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的大鞋子,真的,一雙好大的鞋子呀……
三千子被那雙大鞋子嚇了一驚,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牧師長得又高又大,以致於站在他的前面,三千子感到像是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正要從頭頂上蓋將下來似的。她不由得低下了頭,卻看見了一雙碩大的鞋子。
「你早啊。是一個美妙的早晨吶。」法國牧師緩慢地用日語說道。從他高大的身體中,怎麼會發出如此溫柔的聲音呢?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三千子剛才來到天主教教堂的前面時,牧師正站在長滿庭院的三葉草中間。
有懺悔室的教堂。三千子來到輕井澤之後的第二天早晨,就在給洋子的信中提到過「去天主教教堂看彌撒」。她說的就是這個教堂。
做彌撒時,三千子因為呆在教堂的後面,再加上人多,就像是跪在洋人們投下的影子裡,所以牧師並不認得她。但是,當她摁響鈴聲駕著自行車打這幾路過時,牧師回過頭來看了看她。三千子向牧師行禮致意。
牧師踏著三葉草走了過來。
三千子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
於是她看見了牧師腳上的那雙大鞋子。
「啊,多難看的鞋子啊!」
三千子差一點笑出了聲來。但仔細一看,卻又覺得沒什麼好笑的。
那雙黑色的鞋子就如同牧師那不加虛飾的博大心胸的象徵物一般,令人眷戀不已。它們就像是兩隻結實而又瑣大的口袋一樣,盛滿了上帝的慈悲。
或許並不是那麼昂貴的上等貨吧。只見它們那厚實而堅固的皮製外層已被清晨的露珠濡濕了。
三千子喜歡上了這位牧師。
「剛才可漂亮吶。今天早晨還噴火了。」牧師指著天空說道,「那如同微微泛紅的雲彩一般的東西,其實就是煙霧。黎明時的色彩還要紅吶。」
「是嗎?牧師,你看見噴火了?」
「是的。可真是蔚為壯觀吶。」
法國人竟然使用了「蔚為壯觀」這樣一個不算簡單的漢語詞彙,使三千子不禁刮目相看。
然後她和牧師一起抬頭眺望著淺間山。
「哎呀,真可怕!」三千子露出了膽怯的眼神,「那就是煙霧。煙霧嗎?」
牧師微笑著說道:
「千萬別害怕!日本人不怕火山,日本人很堅強。」
是的,日本是一個火山之國。三千子突然想起了一部名叫《新土》的電影。那電影中的火山就是淺間山。
煙霧就像翻捲著的雲朵一般,聲勢浩大地升騰在天穹中。
的確很壯觀,就像是神靈在勃然大怒一樣。
三千子看得都陶醉了。她問道:
「什麼時候噴的火?」
「在小鳥兒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大家都還在酣睡吶。我還聽見了響聲。」
「小鳥兒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牧師真會說,使三千子又一次欽佩不已。
儘管火山灰不至於吹到輕井澤來,但在這個夏季,也算得上是一次巨大的噴火吧。只見煙霧駐留在空中一動也不動。
看著看著,心中竟湧起了一種岑寂的落寞……
「或許牧師也會感到落寞吧?」三千子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
為了侍奉上帝而來到了異國他鄉,獨自站在庭院裡,凝神遠眺朝霞滿天的火山。身體和鞋子都碩大無比的牧師……
儘管不是信徒,但照樣有一種虔誠的東西傳達給了身為基督教會女子學校學生的三千子。她的胸中蕩漾著一種靜謐的不捨之情。
真想和這個牧師再聊點什麼。
「牧師,我是一個壞孩子。我差一點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會變成一個更糟糕的孩子。」——
要是能把這些話告訴牧師,並抓住他那長滿金色汗毛的大手,就會茅塞頓開吧。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在紅色宅邸的庭院裡惡作劇地藏了起來時洋子所說過的話。
「我突然想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或許我真地會這樣到處去尋找三千子吶。也許那時候無論怎麼找,也找不著三千子吧。……但是,無論多麼遙遠,我都一定會去找回三千子的心的,一定會。」
三千子就要被克子俘虜了,可姐姐卻還不出現,無論怎麼用信來邀請她……
或許牧師覺得這個可愛的日本少女那略帶哀愁的臉龐有些不可思議吧,但又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你的黑頭髮真漂亮!」他只是溫柔地俯看著三千子的娃娃頭。
三千子一下子羞紅了臉。
「清晨的火山,綠色的樹林,烏黑的頭髮,這一切太美了。」
三千子也不由得高興了起來,說道:
「我呀,不久前曾參加過禮拜天的彌撒吶。」
「是嗎?」牧師流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那麼,請下次也光臨吧。」
「嗯……也有人去懺悔嗎?」
「是的,有。」
三千子琢磨到:為了向姐姐道歉,自己是不是也該去懺悔呢?
「不過,因為我們的友情而去向上帝懺悔,總覺得怪難為情的。懺悔,是大人們做的事吶。」
想到這兒,她向牧師告辭,騎上自行車離開了。
下完一個小小的斜坡,自行車順勢飛躍了草津電車的岔口,然後逕自向高爾夫球場的道路爬將上去。
「騎得真棒,真棒!」三千子自我陶醉得大聲喊叫道。
在落葉松的樹林裡延展著一條寬廣而筆直的道路,而前方的天空中翻騰著火山的煙霧……
山鳩也在輕聲鳴叫著。
怎麼能輸掉呢?怎麼能輸給克子呢?」三千子風馳電掣般地駛向前方。
三千子之所以一大早就出來騎自行車,也是因為不想輸給克子。
克子教三千子騎自行車好倒是好,可三千子剛一學會,克子就拽著她騎到遠處去,還不時劈頭蓋腦地訓斥道:
「不行不行。三千子真是個膽小鬼。老是那麼戰戰兢兢,膽小如鼠,一輩子也騎不好的。」
一旦看到對面有汽車、摩托車,或是馬衝了過來,三千子每次都會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乖乖地等著對方過去。
這時,克子要麼撂下三千子逕自向前,要麼敏捷地繞個彎又折回來說道:
「你在幹嗎呀?用不著你擔心,對方也會避開你的。」
「但是,人不是越想避開某種可怕的東西,反而就越容易受到它的威脅嗎?」
「是的,最初誰都那樣,但你得拿出勇氣來。我說三千子,你一點也不適合於從事體育運動吶。既然是運動,如果一點都不冒險,那該多無聊啊。」
「可人家才學會呀。」
「自行車嘛,沒有人會學那麼久的。騎22的,怎麼可能受傷呢?」
「22,是什麼意思?」
「自行車的尺寸唄。就是胎徑為22英吋、供小孩用的那種。」
「克子的有多大?」
「26。是大人用的。三千子至少也得騎個24的,把大腿練得修長一點才好吶。」
三千子感到臉上一陣發燙,懊惱得不得了。
她長得小巧玲瓏,可愛得就像是一個偶人,其實並不顯得特別腿短,或者是身材格外難看。
但聽克子那麼一說,三千子覺得克子就像是在羞辱自己的個子小似的。
儘管她也知道克子並沒有惡意,但總覺得克子那刺耳的聲音中隱藏著讓人不快的東西。
而且,一看見克子那從短褲下露出的修長大腿,她就羨慕得好生嫉恨。
無論洋子姐姐多麼漂亮,三千子都只是出神地在一旁欣賞著,就像那是自己的驕傲一般自豪無比。
但和克子在一起,三千子卻想在每一個細節上與她比個高低。
「怎麼能輸給她呢?」
克子卻對三千子的競爭心理不予理會,說道:
「自行車的學習結業之後,下次該輪到學騎馬了。」
「騎馬?你說學騎馬?」
「是的。」克子像個男孩子似地點著頭,「這個夏天得好好鍛煉一下三千子。我要按照我的愛好來改變三千子……到時候或許洋子會大吃一驚吧。」
「不,我才不幹吶。」三千子情不自禁地搖著頭,像是在拚命地抗拒克子的引力一樣,「我就是不改變,好了吧。」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要改變你。」
「可是,克子你也會騎馬嗎?」
「儘管還沒有騎過,但如果騎的話,就能夠學會吧。因為是人騎在馬的上頭呀。而馬生來就是讓人騎的唄。」
「天啦!」克子那滿懷自信的膽量和勇氣使三千子瞠目結舌。
「真討厭,有什麼可感慨的?八木不是牧場主嗎?既然是八木的好朋友,那三千子也至少該學會騎馬吧。」
「八木的牧場裡沒有馬吶。」
「什麼?儘是牛嗎?那多沒勁兒啊。」
「才不吶。是一些可以擠出又香又甜的乳汁的奶牛吶。」
不管三千子怎麼說,克子都不加理睬。
「沒有馬的牧場,怎麼談得上羅曼蒂克呢?」
「誰說的。牛也不賴呀。」
正當三千子咕咕噥噥地說著時,克子突然冒了一句話出來:
「八木家的那一片牧場,說不定就要賣掉了。」
說罷,她趁勢猛踩踏板,一溜煙似地騎走了。她鬆開了車把上的雙手,像是在翩翩起舞似地和著歌曲的節奏,揮舞著雙手。
留在原地的三千子聽見克子的歌聲在樹林中越來越遠,頃刻間眼淚潛然而下。
「我回去了,再也不和克子玩了。」
儘管她不勝悲傷,但還是在後面騎著那輛22英吋的小自行車緊追而去。
在孩提時代,曾經因受到孩子王的捉弄,而氣惱得淚流滿面,儘管覺得懊悔,但還是忍不住想和那些堅強的男孩子一起玩。此刻的心情正好與此類似。
克子煥發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三千子一邊抗拒那種魅力,一邊又受到那種魅力的牽引,甚至不惜去往任何一個地方
總之,為了不輸給克子,首先得練好自行車。因此,三千子今天早晨才和森林中的小鳥一起早早地起床後,跑了出來。
但與牧師邂逅相遇以後,心靈竟驀地平靜了下來,突然覺得那種逞強的舉止是多麼無聊透頂。
「如果那樣做的話,三千子不是像克子所說的那樣會發生變化嗎?那麼,我就不會再是姐姐的三千子了。」
三千子反省著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邊朝著能看見火山煙霧的方向徑直駛去。
「為什麼和三千子總是在拌嘴呢?」
「拌嘴?我可沒有拌嘴。不是只有克子一個人老是在發脾氣嗎?」
悄悄進行的練習終於結出了果實。今天,三千子也能邊騎著自行車,一邊與人輕鬆地談天說地了。即使有卡車迎面駛來,也能不慌不忙地應付自如了。
「三千子和八木也愛這樣拌嘴嗎?」
「不,從來不。因為姐姐很溫柔唄。」
「是嗎?那多沒勁兒啊。我討厭那樣。」克子回過頭來看了看三千子,「喂,三千子,真正的好朋友是要拌嘴的喲。連嘴都不拌,未免太可憐了。」
「你說什麼?那是因為我不可能和姐姐拌嘴。」
「是嗎?如果你打心眼裡喜歡某個人,不是就會特別想挑她的刺兒嗎?」
「說來也是。」三千子不由得點了點頭。
看見她點頭,或許克子以為自己大功告成,已經捕獲了三千子的心吧,突然用嚴厲的語氣說道:
「三千子,到了新學期,可別故意板起面孔不認人啊!」
「那種事怎麼可能……」
「不過很難說吶。一看見八木的臉,整個夏天和我一起玩過的事情,或許就會從你的記憶裡煙消雲散吧……」
「你說什麼呀?」
「三千子,我要你好好記住。我可不單單是三千子的自行車老師,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喲。」
「我想和每個人都友好相處。要是克子和八木也能成為朋友就好了。」三千子天真地說道。
克子驚訝地看著三千子的側臉說道:
「要是事情以我那種童話般的方式得以解決的話,固然好,只是……」
「可我們是在同一個學校裡呀,難道不能把大家都看作姐妹嗎?」
「但也是因人而異喲。我和洋子怎麼也……我倒不是故意和你吵架。但怎麼說才好呢?她難道不是我的競爭對手嗎?」
是誰讓她們倆成了競爭對手?三千子,難道你不知道,就是你嗎?——克子那欲言又止、面帶不滿的表情……
三千子又陷入了不安之中,呆在這個人身邊,或許就會像中了魔法一般,再也找不到返回姐姐那兒的道路吧。
三千子和克子倆都想說什麼卻又沒能說出口來。
兩人各懷心事,騎著自行車向前飛奔。這時,從對面的灌木叢中傳來了歡呼聲和拍手聲。
「哎呀,今天是20號吶。游泳池裡正在舉行遊泳比賽。去瞧瞧吧。」
「好的。」
三千子也舒了口氣。
「這裡就像是彙集了輕井澤所有的自行車似的。」
的確,只見道路兩側的樹蔭下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兩三百輛自行車。
「倒好,儘是些髒兮兮的自行車。」
「要知道,這些全都是租來的自行車吶。」
在秋天的花兒盛開著的草原上,既擺放著自行車,也停放著大使館的轎車。
三千子尾隨著克子進入了觀眾席。兩側的樹蔭和草坪構成了天然的凳子。
50米仰泳、100米自由泳,這些與普通的游泳比賽別無兩樣,但其中還摻雜著穿救生衣游泳和水中搶西瓜等項目,不愧為是避暑勝地的娛樂節目。
「下面是爭吃麵包——請出場者趕快集合!」一個大學生模樣的日本青年擔當著比賽的負責人,他用麥克風敦促大家趕快集合。然後是一個洋人老大爺用英語說道:
「Nextbreadeatingrace.Men,women,boysandgirls.」
「潛水比賽。男子、女子、少年、少女。」
「Underwaterrace.Men,women,boysandgirls.
雖說稱之為游泳比賽,但卻更像是一種愉快的國際性社交活動……
在進行少女50米蛙泳比賽時,三千子看見了一位個子特別大的美國少女。她吃驚地問道:
「哎,那也算少女?她多大年紀呀?個頭比我整整高出一倍口內。」
誰知那大個子少女卻不堪一擊,敗給了小巧玲瓏的日本少女。
「洋人真脆弱,一點也沒有拚勁兒。」三千子高興地拍著手說道。
克子笑著說道:
「說來也是。不過,這僅僅是遊戲罷了。日本人幹什麼事兒都過於一本正經,一點也不可愛,不懂得該怎麼去盡興地玩耍。」
「但這是比賽。難道贏了不好嗎?」
「好是好,不過,瞧你那副高興的樣子,想必是因為洋人比日本人了不起,而現在日本人卻戰勝了那些了不起的洋人,你才那麼興奮的吧。這一點讓我覺得很討厭。」
三千子滿臉通紅,的確是被截到了痛處。
不知為何,至今在三千子的家裡也還殘留著崇拜洋人的風氣。
看見克子和那些金髮少女們在跳台上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三千子羨慕不已,覺得克子真是偉大。
「要是我也能像克子那樣用英語對話就好了。」
「哪裡的話,這算不了什麼的。只不過和她們說了一些無聊的話來彼此逗樂罷了。」克子笑了。突然間她兩眼閃爍著光芒,說道,「三千子,你覺得怎麼樣?來輕井澤看了以後。」
「什麼怎麼樣?」
「將外國女孩與日本女孩進行比較以後……日本女孩是多麼漂亮、健康。勇敢啊!三千子不那麼認為嗎?」
三千子被強烈地打動了,使勁地點了點頭。
「嗯,我也那麼想吶。」
「該是吧。所以呀,我們應該成為世界的明燈。日本的少女們完全可以更加自尊自信。」
三千子快活地揚起了頭。
……克子也的確有她優秀的地方。
游泳池裡,100米自由泳的比賽已經結束了。獲勝的日本少女正在安慰著輸掉了的西洋少女,挽著她的手,把她拽到了混凝土的岸邊。
在場外觀戰的人全都一齊鼓起了掌來。
從游泳池回到別墅裡,看見洋子的回信正等著她。
三千子小姐:
如今這邊真是酷暑難當。好一陣子都沒有下雨了,
所以,就連青草也變成了燒焦後的那種顏色,的確是一
個嚴酷的夏天。
不過。我精神著吶,甚至比往年更結實更健康。關
於家裡發生的事情,我絲毫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幸。請三
千子也不要掛記在心。
我希望你盡可能愉快地渡過與克子在一起的每一
天,留下美好的回憶。聽說那邊夜裡氣溫很低,千萬別
著了原。我想早日見到你那被高原的紫外線曬得黝黑的
健康臉龐。
為了保衛自己小小的家園,我一定要百折不撓地戰
鬥下去。
另外,前些天你寄來的高原玉米真是好吃。每天早
晨,我都把淺間山的葡萄醬夾在麵包裡吃。據說那裡的
葡萄是深紫色的,小粒小粒的,可愛無比。
洋子
儘管洋子採用了明朗快活的筆調,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似的,但字裡行間卻分明滲透著她與巨大困難拚命搏鬥的堅強和對三千子深厚的友誼。
想辦法央求伯母,讓自己去見一次姐姐吧!
想到這兒,三千子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
今天已是8月20號,避暑地的鼎盛時期即將結束,剩下的便只有輝映在落葉松上的夕陽和它的淒涼了……
為了像克子那樣在西洋人面前也毫不怯場,結識異國的少女朋友,從去游泳池後的第二天起,三千子就拜克子為師,拚命地練習英語會話了。
按照克子老師的說法,擅長語言的人不一定就能流暢的會話。會話自有會話獨特的規律,首先必須得習慣於那種規律。
其次是不要向洋人認輸。不要過分在意發音的優劣,要不怕出醜。
即使對方說的話不能全部弄懂,但也可以懂多少就回答多少。縱然是隻言片語,也要盡可能地進行會話。
要多和外國小孩說話。小孩的吐詞清晰,便於自己聽和自己說。
「總之,熟能生巧。有時候,那些英國文學的學者在會話上還敵不過那些洋人館裡的保姆吶。嬰兒一個字都不認識,不是也能輕而易舉地說話嗎?就是那種感覺。語法固然重要,但會話嘛,得像小孩子說話那樣隨意才行。」
克子的家是海港上的一個貿易商,或許是因為生意的緣故吧,與洋人之間的交往特別頻繁,從孩提時代起就能流利地用英語對話。當然在這一點上,也應歸功於克子那種潑辣好勝的性格。
三千子與克子正好相反,儘管記憶力很好,但卻生性靦腆,即使是自己知道的英語句子也很難上口,令克子老師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午覺醒來後,穿上一件棉織品的連衣裙,像只蝴蝶似的騎著自行車奔向北幸之谷,倒是蠻不錯的,可一旦看到克子躺在灌木叢中的栗樹枝上的吊床裡,悠哉游哉地晃蕩著,裝腔作勢地說,「我們開始對話吧」,三千子便頓時感到銳氣大挫。
而這正是她們倆合演的一出快樂戲劇……
「呀,你看起來氣色不錯,真是太好了。」首先,得謝謝你的書。」
什麼書呀?——三千子一時慌了神,回答道:
「不用謝,也祝你健康!」
克子馬上皺緊了眉頭,回復到日語說道:
「不對不對,那樣的話,會話就戛然而止了。對於你好之類的寒暄語,你只需說一句謝謝便可以了,然後就該給我談起書的事情了。會話嘛,就是要忽而把接力棒交給別人,忽而又再接過來……」
被克子這麼一教訓,三千子更是壓低了聲音,用英語說道:
「那本書有趣嗎?」
「是的。對於那故事中的少女所遭遇的命運,我想了又想,以致於夜不成寐……彷彿她腳下的海浪也在不停地搖蕩著我一樣。」
「不行,你說得太難了。」
「那就回到幼兒園去吧。」克子用手撕扯著榆樹的樹葉,笑著說道,「你多大了?」
「13歲零4個月。」
「你的老家在哪兒?」
「美國的洛杉礬。」
「哎呀,很遠吶。你喜歡日本嗎?」
「很喜歡,因為有你這樣的朋友。」
克子興奮地搖晃著吊床說道:
「三千子越來越會拍馬屁了。不過,不能光是在會話的時候,而要一直都這樣才好。」
正在這時,女僕送來了冰涼的麥茶和餅乾。一隻老松鴉帶領著五六隻小松鴉從頭上的綠色樹枝上飛了過去。這是一個寂靜的下午,周圍只能聽見樹葉與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
「再練習一下吧!」
「好的。」
「不會下暴雨,也不會起霧吧。」
「下雨才好吶。道路兩側的綠色都已經灰撲撲、髒兮兮的了。不過,每下過一場雨,就越是接近秋天了。」
「我喜歡下雨的日子。」三千子對自己這樣的回答也吃了一驚。
第一次和洋子在一起,不就是在那個下起了驟雨的午後嗎?打那以後,自己比過去更偏愛下雨的日子了……
一想到這兒,三千子的心中陡地湧起了一陣悲哀,聲音也一下子哽塞了。
不知情的克子瞅了瞅手錶,說道:
「哎呀,已經晚了。從1點半開始,要舉行輕井澤兒童學校的音樂會吶。去看看吧。是外國小孩的匯報演出會,還可以練習一下會話」
兩個人又並肩騎著自行車出發了……
網球場旁邊的聯合教堂裡,坐滿了各個國家的小孩,其中還有黑人小孩,讓人不得不懷疑:輕井澤怎麼會有這麼多外國小孩呢?
獨唱。合唱、鋼琴演奏……演出者大都是和三千子一般大的少女。
「瞧,洋人的小孩也怯場吶。聲音那麼小,我們這兒都聽不見。」三千子嘀咕道。她喜歡上了那個站在祭壇中央,一本正經地唱著歌的少女。
接下來是民俗舞蹈。長棒的棒尖上飄舞著鮮紅的布帶,想必是象徵著火炬吧。在那一群人中間,還夾雜著雜三四個日本少女在一起翩翩起舞。
最後,少男少女們整齊地排列在祭壇上,開始演唱《螢火蟲之光》。
兒童夏令營的活動到今天就結束了。那分別的歌聲經久不息地迴盪著……
當然,歌詞是用英語演唱的。三千子也不由自主地小聲哼了起來。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熱淚盈眶,潸然而下。
快樂夏天的分別之歌——對於三千子而言,也是與克子的分別之歌吧,也說不定是與洋子的分別之歌吧。
正因為是眾多遙遠國度的少男少女們聚集一堂的合唱,所以,那歌聲更是顯得哀婉動人。
從窗戶外已刮來了秋日的瑟瑟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