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的一天早晨,信吾剛要結領帶,不料手的動作突然不靈了。
「嗯,嗯?……」
於是,他將雙手放下歇了歇,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怎麼回事?」
他將結了一半的領帶解開,想再次結上,可怎麼也結不上了。
信吾拉住領帶的兩頭,舉到胸前,歪著腦袋凝望著。
「您怎麼啦?」
原先菊子站在信吾的後面準備幫他穿西服外衣的,這時她繞到他的前面了。
「領帶結不上了。怎麼個打法全忘了,真奇怪哩。」
信吾用笨拙的手勢,慢慢地將領帶繞在手指上,想把另一頭穿過去,沒弄好竟纏成一團。他那副樣子好像想說「奇怪呀」,然而他的眼睛卻抹上一層陰暗的恐怖和絕望的神色。使菊子大吃一驚。
「爸爸!」菊子喊了一聲。
「該怎麼結來著。」
信吾盡力回想,可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似的,呆呆地立在那兒。
菊子看不下去,就將信吾的西服外衣搭在一隻胳膊上,走近信吾前面。
「怎麼結好呢?」
菊子拿著領帶不知該怎麼結才好。她的手指,在信吾的老花眼裡變得朦朧了。
「該怎麼結我全給忘了。」
「每天爸爸都是自己結領帶的嘛!」
「說的是啊!」
在公司工作了四十年,天天都是熟練地把領帶結上的,可為什麼今早竟突然結不好呢?先前根本不用想該怎麼結,只要手一動作就會習慣成自然地把領帶結好的。
信吾突然有點害怕,難道這就是自我的失落或掉隊了嗎?
「雖說我天天都看著您結領帶,可是……」菊子掛著一副認真的表情,不停地給信吾結領帶,時而繞過來,時而又拉直。
信吾聽任菊子的擺佈。這時孩提時一寂寞就撒嬌的那份感情,便悄然地爬上了心頭。
菊子的頭髮飄漾著一股香氣。
她驀地止住了手,臉頰緋紅了。
「我不會結呀!」
「沒有給修一結過嗎?」
「沒有。」
「只有在他酩酊大醉回家時,才替他解領帶嗎?」
菊子稍稍離開信吾,胸部覺得憋悶,直勾勾地望著信吾那耷拉下來的領帶。
「媽媽也許會結哩」菊子歇了歇,便揚聲呼喚:「媽媽,媽媽。爸爸說他不會結領帶了……請您來一下好嗎?」
「又怎麼啦?」
保子帶著一副呆臉走了出來。
「自己結結不是很好嗎?」
「他說怎麼個結法全忘了。」
「一時間突然不會結了,真奇怪啊!」
「確是奇怪呀!」
菊子讓到一旁,保子站在信吾的面前。
「嘿,我也不太會結。也是忘了。」保子邊說邊用拿著領帶的手將信吾的下巴頦兒輕輕地往上抬了抬。信吾閉上了雙眼。
保子想方設法把領帶結好。
信吾仰著頭,或許是壓迫了後腦勺的緣故,突然有點恍惚。這當兒滿眼閃爍著金色的飄雪。恍如夕照下的大雪崩的飄雪。還可以聽見轟鳴聲呢。
莫非發生了腦溢血?信吾嚇得睜開了眼睛。
菊子屏住了呼吸,注視著保子的手的動作。
從前信吾在故鄉的山上曾看過雪崩,這會兒幻覺出那時的場景。
「這樣行了吧?」
保子結好了領帶,又正了正領帶結。
信吾也用手去摸了摸,碰到保子的指頭。
「啊!」
信吾想起來了。大學畢業後第一次穿西服的時候,是保子的那位美貌的姐姐給結的領帶。
信吾似是有意避開保子和菊子的目光,把臉朝向側面的西服櫃的鏡子。
「這次還可以吧。哎呀,我可能是老糊塗了,突然連領帶也不會結了,令人毛骨悚然啊!」
從保子會結領帶這點看來,新婚的時候,信吾可能曾讓保子替他結過領帶吧?可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姐姐辭世後保子前去幫忙,是不是那時候也曾給她那位英俊的姐夫結過領帶呢?
菊子趿著木涼鞋,不無擔心地送信吾到了大門口。
「今晚呢?」
「沒有開會,會早回來的。」
「請早點回來。」
在大船附近,透過電車的車窗可以望見晴朗的秋空下的富士山。信吾檢查了一下領帶,發現左右相反了。大概是因為保子面對著信吾結的領帶,左邊取得太長,所以左右弄錯了。
「什麼呀!」
信吾解開領帶,毫不費勁地重新結好了。
方才忘記結法的事就像是謊言似的。
二
近來,修一和信吾常常結伴回家。
每隔三十分鐘一趟的橫須賀線電車,傍晚時分就每隔十五分鐘開出一趟,有時車廂反而空蕩蕩。
在東京車站裡,一個年輕的女子獨自一人在信吾和修一併排而坐的前方的席位上坐下了。
「麻煩您看一下。」她對修一說了一句,將紅手提皮包放在座位上,就站了起來。
「是兩個人的座位?」
「嗯。」
年輕女子的回答十分曖昧。濃施白粉的面上沒有一點愧色,轉身就到月台去了。她身穿帶墊肩的瘦長的藍大衣,線條從肩流瀉而下,一副柔媚而灑脫的姿影。
修一一下就詢問她是不是兩個人的座位,信吾深感佩服。他覺得修一很機靈。修一怎麼會知道女子是有約會在等人呢?
經修一說過之後,信吾才恍然,那女子一定是去看伴侶了。
儘管如此,女子是坐在靠窗邊的信吾的前面,她為什麼反而向修一搭話呢?也許她站起來的一瞬間是朝向修一,或是修一容易讓女子接近。
信吾望了望修一的側面。
修一正在閱讀晚報。
不一忽兒,年輕女子走進了電車,抓住敞開車門的人口的扶手,又再次掃視了一遍月台。好像還是沒有看見約會的人。女人回到座位上來,她的淺色大衣,線條從肩向下擺緩緩流動,胸前是一個大扣子。口袋開得很低,女子一隻手插在衣兜裡,搖搖擺擺地走著。大衣的式樣有點古怪,卻很適體。
與剛才離去前不同,這回她是坐在修一的前面。她三次回頭了望車廂的入口,看來或許是靠近通道的座位上容易瞧見人口處的緣故吧。
信吾前邊的座位上擺放著那女子的手提包。是橢圓筒型的,銅卡口很寬。
鑽石耳環大概是仿製的,卻閃閃發光。女子的緊張的臉上鑲嵌著的大鼻子,格外的顯眼。小嘴美得極致。稍微向上挑的濃眉很短。雙眼皮很漂亮,可是線條沒有走到眼角處就消失了。下巴頦兒線條分明。是一種類型的美人。
她的眼神略帶倦意。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
入口處傳來一陣喧囂,年輕女子和信吾都往那邊瞧了瞧,只見扛著好大的楓枝的五六條漢子登上車來。看樣子是旅行歸來,好不歡鬧。
信吾心想:從葉子的鮮紅度來看,無疑是北國的楓枝。
因為大漢們的大聲議論,才知道是越後1內地的楓葉。
1古國名,現在的新舄縣一帶。
「信州1的楓葉大概也長得很美了。」信吾對修一說。
1古信濃國的別稱,現在的長野縣一帶。
然而,信吾想起來的倒不是故鄉山上的楓葉,而是保子的姐姐辭世時供在佛龕裡的大盆盆栽的紅葉。
那時候,修一當然還沒有出世。
電車車廂裡染上了季節的色彩,信吾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出現在座位上的紅葉。
突然醒悟過來,這時他發現年輕女子的父親早已坐在自己的前面了。
原來女子是在等候她的父親。信吾才不由地放下心來。
父親也同女兒一樣長著一個大鼻子,兩個大鼻子並排一起,不免覺得滑稽可笑。他們的髮際長得一模一樣。父親帶著一副黑邊眼鏡。
這對父女似乎彼此漠不關心,相互間既不說話,也不相望。電車行駛到品川之前,父親就入夢了。女兒也閉上了眼睛。令人感到他們連眼睫毛也是酷似的。
修一的長相並不太像信吾。
信吾一方面暗自期待著這父女倆彼此哪怕說上一句話,一方面卻又羨慕他們兩人猶如陌生人一般漠不關心。
他們的家庭也許是和睦的。
只有年輕女子一人在橫濱站下車。這時,信吾不覺吃了一驚。原來他們豈止不是父女,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信吾感到失望,沒精打採了。
貼鄰的男人瞇縫著眼睛瞧了瞧車子是不是已駛出橫濱,爾後又接著邋裡邋遢地打起盹來。
年輕女子一走,信吾突然發現這個中年男子真是邋邋遢遢的。
三
信吾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修一,小聲說:
「他們不是父女啊。」
修一併沒有表現出信吾所期待的那樣的反應。
「你看見了吧?沒看見?」
修一隻「嗯」地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不可思議呀!」
修一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可思議。
「真相似呀!」
「是啊。」
雖說漢子已經入睡,又有電車疾馳的聲音,但也不該高聲議論眼前的人呀。
信吾覺得這樣瞧著人家也不好,就把視線垂了下來,一股寂寞的情緒侵擾而來。
信吾本來是覺得對方寂寞,可這種寂寞情緒很快就沉澱在自己的心底裡。
這是保土谷站和戶家站之間的長距離區間。秋天的天空已是暮色蒼茫。
看樣子漢子比信吾小,五十五六歲光景。在橫濱下車的女子,年齡大概跟菊子相仿。不過眼睛之美,與菊子完全不同。
但是信吾心想:那個女子為什麼不是這個漢子的女兒呢?
信吾越發覺得難以想像了。
人世間竟有這樣酷似的人,以致令人覺得他們只能是父女的關係。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對那個姑娘來說,恐怕只有這個男人與她這麼酷似;對這個男人來說,恐怕也只有這個女子與他這麼酷似。彼此都只限於一個人,或者說人世間像他們兩人這樣的例子僅有這一對。兩人毫不相干地生存,做夢也不會想到對方的存在。
這兩人突然同乘一輛電車。初次邂逅之後,大概也不可能再次相遇了吧。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僅僅相遇了三十分鐘,而且也沒有交談就分手了。儘管貼鄰而坐,然而彼此也沒有相互瞧瞧,大概兩人也沒有發現彼此是如此相似的吧。奇跡般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奇跡就離去了。
被這種不可想像的事所撞擊的,倒是第三者信吾。
信吾尋思:自己偶然坐在這兩人的面前,觀察了這般奇跡,難道自己也參與奇跡了嗎?
究竟是什麼人創造了這對如此酷似父女的男女,讓他們在一生中僅僅邂逅三十分鐘,並且讓信吾看到了這場景呢?
而且,只是這年輕女子等待的人沒有來,就讓她同看上去只能是她父親的男人並肩而坐。
這就是人生嗎?信吾不由地自言自語。
電車在戶家停了下來。剛才入睡的男子急忙站了起來,他放在行李架上的帽子已經掉落在信吾的腳邊了。信吾撿起帽子遞給了他。
「啊,謝謝。」
男子連帽子上的塵土也沒撣掉,戴上就走了。
「真有這種怪事啊,原來是陌生人!」信吾揚聲說了一句。
「雖然相似,但裝扮不同啊。」
「裝扮?……」
「姑娘精力充沛,剛才那老頭卻無精打采呀。」
「女兒穿戴入時,爸爸衣衫襤褸,世上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嗎?」
「儘管如此,衣服的質地不同呀!」
「嗯。」信吾點了點頭,「女子在橫濱下車了。男子剩下一人的時候,驀地變得落魄了,其實我也是看見的……」
「是嘛。從一開始他就是那副模樣。」
「不過,看見他突然變得落魄了,我還是感到不可思議的。讓我聯想到了自己。可他比我年輕多了……」
「的確,老人帶著年輕美貌的女子,看起來頗引人注目。爸爸您覺得怎麼樣?」修一漏嘴說了一句。
「那是因為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看著也羨慕的緣故嘛。」信吾也搪塞過去。
「我才不羨慕呢。一對年輕漂亮的男女在一起,總覺得難以取得心靈上的平衡。醜男子同美女子在一起,令人覺得他怪可憐的。美人還是托付給老人好喲。」
信吾覺得剛才那兩人的情形是難以想像的,這種感覺沒有消去。
「不過,那兩個人也許真是父女吶。現在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是他與什麼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呢。他們相見,卻沒有通報姓名,父女彼此不相識……」
修一不理睬了。
信吾說罷,心裡想:這下可糟囉!
信吾覺得修一可能以為自己的話是帶刺的吧。於是又說:
「就說你吧,二十年後,說不定也會遇到這種情況喲。」
「爸爸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可不是那種感傷的命運論者。敵人的炮彈從我耳邊呼嘯擦過,一次也沒打中我。也許在中國或在甫洋留下了私生子,同私生子相見卻不識而別。比起從耳邊擦過的炮彈來,這等事又算得了什麼。它沒有危及生命。再說,絹子未必就生女孩子,既然絹子說過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只如是想:是嗎。僅此罷了。」
「戰爭年代跟和平時期不一樣。」
「也許如今新的戰爭陰影已經在追逼著我們,也許在我們心中的上次戰爭的陰影就像幽靈似地追逼著我們。」修一厭惡地說,「那女孩子有點與眾不同,爸爸才悄悄地感到她有魁力,才會沒完沒了地產生各種奇妙的念頭。一個女人總要跟別的女人有所不同,才能吸引男人嘛。」
「就因為女子有點與眾不同,你才讓女子養兒育女,這樣做行嗎?」
「不是我所希望的嘛。要說希望的,毋寧說是女方。」
信吾不言語了。
「在橫濱下車的那個女子,她是自由的嘛。」
「什麼叫自由?」
「她不結婚,有人邀請就來。表面顯得高雅,實際上她過的不是正經的生活,才顯得這樣不安穩,這樣勞頓的嘛。」
對修一的觀察,信吾不禁有點生畏了。
「你這個人也真煩人啊,什麼時候竟墮落到這種地步。」
「就說菊子吧,她是自由的,是真的自由的嘛。不是士兵,也不是囚犯。」修一以挑戰似的口吻抖落出來。
「說自己的妻子是自由的,意味著什麼呢?難道你對菊子也說這種話嗎?」
「由爸爸去對菊子說吧。」
信吾極力忍耐著說:
「就是說,你要對我說,讓你跟菊子離婚嗎?」
「不是。」修一也壓低了嗓門兒,「我只是提到在橫濱下車的那個女子是自由的……那個女子同菊子的年齡相仿,所以爸爸才覺得那兩個人很像是父女,不是嗎?」
「什麼?」
信吾遭此突然襲擊,呆然若失了。
「不是。如果他們不是父女,那不簡直是相似得出奇了嗎?」
「不過,也不像爸爸所說的那樣感動人嘛。」
「不,我深受感動啊!」信吾回答說。可是修一說出菊子已在信吾的心裡,信吾噎住嗓子了。
扛著楓枝的乘客在大船下了車,信吾目送著楓校從月台遠去之後說:
「回信州去賞紅葉好不好?保子和菊子也一起去。」
「是啊。不過,我對紅葉什麼的不感興趣。」
「真想看看故鄉的山啊!保子在夢中都夢見自己的家園荒蕪了。」
「荒蕪了。」
「如果不趁現在還能修整動手修修,恐怕就全荒蕪了。」
「房架還堅固,不至於散架,可一旦要修整……修整後又打算做什麼用呢?」
「啊,或許作我們的養老地方,或許有朝一日你們會疏散去的。」
「這回我留下看家吧。菊子還沒見過爸爸的老家是什麼樣的,還是讓她去看看吧。」
「近來菊子怎麼樣?」
「打自我了結了同那個女人的關係以後,菊子也有點厭倦了吧。」
信吾苦笑了。
四
星期日下午,修一好像又去釣魚池釣魚了。
信吾把晾曬在廊道上的座墊排成一行,枕著胳膊躺在上面,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下,暖融融的。
阿照也躺在廊道前的放鞋的石板上。
在飯廳裡,保子將近十天的報紙摞在膝上,一張張地閱讀著。
一看到自以為有趣的消息,保子便念給信吾聽。因為習以為常,信吾愛理不理地說:
「星期天保子不要再看報了好不好。」說罷,信吾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菊子正在客廳的壁龕前插土瓜。
「菊子,那上瓜是長在後山上的吧。」
「嗯。因為很美,所以……」
「山上還有吧。」
「有。山上還剩下五六個。」
菊子手中的籐蔓上掛著三個瓜。
每天早晨洗臉的時候,信吾都從芒草的上方看到後山上的著了色的土瓜。一放在客廳裡,土瓜紅得更加鮮艷奪目了。
信吾望著土瓜的時候,菊子的身影也跳入他的眼簾。
她那從下巴頦兒到脖頸的線條優美得無法形容。信吾心想:一代是無法產生出這種線條來的,大概是經過好幾代的血統才能產生的美吧。信吾不由地感傷起來。
可能是由於髮型的關係,脖頸格外顯眼,菊子多少有點消瘦了。
菊子的細長脖頸線條很美,信吾也是很清楚的。不過,在恰當距離的地方從躺著的角度望去,就愈加艷美了。
或許也是由於秋天的光線柔和的緣故吧。
從下巴頦兒到脖頸的線條還飄逸著菊子那少女般的風采。
然而,這線條柔和而緩緩脹起以後,那少女的風采就逐漸消失了。
「還有一條,就一條……」保子招呼信吾,「這條很有趣嘿。」
「是嗎?」
「是美國方面報道的,說:紐約州一個叫水牛的地方,水牛……有個男人因車禍,掉了一隻左耳朵,去找醫生了。醫生旋即飛跑到肇事現場,找那只血淋淋的耳朵,撿回來後,立即把它在傷口處再植上。聽說,至今再植情況良好。」
「據說手指被切斷,即時也能再植,而且能再植得很好。」
「是嗎。」
保子看了一會兒其他消息,彷彿又想起來似地說:
「夫婦也是這樣的啊,分居不久又重聚,有時也相處很好吧。分居時間太長,可就……」
「你說的什麼啊?」信吾似問非問地說。
「就說房子的情況吧,不就是這樣的嗎?」
「相原失蹤了,生死不明。」信吾輕聲地答道。
「他的行蹤只需一調查就能知道,不過……眼下可不知怎麼樣。」
「這是老丈母娘戀戀不捨啊!他們的離婚申請書不是早就提出來了嗎?請不要指望了吧。」
「所謂不要指望,這是我年輕時起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房子就那樣帶著兩個孩子在身邊,我總覺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信吾沉默不語了。
「房子長相又不好看。即使有機會再婚,她扔下兩個孩子再嫁,不管怎麼說,菊子也太可憐了。」
「倘使這樣,菊子他們當然就要遷出單過囉。孩子由外婆來撫養。」
「我嘛,雖說不是不肯賣力氣,不過你以為我六十幾歲了?」
「那就只好盡人情,聽天由命了。房子上哪兒去了?」
「去看大佛了。有時孩子也真奇怪。有一回裡子去看大佛的歸途,險些給汽車壓了。可是,她是喜歡大佛,總想去看看吶。」
「不會是愛上大佛了吧?」
「好像是愛上大佛了。」
「哦?」
「房子不回老家去嗎?她可以去繼承家產嘛。」
「老家的家產不需要什麼人去繼承。」信吾斬釘截鐵地說。
保子沉默下來,繼續讀報。
「爸爸!」這回是菊子呼喊道。「聽媽媽說關於耳朵的故事以後,才想起有一回爸爸說:『世上能不能把頭從軀體上卸下來,存放到醫院,讓院方清洗或修繕呢?』對吧?」
「對,對。那是觀賞附近的向日葵之後說的。近來彷彿越發有這種必要了。忘記怎樣結領帶了,或許不久連把報紙顛倒過來讀也若無其事啦!」
「我也經常想起這件事,還想過把腦袋存放在醫院裡試試呢。」
信吾望了望菊子。
「嗯。因為每晚都要把腦袋存放在睡眠醫院裡啊!可能是年齡的緣故吧,我經常做夢。我曾在什麼地方讀過一首詩,詩曰:心中有痛苦,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現實的繼續的夢。我的夢,並非現實的繼續。」
菊子瞧了瞧自己播完了的土瓜。
信吾一邊望著土瓜的花;一邊唐突地說:
「菊子,搬出去住吧!」
菊子大吃一驚,回轉身站了起來,然後走到信吾身邊坐了下來。
「搬出去住怪害怕的。修一挺可怕的。」菊子小聲說,不讓保子聽見。
「菊子打算同修一分手嗎?」
菊子認真地說:
「假如真的分手了,我也希望爸爸能讓我照顧您,不論什麼。」
「這就是菊子的不幸。」
「不,我心甘情願,沒有什麼不幸的。」
信吾有點吃驚:這是菊子第一次表現出來的熱情。他感到危險了。
「菊子對我好,是不是錯把我當作修一了呢?這樣一來,對修一反而會產生隔閡啦。」
「對他這個人我有些地方難以理解。有時候突然覺得他很可怕,真沒辦法啊。」菊子以明朗的表情望了望信吾傾訴似地說。
「是啊,應徵入伍以後他就變了。我也把握不住他的真心所在啊,故意地……不過,不是指剛才的事,而是說就像被切斷的鮮血淋淋的耳朵那樣,隨便再植上去,也許還能長得很好。」
菊子一聲不響。
「修一對菊子說過菊子是自由的嗎?」
「沒有。」菊子抬起詫異的眼睛,「所謂自由?……」
「唔,我也反問了修一一句:說自己的妻子自由,是什麼意思?……仔細想想,或許也含有這層意思:菊子從我這裡獲得更多的自由,我也應讓菊子更自由。」
「所謂我,是指爸爸嗎?」
「對。修一說過,要我對菊子說:菊子是自由的。」
這時,天上傳來了聲響。真的,信吾以為是聽見了天上傳來的聲音。
抬頭望去,原來是五六隻鴿子從庭院上空低低地斜飛過去。
菊子也聽見了,她走到廊道的一頭,目送著鴿子,噙著淚水,喃喃自語:「我自由嗎?」
扒在放鞋石板上的阿照,也追蹤著鴿子的振翅聲,跑到庭院的對面去了。
五
那個星期天吃晚飯的時候,全家七口齊聚一堂。
現在離婚回到娘家來的房子和兩個孩子,當然也算是這家的成員了。
「魚鋪裡只有三尾香魚。這個給小裡子。」菊子一邊說一邊將一尾放在信吾面前,一尾放在修一面前,然後再將另一尾放在裡子面前。
「小孩子吃什麼香魚嘛!」房子把手伸了過去,「給外婆吃。」
「不!」裡子按住了碟子。
保子和藹地說:
「好大的香魚呀。這大概是今年的未造香魚了吧。不必給我了,我吃外公的。菊子吃修一的……」
這麼一說,這裡自然分成三組,也許應該有三個家。
裡子先用筷子夾著鹽烤香魚。
「好吃嗎?吃相真難看啊。」房子顰蹙眉頭,用筷子夾起香魚子,送到小女兒國子嘴裡。裡子也沒有表示不滿。
「把魚子……」保子嘟嚷了一句,用自己的筷子掐了一小段信吾的香魚子。
「從前在老家接受保子的姐姐的規勸,我也曾試作過俳句,有這樣一類季語1諸如秋季的香魚、順流而下的香魚。赤褐斑香魚等等。」信吾說到這裡,突然望了望保子的臉,接著又說道:「這就是說香魚產卵後太疲憊了,容貌也衰頹得不成樣子,搖搖擺擺地游到海裡去。」
1季語,日本每首俳句中要有表示季節的語言叫季語。
「就像我這樣啊。」房子馬上說,「不過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香魚那樣的容貌。」
信吾佯裝沒有聽見。
「從前也有這樣的俳句,諸如:爾今委身於海水,啊!秋季的香魚;或香魚深知死將至,湍湍急流送入海。這彷彿是我的寫照。」
「說的是我呀。」保子說。
「產卵後順流而下,入了大海就死了,是嗎?」
「的確,入海就死了。偶爾也有一些香魚潛在河邊渡過年關的,這種香魚就叫做棲宿香魚。」
「我也許屬於這類棲宿香魚啊。」
「我大概棲宿不了吶。」房子說。
「不過,回娘家來以後,房子也長胖了,氣色也好多了。」保子說著望了望房子。
「我不喜歡發胖。」
「因為回娘家就像潛在河邊棲宿的緣故嘛。」修一說。
「我不會潛得太久的。不願意啊。我會下海的。」房子用高亢的聲音說。
「裡子,只剩下骨頭了,別再吃啦。」房子責備地說。
保子露出一副驚奇的神色說:
「爸爸關於香魚的這番話,把難得的香魚的味都沖沒了。」
房子原先低著頭,嘴裡不停地咦叨,後來卻鄭重其事地說:
「爸爸,您能助我一臂之力開一家小鋪子吧?哪怕是化妝品店、文具店……就是在近郊偏僻的地方也可以。我想搞個售貨攤或飲食營業亭。」
修一驚訝地說:
「姐姐能經營接待客人的飯館生意嗎?」
「當然能囉。客人要喝的是酒,又不是女人的臉蛋,你以為自己有個漂亮的太太就可以隨便說話嗎?」
「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姐姐準能經營的。女人都能做接待客人的飯館買賣。」菊子冷不防地吐口而出,「如果姐姐開飯館,我也要去幫忙哩。」
「哦,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啊。」
修一顯得有點驚愕。晚餐桌上頓時鴉雀無聲。
菊子一個人臉紅到了耳根。
「怎麼樣,下個星期天,大家回老家去賞紅葉好不好。」信吾說。
「看紅葉嗎?我很想去呀!」
保子的眼睛變得明亮了。
「菊子也去吧。你還沒見過我們的家鄉呢。」
「嗯。」
房子和修一依然憋著一肚子火。
「誰看家呢?」房子問。
「我看家。」修一回答。
「我來看家。」房子拂逆人意地說,「不過,去信州之前,爸爸必須答覆我剛才的請求。」
「那就做一個結論吧。」信吾邊說邊想起絹子身懷胎兒在渭津開了一家小裁縫店的事來。
吃罷晚飯,修一最先站起來走了。
信吾也一邊揉著酸疼的脖頸一邊站起身來,無意中望了望客廳,開亮了電燈,揚聲喊道:
「菊子!土瓜都耷拉下來了。太沉啦!」
因為洗滌陶瓷碗碟的聲音太大,菊子似乎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