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從某個地方傳來了煙火升天的辟啪響聲。
走廊的籐蘿架下,三千子正梳理著自己那烏黑的娃娃頭。
「喂,帶我去哪兒玩玩吧。我估摸著今天肯定是個好天氣,可以出去玩玩,所以早早地就把作業做完了。」
「你倒是挺會安排呀。不過我可不行。我得去打棒球吶。」
哥哥昌三斜倚在睡椅上,頭也不抬地盯著報紙看。三千子搖晃著一頭濃黑的頭髮,就像是在擺弄著什麼纓穗兒似的。她央求道:
「那也行啊,就帶我去看棒球吧。」
「三千子會覺得沒勁透了的。又熱又渴,坐得屁股都痛了起來。那對健康可沒有好處。」
「真會捉弄人。」
「我才不願和女學生一起去吶。」
「為什麼?就因為我個子小?」
「要是被學校裡的朋友看見,那才討厭吶。」
「那有什麼不好呢?我們是兄妹呀。我才不在乎吶。」
「因為是兄妹,所以才更討厭。」
「瞧你說的!」
昌三是中學三年級學生,是個運動迷,有些死認真,和三千子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對冤家。他生性靦腆害羞,即使偶爾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與三千子邂逅相遇,他也不正面看看三千子,而只是紅著一張臉,加快步伐趕快跑掉了事。
三千子覺得這怪有趣的,所以有時候故意大聲地喊他「哥哥」來為難他。
三千子梳理好頭髮以後,開始用耙子清理起庭園來了。
綠色的松樹就像綠萼梅的鉛筆一般,不知不覺之間又伸出了十到十五厘米。花壇中盛開的雛菊、薔薇花和連理草散發出一陣陣芬芳。
清晨的風清冽而爽快。
「吃飯了喲。」
前來給雞圈鋪沙的乳母從後院裡喊叫道。
三千子折下兩三枝結著花蕾的薔薇一邊喚著香味,一邊走上廊子,把花兒插在了盥洗室的鏡子前面。然後她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愜意感走進了飯廳。
在雪白乾淨的桌布中央插滿了連理草,讓人不由得想起五月美麗的庭園。
「大哥呢?」
「可能是有事去了吧。」
母親那張剛毅而優雅的面孔一下子陰沉了下來。頭髮明顯地有些稀疏了,隱隱約約地露出頭頂上白白的皮層。
「可今天是星期天吶。我希望他和我們在一起。」
三千子繃起了面孔。但她察覺到母親平常就一直很為大哥操心,所以馬上一聲不吭了,默默地舉起了筷子吃飯。
這時,二哥帶著一身的滑石粉氣味走了進來。
「盥洗間的薔薇花是三千子干的嗎?」
「該是好漂亮了吧。都已經結花苞了,多可愛啊。」
「你父親就很喜歡薔薇花吶。」母親一副回想起了什麼的表情,「儘管那樣艷麗的花與佛龕不協調,但我昨天也還是插了這種花。」
「行啊,那就獻給時髦的佛吧。一旦佛龕插上了耀眼絢麗的花兒,整個家都會變得執鬧亮堂的。」
三千子的一番話輕而易舉地就讓母親的臉上綻露出了微笑。
作為女兒和獨生女,三千子乃是抹去母親的憂愁,照亮整個家庭的光明天使……
除了從昨天起就沒有回家的大哥以外,包括乳母在內,全家人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後母親戴上手套走到了庭院裡,一絲不苟地替薔薇的枝葉除掉蚜蟲。
三千子則開始往草坪清除雜草。
昌三和二哥在談論著棒球的話題。
這時,乳母叫道:
「三千子,你的電話。一個叫八木的人打來的。」
「喂,是八木嗎?」三千子喘著粗氣接過電話說道,「是,我是三千子。唔,是的,想看想看。喂,喂,請稍等片刻。」
她從走廊上大聲地叫著庭院裡的母親:
「喂,媽媽,我這就去八木家,可以嗎?去牧場,去看小牛犢。喂,可以嗎?該是可以去吧?」
「午飯前回來嗎?」
「那麼快就回來多掃興啊。午飯肯定會招待我的。」
母親微笑著說道:
「你自作主張就那麼定了,會遭人笑話的。既然人家特意邀請你,你就去吧。」
三千子又回到電話旁與對方約好之後,開始在走廊上飛快地跑了起來。
「喂,去哪兒?」
「去看牛。」
「牛?!」昌三驚訝得瞪圓了眼睛。
「是的,是去牧場,去看小牛犢。」
「幹嘛呀,那麼興高采烈的。和誰一起去?」
「和高年級同學。是她家裡的牛吶。」
「就是那個經常寫信給你,寫一手絲線似的螞蟻字的人嗎?」
「你太過分了,居然偷看人家的信件?」
「我才不屑一看吶……像那種感傷的東西……老是喜歡做一些奇怪的荒唐事兒。這些女學生呀,明明每天都見著面的,還寫什麼信……」
「哥哥是不會明白的,因為哥哥是一個野蠻人。」
母親已經洗完手站在了壁櫥前面。她拿出一件新做的法蘭絨衣服,再配上一條縐綢的碎花腰帶對三千子說道:
「穿在身上看看。」
三千子穿慣了水兵服的校服,很少穿帶袖子的衣服,這下可真是驚喜交加。
能夠讓「姐姐」看到自己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樣,使她又興奮又害怕。
她感到美麗地活著的幸福感正盈滿了自己的心房。
三千子身穿紅色的法蘭絨衣服,腳上套著伯母送給自己的皮鞋,抱著一大把連理草和畜該花,在母親那依依不捨的眼神護送下,走出了家門。
「哎呀,太好了,我真想變成一隻牛。」
三千子說著,任憑衣袖在風中飄動著,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牧場上綠草蔥寵,彷彿把人的腳也染成了綠色。身體躺在草地上,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咀嚼那嫩綠的青草。
在周圍平緩的山同上開滿了紫首宿花。
仔細觀察,還會發現到處都盛開著一種不知名字的小花。三千子又連忙詢問那種小花的名字。
「牛犢的早餐特別可愛吶。由牧牛人打來沾滿晨露的青草,帶到牧捨裡餵牛犢。牛犢記得牧牛人的模樣,一看見他來就會興高采烈地哞哞直叫。在那些打來的草堆中,還夾雜著好多活生生的花兒吶。牛犢甚至把那些花兒也津津有味地一古腦兒吃了下去。」
聽著洋子的說明,三千子出神地點著頭。這時,傳來了牛悠閒自得的鳴叫聲。
「哎呀,牛居然爬上了那麼高的山丘吶。我也想上去瞧瞧。」
三千子說著,抬起頭望了過去。
「牛是一邊吃著草,一邊往高高的山丘上慢慢爬去的吶。那是一隻今天才讓人擠了奶的母牛。」
洋子說話時是那麼平靜自若,與其說是在滿心喜歡地眺望著那隻牛,不如說是在滿心喜歡地凝視著三千子。
「喂,你覺得哪座山丘好呢?我們到三千子最喜歡的山丘上去用餐吧。」
「好的。」
三千子拽住洋子的手,朝一座山丘跑去。誰知剛一爬上去,她又說對面的山丘更好,於是,又轉移到了另一座山丘上去。最後洋子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
「討厭,三千子真是性情多變,貪婪無比……難道你就是這樣馬不停蹄地移情於新的朋友嗎?」
「你太損人了,真會惡作劇。」
「不,我是開玩笑吶。不過,要是走得太遠,搬起椅子之類的東西來,實在是很費事吶。」
「不過,誰叫每一座山丘都如此美麗呢?」
「是的。你說過,巴不得讓每一個漂亮的人都成為你的姐姐,你希望和每一個人都成為朋友。三千子就是這副德性唄。」
「我自己也糊塗了。」
三千子的雙頰飛起了紅霞,埋下了頭。見此情景,洋子的心因勝利的喜悅而顫慄不止。她思忖道:三千子已屬於自己一個人了。
洋子吩咐隨同而來的女傭,讓她搬來了椅子和桌子,設置了一家藍天下的沙龍。
從籃子裡取出罐頭、麵包、紅茶,還有壽司。三千子也在一旁幫忙,把餐具擺放在了青草上。
「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過家家的情景。」
「真懷念那個時候啊。」洋子突然沉默了。她吩咐女傭道:「把水煮沸,等牛奶溫好以後先告訴我一聲。另外,如果冰淇淋已經做好了,就去拿過來,還有我的草莓……」
在等女傭回來的時候,三千子說道:
「可以光著腳在草地上走一走嗎?真想踏一踏美麗的綠草。」
她脫下的白色布襪和鮮艷的紅色草屣,在一片綠草之中是那麼清晰和醒目。洋子凝視著它們,就如同凝視著三千子那可愛靈魂的露滴一樣。她帶著淡淡的憂愁說道:
「三千子,這地方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真是太棒了,就像是童話的王國吶。」
「是啊。但聽這兒的管理員說,要是真地住下來,可就並不那麼像童話的王國了。但我還是喜歡得不得了,甚至想等畢業以後,乾脆做個牧場管理人得了。」
聽了這話,正來回踏著柔軟青草的三千子不由得停下了嘴上哼唱的歌曲,回頭看了看洋子。
洋子今天也穿著一套頗具少女特色的和服,她那繫著和服腰帶的純潔身影,還有那種只是襯托出她天生麗質的新化妝法,在三千子眼裡都是那麼耀眼鮮麗。
倘若讓這樣的麗人在綠色的牧場上看護牛群,誰知道會釀造出多麼美味爽口的牛奶和奶酪啊!
但三千子又轉念想道:那樣做未免太可惜了。眼前的這個人分明更適合於在一大堆花兒的簇擁下,沐浴著明亮的燈光,享受明朗而豐饒的生活。
「瞧,它們都走到那兒來了。」
洋子指著前面的一片樹蔭說道。只見兩隻牛犢從樹蔭後面走了過來。
可她們眼前的這頭牛卻出乎意料地大,以致於三千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緊挨著洋子說道:
「你不怕嗎?它不會做什麼吧?」
「它可溫馴老實吶。」
「哎呀,你瞧,那麼大的Rx房,真讓人噁心。」
那牛的Rx房真是大得驚人——它那桃紅色的大口袋鬆弛地耷拉在腹部上……
「一看見那Rx房,我總是想起母親吶。」洋子平靜地說道,她的聲音分明已經潮潤了。
「乍一看,那模樣怪難看的,可裡面裝滿了溫暖的乳汁。我想那便是母性的象徵吧。」
三千子默默地點點頭,對洋子的深刻想法感佩萬分。她又一次看了看那碩大的Rx房。
但她卻沒有留意到掠過洋子臉上的那一道哀愁,只是說道:
「我也想試著擠擠奶吶。」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喲。在牧場上,如果能幹擠奶的活兒,那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得花三年到四年的時間來學習。擠奶時,如果使出的手勁和牛犢吃奶的感覺不一樣,那母牛的奶計就流不出來了。」
正在這時,兩隻牛犢從母牛的背後鑽了出來。
「啊,真可愛,就像小鹿一樣。」
三千子跑過去撫摸著牛犢的脊背。那牛背是那麼光滑而溫暖。
「這,就是姐姐的牛犢嗎?已經取名字了吧?」
「還沒取名字吶。我們倆一起給它們取個名字,當它們的父母吧。」
這一切也是那麼妙趣橫生,以致於三千子的面頰已經熠熠生輝。
她們把雙腿伸展在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了取名字的遊戲。
「叫『阿雨』,怎麼樣?」
「『阿雨』?!討厭,我討厭雨。」
「要知道我是在關於雨的會話中受到了瑪弗麗小姐的羞辱,爾後又多虧了雨,我才有幸第一次讓姐姐你送我回家的……」
「不過,取名叫『阿雨』挺彆扭的。說起帶『阿』的名字嘛,……阿麗莎怎麼樣?安德烈-紀德1的小說《窄門》中的阿麗莎。」——
1紀德(1869-1951)法國著名小說家,194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窄門》是其主要作品之一。
「可聽起來就像是『啊,你傻』,取人的名字也可以嗎?那麼,如果是男孩,就叫保爾,女孩嘛,就叫維吉尼。」
「喂,你讀過《保爾與維吉尼》1吧?」——
1《保爾與維吉尼》系法國作家聖皮埃爾(1737-1814)的代表作。
「唔,哥哥的巖波文庫等等,我全都讀吶。」
三千子羅列了一大通書籍的名字。
「啊,太高興了。不過,三千子能讀懂嗎?我也最喜歡那些美麗的故事了。那就從帶刀的名字說起吧。下次見面時再說帶1的名字……喂,那個可憐的阿刺克涅怎麼樣?或許三千子也知道她的故事吧?」——
1刀和是日語假名表中最初的兩個。
洋子用手拔著野草,眼睛裡閃爍著遙遠的光芒說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希臘島上有一個美麗的少女阿剌克涅,專以織布為生。她織出的絲綢是那麼漂亮精緻,以致於她自己都被迷住了。她心高氣傲,自言自語地說道,我肯定比彌涅耳瓦女神的技藝還要高出一籌吧。誰知這句話激怒了彌涅耳瓦女神。於是決定在阿刺克涅和女神之間進行一場織布比賽。」
「裁判由朱比特大神擔任,並且約定:輸家將不得再在這個世上織布。」
「不久比賽的日子到來了。阿刺克涅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拚命織布,而彌涅耳瓦則在雲層之中使勁地織布。朱比特大神坐在藍天中央的金椅上關注著比賽的結果。」
「阿刺克涅終於恍然大悟:自己根本無法與彌涅耳瓦那神奇的技藝媲美,於是啜泣不止。女神看見阿刺克涅那顆傲慢的心已經醒悟,便高興地說道:
『儘管在朱比特面前立下的誓言不可更改,但可以把你變成不是人的模樣,准許你從今以後一直織布。』」
「她一用手接觸到阿刺克涅的身體,阿刺克涅便頃刻間變成了一隻美麗的蜘蛛,又開始在往常的那片樹蔭下織起了美麗的絲線。」
「這該是一個美妙的故事吧。」
三千子聽得如癡如醉,點點頭說道:
「哎,我覺得阿刺克涅這名字好。」
「是嗎?那就把三千子的牛犢取名為阿刺克涅吧。可我的牛犢呢?」
「就取下一次的那個故事的名字吧。」
兩個人把臉伏在青草上開心地笑了起來。
三千子感到愜意無比,彷彿如果這樣的日子延續下去的話,自己也能長出一雙翅膀,變成一個天使似的。
她張開了雙臂,就像是在擁抱五月的天空一樣。
一年級的學生們也已經完全習慣了學校的生活,要麼結識了各自的好朋友,要麼有了各自的「姐姐」。在她們的天真無邪之中也萌動了少女式的競爭心,以致於產生了微妙的情感糾葛。
在三千子成為洋子的「妹妹」之後,還多次從四年級B班的克子那兒收到過來信。但早已傾心於洋子的三千子,除了把克子當作普通的朋友之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過。
在舉行早會的時候,作為四年級的副班長,克子總是站在隊伍的最前列。而四年級的班長洋子則並排站在她的旁邊。乍一看是出於無意,可實際上,克子總是閃動著她那雙聰慧的眼睛,尋機與低著頭的洋子拉開一定的距離。
深諳這一點的三千子有時候會覺得小小的胸膛裡有一種被撕裂了的疼痛。
而且這一陣子,校園裡更是盛傳著關於洋子的種種傳聞。以前大家都稱讚她是一個優等生,又討嬤嬤的喜歡,還擅長法語。可如今就像是要徹底推翻從前對她的評價似的,四處漫延著關於洋子家裡人的流言蜚語。
「你的八木,沒有母親吶。」經子一邊觀察三千子的表情,一邊說道。
「已經過世了吧?怪不得她那麼多愁善感。」
「不,據說還活著。」
「那麼,其中肯定有什麼原委吧。我更覺得她格外寂寞了。」
「事情看來並不那麼簡單吶。因為其中的內情甚至沒有透露給做妹妹的你。」
「我又不是和她家裡的人要好,所以,我才不想去打聽那種悲傷的事情吶。更何況她也不是那種愛說話的人,不喜歡說什麼多餘的廢話。」
經子有些輕蔑地聽著,突然把嘴巴湊近三千子的耳畔嘀咕道:
「你要保密,好嗎?」
反覆叮囑以後,她就像是從口中吐掉什麼骯髒東西一樣說道:
「八木的母親去了某個地方,一個遙遠的地方。你知道嗎?所謂的某個地方是指……」
快把耳朵堵住。快把經子的嘴巴縫起來。三千子義憤填膺,彷彿脊樑骨都因憤懣而不住地瑟瑟顫抖著似的。她猛地挪開了耳朵。
三千子總認為,既然是朋友,就應該幫助對方消除那些罪惡的流言蜚語,只有這樣才算得上好樣的。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屬於多麼邪惡的友情啊。還有那種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
「我不聽,我不想聽。」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過,不是別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蒙在鼓裡……」
「喂,從今以後,如果有人亂傳那種謠言,經子不能也幫忙辟闢謠嗎?」
「即使說闢謠吧,一旦流傳開來的東西又怎麼能遏制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捲入了這種屈辱的漩渦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為自己。一想到這兒,三千子對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無減了。
另一方面,克子那張表情激烈的面孔又浮現在三千子的腦海裡。儘管那張臉了乏聰明與乖巧,但眼角卻流露出一種莫名的險詐。作為朋友或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但如果變成了敵人,誰知道會做出什麼樣的惡作劇呢?
課間休息時,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裡,提筆給洋子寫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講堂前我們曾和五年級的同學在一起,對
吧。那時,我看見你的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或許是因
為外面的綠葉映襯在臉上的緣故吧。我喜歡你健康精神
的模樣。儘管從下午開始,又要上我討厭的瑪弗麗小姐
的課,但承蒙你那天為我溫習了功課,所以,今天我要
勇敢地舉手回答問題。
放學回家時我在坡下的紅色宅邸處等你。因為班上
的同學喜歡起哄和張揚,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一定要永遠做我的姐姐。
在晨風中——
三千子
她從筆記本上撕下這一頁,折疊成蝴蝶結的形狀,走到了校園裡。
不一會兒,鐘聲「——」地敲響了。三千子在洋子經常過往的走廊拐角處等著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著一本書,和兩三個人一起並肩走了過來。與綠葉上折射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現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逕庭,走廊的拐角處正好處在樓梯投下的陰影之下,顯得昏暗而陰鬱,以致於只能隱約看見洋子那深藍色的裙子和她臉部的大致輪廓。
三千子若無其事地緊貼在牆上走了過去。在學生們來來往往的雜沓之中,她默默無語地把信塞進了洋子的手心裡。然後她摀住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頰,跑進了離走廊不遠的一年級教室。
被這條街上的人稱做「紅色宅邸」的那棟西式建築物,是位於校門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棟空房子。從前是一個外國佬的日本小妾所住過的豪宅。
從這棟紅色宅邸往下走,然後再爬上對面的山坡,有一個稍稍凸起的高地。洋子的家就位於這一個山岡上,是一棟從庭院裡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閑雅住宅。
從預科開始,洋子每天都從這條路上去學校,早就風聞了關於紅色宅邸的種種傳言——
還是在洋子進入女生部後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紅色的、低矮的圍牆旁邊往前走著。這時,從宅邸裡面傳來了鋼琴的聲音,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曲子,但卻分明帶著哀怨的微弱歌聲……
「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彈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腳尖,朝樹叢中窺探。
在花草繁茂的涼棚深處,有個人穿著淺色的衣服獨自吟唱著。原來是一個頭髮烏黑,化妝典雅的日本婦人。
就像是瞥見了某種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嚇了一跳,隨即蜷縮起身體走開了。
「難道剛才的那位女人就是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外國佬的小妾嗎?……」
她覺得,這分明是一個與「外國佬的日本小妾」這一稱呼極不吻合的婦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這裡,她的心中竟湧起了近於義憤的悲哀。
那以後,每當洋子從紅色宅邸前通過時,都禁不住想看清楚那婦人的模樣。但總是只有寬闊的庭院,出現在視野裡,卻看不見人的蹤影。
不知不覺地,當洋子通過那兒時,已不再把視線投向宅邸內部了。還是在庭院裡雜草叢生,一片荒蕪之後的某一天,洋子才驀然發現:那宅邸裡早已經空無一人了。
那以後,宅邸更是變成了一座廢屋。颳風下雨之後,洋子懷著虛無的心情目睹了裡面的衰敗景象:樹枝被折斷,房門被打爛,花壇裡的花草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敗之後,不知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馬上向她講起了紅色宅邸的種種事情,儼然是在訴說著一個遙遠的故事一般。而這衰微的庭園則成了她們倆快樂之夢的棲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級學生和低年級學生結伴回家,或是在一塊兒親密地交談,班上的人就會故意起哄道:
「那個人和那個人是親愛的一對吶。」
而那些「親愛的一對」也把被人起哄看作是一種榮耀,並不像她們嘴上所說的那樣討厭起哄者。實際上起哄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們那種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對她們起哄,她們就越高興吧。」
當起哄者的這種心理暴露無遺時,又不免覺得她們有些囉嗦多事……
在洋子和三千子之間還加入了一個競爭者,這使得她們的交往格外醒目,總是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因此,這兩個疏於世故的天真少女不知不覺地養成了避開眾人耳目的癖好,即使是回家時,也大都在這行人寥落的紅色宅邸前碰頭。
率先步出校門的三千子停在荒蕪的庭院前面,慢慢地重新繫好鞋帶。這時,四五個學生很快走了過去。接著便看見了洋子的身影。
兩個人並肩而行,心兒是那麼平和寧靜,甚至毋需再用語言交談。誰知洋子開口說道:
「三千子,你肯定聽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吧。」
三千子吃了一驚,但隨即搖搖頭說道:
「別人說的話,我才不相信吶。因為她們喜歡捉弄人。」
「說得也是。不過,對誰都無法真正地加以信任,或許恰恰是不幸的開端吧……」
三千子一門心思只想著消除洋子對那些惡毒傳言的擔心,不由自主地隨口說了句「不相信別人」之類的話。誰知洋子竟加上了如此晦澀難懂的註釋,所以,三千子瞪圓了眼睛,一臉困惑不解的神情。但她又驚訝地發現,洋子那顆經受了磨練的心靈竟然如此尊貴堅強。
「儘管我想和大家友好相處,可班上有些勢利眼總是見風使舵,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相信那種人的話,彷彿自己也跟著變得骯髒齷齪了似的。」
「嗯,那倒不假。」
「在我看來,那些關於姐姐的傳聞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我經常都在姐姐身邊,沒有必要從別人的傳言中去瞭解姐姐的事情。所以呀,我什麼都不聽。即使聽見了我也當做耳旁風。」
洋子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一下子潮潤了。她伸出熱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麼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話語一下子哽在了喉頭。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衝下了坡道,那神情就彷彿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後的身影——自己那長長的身影一般。
但過了一會兒,她就像是做出了決斷似地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如同滿腹的痛楚一古腦兒迸發了出來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處,喚起了我最難受的心惰。但閉口不談也同樣是痛苦的。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撒謊者。無論在別人眼裡,那一切有多麼悲慘,我也絕不能對三千子隱瞞什麼。你那天真無邪的美麗帶給了我巨大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
「喂,學校裡的那些傳言是真的吶。」
就像在經子湊近自己的耳朵輕聲嘀咕時一樣,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聽見的那一切。
如果是經子說出的壞話,她倒可以逃走不聽,可此刻面對洋子發自內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聞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臉,只是點了點頭。
「儘管如此,你還會和我交往下去嗎?」
在洋子一本正經的追問之下,三千子的血液都彷彿凝固了似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洋子低著頭說道: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似乎一生下來就從未見過面。對於自己沒有母親,我開始覺得不可思議,還是在上了小學以後。去遠足郊遊或是文娛匯演時,大家的母親都前來出席,惟有我總是由年邁的奶奶出席……儘管如此,當奶奶還在世的時候,我還是很快活的。我是父親和奶奶的寵物,我是那麼幸福。我一直以為母親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傷,也還是能夠斷念死心。可是,在奶奶去世以後,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母親的真實情況。是以前一直在我們家幹活的那個老爺爺的女兒告訴我的。看見我突然變得無精打采的樣子,父親也大為驚訝,千方百計地想盡了辦法,但最終還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親她……」
三千子懷著蒼白無力的心緒,被洋子從未有過的堅毅深深地打動著,等待她下面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