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鞦韆越蕩越高,禮子的身體好像幾乎倒立在空中,卻又輕盈地飄浮在那兒。
「真美呀!先生。紅葉像火海的狂濤……我就像飛過了一片火燒雲。」
說著,她鋪展開裙子下擺,從高處蕩下鞦韆。
男式旅遊裝十分合體,沒有捲到膝上。但在裙子裡面飄著一樣白色的東西,一方輕柔的絲綢,宛如一隻大白蝴蝶,從黑呢裙的下擺展翅欲飛。不能想像那是女人的內衣,它彷彿散發出青春的純潔的氣息。
「先生,您呆呆地坐在那兒,老氣橫秋地看得著迷了吧?您不曉得紅葉的美呀?」
「噢?」
高濱博士笑道。
「不打鞦韆,就看不見紅葉的美,真可憐……」
「火紅的山都在搖晃呢。」
「這是都市病,是現代人的病。難得在幽靜的大自然中陶醉,如果不鍛煉自己的身體,就感覺不出大自然的美。」
「活生生的,連山都是活生生的。」
博士抬頭仰視,用激昂的聲音說道。
禮子在空中向正下方探著身子,使勁兒地蹬著踏板,差點兒要說這就是活生生的明證。
一個年輕輕的生命倏地從博士的頭頂上飛閃而下,還沒等博士反應過來,禮子已經輕盈地飄蕩到對面的空中。
「不運動,什麼事物都不美。先生是患了老年病,要是先生也踏上鞦韆試一試就好了。」
她呼吸急促,歌唱似的說。
「打鞦韆觀賞紅葉,是小姐您的奢侈呀。我這樣眺望景致,也非常好看。像我這樣安閒,對大自然體味得很深。你那樣飛來飛去……」
「先生您才奢侈呢。我要親自飛進美景裡去。」
「你當然可以。不過老人也有可堪回首的往事啊。」
「哎喲,回憶,那才叫奢侈呢。正因為您有那種美好的回憶,所以才不打鞦韆的吧。」
「你真是舌尖口快啊!」
「可是,先生在醫院裡給人診治過回顧往昔的眼睛嗎?」
「這話真厲害。」
「我都知道了,先生。我母親請求先生為我治療心靈的眼睛。」
「不,我不過是肉眼的眼科醫生呀。」
博士苦笑著支吾過去。
禮子又倏地從博士面前蕩過鞦韆。
二
「先生,我可沒有什麼心靈的眼睛呀。我不需要那種東西。眼科醫生不管心靈的眼睛,這很對。多餘的心靈的眼睛會模糊人的肉眼的。」
「好像正相反,是肉眼把心靈搞模糊了。」
高濱博士輕輕地反駁道,像要啟迪出對方的話似的。
「眼睛是煩惱和罪惡之門,早就有人這樣訓誡了。」
「這真冤枉。因為所謂的心靈的眼睛,就是失去了原形的妖怪,把自己的醜惡轉嫁到肉眼上,真是太冤枉了!」
「如果沒有心靈,眼睛也什麼都看不見了。」
「不對,先生。把肉眼同心靈的眼睛分開不好嗎?」
「那哪成呢?眼睛不就是心靈的窗子嗎?」
「哎呀,儘管如此,先生,您是科學家嗎?雖然您光眼球就擺弄了幾十年,可是先生您自己的肉眼和心靈的眼睛都是失明的。連紅葉的美先生都看不見呀。」
「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藝術家的美感,也沒有畫家的眼力。」
「大錯特錯了。您沒懂我的話嗎?」
「你是說,盲人同白癡,哪個更幸福嗎?」
「開玩笑!如果真能看出紅葉的美,就不會開玩笑了。」
「可是,沒有心來感覺它美,怎能看出美呢?」
「看得見呀!雖然我沒感觸到紅葉的美,但是卻看出了它的美。」
「白癡!那只是映在窗玻璃上的景色罷了。即便是照相機,也有拍攝者心靈的眼睛呀。」
「是純粹的眼睛嗎?」
「是,是純粹的眼睛。」
博士點點頭,假裝糊塗。
「那是什麼?」
「鞦韆。」
「鞦韆?」
「是的,鞦韆。先生您也玩玩鞦韆多好!身體在空中這樣飛來飛去,頭腦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看見的只是美麗的色彩。心不存在了,就只剩下眼睛了。什麼山呀,紅葉呀,全忘得一乾二淨。美麗的色彩和我一起在轉動。」
那是剛出生的嬰兒所見到的色彩,那是盲人睜開眼睛初次見到的色彩吧。
這樣想著,博士重新觀賞著紅葉。紅葉的色彩是多麼鮮艷啊!從金色到鮮紅,所有的色彩,一如嬰兒洗澡水那般純淨,這就是所謂的「純粹的顏色」嗎?
紅葉爛漫,然而一個葉片也未凋謝。滿山紅葉似錦,無比絢麗,倒也十分寂靜。其中若是一點也沒有少女運動的身影,那麼博士也許更加百無聊賴了。
禮子宛如一隻金花蟲在五彩繽紛的黃金屏風前飛舞。
三
醫學院學生們從屠宰場以每個五分的價錢買來豬的眼球,做眼科手術練習用。
當然,是死豬的眼球,但把它當作活人的眼球。
於是,這樣專心致志地做小手術時,已經根本無須考慮對方的眼球是人的還是豬的,是活的還是死的。只是一隻眼球而已。不,不知不覺地連那是一隻眼球都忘了。
手術器械大都是掌中小玩意兒。像表店和儀器店裡的精密器械一樣,有時做手術需用放大鏡。
雖然沒有像外科大手術那樣的有失手殺人的危險,但令人擔心的是,如果手術稍有偏差,便會把患者的眼睛弄瞎的。
為防止手指顫動,高濱博士從年輕時起就戒了煙酒。儘管如此保養,可年齡不饒人。手指頭髮硬了,即使他有多年的經驗和鍛煉,但直感也遲鈍了。
一般來說外科醫生精力充沛地工作的壽命要比內科醫生短。眼科醫生高濱博士也已經到了願把小手術讓給年輕人的年紀。
即便是手術器械,例如格雷菲氏線狀刀,做白內障手術也只能用一次。也有磨過再用一次的情形,但是不能使用三次。因為這種鋒利的手術刀使用一次就鈍了。
比垂柳的葉還小,比野菊的花瓣還大的手術刀。
使用前有必要試試手術刀的刀刃。方法是把冰囊皮繃緊,然後把手術刀垂直立在上面,試試手術刀能否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它自然切開。若不能順利切開,則手術就不能圓滿地完成。用這種小手術刀能細緻入微地在角膜和鞏膜之間,即黑白眼珠之間的界線做開刀手術。如果手術刀照肉眼難以覺察的程度偏了一點,或切入過深,就會真的導致失明。
或想到要切,或是手感覺到在切的時候,就已經切過了頭。一想到這是活人的眼球,怪可怕的,手指一顫抖,手術便失敗了。
高濱博士想,也許真的可以把做這種手術時的醫生的眼睛和患者的眼睛都稱做「純粹的眼睛」。如果心靈的眼睛生出雜念,手指就不聽使喚。精神統一的極致,是天真無邪的境界。心靈的眼睛與肉眼是澄清合一的。
「純粹的眼睛,這話說得真妙啊!」
博士說。
「眼睛在醫學上被看作是腦的一部分,是腦向前方的分支。有句諺語說得好,眼睛是心靈的窗子。所謂純粹的眼睛,不就是肉眼和心靈的眼睛不分離的統一體嗎?」
如果把眼科手術視為人類極小的活動,那麼禮子蕩鞦韆便是極大的活動了吧?然而消除雜念這點則是相同的。
以這樣的速度讓身體在空中劇烈運動,的確會讓人出神的。恐怕對紅葉的美只有驚歎而已。
鞦韆的繩子已很舊了,但是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有危險,這也許是由於禮子在鞦韆上的快感傳導給博士了吧。
「心不存在了,倒挺痛快的。好像什麼事情都想說,說什麼都行!」
禮子朗聲說道。
四
「沒有心的人會說些什麼呢?我很想聽聽呢。」
博士答道,聲音裡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覺。因為猛然間,他心裡陰沉沉的。
寒冷地帶的山上,紅葉層林盡染。禮子宛如這秋色中的一片嫩葉。她充分具備嫩葉之美。可是,自己老年時仍具有紅葉之美嗎?在紅葉和夕陽面前,不感到羞臊嗎?
這棵老樹和那棵大樹的樹齡都比自己的歲數大幾倍。
博士這樣思忖著,又看了看樹幹。
「媽媽……先生,我媽媽還健在嗎?」
禮子從空中說。
博士彷彿睡醒了似的問道:
「媽媽?你媽媽嗎?」
「是的。」
「你說你媽媽還活著?別開玩笑呀!」
「真的是我媽媽,是我的生身母親。」
禮子忘記自己是在鞦韆上,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空中。
「危險!」
博士不由得挺身而出。
但是,眼看著禮子快要掉下來時,她卻輕輕地坐在踏板上。接著,身體一面隨著鞦韆繩擺動,一面說:
「她還活著哇。」
博士沉默不語。
「她在哪兒呢?」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禮子鸚鵡學音似的嘟囔著。
「如果這是真的,那也不該用話捉弄人呀!」
「因為你問得大突然了。」
「先生也說謊呀!在這麼美麗的紅葉當中還說謊。到底不許問怎麼的?都怪鞦韆。在紅葉當中飛來飛去,這死亡一般的美麗,使我忘掉了一切,連渺小的自己都不復存在了,不知為什麼,『啊,媽媽!』一喊,就像她突然出現在眼前了……」
「這就叫純粹的眼睛啊。」
「嗯,可是我卻什麼也沒看見,好寂寞呀!」
禮子側臉靠著鞦韆繩子,說道。
「有眼睛卻看不見自己的媽媽,這是可悲的瞎子啊!先生,您能為我治療這雙眼睛嗎?看不見媽媽的模樣,即便是有心靈的眼睛,也等於失明啊。我從一生下來,就背了一身謊言,這樣我怎麼能真實地生活呢?」
「我完全理解,不過……」
博士改變了聲音,正要說下去,只聽得一陣踏著落葉漸走漸近的腳步聲。
隨著悄悄的腳步聲,從樹陰裡走出來一個少女。
五
那個少女像是來竊取秘密的人似的,探著腳走。她一邊伸手一個一個地摸著樹幹,一邊從樹陰裡走出來。
「誰?」
博士剛要出聲,可是仔細一看,少女並沒有露出要隱藏自己的樣子。
她微微仰著頭,像是專心諦聽天堂裡的聲音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
雖然不是面目清晰可見的近距離,但是那張映出紅葉的臉,留給博士的印象是,她是一位和藹可親的清純少女。
博士有這樣的感覺,彷彿一隻野生的鹿帶著一副天真的面孔來看人間。
少女像是為了要堵住博士的嘴,而突然出現在這裡,但禮子對此卻毫無知曉。
「可是?……那以後的事情請講給我聽聽好嗎?」
她一面催促著博士,一面自言自語似的說。
「就『可是』這一句話,也很難得了。這是我聽到的媽媽的事情的第一句啊。」
「不,我要說的……」
「先生要說什麼?雖然那個人還在,但只是對我來說她不在了。對吧?這就是我的幸福嗎?真可笑!」
「這麼自以為是,一點兒不像禮子。你母親絕對是獨自一個人。」
「對,說的是那個人呀。我不再叫她媽媽。一面打鞦韆,一面淨想打聽那個人的事。如果不打鞦韆,我就不會問那個人的事了。」
「甭說傷心話了。」
「傷心?唉呀,我會傷心?先生也太小看我了。現在我臉上那麼悲傷嗎?」
說著,禮子快活地回過頭去。
鞦韆繩子像是自然而然地垂下頭似的,靜止不動了。
「如果特別懷念那個人,那就離家出走唄。如果沒有那個人就覺得活著寂寞的話,那就死掉算了。那種溫柔的感傷,我可沒有。雖然我可憐那個人,但又總把她給忘了。」
「即使你有十個母親,你也想泰然處之嗎?」
「是的。有一百個異母兄弟,一百個異父兄弟……那也一定挺快活的。」
「是啊,禮子也當個有一百個孩子的母親吧。那才是純粹的母親。」
「不過,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禮子腳剛一觸地,便離開了鞦韆,走出五六步便止步,一面劇烈地搖搖頭,一面說道:
「大家都貼近來跟我捉迷藏,我可受不了!」
博士默然不語,快步下了山。
禮子走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您生氣了嗎?對不起,先生。」
「沒生氣。有個奇怪的姑娘,你沒注意到嗎?」
六
「奇怪的姑娘?」
「對。」
「你說奇怪的姑娘?」
禮子回過頭去,說:
「沒有啊。有人走過去了嗎?」
「如果有人走過去了的話,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可她是從紅葉中被發現的。」
「我打鞦韆時被人看見了嗎?真討厭。」
「不,她那樣子像在出神地眺望著天空,聆聽著小鳥的聲音。」
「莫非小鳥叫了?」
「好像沒叫。」
「唉呀!」
禮子敏捷地轉過身來,說:
「聽見了嗎?先生,我講的話被人聽見了嗎?」
「說實話,我也有點懷疑那個姑娘是來偷聽的。」
「您說什麼?來偷聽?」
禮子極力反駁。
「先生沒把這事告訴我吧?為什麼不對我說呢?」
博士懾於她的氣勢,說道:
「我想提醒你,不過,那個姑娘一副十分天真的樣子,不像是在做偷聽之類的壞事。再說,也沒靠近到能聽清咱們講話的程度,只能聽見聲音罷了。」
「聲音被別人聽見也夠討厭的。」
「因為要來人,所以沉默了一會兒,那時又不想說了。也就是說,把你所說的純粹的眼睛搞模糊了,我覺得這太可惜了。因為心靈的眼睛突然睜開的時刻不多,很寶貴呀!」
博士安慰道。禮子也柔聲柔氣地說:
「可是,被人看見,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在那種時候,你所想的所說的才是『真』呢。假如你還有一個母親,你又為此而暗自苦惱的話……」
「我沒什麼可苦惱的。」
「這樣倒好,反正,如果你一想起那個人,最好就保持剛才在鞦韆上的那種心情,充滿愛心。剛才我被你的話感動了,所以不想因為有人來偷聽,就打斷你的話。」
「真討厭!先生想把我看成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嗎?那些話只是陶醉於紅葉和鞦韆時說的。那個人的事,平時我想也不想,也沒對任何人說過。我不想向別人讓步。」
博士心裡愛憐地望著禮子。
「一想到被人偷聽就討厭。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呢?我要去見見呢。」
禮子聳了聳肩,突然上山去了。
博士目瞪口呆,只是目送著她那極富個性的倔強的背影。
剛才那個少女一面用一隻腳蹬著鞦韆,一面夢幻般撫摸著鞦韆繩子。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少女突然身體驚恐地縮成一團,像是為了防範危險似的。
七
禮子突然厲聲厲色地問道:
「你,偷聽我講話了吧?」
「嗯。」
少女坦率地點了點頭。
「真卑鄙!竟偷聽人家的秘密。」
禮子的聲音都顫抖了。
「對不起。」
可是,少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死盯著別人的臉看什麼?喂,為什麼要偷聽呢?能說出理由你就說吧。」
「嗯。」
少女又前仰後合地點了點頭。
「喲,你是說你偷聽有理?」
禮子譏笑道。
「我想聽。」
少女平靜地回答。
「因為那聲音很像我媽媽。」
「咦?」
少女出乎意外的答話,啪嗒落在禮子的心中。
「你說像?我的聲音?」
「嗯。」
「像你母親的聲音嗎?」
「聽起來很像。」
「是嗎?」
禮子詫異地望著少女。
一旦氣得沖昏了頭腦,像小孩子打架似的,兩眼眩暈,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了。這就是脾氣暴躁的禮子。
剛才也如此。被少女出人意料的話語挫傷了銳氣,禮子覺得少女這時才彷彿浮現在眼前。
實際上給禮子留下的印象是,彷彿少女剛從別的星球突然來到這裡似的。
少女圓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像對人和藹可親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禮子,並且,似乎帶著對未來的憧憬。還像在用目光搜索著某種今世所沒有的奇異的東西。
因為少女的眼神像櫻花般天真爛漫,所以禮子無意中回看了她一眼,便無端地感到一種像被吸進深不可測的憂愁的深淵似的恐怖。正在吃驚的當兒,她問道:
「你眼睛不好嗎?」
「嗯。」
「你是睜眼瞎?」
「嗯。」
少女點了點頭。
「一點也看不見嗎?」
「嗯,什麼也……」
「是嗎?」
禮子也點點頭。
「太美了!你的眼睛,真美啊!」
接下該怎麼辦呢?該說些什麼呢?
「你想打鞦韆嗎?」
「不。」
「我來幫你打吧!」
說著,禮子抱住了少女的胸脯。
「你能打。來吧,挺容易。」
「我只想摸一摸它。」
少女邊說著,邊摸到了禮子的手。
於是,少女的表情隱隱約約地快活起來。
八
所謂雙目失明,如同全身失明。正是因為眼睛能看見東西,所以人才會有生動的表情和動作。人體的內部與外界,如果沒有光線通過,那麼人的靈魂將封閉在黑暗的深淵裡,而不能浮現於人體表面,沉睡著。
然而,即使外部的光線射不進來,人有時也會從自己體內發出光來。雙目失明的人,全身能發揮眼睛的功能。聽覺聰穎,觸覺敏銳。比如說,有的盲人就像這個少女似的,整個面部表情給人的感覺猶如心靈的眼睛。
正因為如此,高濱博士只看了這個少女一眼,就覺得她是一個天真無邪、和藹可親的人。
禮子剛才突然感到恐怖,其原因也即在於此。
她睜開了一雙大眼睛,可什麼也看不見。
禮子嚇得毛骨悚然,像活人突然地變成木偶人一般。
而且,這是一雙大睜大開的眼睛。
雙臂摟住少女的胸部,禮子總覺得有點兒困惑。少女的胸部意外的有一種強烈的用手觸摸的感覺。
從下向上推似的抱著繃硬隆起的Rx房,與其感到吃驚,毋寧說是感覺像在抱著繃緊的感情的疙瘩。
因為靈魂出口的眼睛被封閉了,所以胸部被塞得滿滿的,使人覺得沉甸甸的。
「你說我的聲音像你母親?真是咄咄怪事。」
禮子從少女身後,窺視著她的表情。
「所以,你剛才是想聽我的聲音吧?」
少女默默點頭。
接著,她摁著禮子手的手掌輕輕地使了點勁兒,通過那肌膚間的稍微接觸,彷彿傳達了一種愛。
「你不想打鞦韆嗎?」
少女心曠神怡地說:
「小姐的手真美啊!」
「哎喲,你不是看不見嗎?」
「我從沒摸過這麼柔軟的手。」
「是嗎?」
「氣味真好!」
「是香水味兒嗎?」
「不過……」
「你的手一下子就暖和了。本來冰涼的,可是卻比我的還暖和了。」
「嗯。」
「喂,你希望我做點什麼嗎?」
少女仰望著禮子,說:
「嗯,請讓我摸摸小姐。」
「讓你摸摸?……啊,是啊,你看不見嘛。」
九
「怎麼摸都行,只要喜歡你就摸吧!」
禮子繞到少女面前,靠近她,任憑她撫摸自己的身體。
「嗯。」
少女有點猶豫,羞得兩頰緋紅。
禮子也不由得避開了少女的手——二十歲的姑娘,即便是父母,也不能隨便摸她的身體的。
少女的手在空中比劃著。手指尖緊張地顫抖著。緋紅的臉上,帶著天真的喜悅。
禮子馬上親切地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摸摸你好嗎?」
「嗯。我母親她們說話的時候,總是握握我的手,摸摸我的頭。」
「是嗎?……看不見表情,聽別人說話就像聽假話吧。」
「不過,我都能聽懂。」
「多可愛的手。」
禮子把少女的手像看紅葉似的展開,說道:
「你連自己的手也看不見吧!」
雖然不那麼柔軟,但感覺有點像幼兒的手。
「你想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吧?自己撫摸自己嗎?寂寞的時候,只好獨自撫摸自己吧?」
「自己?」
少女歪著頭問。
「眼睛從什麼時候不好使了?」
「天生的。」
「啊?」
禮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女。
「什麼也沒看見過?一次也沒看見過?我簡直難以想像。對這個世界上的各種事物,你是怎麼想的?」
少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這麼美麗的紅葉都看不見呀。可是,你知道自己很美嗎?」
「嗯。」
少女直率地點點頭。
「這就是幸福。你真美,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
禮子之所以用聽起來帶諷刺味道的口吻講話,也許是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一個看不見禮子的美的同伴吧。
「可是,美是什麼樣子?你不知道吧?」
「可是……」
少女使勁兒地握著禮子的手,非常高興地說:
「我從來沒遇見過小姐這麼美的人。」
「哎呀!」
盲人僅憑握手就比視力正常的人能察言觀色,能更仔細地瞭解對方嗎?
禮子左手被少女握住,右手撫摸著少女的頭。
少女就像虔誠的信徒撫摸聖像一樣,輕輕地撫摸禮子的胳膊一直到肩。
少女的臉上現出了微笑。
禮子輕輕地捏著少女的耳朵,問道:
「你是這村裡的人?」
「不是。」
「在這樣的山裡面,單獨一個人做什麼呢?危險呀!」
「等母親。」
「你母親?」
「嗯……不過,小姐為什麼對我這麼熱情呢?」
十
「為什麼對你熱情?你這麼一問,我也不好回答呀。」
禮子彷彿自己也陷入沉思似的微笑道:
「不知道……不過,這算熱情嗎?我可不是那麼熱情的人。真的。」
少女搖了搖頭。
「初次見面,不覺得我可怕嗎?會對你幹什麼?什麼樣的人呢?你看不見也就不知道吧?」
「小姐有種讓人留戀的氣味。是香味……」
「讓人留戀的氣味?你是說讓人留戀的氣味?」
「嗯。小姐身上真的有一種年輕、美麗的氣味,跟我媽媽一樣,是一種溫暖的氣味。」
「喲!」
「每當遇到有我喜歡的氣味的人,我就高興。就好像能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
「我想是叫做幸福的東西。」
「是嗎?」
「小姐能看清楚的呀。」
她的聲音裡有著強烈的反響。
然後,她目不轉睛地仰視著禮子。她倆離得這樣近,以至於少女突出的下頜幾乎要碰著禮子的咽喉。
臉上的汗毛清晰可見。一滴淚珠,順著少女的臉頰流了下來。
啊,失明的眼睛也會流淚,盲人也會哭泣——禮子感到不可思議,她的心被震撼了。
少女又一次肯定地說:
「真能清楚地看見。」
說著,她突然摀住了臉。
「仔細看看我,我相信你心靈的眼睛。」
禮子說著,抱住了少女的頭,反倒只問了句很平常的話:
「你叫什麼名字?」
「初枝。」
「多大了?」
「十七。」
「十七?個子挺高呀。我也是大個子吧。」
「嗯。」
「剛才我生氣了。我在自己心靈的眼睛上穿著一副鋼鐵的鎧甲。你曉得嗎?自己的弱點不願被別人偷聽。」
「我只聽你的聲音。」
「是嗎?我的聲音和氣味都像你母親嗎?」
「嗯。」
「你說在等你母親,她馬上會回到這兒嗎?她去哪兒了?」
「鐵道大臣進了監獄,媽媽參拜神社去了。」
「啊,鐵道大臣?」
禮子對初枝突如其來的話語大吃一驚。
「嗯。」
然而,初枝卻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很多人在一起。」
「你母親呢?」
到底是初枝的頭腦有點不正常呢?還是關於她母親的話題是一場悲哀的夢呢?抑或是一個人浪跡山裡了呢?禮子頓生疑竇。但是,看初枝的外表,只是和服的下擺短了一點,其他並無異常之處。
「你在這兒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我也許能給初枝小姐帶回來美好的幸福呢。」
禮子摁著初枝的肩膀,說:
「即使你母親回來,讓她一起等著。一定呀!對啦!你母親懷疑可就糟了。把我的名片留給你。」
十一
禮子憤然登上山去,很久沒有回來。她抓住那個奇怪的姑娘,究竟要幹什麼呢?高濱博士也擔心起來。他等得不耐煩,便返回去了。
連聲音被人聽見都很討厭,要去看看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就連博士也對禮子的激憤感到愕然。他皺著眉頭想,逞強好勝也要有個限度。
轉而一想,又覺得實在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個不想讓人深知的秘密。禮子最終成了同這個秘密激烈鬥爭的參與者。
從戶籍上看,禮子是圓城寺子爵的嫡子,而實際上她是庶子。
高濱博士想,這是為了彌補這一缺憾,而激發她的貴族式的自尊心吧。
她儘管有著貴族般的美貌,但是她那種莽撞的舉止顯得很野蠻。也許是因為她體內流淌著無可否認的她母親的血液吧。
總之,她是個與現在的圓城寺家族不般配的棘手的人物。禮子幾乎把妨礙爵位的貧窮和家庭內部的混亂無序,都置之度外,獨自堅持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子爵把她打發到高濱博士的別墅,意在多方規勸禮子。子爵在信中寫道,如果可能的話,現在有一門親事,想徵得禮子的同意。
然而,博士甚至暗中認定禮子還有一個母親。也許這樣對不起子爵,不讓禮子知道倒好。
博士一面這樣思忖著,一面緩步登上了山。
雖然是座小山,但是可以觀賞紅葉,眺望景致,因而成了這個溫泉區的名勝。山頂上有鞦韆和長凳。
「先生!」
禮子從遠處喊著,跑了下來。
「那個,那個女孩,是個盲人。快!先生,馬上給她治一下……如果她眼睛睜開,該多高興啊!」
「盲人?這麼說來,她是有點兒不正常。」
「先生這樣的名醫也有疏忽呀,難道您沒看出來嗎?」
「我只是從遠處瞥了一眼……看見其人,就知道她是盲人,即使是眼科醫生也……」
「先生太冷漠了。那麼可愛的姑娘不該讓她失明。」
禮子拉著博士的手臂,催著他走。
可是,來到鞦韆跟前一看,初枝已經不見了,哪兒也沒有。
「我那麼囑咐,可她還是騙了我。如果不相信我,那就讓她一輩子眼睛瞎著好了。」
「你說過要領眼科醫生來嗎?」
「倒沒那麼說。因為我怕先生診斷後說沒治了,反而會使她更加傷心。我只說過要給她帶來美好的幸福……」
接著,她摁著胸部,說道:
「看,先生,我這兒都濕了,是那個姑娘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