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兒房子帶著兩個孩子來了。
大的四歲,小的剛過生日,按這間隔計算,往後還會生的吧。信吾終於漫不經心地說:
「還沒懷老三嗎?」
「爸爸您又來了,真討嫌啊。上回您不也這樣說了嗎?」房子立即讓小女兒仰躺下來,一邊解開襁褓一邊說:「菊子還沒有嗎?」
房子也是漫不經心地脫口而出。菊子望著幼兒出神的臉,驀地沉了下來。
「讓這孩子就這樣躺一會兒吧。」信吾說。
「是國子,不是那孩子呀。不是請外公給起的名字嗎。」
似乎只有信吾覺察到菊子的臉色。但是,信吾也不介意,他只顧瞅著從襁褓中解放出來的幼兒那裸露的雙腿的活動,覺著很可愛。
「甭管她,看樣子蠻快活的。她大概熱得夠嗆吧。」保子說著膝行過去,一邊像胳肢似的從幼兒的下腹直搔到大腿,一邊說:「你媽媽跟你姐姐一起到浴室擦汗去囉。」
「手巾呢?」菊子說著站了起來。
「帶來了。」房子說。
看來是打算住上幾天。
房子從包裹裡拿出手巾和替換衣服,大女兒裡子繃著臉站在她的背後。這孩子來了以後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從後面看,裡子那頭濃密的黑髮格外醒目。
信吾認得房子包雜物的包袱皮,卻只想起那是自家的東西。
房子是背著國子,牽著裡子的手,拎著小包袱,從電車站徒步而來的。信吾覺得她可不簡單啊。
裡子是個脾氣倔強的孩子,母親這樣牽著她行走,她滿心不高興。母親遇到不順心或困惑的時候,她就越發磨人。
信吾心想:兒媳菊子注意打扮,保子大概會難堪的吧。
房子去了浴室,保子撫摸著國子的大腿內側呈微紅的地方說:
「我總覺得這孩子比裡子長得結實。」
「大概是在父母不和之後生下來的緣故吧。」信吾說。
「裡子生下來之後,父母感情不好,會受影響的。」
「四歲的孩子懂嗎?」
「懂吧。會受影響的。」
「天生是這樣的吧,裡子她……」
幼兒冷不防地翻過身來,爬行過去,一把抓住拉門,站起身來。
「來,來。」菊子拓開兩隻胳膊,抓住了幼兒的雙手,扶她走到貼鄰的房間裡。
保子驀地站立起來,撿起房子放在行李旁邊的錢包,瞧了瞧錢包裡。
「喂!幹麼?」
信吾壓低了嗓門,可聲音有點顫抖。
「算了吧!」
「為什麼?」
保子顯得非常沉靜。
「我說算了就算了。你這是幹什麼嘛。」
信吾的手指在顫抖。
「我又不是要偷。」
「比偷更惡劣。」
保子將錢包放回原處,一屁股就地坐了下來,說:
「關心女兒的事,有什麼惡劣的。回到家裡來,自己又不能馬上給孩子買點心吃,不好辦嘛。再說,我也想瞭解房子家的情況嘛。」
信吾瞪了保子一眼。
房子從浴室裡折了回來。
保子旋即吩咐似的說:
「喏,房子,剛才我打開你的錢包看來著,挨你爸爸責備吶。倘使你覺得我這樣做不好,那我向你道歉。」
「有什麼不好的?」
保子把事情告訴了房子,信吾更加厭惡了。
信吾也暗自思忖:或許正像保子所說的,母女之間這樣做算不了什麼,可一生氣就渾身發顫,大概是歲數不饒人,疲憊從積澱的深層冒了上來吧。
房子偷偷瞅了瞅信吾的臉色。也許比起母親看她的錢包來,父親惱火更使她感到吃驚哩。
「隨便看嘛。請呀。」房子用豁出去似的口吻說了一句,輕輕地將錢包扔到母親的膝前。
這又傷了信吾的感情。
保子並不想伸手去拿錢包。
「相原以為我沒有錢,就逃不出家門。反正錢包裡也沒裝什麼。」房子說。
扶著菊子走路的國子腿腳一軟,摔倒了。菊子把她抱了起來。
房子從短外套下擺把衣服撩起,給孩子餵奶。
房子長得並不標緻,但身體卻很健壯。胸形還沒有扁癟下來。乳汁十足,Rx房漲得很大。
「星期天,修一還出門了?」房子詢問弟弟的事。
她似乎要緩和一下父母之間不愉快的情緒。
二
信吾回到自家附近,抬頭仰望著別人家的向日葵花。
一邊仰望一邊走到葵花樹下。向日葵種在門旁,花朵向門口垂下。信吾站在這裡正好妨礙人家的出入。
這戶人家的女孩回來了。她站在信吾的的背後等候著。她不是不可以從信吾旁邊擦身走進家門,可女孩認識信吾,也就這樣站著等候了。
信吾發覺了女孩,說:
「葵花真大,長得真好啊。」
女孩靦腆地微微笑了笑。
「只讓它開一朵花。」
「哦,只讓它開一朵花,所以才開得這麼大啊。花開時間很長了吧?」
「嗯。」
「開了幾天?」
十二三歲的女孩答不上來。她一邊思索一邊望著信吾,爾後又同信吾一起抬頭仰望著葵花。小女孩曬得黝黑,臉蛋豐滿,圓乎乎的,手腳卻很瘦削。
信吾準備給女孩讓路,他望了望對面,前面兩三家也種了向日葵。
那邊的向日葵,一株開放三朵花。那些花只有女孩家的一朵的一半大小,長在花莖的頂端。
信吾正要離去,又回頭望了望葵花。這時傳來了菊子的聲音:
「爸爸!」
菊子已經站在信吾的背後。毛豆從菜籃子邊緣探出頭來。
「您回來了。觀賞葵花吶。」
信吾覺得與其說觀賞葵花,莫如說沒有同修一一起回家而來到自家附近觀賞葵花,更使菊子感到不順心吧。
「多漂亮啊!」信吾說:「多麼像個偉人的腦袋呀,不是嗎?」
偉人的腦袋這句話,是剛剛這一瞬間冒出來的。信吾並不是先考慮到這一點才去觀賞花的。
然而,信吾這麼說的時候,他倒是強烈地感受到向日葵花擁有大度而凝重的力量。也感受到花的構造真是秩序井然。
花瓣宛如圓冠的邊飾,圓盤的大部分都是花蕊。花蕊一簇簇都是滿滿的,圓冠隆了起來,花蕊與花蕊之間並無爭妍鬥麗的色彩,而是齊整沉靜,並且洋溢著一股力量。
花朵比人的頭蓋骨還大。信吾可能是面對它的秩序井然的重量感,瞬間聯想到人的腦袋的吧。
另外,信吾突然覺得這旺盛的自然生命力的重量感,正是巨大的男性的象徵。在這花蕊的圓盤上,雄蕊和雌蕊都在做些什麼,信吾不得而知,但卻感到存在一種男性的力量。
夏日夕霧迷茫,傍晚海上風平浪靜。
花蕊圓盤四周的花瓣是黃色,看起來猶如女性。
信吾暗自思忖:莫非是菊子來到身旁,腦海裡才泛起這種怪念頭?他離開向日葵,邁步走了。
「我呀,最近腦筋格外糊塗,看見向日葵才想起腦袋的事來。人的腦袋能不能也像葵花那樣清晰呢?剛才我在電車上也在想:能不能光是拿腦袋去清洗或修補呢?說把腦袋砍下來未免荒唐,不過能不能讓腦袋暫時離開軀體,像送要洗的衣物那樣送進大學醫院,說聲麻煩您給洗一下,就放在那裡呢?在醫院清洗腦袋或修補有毛病的地方,這段期間,哪怕是三天一個禮拜,軀體可以睡個夠,不必翻身,也無需做夢。」
菊子垂下上眼皮,說:
「爸爸,您是累了吧?」
「是啊。今天在公司會客,我只抽了一口就把香煙放在煙灰碟裡。接著再點了一根,又放在煙灰碟裡。等意識到的時候,只見三支一樣長的香煙並排在冒著煙。實在不好意思啊。」
在電車裡幻想洗腦,這是事實。不過,信吾幻想的,與其說是被洗乾淨的腦袋,莫如說是酣睡的軀體。腦袋已經異處的軀體的睡法,似乎是很舒服的。信吾的確是疲倦了。
今天黎明時分,做了兩次夢。兩次夢中都出現死人。
「您沒請避暑假嗎?」菊子說。
「我想請假到上高地去。因為把腦袋摘下,無處寄存,我就想去看看山巒。」
「能去的話,那就太好啦。」菊子帶點輕佻的口吻說。
「哦,不過眼下房子在。房子似乎也是來休息的。不知道房子會覺得我在家好呢?還是不在家好?菊子你以為怎麼樣?」
「啊,您真是位好爸爸。姐姐真令人羨慕。」
菊子的情緒也有點異樣了。
信吾是想嚇唬一下菊子,還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以掩飾自己沒有同兒子一道回家呢?他雖無意這樣做,其實多少也流露出這種苗頭。
「喂,剛才你是在挖苦我吧?」信吾淡漠地說了一句。
菊子嚇了一跳。
「房子變成那副模樣,我也不是什麼好爸爸啊。」
菊子不知所措。她臉頰飛起一片紅潮,一直紅到耳朵根。
「這又不是爸爸的緣故。」
信吾從菊子的語調中,彷彿感受到某種安慰。
三
就是夏天信吾也討厭喝冷飲。原先是保子沒有讓他喝,不知不覺間也就養成了這種習慣。
不論早起,還是從外面歸來,他照例首先喝一碗熱粗茶、這點菊子是非常體貼的。
觀賞葵花之後回到家中,菊子首先忙著給信吾沏上一碗粗茶。信吾呷了一半,換了一件單衣,端著茶碗向廊沿走去,邊走又邊呷了一口。
菊子手拿涼手巾和香煙尾隨而來,又往茶碗裡給他斟上熱粗茶。站了一會兒,又給他拿來了晚報和老花鏡。
信吾用涼手巾擦過臉之後,覺得戴老花鏡太麻煩,於是他望了望庭院。
庭院裡的草坪都已經荒蕪。院落盡頭的犄角上,一簇簇的胡枝子和狗尾草像野生一樣生長。
胡枝子的那一頭,蝴蝶翩翩飛舞。透過胡枝子的綠葉間隙隱約可見,似是好幾隻蝴蝶在飛舞。信吾一心盼著,蝴蝶或許會飛到胡枝子上,或許會飛到胡枝子旁邊,可它卻偏偏只在胡核子叢中飛來飛去。
望著望著,信吾不由覺得胡枝子那一頭彷彿存在一個小小的天地。在胡枝子的綠葉間忽隱忽現的蝴蝶翅膀美極了。
信吾驀地想起星星:這是先前在一個接近滿月的夜晚,透過後邊小山的樹林子的縫隙可以望見的星星。
保子出來坐在廊沿上,一邊扇團扇,一邊說:
「今天修一也晚回來嗎?」
「嗯。」
信吾把臉轉向庭院。
「有胡枝子的那頭,蝴蝶在飛舞吧,看見了嗎?」
「嗯。看見了。」
但是,蝴蝶似乎不願意被保子發現似的,這時候,它們都飛到胡枝子上方了。總共三隻。
「竟有三隻吶。是鳳蝶啊。」信吾說。
以鳳蝶來說,這是小鳳蝶。這種類,色彩並不鮮艷,
鳳蝶劃出一道斜線飛過木板牆,飛到了鄰居的松樹前。三隻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縱隊,間隔有致,從松樹中迅速飛上了樹梢。松樹沒有像庭院的樹木那樣加以修整,它高高地伸向蒼穹。
過了一會兒,一隻鳳蝶從意料不到的地方低低地飛過庭院,掠過胡枝子的上方飛去了。
「今早還沒有睡醒,兩次夢見了死人哩。」信吾對保子說,「辰巳屋的大叔請我吃麵條哩。」
「你吃麵條了嗎?」
「哦?什麼?不能吃嗎?」
信吾心想:大概有這樣一種說法,夢中吃了死人拿出來的東西,活人也會死的。
「我記不清了,他拿出了一小籠屜養麥麵條,可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沒吃。」
似乎沒有吃就醒過來了。
至今信吾連夢中的麵條的顏色,麵條是盛在敷著竹箅子的方屜裡,這個方屜外面塗黑,內面塗紅,這一切都記得一清二楚。
究竟是夢中看見了顏色,還是醒來之後才發現顏色?信吾記不清了。總而言之,眼下只有那籠屜養麵條,記得非常清楚。除此以外,其他都已經模糊了。
一小籠屜養麵條放在鋪席上。信吾彷彿就站在那跟前。辰巳屋大叔及其家屬都是席地而坐,誰都沒有墊上坐墊。信吾卻是一直站立著,有點奇怪。但他是站著的。只有這點,他朦朦朧朧地記住了。
他從這場夢中驚醒時,就全然記住了這場夢。後來又入睡,今早醒來,記得更加清晰了。不過,到了傍黑,幾乎又忘卻了。只有那一小籠屜養麵條的場面還隱約浮現在腦海裡,前後的情節都無影無蹤了。
辰巳屋大叔是個木匠,三四年前年過七旬才過世。信吾喜歡具有古色古香風格的木匠,曾讓他做過活兒。不過,彼此之間的關係尚未至於親密到他過世三年後仍然夢見他的程度。
夢中出現養面的場面,彷彿就是工作間後頭的飯廳。信吾站在工作間同飯廳裡的老人對話,卻沒有登上飯廳。不知為什麼竟會做養麵條的夢?
辰巴屋大叔有六個孩子,全是女兒。
信吾夢中曾接觸過一個女孩,可這女孩是否是那六個女兒中的一個呢?眼下傍黑時分,信吾已想不起來了。
他記得的確是接觸過。對方是誰,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甚至連一點可供追憶的線索也憶不起來了。
夢初醒時,對方是誰,似乎是一清二楚的。後來睡了一宿,今早也許還記得對方是誰。可是,一到傍晚,此時此刻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信吾也曾想過,接觸那女孩是在夢見辰巳屋大叔之後,所以那女孩也可能是大叔女兒中的一個吧。可是,信吾毫無實感。首先,信吾腦海裡就浮現不出辰巳屋姑娘們的姿影來。
接觸那女孩是在做夢之後,這是千真萬確的。和養面的出現先後順序如何就不清楚了。現在還記得初醒時,養麵條在腦海裡的印象是最清晰不過的了。接觸姑娘的震驚,打破了美夢,這難道不是夢的一般規律嗎?
可話又說回來,是沒有任何刺激把他驚醒的。
信吾也沒記住任何情節。連對方的姿影也消逝得無影無蹤,全然想不起來了。眼下他記得的,只是模糊的感覺。身體不適、沒有反應。稀里糊塗的。
在現實中,信吾也沒有和女性發生過這種關係。她是誰不知道,總之是個女孩子。如是看來,實際上恐怕不可能發生吧。
信吾六十二歲了,還做這種猥褻的夢,這是非常罕見的。也許談不上猥褻,因為那夢太無聊,信吾醒來也覺得莫名其妙。
做過這場夢後,緊接著又入睡了。不久又做了另一場夢。
相田是個大兵,肥頭胖耳,拎著一升裝的酒壺,上信吾的家裡來了。看樣子他已經喝了不少,只見他滿臉通紅,毛孔都已張開,顯出了一副醉態。
信吾只記得做過這些夢。夢中的信吾家,是現在的家還是早先的家,也不太清楚了。
十年前相田是信吾那家公司的董事。近幾年他一天天消瘦下來。去年年底,腦溢血故去了。
「後來又做了一個夢,這回夢見相田拎著一升裝的酒壺,上咱家裡來了。」信吾對保子說。
「相田先生?要說相田先生,是不喝酒的,不是嗎?真奇怪。」
「是啊。相田有氣喘病,腦溢血倒下時,一口痰堵住咽喉就斷氣了。他是不喝酒的。常拎著藥瓶走。」
信吾夢中的相田形象,儼然是一副酒豪的模樣,跨著大步走來。這副形象,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信吾腦海裡。
「所以,你就同相田先生一起喝酒囉?」
「沒喝嘛。他朝我坐的地方走了過來,沒等他坐下,我就醒了。」
「真討厭啊!夢見了兩個死人!」
「是來接我的吧。」信吾說。
到了這把年紀,許多親近的人都死了。夢裡出現故人,或許是自然的。
然而,辰巴屋大叔或相田都不是作為故人出現的。而是作為活人出現在信吾的夢中。
今早夢中的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臉和身影,還歷歷在目。比平日的印象還要清晰得多。相田酒醉而漲紅的臉,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可連他的毛孔張開都記憶起來了。
對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形象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而在同樣的夢中接觸到的姑娘的姿影,卻已經記不清楚了,是誰也不知道了,這是為什麼呢?
信吾懷疑,是不是由於內疚才忘得一乾二淨呢?其實也不盡然。倘使真達到進行道德上的自我反省的地步,就不會中途醒來而一直睡下去。信吾只記得產生過一陣感覺上的失望。
為什麼夢中會產生這種感覺上的失望呢?信吾也沒有感到奇怪。
這一點,信吾沒有對保子說。
廚房裡傳來了菊子和房子正在準備晚飯的聲響。聲音似乎過高了些。
四
每晚,蟬都從櫻樹上飛進家裡來。
信吾來到庭院裡,順便走到櫻樹下看看。
蟬飛向四面八方。響起了一陣蟬的撲翅聲。蟬之多,信吾為之一驚。撲翅之聲,他也為之一驚。他感到撲翅聲簡直就像成群的麻雀在展翅飛翔似的。
信吾抬頭仰望大櫻樹,只見蟬還在不斷地騰空飛起。
滿天雲朵向東飄去。天氣預報是:第二百一十天1可望平安無事。信吾心想:今晚也許會降溫,出現風雨交加吶。
1原文為「二百十天」,即從立春算起的第二百一十天,這一天常刮颱風。
菊子來了。
「爸爸,您怎麼啦?蟬聲吵得您又在想起什麼了?」
「這股吵鬧勁兒,簡直就像發生了什麼事故。一般說,水禽的振翅聲響,可蟬的撲翅聲也使我吃驚哩。」
菊子的手指捏著穿了紅線的針。
「可怕的啼鳴比撲翅聲更加驚人呢。」
「我對啼鳴倒不那麼介意。」
信吾望了望菊子所在的房間。她利用保子早年的長汗衫的布料,在給孩子縫製紅衣服。
「裡子還是把蟬當作玩具玩?」信吾問道。
菊子點了點頭,只微微地動了動嘴唇,彷彿「嗯」地應了一聲。
裡子家在東京,覺得蟬很稀罕。或許是裡子的天性的緣故,起初她很害怕秋蟬,房子就用剪子將秋蟬的翅膀剪掉才給她。此後裡子只要逮到秋蟬,就對保子或菊子說:請替我把蟬翼剪掉吧!
保子非常討厭幹這種事。
保子說,房子當姑娘時沒有幹過這種事。還說,是她丈夫使她變成那樣壞的。
保子看到紅蟻群在拖著沒有翅膀的秋蟬,她的臉色倏地刷白了。
對於這種事,保子平日是無動於衷的,所以信吾覺著奇怪,有點愕然。
保子之所以如此埋怨,大概是受了什麼不吉利的預感所促使的吧。信吾知道,問題不在蟬上。
裡子問聲不響,很是固執,大人只得讓她幾分把秋蟬的翅膀剪掉了。可她還是糾纏不休,帶著無知的眼神,佯裝悄悄將剛剛剪了翅膀的秋蟬藏起來,其實是把秋蟬扔到庭院裡了。她是知道大人在注視著她的。
房子幾乎天天向保子發牢騷,她卻沒說什麼時候回去,也許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沒有說出來吧。
保子鑽進被窩之後,便把當天女兒的抱怨轉告了信吾。信吾度量大,毫不在意,他覺得房子似乎還有什麼話未說盡。
雖說父母應該主動和女兒交談,可女兒早已出嫁,且年近三十,做父母的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理解女兒的。女兒帶著兩個孩子,要挽留她也不是那麼容易,只好聽其自然,就這麼一天天地拖下去了。
「爸爸對菊子很和藹,真好啊!」有時房子這麼說道。
吃晚飯時,修一和菊子都在家。
「是啊。就說我吧,我對菊子也不錯嘛。」保子答話。
房子說話的口吻似乎也不需要別人來回答,可保子卻回答了。儘管是帶笑地說,卻像是要壓制房子的話似的。
「她對我們大家都挺和藹的嘛。」
菊子天真地漲紅了臉。
保子也說得很坦率。不過,她的話彷彿是在影射自己的女兒。聽起來令人覺得她喜歡幸福的兒媳,而討厭不幸的女兒。甚至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含有殘忍的惡意。
信吾把它解釋為保子的自我嫌惡。他心中也有類似的情緒。然而,他感到意外的是,保子作為一個女人,一個上了年紀的母親,怎麼竟對可憐的女兒迸發出這種情緒來呢?
「我不同意。她對丈夫偏偏就不和藹。」修一說。不像是開玩笑。
信吾對菊子很慈祥,這一點,不僅修一和保子,就是菊子心裡也是明白的,只是誰都沒有掛在嘴上。這卻被房子說出來了,信吾頓覺掉進了寂寞的深淵。
對信吾來說,菊子是這個沉悶的家庭的一扇窗。親生骨肉不僅不能使信吾如意,他們本身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能如意地生活。這樣,親生子女的抑鬱情緒更加壓在信吾的心上。看到年輕的兒媳婦,不免感到如釋重負。
就算對菊子很慈祥,也只是信吾灰暗的孤獨情緒中僅有的閃光。這樣原諒自己之後,自己也就隱約嘗到一絲對菊子和藹的甜頭。
菊子沒有猜疑到信吾這般年紀的心理,也沒有警惕信吾。
信吾感到房子的話像捅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這件事發生在三四天前吃晚飯的時候。
在櫻樹下,信吾想起裡子玩蟬的事,也同時憶起房子當時所說的一些話。
「房子在睡午覺嗎?」
「是啊。她要哄國子睡覺。」菊子盯視著信吾的臉,說道。
「裡子真有意思,房子哄小妹睡覺,她也跟著去,偎依在母親背後睡著了。這時候,她最溫順哩。」
「很可愛呀。」
「老太婆不喜歡這個孫女,等她長到十四五歲,說不定也跟你這個婆婆一樣打鼾哩。」
菊子嚇了一跳。
菊子回到剛才縫製衣服的房間裡,信吾剛要走到另一房間,菊子就把他叫住。
「爸爸,聽說您去跳舞了?」
「什麼?」信吾回過頭來,「你也知道了?真叫我吃驚。」
前天晚上,公司的女辦事員同信吾到舞廳去了。
今天是星期日,肯定是昨天谷崎英子告訴修一,修一又轉告菊子的。
近年來,信吾未曾出入舞廳。他邀英子時,英子嚇了一跳。她說,同信吾去,公司的人議論就不好了。信吾說,可以不說出去嘛。可是,看樣子第二天,她馬上就告訴修一了。
修一早已從英子那裡聽說了,可昨天和今天,他在信吾面前仍然佯裝不知。看來他很快就告訴了妻子。
修一經常同英子去跳舞,信吾也想去嘗試一番。信吾心想:說不定修一的情婦就在自己與英子去跳舞的那個舞廳裡呢。
到了舞廳,就又覺得在舞廳裡不會找到這種女人的,於是向英子打聽起來了。
英子出乎意料地同信吾一起來,顯得滿心高興,忘乎所以。在信吾看來,這是危險的,大可憐了。
英子年芳二十二,Rx房卻只有巴掌這般大。信吾驀地聯想起春信1的春畫來。
1即鈴木春信(1725—1770),江戶中期的浮世繪畫師,擅長畫夢幻中的美人。
他一看見四周雜亂無章,覺得此刻聯想到春信,的確是喜劇性的,有點滑稽可笑。
「下回跟菊子一起去吧。」信吾說。
「真的嗎?那就請讓我陪您去吧。」
從把信吾叫住的時候起,菊子臉上就泛起了紅潮。
菊子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信吾以為修一的情婦可能在才去的呢?
菊子知道自己去跳舞倒沒什麼,可自己另有盤算覺得修一的情婦會在那裡,這事突然被菊子點出來了,不免有點不知所措了。
信吾繞到門廳,走到修一那邊,站著說:
「喂,你從谷崎那裡聽說了?」
「因為是咱家的新聞啊。」
「什麼新聞!你既然要帶人家去跳舞,也該給人家買一身夏裝嘛。」
「哦,爸爸也覺得丟臉了嗎?」
「我總覺得她的罩衫同裙子不相配。」
「她有的是衣服。您突然帶她出去,她才穿得不相配罷了。倘使事前約好,她會穿得適稱的。」修一說罷,就把臉扭向一邊了。
信吾擦邊經過房子和兩個孩子睡覺的地方,走進飯廳,瞧了瞧掛鐘。
「五點啦!」他彷彿對準了時間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