常來這裡。」
    「剛才我已經跟他說了,說我有一個朋友要來,一會兒介紹給他。」
    「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我害怕。」
    「那我就不介紹了。其實那人不錯……不告訴他一聲,他不會在那兒傻等吧?我現在也脫不開身,隨他去吧。」千代子一笑置之。隨後,她又對妙子說:
    「他說要去看攝影展,所以,我只是想讓你和他一塊兒去。攝影展的主題是『我們人類是一家』。作品是從世界六十八個國家徵集來的。別管他,你自己去看一看吧。」
    「好的。」
    就為這麼一點兒小事,妙子已緊張得腋下都汗涔涔的了。她本想坦然面對一切,誰知卻弄得這麼狼狽。
    「他來了。」千代子說道。
    一個褲線筆挺的青年學生來到了兩人面前。
    「你們好。」
    妙子雖然低著頭,但是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青春的氣息。
    「有田……這是我的朋友寺木……妙子。」
    妙子拘束的情形似乎感染了千代子,她說起話來結結巴巴,顯得十分慌亂,剛說了一句,下面就沒詞了。
    「我叫有田。」
    聽了對方的自我介紹,妙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兩人對視的一剎那,妙子就被有田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本打算等你一到就去八樓看攝影展,不知……」有田試探著問道。
    「文鳥你回去的時候再拿吧,我先給你裝好。」
    礙於工作千代子不能聊得時間太長。
    妙子每次來此與千代子見面,兩人頂多談三五分鐘。這短短的三五分鐘使妙子感到十分溫暖,並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一會兒見。」說罷,千代子轉身回商場去了。
    妙子和有田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千代子站在商場裡,隔著鳥籠向妙子使著眼色。
    「我們走吧?」有田輕聲說道。
    有田生著一頭濃密的黑髮,面龐清。他沒對妙子產生任何疑心。
    妙子暗想,千代子也許沒有把自己的身世和父親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告訴他。儘管如此,妙子仍覺得抬不起頭來。
    不過,有田似乎對妙子隱藏在靦腆背後的自卑感有所覺察。
    「你和千代子是怎樣的朋友?你也工作嗎?」
    妙子對這種問話十分反感。她兩眼盯著地面,搖了搖頭。
    「沒想到千代子有這樣好的朋友,溫柔……」
    「不好,也不溫柔……」
    有田望著妙子的側影默不作聲了。兩人下了樓梯。
    「我們人類是一家」攝影展會場前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妙子猶豫著止步不前了。
    「我們進去吧。既然來了,就……這麼多人更說明『我們人類是一家』呀!」說罷,有田就去售票處買票了。
    妙子擔心這人群的熱浪會引發自己的咳嗽,同時,「我們人類是一家」這句話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自己父親不是已被屏棄在「人類大家庭」之外了嗎?他現在被禁錮在一個遠離「人類大家庭」的地方。
    這次攝影展的宗旨是,無論人種、信仰、語言等有何不同,大家都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妙子對此卻不以為然,她反而感到痛苦和悲傷。
    對於妙子來說,自己唯一的親人被屏棄在「家庭」之外,被從「人類大家庭」中剔除掉了。
    「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有田被妙子的面色嚇了一跳,「要不……算了?」
    「不,沒關係。」妙子眨了眨眼睛,邁步向會場走去。
    有田從妙子那幽怨的眼神中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走到妙子身邊,彷彿要用自己的身體來支撐她。
    展出的照片是由星雲、宇宙的產生開始的,及至人類的出現的地方,引用了舊約全書中的一段話:「主諭:光芒出現……」接下來的一面牆壁上,掛著一張巨幅照片,上面擠滿了人類的各種面孔。
    在妙子的眼中,這無數張臉孔都是罪犯的後代。
    構成人生的照片是從戀愛開始的,它彷彿是人類的敘事詩、交響樂。
    在人頭攢動的上方,妙子一眼就看見了擁抱著的戀人、接吻的情侶的大幅照片。
    他們有的橫臥在英國的原野上、有的徜徉在意大利的森林中、有的坐在法國的河畔上。他們當中還有美國黑人、經過刻意打扮的赤身裸體的新幾內亞人等。照片上的這一對對國籍不同、打扮各異的情侶非但沒有使妙子感到難為情,反而使她忘記了膽怯,彷彿是吹來了一陣清風。
    但是,對於初識的有田,妙子什麼也不能說。二人瀏覽前行。
    在「兩人成為一個人的這一天」的標題下是一組婚禮的照片。
    「瞧,日本的神前婚禮!」有田失聲叫道。
    身著長袖和服、頭披婚紗的新娘與身著燕尾服的新郎並排立在神像前,他們手持陶杯正送向嘴邊。那畢恭畢敬的姿態令人感到分外的熟悉和親切。照片中,印度、墨西哥的新娘也是這種畢恭畢敬的姿態。
    接下來是一組挺著大肚子的孕婦的照片。她們的樣子雖顯得臃腫,但給人一種莊嚴、神聖之感。
    旁邊是一幅產婦經受陣痛的面部特寫。
    「啊!」妙子忽然驚叫著閉上了雙眼。
    原來,下面照片是一個剛剛被從母體中拉出來的嬰兒,醫生倒提著他的一條腿。嬰兒濕漉漉的身體泛著白光,臍帶尚連在胎盤上,難怪妙子嚇得不敢看。照片很大,嬰兒的臍帶顯得又粗又長,自臍部經胸前、面部彎彎曲曲地倒垂下來。儘管產婦的身體蓋在布的下面,但妙子畢竟是個姑娘家,哪見過這陣勢?
    緊接著這張令人觸目驚心的照片卻是一個溫馨的鏡頭:產婦那豐滿的Rx房和吃奶的嬰兒。
    「他是多麼的可愛,願人人都愛他——尤里皮德斯」
    「這是我骨中之肉,肉中之肉——舊約全書」
    無論是哪國女人都具愛子的母性本能,希望自己可愛的小寶寶同其他的孩子一樣,獲得快樂和幸福。
    「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在山間迴盪……——威廉姆-佈雷克」
    在妙子那遙遠的記憶中也有自己的母親和孩提時代的小夥伴。
    但是,也有的孩子早早就承受了悲哀和不幸。
    「……於無聲處隱伏著孩子們的恐懼——理瑞安-史密斯」
    看到照片上孩子們那一張張憂傷的面孔,妙子的胸口堵住了。
    然而,反映黑暗深處的孩子們的照片為數不少。
    無論哪國的孩子,作為棲息在大地上的「人類大家庭」的一個成員,終究要學會勞動,加入到浩浩蕩蕩的勞動大軍之中。
    「我們如果停止工作,世界的末日就會來臨。」
    「所有的生物、世上所有的一切,為我們提供了生存的條件。」
    在這兩個標題下展出的是家庭和勞動的照片。這裡有由祖父母、父母及兩個孩子組成的日本普通百姓的六口之家,還有獵人、樵夫、牧羊人、木匠、礦工、鐵路工人、洗衣婦及從事高層建築、現代工業、音樂等工作的人們辛勤勞動和工作的場面。
    當來到介紹世界各民族人民飲食、文化等風俗習慣的展廳時,妙子來了興致。
    「請看,山海大地一片歡歌笑語。人世間,笑聲與眼淚共舞——岡比爾族」
    「民坐則飲食,立則嬉戲——舊約全書」
    他們來到一處擺有長椅子、略顯寬敞的地方,這裡大概是會場中部供人休息的地方。
    「咱們歇歇吧。」有田說道。
    妙子點了點頭。她坐下以後說:
    「這趟沒白來。」
    休息室的牆上也掛有照片。左邊是人們爭鬥、相互怒視的照片,右邊是在一起聚會的朋友們。妙子仰視著吊在正前方的一組照片,照片的標題是「手拉手」。
    「……握住對方的手,你就會瞭解不同國度的人——約翰-梅斯菲爾德」
    照片上,孩子們手拉手,圍成一圈做著遊戲。這些孩子來自羅馬尼亞、秘魯、日本、以色列、西班牙、中國、瑞士……
    「哪個國家的孩子都是一樣的啊!」妙子彷彿又拉住了兒時朋友的手。她眼含著熱淚,悄悄地站了起來。
    前面是展現大自然力量的照片:碎石灘的遠方群山聳立、白雲漂浮。妙子信步走去。
    過了這個展廳就是關於死亡的照片,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年年人去如落葉——荷馬」
    對於這些死人、下葬、墓地的照片,妙子連看都不敢看。
    她低著頭匆匆地走過了「乞神」、「人世的苦難」、「憎惡與抗爭」等展廳。突然,一幅可怕的照片映入在她的眼簾。
    「說!誰是殺人犯?誰是犧牲品?——索夫奧克雷斯」
    一個士兵伏屍在地,他衣衫襤褸,脊背露在外面,在離他不遠的地上插著一把手槍。這幅巨大的照片就豎立在妙子的面前。
    「啊!」她兩腿發軟,手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妙子暈了過去。她不知道,正是「人類家庭」中的有田用他那有力的臂膀和堅實的胸脯支撐著她。

《生為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