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子像變戲法兒似的從紙包裡取出一件一件的東西擺在榻榻米上,有夫妻茶杯、塑料碗、帶蓋兒的碗、醬油瓶、蚊香等等。
「咦,還有蚊香?」有田的注意力被這不起眼的東西吸引住了。
「這對茶杯是最貴的!」
藍色的茶杯上繪有螺旋紋,拿在手上覺得很輕。
「不錯吧?這個螺旋紋是手繪的,所以很貴。」
「真的很貴嗎?」
「是啊!不過,這是用文鳥換的。如果換的東西很便宜的話,我覺得對不起千代子。」
「我們可以用這茶杯請千代子喝茶。」
「這可是我們兩人用的茶杯呀!」妙子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道,「你再來看看這個。這是知更鳥變的。」
妙子打開另一個紙包,從裡面捧出了一面朱漆梳妝鏡。
「不錯吧?當然,除了知更鳥還搭了點兒別的……」
有田的目光避開了鏡子和妙子。
妙子將梳妝鏡放到了有田的面前。
「照得很清楚吧?」
「那還用說?鏡子要是不能照……」
「我是說……」
「我不照!一見這張臉,我就……」
「我從前也不願看見自己的臉,可是,如今卻不同了。」
「是嗎?」
「當然啦!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換了一張臉。」
「哦?」
不知從何時起,妙子拋棄了從前的那種自我封閉的生活方式,從裡到外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她變得生氣勃勃,光彩照人。
與此相反,有田卻惶惶不可終日,他感到自己那點兒可憐的青春活力正在被妙子一點一點地吸去。
有田從鄉下回來的第二天,兩人就搬進了新家。這個地方是他們從附近電線桿的廣告上發現的。
這個房間面積為六疊,月租金僅三千元,而且還不要付保證金,只要預付三個月的房費作押金就可以了。這棟房子與原先的住處雖然同在一條街上,但這裡離車站很近,周圍小房林立,窗外的風景全被周圍的樓房擋住了。住在這裡的人如同被裝進了箱子,夏天更是悶熱難熬。
儘管窗戶對著相鄰的樓牆,但妙子仍做了一幅窗簾。
有田上次回家沒有一件令他高興的事。實際上,他在臨走之前就知道此行是不會有任何收穫的,結果不出所料。
當時,弟弟為做盲腸炎手術而住進了醫院,母親也臥病在床。
再有半年,有田就要大學畢業了。父母都指望為長子在教育上的投資能夠得到回報。另外,弟弟、妹妹將來也要靠他。
家境如此,有田更無法啟齒妙子的事了。
不過,他只向母親透露了一點兒。母親一聽,臉上便現出不悅的神色。一個貧窮的姑娘主動追求一個家庭負擔沉重的窮學生,並欲同他結婚,這種事在一個飽受艱辛的農家老婦的眼裡,根本不值得高興。
她從報紙、雜誌及電影中看到,在東京有不少不良少女,她擔心自己的寶貝兒子被拉下水。
聽說妙子剛滿十九歲,她就說他們命相不合,甚至還把弟弟生病的事歸咎於妙子。
不過,母親還是設法為有田弄了幾個錢。
「這事我沒有告訴你父親。錢不多,請那個姑娘原諒。如果你不好張口的話,由我來寫信對她說。」
母親希望他與妙子悄悄分手,那筆錢大概是用做分手的補償費吧。錢雖少,但是作為一個窮學生,對方會理解的吧。
「姑娘的父母那邊,我可以去道歉。她家在哪兒?」
關於妙子的父母,有田沒有說,因為她沒有家。
就這樣,有田回到了東京。妙子喜氣洋洋地來到大門口迎接他。
「佐山夫人已經原諒我們了!只要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就像是來到了燦爛的陽光底下。伯母還給了我一些錢呢!」
小別三日,有田驚訝地發現妙子連接吻都跟以前大不一樣了。難道有田不在的這幾天裡,妙子慾火難熬,突然間變成了一個熱情如火的女人了嗎?
這間屋子的費用也是妙子先墊付的。
房東是個寡婦,在樓下開了一家裁縫店。二樓的三間房全部租了出去。
有田和妙子是以兄妹的名義租下這間房子的。
「你為什麼說是兄妹?人家立刻就會知道你是撒謊。」妙子迷惑不解地問,「是因為難為情,還是因為不是兄妹就不能住?」
「我怕人家會擔心我們生孩子。」
「哦?」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女房東那乾癟的身子裹在一件與她年齡十分不相稱的花襯衫裡。她剪裁或踏縫紉機時,都要戴上老花鏡。此時,她正從眼鏡的上方監視著有田二人搬家,他們兩人的家當少得可憐。
妙子不斷地在這個簡陋的房間裡擴大著自己的地盤,她開始添置女人用的東西。
新買的飯鍋亮可鑒人。
「這下可以做飯了,我真高興!」妙子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個小飯鍋實在是太可愛了!」
女人的這種情感,有田幾乎無法理解。
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姑娘學著開始做飯。有田當然明白妙子的心意,不過,在二樓狹窄的走廊裡做著簡單的飯菜,實在是沒什麼好看的。據說,女人做飯是她一生受苦受難的起點。
在鄉下的家裡,有田已經厭倦了家庭、家族及那裡的生活。可是,妙子卻正好相反,她從來就沒有過家庭和家族,所以,也就不瞭解這樣的生活。她覺得,佐山和市子的家庭及生活與其他人不一樣。
無依無靠的妙子宛如落在大地上的一粒種子,開始生根發芽,她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新生活,彷彿一隻小鳥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巢。
黑暗的過去頃刻間消失了。對於未來的不安尚未產生。在人的一生中,這樣的時期並非人人都有。
妙子和有田在一起時覺得無比幸福,只要能與有田長相廝守,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想,只要自己拚命地幹,生活就不會有問題。
「我絕不會成為有田的累贅的。」
彷彿是為了實踐自己的諾言,搬來四五天後,妙子就自薦去樓下的裁縫店做幫工。
眼下這個季節,訂做簡單的夏季服裝的顧客很多,像給袖口和領口鑲邊兒、縫扣這類活兒,不懂裁剪的妙子也能做,而且,這樣的活兒多得幾乎做不完。
妙子的那手漂亮的針線活兒是從市子那裡學來的。
一見妙子的那手漂亮活兒,女房東彷彿是揀了個大金娃娃似的,高興得不得了。可是,表面上她卻裝出一副很勉強的樣子說:
「一天我只能給你一百元。」
「正好用來付房租。」
「這個也很難說,假如趕上每天都有活還可以。不過,我可沒雇你。不要忘了,你只是個幫工,連個徒弟都不算。」
由於顧客催得緊,所以常常要干到很晚。
有時,妙子還把一些衣裙拿到自己的房間裡連夜趕活兒。
對於一個過早地開始男女同居生活的男學生來說,睡覺時不願有人在身旁打攪。
「在下面的店裡不能幹嗎?」
「房東允許我晚上拿到你身邊來做。」
「我可不願看你戴眼鏡的樣子!」
「可是……」
「開著燈我睡不著。你就歇一歇吧。」
到了早晨,妙子驕傲地對有田說:「昨晚我一宿沒睡。」她眼窩深陷,眼圈發黑,顯得疲憊不堪。
「你一直都沒睡?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有田心疼地說,「不要太勉強自己。」
「沒關係。這一陣子我一直沒咳嗽,還挺得住。」
「沒打個盹兒嗎?」
「沒有。我在旁邊看你睡得可香了!我見你熱得出汗,就用涼毛巾給你擦了擦,沒想到,你一下子就摟住了我的腰。」
「我全然不知。」
有田還在斷斷續續地打零工,有時去百貨店幫著賣東西,有時還替人看家。
「替人修剪草坪的活兒最沒勁,那是養老院的老頭兒、老太太們幹的活兒。天太熱,我鑽到樹陰下想打個盹兒,偏偏又被那家的太太發現了,真倒霉!」
放暑假時,陪準備高考的高中生去山中湖別墅的工作不錯,可是,有妙子在他就不能去了。
他最怕的是鄉下的父母來東京。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就得跟妙子分手了。
他雖然暫時騙過父母,繼續同妙子生活在一起,但是,心裡總蒙著一層內疚的陰影。他並不想長久地這樣生活下去,對家族的責任感從小就在他的心靈裡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這使得他的意志既有堅強的一面,也有軟弱的一面。就算是他一意孤行擺脫了現在的家庭,但是,綁縛在他身上的家族的繩索也會死死地拉住他。
有田沒有家庭的夢想,而妙子卻是滿腦子的家庭夢。這也許因為除了男女的區別之外,他們亦受到了各自身世的影響。目前,只有有田覺察到了兩人之間的差距。
不過,妙子也給有田帶來了歡樂。她不是有田的第一個女人,但卻勝似第一個女人。假如迫於家裡的壓力不得不放棄妙子的話,那麼,對於妙子的思念也會使他暫時忘卻這沉重的壓力。
每每想起這些,有田對妙子的愛就會變得更加瘋狂,以彌補內心對她的歉疚。有田清楚妙子身上的每一寸皮膚,他對妙子幾乎達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
妙子似乎也體會到了有田的這種心情,她總是死死地纏住有田不放,有時甚至弄得他無計可施。
妙子還時常買些小玩藝兒回來。
她存有許多鋁幣,有時拿出五枚去買一根黃瓜,有時拿出十五枚去洗澡,有時還會給有田幾枚。
「以前我沒告訴過你為什麼要積攢硬幣吧?其實,起初我只是用不著隨便扔在抽屜裡的,日子一長就積攢了許多。後來,我想把這些錢送給那些可憐的孩子,於是便認真地攢起來。」
「給孩子?」
「我從報紙上看到,有的孩子甚至一個蘋果都得不到。我忘了是什麼地方,那兒有一所孤兒院。因為當地出產蘋果,所以有人給孤兒院送來了一些蘋果,可是,當把蘋果分到每個孩子手裡的時候,他們都沒有馬上吃……這些可憐的孩子也許吃過蘋果,可是他們從未得到過一個整個的蘋果。我真想給他們每人買一個又大又圓的蘋果。可是,孩子太多,而且又都是一元的硬幣,於是,我就下決心積攢起來。」
「你真是個慈善家。這樣一來,我倒不好意思用了。」
妙子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後悔自己淨說些沒用的。
「我只是想安慰一下與我有著同樣遭遇的孩子們。」
「……」
「其實,給我父親送去的蘋果,他也捨不得吃,總是拿在手裡看了又看。」妙子忽然發覺自己說走了嘴,於是慌忙改口道,「不過,既然我們能夠用得上,我想,這些硬幣也會高興的。」
有田手裡握著硬幣,踏著夕陽向澡堂走去。遠遠望去,他的背影顯得十分蒼涼。
妙子心裡對他有些放心不下,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想起該熱熱飯了,於是便打算去向樓下的房東借一個平鍋來。這時的妙子又恢復了女人的生氣。
妙子把一切都獻給了有田,同時,自己也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她早已想通了,萬一有田發生什麼變故,那一定是自己不好。
「真不該提起父親的事。」
想著想著,妙子切著洋蔥的手突然一滑,把手指割破了一塊兒。她把左手手指放在嘴裡吸吮著。這時,她的身後傳來了有田的腳步聲。
「好熱。」有田脫下汗衫,坐下準備吃晚飯。
吃過晚飯,有田提議道:
「出去散散步怎麼樣?」
「行。去哪兒?」
「去上野怎麼樣?」
「反正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去哪兒都行。」
「聽說不忍池正在舉行納涼大會,四周的燈籠映在水面上美極了。然後,我們再從那兒走著去淺草。」
「淺草?」妙子猶豫了片刻。去小菅拘留所時她常在淺草換車,現在回想起來,她也在上野換過車。
但是,妙子不願再去多想,她擦了擦汗,把梳妝鏡放到了桌子上。鏡子很小,若是不放在桌子上,坐在那兒就照不到臉。
「有田,有客人找你。」
聽到樓下的叫聲,二人不禁吃了一驚。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
有田沒把這個新住址告訴過任何人。
「難道是家裡來人了?」有田的心裡不由咯登一下。他穿上汗衫,下樓去了。
「哦,原來是你呀!」
來人是有田的好友阿原。
「不是我是誰?」阿原笑道。
「這是轉給你的。」
原來是寄到前住處的一封信。阿原大概是通過先前的房東打聽到這裡的。
阿原向有田講了朋友們從十和田湖去北海道旅行的種種趣事。有田聽後,覺得自己彷彿也走進了寬廣的大自然。
可是,由於妙子在家,有田沒有把朋友讓進屋裡。他不是怕羞,而是怕人家看見屋裡的「醜態」。聽起來似乎有些奇怪,可是有田確實是這樣想的。
儘管如此,有田仍想跟久未謀面的朋友多聊一會兒,於是他說:「出去走走吧。你先等我一下。」
他回到樓上,順手把信扔進了抽屜裡,與妙子出去散步的計劃自然也就隨之取消了。在這種場合,他也擺起了大男人的架子,說了聲:「跟朋友出去一趟。」然後就又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妙子既來不及抱怨,也來不及囑咐他早些回來。
當有田跟朋友並肩出去的時候,腦海裡還殘留著打扮得美艷照人的妙子那悲慼的目光。
「算了,今晚回去還能見到她,再說明天也會在一起的……」他很快便把妙子的事丟在一邊了。
又大又圓的月亮爬上了樹梢。
阿原對有田調侃道:
「你是不是不太願意出來?」
「為什麼?」
「別瞞我了。我說的是二樓的那個女孩子。好多人都在傳這件事。」
「這個……」
「很難辦,是不是?」
「嗯,有點兒……」
「難怪你不給我介紹,從你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幸福的樣子。莫不是被一個自己所不喜歡的女人纏上了?」
「不,不是那樣的……」
「找個地方喝一杯,我也可以為你參謀參謀。你都說出來吧,我一直為你擔著心呢!」
妙子被有田拋下後,只好又回到了樓下的工作間。
今天的活兒是給兩條紫色的紗裙鑲底邊兒。看樣子這是為一對雙胞胎姐妹做的。每條裙子的底邊兒約有四五米長。
晚上十點鐘左右,妙子拿上沒做完的部分上了二樓。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突然,不知何時回來的有田一把摟住了她的脖子。有田滿臉通紅,雙手熾熱。
「那傢伙也不讓生孩子。」
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了這麼一句。
「一喝醉就說這種話!」
妙子對男人的輕率十分氣惱。她抓住有田摸到自己胸前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有田驚叫了一聲,臉上現出複雜的表情,不知是感到掃興,還是難為情。
「說不定已經有了!要是真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妙子美目流盼,一笑百媚。
「你別說笑了。」有田不自然地說道。
「誰跟你說笑了!我確實這樣想過。」
一說到孩子,乃至咬了有田一口之後,妙子似乎立刻佔據了有利的地位,她甚至還想捉弄他一回。
可是,妙子心裡卻緊張得咚咚直跳,因為這是考驗有田對自己的愛的關鍵時刻。
「請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有田似乎清醒了許多。
「若是我自己的孩子……英國不是有處女受孕嗎?」
「你……你的遺傳不好。」
妙子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兒,她顫抖著嘴唇說:「你胡說!你胡說!」
「對不起,是我胡說八道。」
「那你為什麼……」
有田的臉色又變得很難看。
「我是說著玩兒的。」
妙子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心裡針扎般地難受。
有田也為自己刺傷了妙子而後悔不迭,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索性從壁櫃裡拿出被褥,背朝妙子躺下了。他感覺頭疼得厲害。
身世坎坷、體弱膽小、溫柔嫻淑的姑娘妙子一旦同有田生活在一起,竟然變得堅強起來,有時甚至騎到優柔寡斷的有田頭上逼迫他。有田見到了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妙子,與此同時,他在心理上又增加了一層負擔。
正是出於這種逆反心理,使得有田脫口刺傷了妙子。
妙子用紫紗裙遮住上半身,悄悄地走下樓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一個是愁容滿面、殺人犯的女兒妙子,一個是充滿激情、有田的情人妙子,兩個妙子都穿著紫紗裙,儼如一對雙胞胎。其可怕的陰影反射到天井上,且在慢慢地向四周延伸、擴大。
有田發出了呻吟聲。
在暗淡的燈光下,妙子試圖搖醒被夢魘纏住的有田。
有田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旋即翻過身去又進入了夢鄉。
妙子感到十分寂寞。
有田要是能夠清醒過來的話,妙子一定會為自己說謊惹有田生氣而向他賠罪的。而且,她還想同有田好好談談「遺傳」的問題。
其實,妙子也不曉得自己到底算不算說謊。孩子也許昨天或者前天就懷上了,作為一個女人,妙子覺得這並非空穴來風。
另外,所謂「遺傳不好」無疑是指父親的事,但是,倘若有田不願跟殺人犯的女兒生孩子,那就只好同他分手了。
如果像市子夫婦那樣能夠互相體諒的話,一輩子沒孩子也就罷了。可是,像有田那種想法,妙子一天也受不了。
有田明知妙子父親犯的罪,可是還肯接近她。這使得妙子對有田深信不疑,甚至不惜從佐山家逃走。從這一點來看,也許是妙子太多心了。
「他所說的『遺傳不好』,或許是指近視眼吧。」她自我安慰道。
夜越來越深了,妙子反而清醒起來。
父親殺人時的自己、被佐山收留的自己、跟有田在一起時的自己,連妙子自己也搞不清楚這三個不同的自己之間有何聯繫。
妙子對於自己所做的一切至今不悔。通過愛有田,委身於一個男人,妙子獲得了自由和解放,她的眼前展現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從表面上看,妙子對有田有著極強的依賴性,可是實際上、她或許是在用力地拖著有田那沉重的身心艱難前行。
對於有田來說,他沒有勇氣不顧家人和世俗的偏見,義無反顧地去愛妙子。他的這種軟弱性格反而促使妙子變得更加執著、更加堅強。
假如有田是個兇惡的男人,妙子或許會像個膽怯的小孩子一樣變得更加溫順吧。
懾於妙子的認真態度,有田身上固有的某些劣根性才能有所收斂。
有田為人忠厚老實,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也隱藏著自私和冷漠,這與他那貧寒的家境及親人的影響不無關係。
有田睡得十分香甜,妙子不忍叫醒他。她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放在有田伸在外面的手上。儘管只是握住了有田的手,但卻使她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妙子,有時需要輕輕地握住父親的手方能安然入睡。
「哪會有什麼遺傳的問題……」
妙子忽然想到,應該請佐山律師同有田好好談談,他認識許多犯人的妻子。
頭髮濃黑的有田連胳膊上都生滿了黑毛,手背上也有幾根。妙子見了,覺得又好奇又好玩兒。有田手上方被咬過的地方還留著紅印,妙子不由得把嘴唇湊了上去。
次日早晨,妙子做好早飯回到屋裡,見有田正坐在床上讀著母親的來信。
「昨天真是對不起。」妙子笑瞇瞇地向有田道歉。
「是我不好。今晚我們去散步吧。」
有田也和顏悅色地說道。
「今晚你還要縫那些蓬鬆的裙子嗎?」
「昨晚我已經做完了。有什麼事嗎?」
「那顏色不好。我昨晚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妙子沒敢告訴他被夢魘纏住了的事。
「被夢魘纏住了吧,我還把你叫醒了呢!做的是什麼夢?」
「我不記得被你叫醒過。我夢見了一對雙胞胎,真是可怕!」
「是啊,穿著一樣的衣服吧?」
「聽說雙胞胎有遺傳性……」
有田又提到了「遺傳」。他彷彿忘記了昨晚說妙子「遺傳不好」的事,順口就說出來了。
妙子極力裝出平靜的樣子。
「不知誰還會來,你先把鏡子放進壁櫃裡怎麼樣?」
「把我的東西收起來?」
「我覺得那樣比較好……」有田囁嚅道。
「你想否認我們兩人在一起?」
天空彷彿被罩上了一層薄紗,沒有一絲涼風,一大早就熱得像是到了中午。
有田沿著白晃晃的大街走去,妙子在窗口目送著他。忽然,他回過頭來衝著妙子咧嘴笑了笑。妙子揮了揮手,也報以微笑。
有田大概是出去找工作。
妙子胡亂地化了一下妝,然後照有田說的,將鏡子放進了壁櫃裡。她望著壁櫃心想:
「這裡沒有我的藏身之地,去樓下的工作間大概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藏起了鏡子並不等於沒有女人味兒了。妙子總是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雖說她沒什麼東西,但多多少少總有些小零碎。她站在屋子中間往四下看了看。她想起了阿榮的房間,東西扔了一地,連窗戶上都掛滿了衣裳。外面彷彿傳來了市子家的那隻金絲雀的鳴囀聲。
「多摩河該放焰火了。」
報紙肯定會登出來的。可是,有田沒訂報紙。妙子打算去樓下的裁縫店看看。
她一邊想著市子,一邊把自己的那點兒東西堆放在屋子的一角,以便可以隨時收起來。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封信,她順手把它撿起來。
發信人叫節子,不用說,是有田的母親寫來的信。
她真想打開看看。
妙子生平第一次萌發了偷看別人信件的念頭。
她曾聽說,憲法禁止私拆他人信件。
可是,在妙子的記憶中,佐山夫婦之間好像沒有「書信秘密」。佐山的信凡是寄到家裡的,市子都要一一拆開看一遍,然後把要點講給佐山聽,最後進行整理、分類。對於各類聚會、宴會的邀請,市子也都根據佐山的旨意代為答覆。若是決定出席,市子就把預定的日期及地點記在佐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
在妙子看來,這些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她不知自己同有因何時會變成這樣。
她感到,有田母親的信畢竟還是「他人的秘密」,假如自己是有田的媳婦的話,則又另當別論了。
「他從老家回來以後,什麼也沒對我說。以前,他常常跟我講鄉下老家的事……」
妙子懷著一種犯罪的心理,用發抖的雙手打開了信。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也許對不起那姑娘……」等幾個字。她從前面開始讀起來。
「你肯定是被那姑娘騙了。要是她真為你著想,就不會為難你這個未畢業、不能自立的學生了。我看她不是自願從那個收養她的家裡出來的,也許是出了什麼事,被人家攆出來的吧。你不僅僅是一個人,還有許多親人需要你的幫助。等你大學畢業以後,回到鄉下可以娶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婦。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會毀了你的前程的。也許對不起那姑娘……」
信寫得很長,在這段話的前後還寫了許多。
妙子踉踉蹌蹌地來到了樓下的水房,拚命地將水龍頭擰到最大,然後用雙手捧水喝起來。
有田的母親一旦知曉妙子父親的事,不知還會說些什麼呢!
妙子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幾乎跌倒在地。
不過,有田的母親信中所寫的,不正是當初有田背著妙子回鄉下時,妙子所最擔心的嗎?
千代子也曾告誡過妙子,憑著一時的感情衝動就投入到有田的懷抱是十分輕率的。妙子想,也許有田工作以前,兩人應該分開生活?難道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並委身於他,就是缺乏生活準則和義務嗎?
到目前為止,妙子不但害怕進入社會,更是對社會一無所知。
「不過……」
妙子感到自己與有田不過同居數日,但身心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洗了洗臉,心裡平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