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送給你了,可要疼愛她呀——全體舞女)
    讓花子帶著這樣一封信——不過,喜歡木村,所以才去他那兒住的,這可是花子自己說的。這會兒她毫不介意揣在懷裡的那封信上的語句,甩著兩隻手,打起宛如響板的竹板兒走在最前頭。舞女們緊隨其後,她們要看著花子走進木村的公寓。回來的途中,舞女們歡笑不已,竟一路鬧到夜晚賞櫻花的上野公園。最後幾個人總算在綾子家睡下,可已是黎明時分,聽見電車開動的響聲。早晨,綾子照樣9點鐘醒來。
    綾子每天上午去練習日本舞。在每十天換一次節目的演出中,第一天終場後要拍攝劇照,從第四天起則要排練下一場的節目,唯有第二天和第三天演出完畢方可回家。所以綾子經常是在後場休息室休憩片刻,洗澡時,已累得面無血色。儘管如此,她下定決心終生不嫁,一定要做一名舞蹈老師,為此她從不怠惰,每日早晨去練習。
    只有綾子一人還留著長髮,昨晚偷折的櫻花從她頭上脫落,被睡在一旁的籐壓於微汗的臉頰之下。她們四個人睡在一張床上,兩人朝向床頭,兩人朝向床尾,錯開身體擠在一起,聚攏著的溫暖透出淡淡的疲憊。綾子獨自快速走出家門,夜晚在公園裡給人相面的父親也還睡著。
    綾子突然想嘲弄木村,便興沖沖地上到公寓的二樓,默然地打開房門,只見花子還睡在那兒,綾子一下怔住了。只有花子一個人。綾子確實沒料到花子一直呆到今天早晨,她茫然地望著這一切。
    黃地紅花絞纈染花布的和服衣帶長長地散落在枕邊,竹板零散在一旁,花子和衣而臥。人造絲和服兩隻長袖像被拽出被窩,直擺到頭頂上的鋪席上,濃艷的口紅仍如昨夜般完好無缺,唯有微露的黃牙染上些淡紅色。
    花子虛歲11。
    在玻璃窗上白棉布窗簾的映襯下,花子竹板上的手垢與長襯衫上的污跡顯得寒磣,臉上的成人妝反令她的睡臉更顯孩子氣。
    「了不起的孩子!好好幹吧。」綾子不由地咕嚕一句,快活地搖了搖頭,悄悄關上門,埋頭快步離去。
    正值賞花時節,顧客來得早,木馬館已開門,女服務員正給未開動的木馬撣灰塵。店門前圍著一群人,綾子也擠上前去觀望,只見一個男人身背四角燈籠似的廣告箱,一副流浪者的打扮,猶如四肢蜷曲的青蛙痛苦地掙扎著。大概是因什麼中毒的患者。兩三隻翅膀沾滿灰塵的鴿子飛落下來,圍觀者多數宛如未轉動的木馬毫無表情。人群中只有一人蹲著盯視著痛苦萬狀的病人,他就是木村。
    一見木村,綾子的心豁然開朗,她由背後拍拍木村的肩膀,他如夢初醒似的站起身來,跟著綾子走出人群。
    「看什麼呢,面帶難色。」
    「嗯。」
    「花子還睡著呢,可愛吧。」
    「腳都麻木了。」木村邊說邊揉腿,「我想會有人關照那傢伙的。」
    「所以就蹲下等著?傻瓜。」
    「你是去練習嗎?」
    「哎。好困哪。昨晚後來她們三人到我家來睡的,我們一直走到上野公園,然後又在床上鬧到今天早晨,只有銀子是一下就睡著的。真討厭。」
    「銀子身上冰涼的。」
    「咦?」綾子盯著木村。
    五重塔旁高大的銀杏樹嫩葉被朝陽照成耀眼的亮綠。看孩子的保姆手裡抱著的嬰孩,用稚嫩的不靈活的小手撒著鴿食兒。
    「哎喲?木村是常和銀子一起跳舞的,在開場之類的時候。」
    「令人毛骨悚然。」
    「是嗎?中根先生說過:身體冰涼的女孩子舞才跳得好呢。」
    「到底怎麼樣,我不清楚。是因為銀子拚命跳舞吧。那樣的人一定寡情薄義。」
    「是嗎?為什麼?」
    「今天早上呀,花子說我薄情。我先起床,想要出門去,便叫花子起來,她說:噯呀,木村,無情無義呀。讓我笑彎了腰。」
    「後來,那孩子就一個人又睡了。」
    「為什麼要把花子送到我這兒來睡呢?」
    「這你還不知道?一定是因為我們都喜歡木村。我想是的。」綾子像背後議論人似的將昨晚閃現在腦海裡的秘密講了出來,又覺得自己太狡猾,可是她看木村未動聲色,就又像要掩飾一下,說道:「這孩子真討厭。常常誇口說什麼要做木村的媳婦。」
    「昨晚她一直說個沒完,我告訴她說最喜歡睡著時的女孩子,於是她很快就睡著了。」
    「變得可愛了吧。」
    「是真的。」
    「你喜歡睡著的女孩子?哼!」
    「什麼嗎?」
    「我在忖思,聽到好消息了。」
    「睡之前花子正兒八經地算賬呢。用帶子把髒兮兮的布袋子錢包紮得緊緊的,活像鄉下老太太。一個晚上她有那麼多收入嗎?」
    「多少啊?」綾子問得快,一下子臉漲得通紅。
    「喂,木村。你說,花子和我誰老成些?花子說話不知天高地厚還常受偏袒,因為是孩子才能這樣做吧。她很可愛。想把她當玩具的人反而都成了她的玩具啦。我的想法很奇怪吧?前些時候,我們和新聞記者一起喝茶,西林就問我們幾個能否準確地說出自己錢包裡的數目,只有我吧,馬上回答說可以。其他人全說不知道。說瞎話。我可不會撒謊什麼的。去西林那兒,吃水果這些東西吧,總是我把香蕉、蘋果皮包進報紙裡,回來時順便扔掉。西林那傢伙取笑我說:綾子太可憐啦,娶了她吧。像我這樣,在舞台上是紅不起來的。我就那麼像姐姐嗎?」
    「哦?」木村似乎專心地吹著口哨,問,
    「每天早晨都去練習日本舞,你打算怎麼樣嗎?」
    綾子像被遺棄似的呆立不動,說道:
    「瞧你,根本沒有聽人家說話。什麼『怎麼樣』嗎?」
    「那麼用功,想做什麼人呢?」
    他那孩子般天真無邪的措詞裡迴盪著冷漠與空虛。
    不過,綾子並不氣惱,這個小她1歲的17歲少年確有什麼地方能使大家都無法真對他生氣。綾子反而越發認真起來。
    「我不適合做歌舞劇裡的舞女。一旦能夠得到藝名,我馬上就辭去不幹了。我也不嫁人。」
    「為什麼下如此決心?」
    「討厭。這樣問像小孩子似的。」
    「不錯,我和誰都不會認真談話。」
    「是呀,蝶子說和木村演對手戲,會弄錯台詞的,真不願和那麼漂亮的人一起演戲,等等。不過,肯定並非僅僅因為漂亮。『每天去練日本舞,想做什麼人』,給木村這麼一問,我今天也想休息啦。你想過將來的事嗎?打算幹什麼?」
    「我想當飛行員,可是……」
    「飛行員?」綾子覺得唐突,不由地重複道,她意識到少年的聲音中深藏著慘痛、空虛的夢想。綾子掩飾似的笑笑,「也沒什麼奇怪的。不過,想當飛行員,木村從前是在地鐵公司上班的吧。真像滑稽相聲。想在天空中飛行,可卻鑽入了地下。」
    木村原是地鐵列車上的少年乘務員。宛如三田學生般的瀟灑制服,使貴公子型柔弱的木村顯得越發標緻,成為淺草輕歌舞團女演員們常常議論的話題。和綾子她們同一演出團的蘭子不知怎地竟引誘拉他入伙,讓他住進自己的公寓裡來。蘭子同淺草那些年長藝衰的落魄女演員一樣由一個小演出場跳到另一個演出場,今年2月被巡迴演出團看中,當然也帶上木村一同前往。然而木村卻突然獨自從甲府返回,據說是逃出來的。
    不過,木村若無其事地仍住在蘭子的公寓,照樣在先前的小演出場工作。看來蘭子並無書信。她那兩三年前早已分手了的丈夫幾次三番到公寓來,任意拿走她僅有的衣物,木村卻是毫不在意的神情。
    明知綾子要去舞蹈老師家,木村究竟還要跟到何處為止呢。不過他的表情似乎根本沒將綾子放在眼裡,可也不像是一路都在考慮自己的事,歸根到底總覺得他是被綾子吸引而來,綾子自忖著,反覺得自己無依無靠,更加難捨難分。而且她覺得自己漸漸當真了,有些寂寥之感。
    察覺到無意之間繞了遠路時,他們已來到隅田公園。櫻花盛開,海鷗飛舞,雖是尋常景色,綾子卻覺得稀奇少見、如釋重負,頭腦中浮現出「世界真大!」這麼一句話。
    綾子想鼓動木村,使他能滿懷希望,可又無計可施,只有靠近他走下去。
    剛才綾子剖析了扇動花子去過夜的動機是因那些喜歡木村的舞女們將她視為替身的緣故,這會兒回想起來不免覺得其中似乎隱含著對自己這些人極危險的東西。
    連花子這個打著竹板在咖啡館唱歌賣藝出身的孩子都如此中意木村,大家究竟喜歡他哪一點呢?綾子惴惴不安,追憶起花子天真爛漫的睡臉。
    銀子洗浴完畢穿著一件排練服,手裡握著橙子跑到休息室門口。她將短髮隨意地掠到身後,整張臉顯露出來,眉毛淡淡的,像個神情可怕的玩偶。這會兒她用橙子使勁地在一邊臉上揉搓著,愛搭不理的樣子。所以儘管是見過幾次的相識之人,新聞記者仍然語氣鄭重地低聲說著宣傳啦、出名啦之類的話。然而這些似乎距銀子的真實感受相去甚遠,她不客氣地說從未看過那種報紙,也無意接受邀請。記者這下慌了,忙連哄帶勸地說是受演出場老闆的委託,銀子仍然悶聲不響,正巧這時籐子從後台休息室走出來,銀子一見馬上摟住籐子的脖頸,「籐子,和我一同去好嗎?」
    「歡迎您來。」籐子老練地和記者打招呼,問道,「是去喝茶嗎?」
    「哎,是的。」
    「好吧。」說完,兩人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進了休息室。
    休息室門口的圍牆外仁立著另外一個年輕男子。
    儘管銀子說不清楚自己月薪多少,那也確是實話。她父親每月幾次預支她的薪金。銀子不願見他,父親也輕易不到後台休息室來,偶爾只是從觀眾席一角遠遠地望望舞台上的銀子而已。他好像居無定所,銀子當然也就無家可歸。排練至深夜時,自然是和大家同睡在休息室,十天當中那兩三天可以早回的晚上,她就到同團的演員夫婦家或者舞女家裡去住。銀子以此為樂,對方多數也很願意幫助她。在這件事上她自然是很隨意的。忘記一小時前的約定,或者即便沒忘前約卻應後者之邀跟去住宿的情況也不在少數。然而,對於每天身不由己跳得精疲力竭的少女們來說,銀子的睡相卻是出乎意料地美,像換了個人似的,睡臉上漾著甜蜜的微笑。
    銀子雖如此,卻還有一張床,床頭雕飾著花紋,古樸、結實,寄放在綾子家。那天夜晚去上野賞櫻花回來後,她們四個人睡的就是這張床。
    雖說是銀子母親留下的遺物,但也許她母親還活在什麼地方。她父親肯定是賭徒或幹著類似的勾當。他預支女兒的薪水,也還給她留下點零用錢。這究竟是出於老闆的好心還是父親的愛心,銀子一概不關心。無論是自己的和服,還是隨身攜帶的物品,她從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難以丟捨。雖然後台休息室看似舊衣店或婦女用品商店,紛亂狼藉,可奇怪的是,無論對租用的人造絲和服,還是其他小演出場穿舊弄髒了的衣物,在自己使用期間舞女們都特別愛惜,不錯穿別人的東西。只有銀子經常不是誤戴他人的帽子,就是腳登不成雙成對的舞鞋出門去。一旁的綾子對這類事一一留心,猶如姐姐或者女傭人一般悉心照顧銀子。
    另外,銀子特別懶得見舞迷們,多數時候只是回復委託人,不離開鏡前。銀子的脖頸,腳指甲等處黝黑且不清爽,雖然身上和面都並非如此,但銀子還是對化妝最經心、最細緻。別的舞女忙裡偷閒去看電影或上咖啡館時,銀子仍端坐在化妝台前,不厭其煩地要使雙目炯炯有神,欣賞著自己的臉龐。這樣做並非因為缺少零用錢。休息室裡她那邋裡邋遢的懶散相反映著內心冷峻的現實。
    也許這種風格正是她走紅舞台所具備的素質。編導中根以愛戀的眼光看待銀子,近來他漸漸察覺到她內心的脆弱。
    從17歲開始,銀子在舞台上跳動時,裸露的身體柔軟嬌嫩,胸脯高聳,臂膀渾圓,相對而言,腰部以下卻顯得過於纖細,仔細看來極不相稱,缺乏點穩定感。然而這似乎又成為少女清純、哀婉,吸引觀眾之處。漸漸地,中根不得不承認銀子儘管身體早熟,但形體難似成人。想到除讓她體驗男人之外別無他法,中根流露出怯懦的微笑,私下裡勸銀子轉到有優秀編導的大歌舞團去,或者去演電影。
    「我不願意。」銀子總是斷然拒絕,不過話音裡並無隱秘,讓人覺得這只能證明她沒認真聽中根的建議。
    不過,這種輕歌舞劇團當然不會有時間訓練舞女們的基本功,新來的姑娘很快就被趕上舞台,沒有學習,只有模仿,而且身體稍有晃動者,就被看做颱風低級下流。連舞台編導也要在三四個晚上的排練中整理出五六支爵士舞曲,這樣的匆忙每月要重複三次,疲憊不堪,只好暫且敷衍了事。儘管如此,年僅27歲的中根與其說生舞女們的氣,不如說自己灰心喪氣的時候更多。開始時,他熱衷於向主要男演員訴說,談論舞女們各自的長處與不足,不久他發覺沒人認真聽他論說。不僅如此,他的話一下就傳到男演員各自的搭檔——舞女們的耳朵裡,她們就變得更加難對付了。
    於是不知從何時起,中根只對銀子講述有關舞女們的壞話,銀子不向同伴洩漏一星半點。實在令人費解。儘管中根知道她絕對不會向外傳話,不知為什麼反而要加L一句類似開場白的話,「這是秘密呀。可別說出去。」
    銀子總像是受老師訓斥的小學生,點頭同意。
    不過,銀子從不會順著中根的話題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也不把同伴的話傳給中根。這既不像是出於對中根的好感而閉口不談,也不是故意裝出要保守秘密的樣子。因而,中根對銀子懷有朦朧的愛意,有時為此而悲傷。但是只要向銀子談談舞女們的壞話,他就會心情暢快,感覺不僅像戀人,甚至更像夫妻間的親切交談。
    排練時,銀子不在,大家心神不定。
    和銀子一同外出的籐子,聽信新聞記者給她買化妝盒的許諾,進了化妝品商店。後來她發覺自己被人甩了,到常去的咖啡館也沒找到同來的三個人,只好就此返回。約摸又過了兩個小時,已經12點多鐘了,大家都在舞台後大道具的背影裡喝著那漂浮著不知什麼菜葉的雜燴粥。銀子這才氣喘吁吁地跑進來。
    她忽地解下腰帶,同時將棉嘩嘰繞在胳膊上,揚手搭在豎在一旁的舊佈景上。
    「對不起,來晚了。」她臉上也無笑容,向中根鞠躬道歉。銀子貼身穿著排練服。
    木村抱著曼陀鈴,從休息室走出來。
    「到什麼地方去了?銀子,太過分了。」籐子說道。站在她背後的幾個男的用怪裡怪氣的後台行話取笑銀子,木村這時正從一旁經過,說道:
    「有什麼奇怪的嗎?如果心中有愧,銀子會那麼爽快地脫掉和服?」
    像有什麼東西消失而去,大家驟然不語。木村逕自向休息室走去。
    銀子回來了,所以先開始編排她和木村的雙人舞。木村進歌舞團的時間太短,竟然說出銀子舞跳得薄情之類的話。加上他對排練並不投入,所以作為銀子的搭檔,他的舞蹈實在不理想。然而化好妝讓他往台上一站,從台下最後一排似乎也能看見少年長長的睫毛,帶著甜美的夢幻般的空虛,把銀子強有力的舞蹈襯托得格外華美動人。奇怪的是,連男觀眾也是被木村而非銀子所吸引。總之,銀子與木村的戀人舞是歌舞團方面公開的並成為慣例的固定節目。
    然而,排練時,中根像是忘記了木村的存在,木村被銀子強拉硬拖,如破損的偶人般怠惰不動。
    「剛才我碰到花子了。她說晚上不排練的時候還要去你那裡睡呢,又問下次我們還會不會送她去。」趁著中根去樂池和鋼琴手商議之際,銀子擺出兩三個姿勢來。心不在焉地告訴木村。而後她消失在舞台後面,旋即帶回一張名片。
    「先生,我見到這個人啦。」從銀子的敘述中根瞭解道:新聞記者和名片上的那個人決定要將她推薦給大歌舞團,讓她出名當明星,還說首先要成立銀子後援會,而且保證負責她一輩子的生活,讓她學習音樂或舞蹈。名片上的男人來做會長,只吸收知名人士、良家子弟做會員,或者他同銀子結婚。
    中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著:
    「那傢伙真是個活寶。如果有個可以同會長結婚的後援會,生活必定有保障。」
    「先生,不過,他是個純情的學生啊。」
    銀子不以為然地說著,中很驚訝地望著她,問道:
    「於是你就答應了?」
    「答應?那種事,我可不願意。」
    「你拒絕啦?」
    「哎。」
    「他的話雖然有點吹噓,不過也許是真的。學生肯定是很認真的,絞盡腦汁。一個富家子弟。」
    「不清楚。」
    「新聞記者也許是受學生那幫人之托而來的吧。」
    「真討厭。」銀子低垂著頭,下巴快要抵到胸前,吃吃地笑了起來。
    「話又說回來,能找到成名之路也不錯。」
    「我不喜歡呀。」
    「你考慮過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嗎?」
    「沒有,想也想不出來。」
    「這怎麼行呢。排練完在休息室等我。」
    「好吧。」看著銀子乖乖地點點頭,中很想:銀子是不是對自己心懷愛意才不願去大表演團的呢,可中根總覺得她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女人。
    銀子同木村一起回後台休息室,她剛趴在梳妝台上,就從三樓的寢室的窗口傳來木村的喊叫聲:「喂!起來。喂!起來。」從二樓的窗戶往上看,只見木村從窗戶圍欄上探出上半身衝著下面叫嚷著。
    5月的月光下籐蘿棚架上的花開著,棚架下的長椅上好像躺著十二三個流浪漢。
    「喂!起來。」木村把香蕉、飯卷一些吃剩的東西僻裡啪啦地扔在籐蘿棚架上,棚架下卻沒有什麼動靜。
    「算了吧。人家以為你瘋了。怎麼搞的?」銀子趿拉著拖鞋衝向三樓。
    蝶子蹭掉了掛在窗邊的衣服,從一排梳妝台後面鑽過,在休息室裡東躲西藏,只穿著乳罩和短褲衝出劇院後門的出口。
    「噯喲,下雨啦。」在她抬頭望天的時候,木村一把抓住了她。於是她像是後悔不該弄濕舞鞋似的,一隻手吊在木村的肩膀上走了回來。不用木村來按住,蝶子抱著自己的坐墊,將臉壓在上面,趴著躺下。木村就坐在她的背上,手裡拿著翻開的劇本,開始和蝶子對台詞。
    木村、蝶子都比綾子、銀子小1歲,虛歲17。站在一起,蝶子還不抵木村的肩膀高。
    木村自己一個人無論如何記不住台詞。綾子指責說是因為他根本不想記;銀子譏笑他在擺行家的臭派頭,故意不記。銀子的奚落的確是一針見血。木村不像個少年,儘管當演員的時間不長,卻有什麼事都任其自然、不聞不問的膽量。
    不過,觀眾絕對看不出他在舞台上的油滑勁兒。相反,怯怯的新手模樣的高雅的容貌結合起來,展示出其少年的魅力。令人不解的是,演出第一天,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需要別人為他提示的大部分台詞,從第二天開始卻能脫口而出,滔滔不絕。那些排練時怎麼也記不住的台詞,好像一登上舞台頓時就記得一清二楚。文藝部的西林討厭木村這一點。十天換一台節目已經夠匆忙的啦,再說又不是什麼正規的歌舞團,演員弄錯台詞,反而贏得觀眾的喜愛。如果為此斤斤計較,將沒完沒了。雖說如此,大家仍感覺到木村這種行為裡有著某種無法容忍的,非將其從內心深處掘出不可的東西。所以這次排練,西林破天荒心術不正地要殺殺木村的銳氣。
    當然,木村並未意識到已將對手西林引入自己內心的空虛之中,旁人眼裡的木村是個老實、靦腆的少年,柔嫩的面頰常常飛起紅暈。這會兒他卻像根本沒聽出西林刻薄的抱怨,女孩子似的撒嬌地說道:
    「不過,我非得第一天站在舞台上才能記住台詞,排練時就不行。」還一邊得意地吹著口哨。
    「混蛋!小孩子習氣,沒一點志氣。早晚會死在街頭。演技哪有一點進步。」
    「我不想有什麼進步。」木村冷淡地將頭轉向一邊,但仍然像是冷不防挨了一耳光。因此為迎接明日第一天的演出,木村想和蝶子一起對背台詞。
    獨自一人背台詞,木村怎麼也做不到。
    蝶子從坐墊下抽出自己的小劇照,邊用粗通的羅馬字在上面簽著名,邊同坐在她背上的看劇本的木村對練台詞。
    「好困哪。不行的,那樣像是念讀本。要說得像真正的台詞才行。」
    「可這兒不是舞台。」
    「讓我清醒一下好嗎?」蝶子扭著細小的脖子抬眼望木村,想要木村吻她。模仿接吻,在旁人看來很可愛,她喜歡這樣的遊戲。
    但是見木村盯著劇本看,蝶子就說:
    「我睡了啊。」
    「不行的。」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看劇本嘛。我不吭聲,不是都寫在上面的嘛。你就權當我在說,讀下去不就行了。就這樣吧。」
    蝶子雙手抱頭,睡著了。
    木村既沒有叫醒蝶子,也沒從她身上站起來,而是用劇本輕輕拍了一下旁邊正在修睫毛的籐子的頭。
    「嘿!求你啦。」
    「小孩子總需要別人照顧的。」籐子坐著蹭過來,接過劇本展開放在蝶子背上。
    「好悶熱呀,太陽出來了。」
    木村讀著自己的台詞,籐子同樣眼睛瞟著劇本附和著木村,卻說:
    「你不覺得好笑麼。我這樣和你對練,跟你一個人讀有什麼區別?你在撒嬌哇。」
    「我敢說,跟我媽我都沒撒過嬌。」
    「哎呀,木村的媽媽也還在嗎?從來沒聽你說起過。」籐子也臉朝下躺著,擺弄著蝶子剃上去的頭髮,接著說:
    「木村告訴綾子說喜歡睡著的女孩子,所以這會兒蝶子才要睡覺的。」
    「我哪說了。」
    「說過。花子到你那兒去睡覺那次。」
    「是嗎?那不是春天的時候嗎?還記得那件奇怪的事吶。」
    「什麼事你都忘得快。那次你還恨銀子薄情,記得嗎?聽了綾子這麼一說,銀子的臉都紅了,可她裝模作樣,嘖嘖地說什麼:那孩子也許是喜歡我才那麼說的。你輸了吧。打那以後,她在你面前不是更加神氣十足了嗎?木村,你不注意就會有危險的。」
    「亂說什麼呀。」
    「可是,你不喜歡銀子嗎?」
    「她是要和中根結婚的嘍。」木村不耐煩地說。
    綾子,銀子她們還在台上。戲好像是已接近尾聲,響起了歡快的爵士合唱曲。休息室裡卻靜悄悄的,聽得見隅田川上小輪船的響聲。
    木村到底最喜歡舞女中間的哪一個?舞女中又是誰最喜歡木村?籐子想著這些問題,覺得:只有自己喜歡那樣進行比較,而且無論容貌、心情也好,還是舞台上的人緣也好,各個方面自己都有不足之處。籐子比銀子和綾子大1歲,她覺得木村這樣一個孩子能怎麼樣,輕而易舉地就能應付他,可她不會像蝶子那樣讓木村騎在身上。儘管輕歌舞團的標語就是「輕鬆愉快」,可她這個人天生的被動性格,總要人家拉著扯著,橫豎不肯帶頭。不過,其實木村這樣的人,只要不把他當成孩子而是當面說明,無論對誰他都不會拒絕。籐子以為能看出這一點的只有她一個人,她強忍著要語驚四座的衝動,扒開蝶子的頭髮,吹吹白頭皮上的頭屑。
    「可愛嗎?她這樣睡著,我覺得太可愛啦。這孩子快點結婚吧。想讓她就照現在這可愛的樣子,做個新娘看看。這裡的男演員都不行。要是西林娶她還可以。蝶子會是最好的媳婦,不可能見異思遷的。」
    「淨為別人的事操心。是你自己想早點結婚吧。籐子最婆婆媽媽啦。」
    籐子驀地起身,不由地要規規矩矩地屈膝坐下,但還是滿不在乎地笑著掩飾過去,一隻手撐著半邊臉,窺視木村俊美的側面,目光盡量不流露出冷淡。好像連精明的綾子也擔心木村,不願讓銀子親切他。這不也是已被籐子識別了的這少年的高明之處嗎?不過,木村,這會兒像是沒覺察到自己聲音裡流露出不悅的成份,拖著稚氣的腔調在念台詞。舞台們誦唱著劇終的歌曲,跑進休息室,隔壁的男演員房間也喧鬧起來。
    銀子突然像從背後抱住木村似的騎在蝶子的腿上,拍了拍木村的臉頰,說道:
    「記不住的東西,還是記不住吧。」
    「好疼,好疼啊。」蝶子睜開眼,搖晃著雙腿。木村和銀子都讓開了。蝶子用手捂著嘴巴打了個哈欠,躺著咕嚕地翻過身去。
    「真是的,腳都麻了。」
    「嘿!銀子。」籐子突然表情老成地對著銀子說,
    「剛才呀,蝶子想要接吻,可這孩子假裝不知,蝶子就睡覺了。」
    「是嗎?現在親來看看。」
    木村氣呼呼地面對籐子。不知為什麼銀子焦急、撒嬌地嚷著:
    「嘿,給看看,給看看嘛。」
    「想看嗎?」蝶子站起身來。
    「想看呀。」
    「那就給你們看看吧。」
    蝶子咧嘴微微一笑,用手掌托起木村的下巴,在他嘴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籐子覺得不是蝶子倒是自己受了銀子的控制,沉默不語。
    「多謝!」銀子爽快地說完後拍了一下籐子的背,走到自己的梳妝台前修補口紅。剛塗好的口紅濕潤潤的,像盛開的花朵。
    籐子還保管著昨晚帶她去咖啡館的那個客人給銀子的一封信,所以剛才籐子本想對銀子說:看到了吧,她以為銀子會拍拍她說:蝶子是代替你吻木村給我們看的。籐子覺得這次又落個白費力氣,粗魯地站起身。
    儘管對那類信銀子終歸是不看而丟置一旁的,但籐子還是錯過了交給銀子的機會。
    「啊!太陽出來啦,好了。」蝶子兀自拍手仰望天空。是梅雨季節的6月天。
    蒲蘆池裡的水像溶入了綠紫菜。在人們還只注意梅雨的時候,水藻已像細菌般滋生蔓延。在夏季晴日的暴曬下,人們才驚訝地發覺不知何時它竟變成了這種顏色。比起岸上沾滿灰塵的樹葉,水藻則是屍毒般水靈靈的綠色。廣告牌上畫的腿比舞女們的真腿大一倍,午後的陽光照在上面顯得油光光的。
    水池旁,花子對著瓶口一口氣喝光了用冰塊鎮過的檸檬汽水,用攤頭上的紅旗子擦擦手。
    「喂!有你這樣抬手就擦的嗎?」賣汽水的人解下纏在頭上的手巾,揩了揩臉,再扔過去。
    花子嫌髒似的退後一步,就勢猛地跳轉身來,正好撞著打此經過的銀子,便說道:
    「喂,我正要去找你。有話要說。」
    「想蒙騙賣汽水的?把我當工具用?」
    「嗯,對的。」花子挽住銀子的胳膊,像是被拖著似的走過來。
    「喂,蘭子要回來啦。」
    「討厭,鞋掉了。」
    「好,可以啦。」花子回頭望望賣汽水的攤子,鬆開手,瞧瞧銀子的臉色,又說道:
    「蘭子要回來啦。」
    「是嗎?」銀子抬起右腳用鞋內側蹭蹭沒穿襪子的左腿肚,只瞇了瞇眼睛,花子就討好她似的說:
    「我要去休息室的,給我化化妝吧。」
    「今天怎麼樣?」銀子冷淡地問道。她指的是花子白天在一個個小演出場走來串去,用不知慈悲的低級庸俗的口吻將這些休息室的閒言碎語傳到那邊休息室去,再把那邊的「內幕」在這邊休息室吹噓一番,或者故意引別人來嘲笑她,或者替人跑跑腿,總還能得到點好處,這些不同於夜間的收入,家人無從知曉,於是就成了這孩子的私房錢。就連夜間賣藝所需的化妝,她也是讓人給弄好之後才回去。
    不過,花子為什麼會喜歡銀子呢?這並非出於花子自然而然地對小演出場的紅人另眼相看的緣故。銀子連汽水錢也不為她付,也未曾給過她什麼東西,對她是一種不屑一顧的態度。單單只是細緻地為花子化化妝而已。不過,花子要銀子給化妝,不僅僅是要討好愛化妝的銀子。銀子熱衷於把眼睛化得炯炯有神,讓她來擺弄自己的臉,花子體會到一種莫名的快感,這種心情既類似於在母親懷抱裡希望能變成玩偶的孩童之心,又像是萌生了長大成人的強烈自豪感而嘲笑日間耳聞目睹的男女交往的心情。
    「啊,化好了。別直愣愣地,讓開吧。這兒可是舞台。」銀子撩起便裝連衣裙,脫下扔在一邊,用光膀子頂了花子一下。
    「哎。腳麻了,動不了啦。一直麻到這裡來啦。」花子揉著大腿根,眼睛盯著鏡子裡自己的臉。
    「不行的,小孩子說這話會死掉的哦。」
    「唉呀,為什麼呀?」
    「嗯,是句台詞。」
    「哪有那種台詞。」
    銀子表情冷淡,開始在粉底霜上塗鬢髮油,看起來像蠟人的肌膚意外地潤澤起來似的。她就那樣喝起冰水。她和花子一同回到休息室後不久,賣冷飲的人就來了。不過,銀子不是用匙子舀冰花吃,而是待冰溶了之後咕咕嚕嚕地喝下去,這是平時的習慣。一旁的綾子連這些也一一留心,有時不聲不響地把銀子的髒東西拿去洗乾淨。銀子很懶,冰水順著塗了鬢髮油的下巴流下來打濕了胸罩,她看了會兒才去擦。舞台上她那麼美麗動人,可能正是她在休息室的邀遏所致。總之,她從不將生活精力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周圍的人都會寬容她嗎?真是一種奇怪的天生貴族型。
    「蘭子回來,還會再回這個小演出場來嗎?」
    「不會來啦,無論如何。」籐子在旁邊搶著回答。花子卻連看也不看她,湊近銀子耳邊,很認真地小聲問道:
    「哎,不去木村那裡睡嗎?」
    「和你一起?」銀子凝視著鏡子。
    「不,是你一個人去呀。」
    「這是花子想出來的嗎?」籐子猛地倒向這邊,一隻手撐在銀子的膝頭,說著,「這樣就做出木村和銀子已經結婚的樣子啦。蘭子回來一看,會是什麼表情?真痛快!喂,去吧。」
    綾子從對面站起身來,一把揪住花子的脖子,叱喝道:
    「花子,你跟誰學的那種事。」
    「好疼,好疼。」
    「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籐子的手搖晃著銀子的腿,銀子皺著眉頭,可銀子仍然沒事似的畫著藍眼圈。
    「籐子你也不對。要去,你自己快點去好啦。」綾子突然激憤起來,籐子也翻白眼瞪著綾子,說道:
    「什麼事值得那麼當真生氣。我不明白。」
    「我吧,是因為最喜銀子才這麼說的。」花子也怯於綾子氣勢洶洶的樣子。她那話音聽起來也毫不客氣,像陡然間長大了似的。
    「是嗎?」綾子像在考慮什麼遙遠的事情,說道,
    「最近,我越來越害怕木村。不知為什麼?銀子你不覺得害怕嗎?」
    「不覺得。」
    「是啊。無論誰你都不怕。可是……」
    「那是大人的事呀。為什麼大家都像孩子似的考慮那些事呢。」
    「那麼,你還是害怕羅。」
    「不是的。」
    「銀子你如果不注意會很危險的。那孩子好像和誰都會馬上殉情而死的。」
    銀子若無其事地微笑著說:
    「我和木村有相同之處嗎?」
    「有哇。在根本不考慮將來這一點上,你們很相似。」話剛一說出口,綾子就想起文藝部西林曾說過:木村和銀子的存在對他們自身並無意義,但對他人卻是有害的。就像無主的蟻獅。有主的幼蟲離開巢穴後,也不過是變為蚊蜻蛉。那些被吸落入巢穴的蚊蜻蛉。正因為無主來咬死它們,而不得不無依無靠地、空虛地死去。
    如果真是那樣,綾子倒覺得銀子更加惹人喜愛,不覺間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但是快該她們出場了,熱衷演藝的銀子,用放在房間角落裡的手提式廉價錄音機放出爵士舞曲,沒穿演出服就旁若無人地跳了起來。旁邊的人怔住了似的沒有什麼怨言。
    趁著蝶子走出房間之際,花子從她的梳妝台抽屜裡抽出一張招待券,伸伸舌頭,回去了。一會兒她又拐進對面的男演員房間,聽見她學流行歌曲的假嗓音。花子竹板有節奏地響聲恰似預示暑天暮色降臨的卿卿蟲鳴,也似夜市中人工養育的秋蟲的鳴叫法。
    月亮早已升起來。
    木村身穿演出服到房頂上去乘涼,他接二連三地打著哈欠。綾子和蝶子手牽手走了上來。
    「木村特別喜歡屋頂吧。」蝶子從背後圍抱住木村的肩膀,手指觸到硬東西,便問道:
    「這是什麼?」
    「口琴呀。」
    「口琴?好奇怪呀,口袋裡裝著口琴上台去?」
    「人家剛才送給我的。」
    「是女孩子嗎?」
    「嗯。」
    「給我。」
    「嗯。」
    蝶子把口琴放在唇邊,試了試,說道:
    「好響的。你說別人給你的,是什麼樣的人?小保姆嗎?」
    「一個小個子的女學生呀。」
    「你呆呆地在看什麼呢?」
    「有人在賣螢火蟲呢。」
    「是夜市吧。」
    「通宵排練的時候,一清早到屋頂上來,不知從何處傳來顫音金絲雀的鳴叫聲。真想回家鄉去。」
    「是嗎?木村的家鄉有金絲雀嘛?」
    「不是的,蝶子。」綾子扯了一下蝶子的短髮,說道,「木村哪有什麼家鄉哪。他生在東京,讓他說說金絲雀飛舞的鄉村在哪裡。」
    「別說了。我難得沉醉於好心情之中,可你……」
    「木村在隱瞞什麼吧。蘭子要回來啦,是在考慮這事嗎?」
    「沒考慮。」
    「你為什麼要從旅行途中逃回來呢?」蘭子她們的巡迴演出並不盡人意,這消息自然也傳回淺草來,但木村不是因此而中途返回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從蘭子身邊逃出來的。滿不在乎地仍然住在蘭子公寓的房間裡的木村,待蘭子返回淺草後他還能毫不介意嗎?木村硬說從前雖和蘭子住在一起,但兩人之間從未發生任何事情。即便能裝聾作啞,十七八歲的舞女看著木村談及那類事的表情,也覺得不好。然而,木村的語調帶著某種無可捉摸的魅力,至今仍有許多人對木村所言深信不疑。
    「在蘭子回來之前,你搬出來住怎麼樣?她肯定不會再回我們這個小演出場啦。」
    「搬哪兒去呢?」
    「搬到我家來也可以呀。」
    「有房間嗎?如果有,留下銀子住不行嗎?」
    「嗯。」綾子點頭同意,心想木村搬來住。他和銀子之間就不會發生令人擔心之事,自己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對,但不知為何她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綾子,快看哪。賣螢火蟲的店子,從這裡望去,真好玩勒。」蝶子聲音歡快地叫喊著。
    可是,第二天清晨,籐子臉色難看地告訴綾子——銀子提著裝有螢火蟲的籠子去木村那兒睡了。
    「籐子,你在後面跟蹤啦?」綾子嘴唇顫抖著,想要叱罵籐子,自己卻流下悔恨的淚水。
    在小演出場主口處拱起的半圓型屋頂之上,出現了一群舞台裝束的武戲演員,一個團長模樣的人開始進行聲淚俱下的演說。其大意是:今天的演出本來要開場,可由於上座率太低,戲演不成了。我等被逼無奈只好在此亮相,希望能當場博得諸位戲劇愛好者的深切同情,當他講到演員們已在休息室做好斃死街頭的準備時,話語中夾帶著想要挑起勞資糾紛的含意,慷慨激昂猶如江戶幕府末期的志土一般。演講一結束,便有四五個人在葺以鐵皮的房頂上表演些武打動作給眾人看。
    小演出場在行人車輛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邊,看熱鬧的人將狹窄的路面堵得水洩不通,街對面的大眾食堂的女服務員們在屋簷下站成一排向房頂上觀望。這次演講作為經濟衰退時期夏季商業蕭條悲愴的宣傳,竟然成了第二天新聞報道的內容。可是,這一精心策劃之妙計好像也未能招徠更多的觀眾,整個演出團只好七零八落地分散到鄉下去。僅剩廣告畫原樣不動地保留了一陣。在繁華熱鬧的淺草地區,仍掛著前一次演出的廣告牌而任其褪色,一定是該演出場衰敗不堪所造成的。不過,巡迴演出歸來的蘭子他們決定重新開放該演出場。
    武戲演員們的那次屋頂宣傳是在盛夏的午後進行的。演員們冒著汗,臉上的香粉斑駁、青黑,太陽照在破舊的廉價服裝上。演員們在那種場合抽刀揮舞,顯得有些無聊與掃興,他們像倒閉商店僱用的奏樂宣傳員似的將小演出場隱藏著的衰運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它也成為預示蘭子等人倒霉不走運的前兆。離開淺草的這段時間,已渡過興盛期的蘭子,從前的走紅也遺失殆盡,宛如季節的悄然推移。所以,回到東京後,蘭子既沒有忙於歸來的問候,也不忙著找工作,她在幾個小演出場走訪的身影顯得有點心灰意冷;好不容易歸整起來的小演出團像是由眾人拾穗彙集而成的,當然難以看出能長久持續下去的希望。他們這次與其說是返回東京,不如說是到下一次下鄉之前的短暫歇息。
    另外,蘭子從前的那個丈夫趁她不在時曾到公寓來過兩三次,隨便拿走她的衣服等物品,弄得蘭子連用來暫時替換一下旅行的髒衣服的初秋西式服裝都沒有。一回來聽到的淨是令人氣惱的事情,所以她沒有輕鬆地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大聲吵嚷著來到木村的休息室。
    「老師您回來了。」「姐姐您回來了。」年齡小點兒的舞女們跟蘭子打著招呼。其實,當初也是蘭子自己要退出這個小演出場的,可如今反倒像是被人家當做包袱丟掉似的,見連休息室值班人都是愛搭不理的樣子,蘭子惡狠狠地警告他。
    在休息室和舞台之間狹窄的過道上,等著出場的銀子正拉著木村在練習舞蹈呢。木村好像極不情願似的應付著。銀子毫不介意對方的態度專心地練著,不時地在豎在一邊的大道具上東撞一下西蹭一下。蘭子看著感到噁心、反感,同時覺得有些冷颼颼的令人害怕,儘管她已喪盡威風,還是語氣冷淡地問道:
    「木村,公寓的鑰匙呢?」
    「啊,你回來啦。」木村像平常一樣臉頰飛起夢幻般美麗的紅暈,聲音茫茫然地說:
    「鑰匙?我不知道什麼鑰匙。」
    「你從甲府逃回來時,我怕你為難,不是把鑰匙給了你嘛?」
    「噢,是嗎?管理室還有一把鑰匙,我毫不犯難,所以根本沒注意鑰匙。」
    「你把兩把鑰匙都還給我吧。」
    蘭子氣得嘴唇抖動著,這時銀子又高聲說道:
    「把鑰匙交給木村保管,太不合適啦。這孩子是不帶鑰匙的人呀。」她沒事似的看看蘭子。
    「口氣還不小哪。你幹得好嘛,都睡進來了吧。不要臉,還拎著裝螢火蟲的籠子。」
    「那螢火蟲還活著呢?」銀子臉對著那邊的玻璃窗照了照,用指尖修修妝。這些看起來不像故意做出來的。
    蘭子更加焦躁不安地反擊道:
    「早就全死掉了。木村可不是照顧螢火蟲的人哪。」
    「是啊。要說照顧螢火蟲,應該怎麼做呢?」
    「木村,」蘭子重新轉向木村。
    「竹困住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呀。」
    「不知道?你眼睜睜地看著竹田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走我的東西的吧。」
    「嗯。」
    「你馬上去竹田那兒給我取回來。拿不回來,別進公寓來。」
    「好的。」木村心不在焉地應道,訕訕地笑笑。在舞台化妝和微亮的光線的映襯下,木村更顯出少年的英俊,而且有種孤立無助之感,蘭子已被逼得怒不可遏,又聽到銀子發洩似的內心冰冷的話語:
    「衣服之類的東西也那麼珍貴嗎?」
    「什麼?」蘭子便霍地跳過來,一把揪住銀子的頭,假髮套隨即掉下,紅色頭髮纏在蘭子的手指上。她狠狠地將頭髮甩掉,同時罵道:
    「你這要飯的。」蘭子打過去,銀子微黑的手臂上便滲出血珠,假髮上的西班牙發針留在蘭子手上,她便是用這刺傷銀子的。
    銀子嘴唇湊近傷口,用舌頭輕輕壓著止血,眼睛一眨不眨,也不看蘭子。過一會兒,她「撲」「撲」地吐掉嘴裡的血。齊整的牙齒上滲著血,透過濃妝同樣能看出她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像個可怕的偶人。然而,她眉頭不皺,臉上冷冰冰的毫無表情。接著,她用穿著舞鞋的腳尖鉤住落在腳上的假髮套,輕輕一挑,接在手裡,隨後嘴巴咬著發套,一隻手掌按住另一隻手臂上的傷口,搖擺著嘴裡的發套,踏著舞曲的節拍,向台上走去。銀子自始至終未看蘭子一眼,也沒講一句話,只留下一個似乎相當遙遠的背影。
    蘭子恨得咬牙切齒,後悔沒有追上去刺死銀子,可又覺得冷得上下牙直叩,反而感覺自己好無聊。她極力要鎮定情緒,想輕鬆地對待木村。卻又像是面對毫無反應的另一世界的人,再一忖思覺得先前對木村說過的話也像是一派謊言,無聊之極。
    木村剛才一直默默地看著蘭子刺傷銀子,直到銀子消失在舞台之上。看不出他有些要制止的姿勢。沒什麼好說,他和蘭子對視一下,然後溫順地上台去了。
    對於舞台服裝,銀子從未表示過不滿。她不但不想要衣服,而且還常常不留神錯穿別人的內衣或面前的鞋子,所以蘭子罵她是要飯的。的確作為女演員,銀子那樣的也許在舞台上更加耀眼出眾;她或許是個前途可虞的女人;是由於我自身的弱點所致嗎?等等,蘭子一本正經似的考慮著這些,並不覺得刺傷銀子有什麼不對,但無論如何她無法再走進夏季來臨之前自己曾住慣了的休息室。她原地站了一會兒,一群舞女腳步雜亂地從舞台上下來。看見蘭子,她們一一快活地打著招呼,尤其是矮個的蝶子挽著蘭子的手臂,臉頰快要貼在蘭子肩上,說道:
    「銀子啊,好像剛才受傷了。」
    「是嗎?」
    「她的手臂出血啦。銀子還不在乎,和木村跳著舞。也沒包紮。」
    「不要緊吧。」
    「不過,她一揮手,就會流出點血。綾子吧,背地裡看著,『木村,木村』地和他悄悄遞著眼色。和銀子身體挨近時,木村不讓客人注意到,幾次用自己的衣服幫銀子擦掉血跡。」
    「觀眾能看見血跡?」
    「我想看得到吧。」
    「哼。」蘭子冷笑一聲,但覺得像有人把她推向淒冷的深谷,緊緊抱住蝶子赤裸的臂膀。觸及少女的肌膚,她不由地產生一種奇異之感。
    「啊!畜生——喂,蝶子,銀子再長幾歲,肯定會發瘋的。」
    「這種事。銀子以前常誇大口說她最先生孩子。」
    「誰的孩子?」
    「我不想說。」蝶子扭動柔軟的身軀,爽朗地笑著說下去:
    「前幾天呀,銀子、籐子她們還到姐姐你的公寓去過夜呢。」
    「那木村呢?」
    「也在呀。」
    「是他們三人一起去的嗎?說什麼啦?」
    「木村嗎?他也沒說什麼。」
    「是嗎?」蘭子突然從蝶子身上抽回手臂,說道:
    「我呀,還有點急事,代問大家好,我還要來的。」
    蘭子說完離開了休息室門口。秋風像是突然從天而降,橫掃路面,演藝街驟然昏暗下來。
    那天晚上,綾子等著銀子排練完簡單的舞蹈,她們和編導中根一起走出小演出場。
    「是霧吧。我的指尖冰涼的。」銀子握著綾子的手走著,綾子給她的手臂纏上的繃帶稍有鬆動。
    「不是霧呀。是靄。」
    「是嗎?」
    「蘭子回來啦。」
    「哦。」
    「見到她啦?」
    「嗯。」銀子老實承認,但沒說自己被蘭子刺傷的事,連當時在場的木村不知什麼原因也未向任何人談起。所以,綾子還以為銀子是練舞時被釘子之類的東西掛傷了手呢。
    「銀子今晚在哪兒睡?」綾子問道。
    「去木村那裡。」
    「可是,蘭子回來了,你還要去呀?」
    「嗯。」銀子爽快地應著。綾子真像受到羞辱似的又問:
    「蝶子、籐子也一起去嗎?」
    「不知道哇。」
    一直低頭不語的中根怯懦地笑了笑,問起:
    「銀子,你前些時一直住在蘭子的公寓裡嗎?」
    銀子不回答。
    「是喜歡木村嗎?」
    「沒想這些。」
    「你撒謊。」
    「是真的。」
    「那為什麼要去他那兒睡呢?」
    「我又能去誰家呢?大家都已不耐煩了。」
    銀子聲音哽咽,中根驚訝地窺視著她的臉龐,只見她眼裡噙滿淚水。
    中根自己也知道這樣問不合適,本不打算說,可還是說出了口。
    「噯喲,你哭了。」
    他以為銀子一定會反駁,沒想到她卻點頭不語。
    「那些事從前我一點也不知道。」過了一會中根喃喃自語,銀子這下急了,索性對著綾子叫道:
    「綾子,你想讓中根先生來問我,就把那些都講出來了。」
    「是的。」綾子的心怦怦地跳著,卻不服氣地說:
    「可是,我並沒什麼惡意呀。」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中根先生娶了銀子就好了。」
    綾子和中根都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又走了五六步。
    「我不願意。」銀子冷不了地冒出一句話。她快步走向前,綾子和中根也緊隨其後。
    突然傳采打竹板的響聲,三人回頭觀望,原來是花子。她大概受雇於盲人賣唱者。一個老藝人倚著蘭子從前所在小演出場的牆壁,花子站在他面前,和著盲人沙啞的歌聲打著竹板,一見銀子三人,她伸舌頭扮個鬼臉,走過來。
    「哎,是去木村那兒睡覺嗎?也帶我去吧。」花子說著挽住銀子的手臂。綾子緊皺眉頭說:
    「蘭子回來了。去了會挨罵的。」
    「哦,我還要練習。」花子抬起下巴,指向髒兮兮的小演出場的牆壁。
    街對面的大眾食堂,女服務員們掖起後衣襟正在洗地板,椅子橫七豎八地倒扣在桌上,鐵桶裡的水流到了馬路上。
    綾子遲疑片刻,然後摟住銀子的肩膀,說道:
    「銀子,我也一起去好嗎?」
    「真的?」銀子頓時臉上樂開了花,快活地朝中根揮手喊道:
    「先生,再見。」
    「我來看管這孩子,沒問題的。」綾子一幅成人腔調,銀子也扭頭望望中根,露出餘怒未消的清純的微笑。
    中根被落在後面,目送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心想木村與銀子的配合有哀婉之美,一開始他們就做出要殉情而死的姿態。儘管如此,木村與銀子之間是一場虛無縹緲的遊戲——或許這麼說不太合適,中根思來想去地向前走去。大概是花子追銀子她們去了,竹板的響聲漸漸遠去。
    六區小演出場的旗子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看看天空,發現黃昏的暮色早已降臨。那天下午,行人們都縮起脖子,雖說從格外乾燥的柏油路就能判斷天氣情況,但由於沒誰想起要抬眼望天空,所以當夕陽的雲霞像塊被吹開的金色大布飄動著的時候,人們都覺得有些驚詫。此時連紅色的旗子也帶著些涼意。綾子的父親在天光微亮時就把方型小紙燈籠的蠟燭點燃了。
    「好吧,今天早點收攤,有人請我去守靈。」他把剛才護著火苗的那隻手伸進懷裡,抽出一條頭巾,然後慢騰騰地在看相台邊坐下。
    死者的老婆驚訝地看著他像模像樣的看相人派頭,感歎道:
    「啊,死者一定也高興吧。昔日的同伴全都不在人世啦。」
    「是啊,晚上我就講講明治三十年代的事情吧。」
    「明治時期的話題也許是對死者最好的供養吧。好吧,我等著你來,拜託了。」那女人陪著笑臉,整整和服袖子剛走幾步,又重新折回頭說道: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不過不是現在說。」
    看相人沒說什麼,仍然低著頭,把落滿灰塵的書擺在看相台上。
    「我算什麼。我不會給熟人看相,即便是看了也不准的。」
    「真是這樣嗎?而且一開始你就不願看著我的臉。」
    「是嗎?我已經沒有用啦。連看人家的臉也覺得厭煩羅。」
    「嗯。你這樣已經不錯啦。綾子那麼努力地幹。誰不誇那孩子好哇。」
    「可是,即使她能取得藝名,掛上招牌,就能有徒弟來學嗎?要說學日本舞,那都是些正經人家的女孩啦、藝人啦之類的,她們肯到街頭相面人的女兒而且是出身於簡易小歌舞團的師傅家裡來學嗎?」
    「這是不必要的擔心。綾子真是你的獨生女?」
    「真的是獨生女。」
    「聽人說那傢伙和他從前的老婆也有兩個相當出色的兒子,可又能怎麼樣呢?連他死了都沒法兒通知他們。」
    「是不知去向嗎?」
    「是呀。」
    然後女人又叮囑一番:請盡量早點來守夜,才戀戀不捨地離去,看相人沒有起身相送。從男人死的那天起,她為料理後事傷透了腦筋。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她雖然很憔悴,但畢竟年輕還不到4O歲;二是他們之間只是一種不確定的男女結合,並非夫妻。看相人把手放近胯下火盆烤得暖烘烘的,再搓搓冰冷的耳朵,回想起明治三十年間的事情。
    那時街上一下冒出許多報刊雜誌縱覽所,小酒館等,確是淺草地區走向飛速繁榮昌盛的時期,還和吉原道的熱鬧相呼應,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後。而且還是人力車普及的時代。車伕特別吃香,今日的出租車司機無法與之相比,人力車的生意也不錯。後來漸漸墮落為敲竹槓的車伕,源氏店一直被扣壓著。看相人打算全以昔日的故事作為對今天的死者的供養,但一想到曾因已對生意無助而被收做源氏店的女人的她,其內心深處也許正在尋找投靠他的時機時,看相人又覺得實在無聊,連旁邊鍋裡飄來的煮海螺的熱氣,今天也覺得討厭,於是就摘掉頭巾站起身走到鍋前,用鬆動的假牙咬住一串海螺肉。
    「搬去了嗎?」有人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原來是女兒綾子。
    「哦。」父親拉出口裡的海螺串兒,拿在手上,說道:
    「嘿,那木頭太重啦。」
    「肯定很結實的。」
    「她的媽媽,是不是給外國人當過小老婆呢?」
    「到底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啊。銀子從未談起過她媽媽的事。」
    「給我幫手的那傢伙,他說無論如何日本是做不出來的。那床頭上還雕著花什麼的,像是外國人睡的床。」
    「我們四個人都睡得下勒。今年春天去上野賞夜櫻那次,幾個人一起睡過的吧。」
    看相人準備走回相面台邊,才像剛意識到似的給女兒看看自己手裡的海螺串兒,勸道:
    「來一個熱乎乎的怎麼樣?」
    綾子稍稍扭向一邊,搖頭拒絕,接著又問:
    「好搬進去嗎?」
    「從窗戶那兒推上去的。在二樓,進不去。那房間陰暗、朝北,根本曬不到太陽。塞進去那麼大一張床,房間裡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聽說那是她媽媽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品。」
    「她不是給外國人做小老婆的?沒有哪個舊傢俱店會賣那麼大件的東西。」父親在看相台前坐下,繼續說,
    「我在公寓還聽說了奇怪的事。你沒聽說那房租一直是蘭子的丈夫、那個叫竹田的傢伙付的嗎?他可能是個無賴。」
    「是竹田付的,」綾子按住父親攤子的一角,立即又鬆開手,臉上的表情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她來之前剛卸掉臉上的舞台濃妝,五官和她父親被夜風吹打的臉多少有點相像,但和華麗的人造絲和服不相稱,顯得很老相。不過,她說話時嘴唇確實像登台的女孩,是臉部的生動之處。
    「蘭子兩個多月前就已去了台灣。雖說她很窩火,但對著銀子和木村,就像是沒靶子的槍,怎麼也打不起來。再說大勢已去的蘭子僅憑自己的力量,對正走紅的銀子和木村也無可奈何。銀子這人自己從不考慮自己的事,卻像做夢似的走紅一時,真不可思議。我在一旁看著,都害怕勒。」
    「嗯。你最好別想那些事。」老父嚥下去忘在口裡的海螺肉,像在回想銀子的相貌閉上眼睛。
    「近來的輕歌舞團裡,她那樣的女孩多啦。」
    「不是的。」綾子像被什麼嚇著了似的使勁搖著頭說:
    「我覺得銀子好可憐、好可憐的,都看不下去了,可是在旁人眼裡,只要銀子一進來,周圍我們這些人就顯得淒慘啦。究竟是什麼原因,我不知道。」
    「因為走紅這事兒,是很奇怪的。」
    「不是的呀。蘭子曾說過:銀子是個雪人,早晚要溶化的。」
    綾子想起今年春天木村曾說過銀子的身體冰涼。經他這麼一說,綾子想起幾次同銀子睡在一張床上,銀子身上涼涼地卻油光光地冒出汗來。銀子雖然那麼喜歡化妝,可洗澡時並不經心。身上濕漉漉的就開始穿內衣,常常是綾子看不下去而幫她從背揩到腳。
    「雪人嗎?」相面人突然笑了起來。
    「嗯。哪有那麼暖和的人呀。」
    「今晚霧太重。有霧的夜晚客人多呀。也多虧有霧啊。」
    綾子也抬頭望望頭頂上的天空。不知是誰說過:淺草的女人從不看遠處的天。
    「不會變成雨的。總之,那公寓不能去啦。」
    「怎麼啦,爸爸?我覺得銀子是個脆弱的人,她會有危險的。」
    「你擔心那種事,可也沒辦法,在這兒,舞台上的女人我也看得多了。靠向眾人展示身體過日子的買賣,無論是什麼都只能那樣。人眼這東西,是有毒的。她就像一年到頭被毒針刺透似的。她不知道自己的面相。那孩子往台上一站,那麼漂亮,簡直認不出她來了。你覺得那樣好啊?」
    「好嗎?」綾子不是被父親的話語而是被他的語氣所吸引,欲言又上,想起或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所以在舞台邊等待出場時,甚至連跳舞,她才常常會突然把視線從觀眾身上移開,要獨自一人一直生活下去。儘管她還無法斷定嫁人與做日本舞老師究竟哪個對自身不利,但因為有些拙笨,她才決心要終身不嫁,為歌舞而活。她自認為這並非女孩子的多愁善感,而正是因厭倦才做出如此現實的打算。今年春天的那個早晨,對木村孩子般幼稚的問話:「為什麼要這樣決定呢?」綾子曾極為震驚。她常想起這件事。不是想這句話的內容,而是回憶木村那涉足舞台不久台詞般的聲音,浮想起英俊少年那張從不留意他人的冷淡的面孔。
    「和誰我都無法認真交談。」
    木村又加上這麼一句滑稽卻又恰如其分的辯解似的遁詞。像木村、銀子這樣的走紅人物,在舞台上光彩熠熠,這對少男少女生命的核心裡蘊藏著什麼?綾子越想越害怕。或許那裡面清澈可見,空空蕩蕩吧。
    有一次走過言問橋在隅田公園漫步時,文藝部的西林問大家:「朝霞和晚霞,你們喜歡哪個。」那是日暮時分,柏油路的行人道旁剛移植來一排小樹,是花落已長出嫩葉的櫻花樹,雖然看起來它們還沒適應這裡的土壤。站在寬闊的河岸眺望遠山,對舞女們來說這是少有的。與其說是看山,倒更像是感受的夕陽的色彩。舞女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道:夕陽更美麗吧。只有籐子是生長在鄉村,可她的腦海裡也未浮現出山區清晨的天空。
    西林總愛問些異乎尋常的問題。比如上次他問大家:你可知道自己錢包裡究竟有多少錢?當時只有綾子一個人馬上回答說知道。這次卻是銀子自己答非所問:
    「我喜歡彩虹。」
    「彩虹?彩虹何時出現呢?」
    「不知道哇。天上隨時都可能出現吧。」
    「銀子呀,每天活得膩味了吧。最討厭的。」西林抱過銀子的肩膀,邁開大步走了五六步,銀子一下握住他的手,猛地轉過身來,擺出跳雙人舞的姿勢,繼續說:
    「要是說彩虹,無論到何時都能看到呀。」
    「可是,彩虹轉眼間就會消失的。」
    「那倒也是。」
    銀子若無其事地摘下貝雷帽,朝著河裡的船信手揮了一揮。
    為何連這等事自己也記得一清二楚,想起來綾子就覺得自己悲慘,同時又覺得銀子也可憐。
    「可是,在舞台上引人注目使人無從辨認,那才是明星哪。難道不好嗎?」綾子看著老父親,看相人的表情卻像是不懂人的命運似的說道:
    「該回去唆。霧越來越大。」
    「哎。我想早點退出舞台。」
    「嗯。」老父親低垂著頭,表示贊同。
    綾子微薄的收入也能補貼家用。相面人又想起今晚要去為其守夜的老車伕:因酒精中毒身體痙攣般顫抖著住在公園的小岔路上或拘留所裡。相面人不願向女兒提起源氏店老闆的死。
    「可是,我無法想像銀子離開舞台將是什麼樣子。」
    「竹田是個狠毒的男人吧。他吸乾蘭子的血,現在又要吃掉銀子了吧。」
    「哪會有那種事。銀子會聽人所言,任其擺佈嗎?」
    「她不是已經讓人替她付房租了嗎?」
    「那種事,銀子自己還不知道呢。這麼說他真是那樣的人羅。」
    「你也還是個孩子呢。」
    「可是,那個房間裡沒有二件是銀子的東西。她連肥皂都沒帶進去一塊呀。」
    「只有那張床嗎?」
    「銀子沒有看做是自己的房間。在我們家她不也是那麼位的嗎?」
    等著買優待券看電影的觀眾已經排成一隊。霧也飄流而來。蒲蘆池裡的黑水像被罩上一塊薄布似的隱匿而去。只有光影死骸般的霓虹燈,霧濕後反顯出栩栩如生的色彩,肉鋪房頂上線描成的紅牛新鮮誘人,宛如游動在空中的鮮活之物。
    「那個叫木村的毛孩子究竟是什麼人物呀?你們不也說他有點不正常嗎?」老父親一吐為快似的說道,女兒慌忙用直截了當的語氣說:
    「到時間啦。以後再說吧。」
    「我今晚有事也要外出,提前收攤兒啦。」
    回到小演出場,綾子仍惦記著銀子。站在幕後等著在同一場舞中登台時,綾子無言地挽著銀子赤裸的手臂。這樣她才覺得心裡踏實啦。
    然而,那晚演出的最後一幕是全體演員一同出場。劇終,大家喧鬧地回到休息室,等坐在化妝台前,才發現少了銀子。麻利地收拾好化妝用品和演出服急著趕回去,這種做法銀子從未有過。所以綾子邊和蝶子整理著銀子的化妝台邊說:「出什麼事了吧?」蝶子卻不以為然地答道:
    「肯定是在舞台上練單人舞喲。」
    「可是,她還穿著演出服嘛?!」
    「她嫌換衣服麻煩唄。反正今夜還有舞台排練呢。」「銀子該不是去演電影了吧。不會是聽信那幫人的話去的嗎?」籐子走進來,邊脫鞋邊說,綾子猛地回過頭失聲叫道「中根先生」,正要站起時,偏巧編導中根打走廊上經過,可他只顧著手裡的樂譜,逕直走了過來。
    綾子突然氣得渾身顫抖,然後洩氣地把手撐在蝶子的腿上,說道:
    「我去問問木村。」
    「好疼啊。」蝶子裝出哭腔,伸出舌頭舔了手掌,將唾沫擦在大腿上。
    木村趴在男演員房間的方形火盆邊,一隻手拿著燒熱的火著,在火盆的木頭邊上胡寫亂畫。
    「鐺鐺的咳咳。」綾子念著不解地問:
    「鐺鐺的咳咳,是什麼意思?」
    木村一言不發地扔下燒紅的火著,出神地望著鋪席被燒得冒煙。綾子拾起來,把它插進灰堆裡,問他:
    「銀子呢?」
    「不知道哇。」
    「她去哪裡啦?」
    「不知道呀。」
    「可是,你們還要排練雙人舞的吧。」
    「嗯。鐺鐺的咳咳。」
    「你在說什麼?」
    「我的頭『鐺鐺』地疼得厲害,胸口難受得要『咳咳』地吐,哪裡知道銀子的事。」
    「混蛋。」綾子橫眉立目地罵道:
    「死去吧。」
    這句話她本打算說:你一直就是這樣關心銀子的。
    「啊!」木村像做夢似的閉上他那宛如美麗少女般的長睫毛,說著:
    「花子為什麼那樣癡迷銀子啊!是所謂的同性戀嗎?」
    綾子拂袖而去,身後傳來木村自言自語孩子氣的笑聲。
    「我要殺了木村。這是花子說的。」綾子覺得這話像地獄刮來的一陣陰風,砭人脊骨。
    舞女們走出小演出場去找銀子。賣粗製雨傘的小販兒正在招攬六區剛下班的顧客。剛才飄忽著的霧,這會兒凝聚,濃重得讓人覺得是在下小雨。
    舞台排練午夜12點開始。她們先到公寓裡的房間去看看,又到還有印象的那家咖啡館去巡視一番,沒想到蝶子說了句:「她會不會是去公園和人約會了呢?」大家默默地走著。突然,蝶子「啊」地一聲尖叫著抱住籐子。
    「噯喲,嚇死我啦,好嚇人哪。」
    籐子也嚇得閃在一旁。
    「呀,好疹人的。」
    只見屋簷下晃晃悠悠地掛著一排野豬,皮毛被霧打得濕淋淋的。這是一家向顧客提供野豬肉的大眾食堂。
    綾子也打了個冷戰。
    那天晚上,銀子始終沒回小演出場。她以前可從未缺過一場演出,連排練也從不遲到。要說是因為她時間觀念強,還不如說是她嫌麻煩,有排練時決不外出所致。
    舞台排練一結束,綾子她們就來到大門口。只見流浪漢們正忙著收集飲食店廚房門口的殘羹剩飯,那身影像是蠕動爬行於寒冷之中。朝陽倏然照亮各處房頂上一側,不知飛至何處又飛回的觀音堂鴿子振翅之聲匐然。舞女們感到疲憊的肌膚陡然冷起來,都失去知覺似的縮著身子,緊挨在一起,卻沒想要手拉手,三個人也都沒化妝。大街上的柏油路面被昨晚的霧打得濕漉漉的,稀薄的朝陽照到的一側被染成淡粉色。
    看著這番景色,舞女們放慢了腳步,談論起來。
    「木村這傢伙,真怪呀。好像連冷都感覺不到。」蝶子咧開小嘴笑了,順勢打了個哈欠,接著說:
    「因為銀子沒來,他舒舒服服地在休息室睡得好香呀,看上去沒一點兒熱火氣兒,我怕他感冒,就叫醒了他。他臉色蒼白,說什麼要辭掉歌舞,還說想進飛行學校,可以在彩虹間飛行。」
    「彩虹?那孩子沒見過彩虹。哪裡有嘛,還不是跟著銀子學的。」籐子語氣肯定地說。可是蝶子卻天真地接著說:
    「要是駕駛飛機飛入彩虹,木村準會眼花目眩而墜落下來。」
    「木村想當飛行員,從前卻是個地鐵乘務員,有意思吧。」綾子想起笑了笑。籐子一個人冷言冷語道:
    「總之,英俊少年總歸如此。因為銀子,昨晚中根先生才特別不高興的。」
    遠處的街道籠罩在晨靄之中,無人的大街上汽車飛馳而去。
    寒氣襲人,天尚未大亮,冬夜還滯留在陰影處。
    公寓入口處的玻璃門上還浮著昨夜的露珠。銀子回來了嗎?昨晚她怎麼回事呢?三個人都掛念著銀子。一打開房門,就喊了起來:
    「銀子。」
    「哎呀,她在這兒呢。」
    「和花子睡在一起。」
    「排練也不來,奇怪呀。」
    「好像還挺高興的呢。」
    「銀子,銀子。」
    「喊什麼。讓她睡好啦。」
    「真好看。」
    「她的睡臉真美呀。」
    「好漂亮的,這種表情呀。」
    「她還化著妝呢。」
    「還留著舞台妝嗎?」
    「沒有。」
    「她是和花子一起回來的嗎?」
    「好冷啊。」
    「誰還燒了報紙的。」
    「沒訂什麼報紙呀。」
    「怪裡怪氣的床,挺疾人的。」
    「是房間不好。」
    「銀子,銀子。」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花子先睜開眼,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笑了笑,然後撒嬌還要睡似的閉上眼睛抱住銀子。剎那間,她「啊」地嚇得收起笑容,向後撤著上身,從被窩裡抽出的光光的腿跌落到床下。
    「不!好涼,銀子冰涼的。」
    花子的慘叫聲把舞女們嚇了一跳,她們下意識地去摸摸銀子的臉。已是具冰冷的屍體。她們觸電似的一起縮回手,接著又去晃動銀子的身體,喊著她的名字,也不知各自都說了些什麼。
    木村不知何時進來的,陰冷的影子一般立在門邊。
    「花子,花子,是怎麼回事嘛?!」綾子總算意識到花子的存在,問她:
    「你們不是一起睡的嗎?」
    「不知道,不知道。」
    「睡在一起,你不知道銀子死了嗎?」
    「銀子已經睡著了,我來的時候。她自己睡著,我想吵醒她不好。」
    「所以你就悄悄地睡在旁邊?」
    「嗯,嗯,嗯。」花子點著頭,滿臉淚水慟哭起來。舞女們也都跟著哭起來,籐子慌忙喊著「醫生」、「警察」向走廊奔去,一下撞在木村身上。
    「啊。」綾子咬牙切齒地瞪著木村喊道:
    「木村,怎麼回事?這是……」
    木村徒然地搖著頭:
    「我不知道。我在休息室睡到今天早晨,一直在等銀子呀。」
    花子一直跌坐在地上,光光的膝蓋抖動著,這時她沙沙響地爬到床上撿起被打濕沾在紙上的白藥粉。
    蝶子看到就喊起來:
    「這孩子是被人殺死的。是花子給她下的毒。」
    「不是我。」花子扯著嗓子喊,毫不膽怯地盯著木村叫道,「我,要殺死他。」拚命地指向木村。
    四周寂靜無聲。
    在這悄然之間,花子踉踉蹌蹌爬上床去,刺溜鑽進被窩,緊緊摟住銀子放聲痛哭。
    「不行的,花子。鬆手,花子。」綾子想讓花子鬆開摟住銀子脖頸的手的時候,她感覺到不是從花子暖熱的手而是由銀子冰冷的頸部傳來一種不可思議的愛憐之情,說道:
    「還得要驗屍呢。」
    「她真死了嗎?已經不行啦?沒有氣兒了嘛?」蝶子也惶恐不安地走近再仔細看看。
    可是,綾子卻像沒聽見蝶子的問話似的自顧說下去:
    「驗屍,是怎麼樣驗的?」她像被迷惑住似的聲音顫抖著,從另一側也和花子一樣爬上床來,從胸部到衣襟輕輕地將銀子撫摸一遍,發覺一絲不亂。一想起這人的睡相總是那麼好,頓時她彷彿明白了一切,沉溺於愛憐之中,不禁「哇」地一聲抱住了銀子。
    木村行屍走肉般靠在牆邊。
    房間裡只有白布窗簾醒目明亮,早晨的光線沒有照進來。
    (詹懿紅譯)

《再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