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盟會

    孫文與同盟會新加坡分會正副會長陳楚楠、張永福等人的留影。
    一九○五年六月十一日,孫文搭上從馬賽開往日本的船隻。
    途中他在新加坡會見了少年時期的友人尤列,並被引介給愛國華僑陳楚楠與張永福。新加坡是康有為永久亡命之地,也是保皇會的金城湯池。興中會在此可說完全無隙可乘。
    此時只要能夠踏上新加坡這塊土地,孫文便覺得很高興了,更何況又有早年四大寇之一的尤列相伴談笑。
    「時代的潮流對我興中會有利。同志的人數也以我方為多。根據不斷來自日本的報告,入會的留學生絡繹不絕呢!」
    孫文說道。
    「再回到日本,簡直就像凱旋嘛!」
    陳楚楠這麼說並點點頭。
    「我這趟離開似乎久了些。」
    孫文望著遠方的雲彩,如此喃喃自語。
    「咱們也都到了歲月不饒人的年紀。必須要結合其他方面的力量。」
    尤列說道。他與孫文同齡,在乙未起義失敗後逃至西貢。身為興中會的會員,他又在九龍另組中和堂,努力在華僑的中小店主、店員之間爭取革命的支持勢力。
    船抵橫濱是在七月十九日。讓孫文吃驚的是,在幾乎沒有聯絡的情況下,竟然有約百名的留學生前來橫濱迎接孫文。
    宮崎滔天避開在大眾面前迎接孫文的場面,靜待孫文來見他。
    「我等對孫先生並未抱持太大期待。不希望先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擔子。十天前『明尼蘇達』號駛離橫濱,船上有一男性乘客讓人同情,此時他應該已經抵達西雅圖了吧!」
    握住孫文伸過來的手,滔天忍著悲聲遞過去一張事先寫好的紙條。
    十天前搭船從橫濱赴美國的男子是指與俄國和談的全權委員小村壽太郎,他背負著國民過大的期待踏上旅程。
    不論滔天如何擔心,孫文的雙肩總是挑著別人對他的高度期待。
    「所以必須讓別人來分擔先生雙肩上的重擔。」
    滔天用英語說出這段話。孫文也用英語問道:
    「在我離開期間,留學生人數好像增加了許多,其中可有特別值得信賴的人呢?」
    此一詢問早在預料之中,滔天從懷中取出事先備妥的紙片,遞給孫文過目。
    黃興本名軫號克強廑午
    湖南善化弘文學院同治十三年生
    孫文頷首。同治十三年是一八七四年。實歲三十一。更重要的是,此人並非廣東人,孫文對此感到高興。
    「喝一杯吧?」
    滔天說道。
    事實上滔天已見過黃興數次,並談起孫文之事。為圖革命成功,必須大團結,此刻的首腦人選非孫文莫屬,二人在這些方面意見一致。
    孫文與黃興見面僅像是一種儀式。兩人即日便在一間名為鳳樂園的中國料理店見了面。
    滔天直覺地感到二人性情相投惺惺相惜。
    在革命團體中擁有起義實際經驗的就屬發起乙未、惠州之役等的興中會,其次是長沙起義的華興會。孫文與黃興分別是負責指揮兩會的領袖。
    關於兩會合併一事,興中會並無異議。輔仁文社系的楊衢雲遭暗殺後,謝纘泰和洪全福起義失敗後退出革命舞台,之後便由孫文一人決定大小事情。
    但華興會卻非黃興一人所能獨斷決行。
    大合併以孫文為中心,華興會內的劉揆一等人表示反對,但黃興、陳天華、宋教仁等人表示贊成。最後的結論是,華興會僅保留其名,至於要不要加入大合併則任由各人憑自由意志決定。
    孫文抵橫濱後,在七月二十八日,訪問了華興會的幹部宋教仁、陳天華所主持之《二十世紀之###》雜誌社。
    此一雜誌剛在上個月才創刊,放棄大清國一名而改從佛典中選取###一詞,此一選擇無疑帶著革命派色彩。
    據當場的對話,眾人一致同意中國除革命一途外別無救亡(拯救滅亡)之途。孫文極力主張,為完成革命必須有統一的組織及統一的領導。
    翌日,華興會內部舉行會談,黃興、陳天華、宋教仁等人表示贊同,但劉揆一則堅持華興會獨自行動。因此,在大合併之後,如前述般華興會便名存實亡。
    再次日,即七月三十日,各省留學生與華僑約七十人聚集在東京赤阪檜町三番地的黑龍會,召開大合併的準備會議。
    以團體來算,計有興中會、華興會、浙江系的光復會、湖北科學補習所,除未有留學生的甘肅省外,其餘十七省皆派代表出席盛會。
    此一準備會議系向黑龍會借用場地,此事值得注目。黑龍會是在義和團事件後為因應遠東情勢而組成的團體,當時才剛組成。主要幹部是往後掌權三十餘年的內田良平,而居顧問一職的頭山滿也極具影響力。
    依該會的機關刊物,其宗旨是:
    ——制天下列強之勢,實行世界性經綸,第一步為調查滿洲、朝鮮、西伯利亞百般事物與情勢,並從事同局面所需各種事業……
    從一開始便具有強烈的國家主義色彩。
    當日,中國的年輕人們提議將會名定為「對滿同盟會」,但孫文反對,其理由是革命非僅排滿,亦應排除所有的專制。孫文認為應該揚棄任何狹隘的民族主義。
    結果,會名定為「中國同盟會」。原本亦有加入「革命」二字之提案,但基於不言自明的理由而未獲採納。
    關於入會的誓詞,孫文提案採用興中會的誓詞,即耳熟能詳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這十六字。
    經協議後,在這十六字之前添加四字:
    ——當天發誓。
    另在十六字的宗旨之後添加十六字:
    ——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眾處罰。
    「會不會太誇張了?」
    宋教仁問孫文。
    「我認為誇張自有其好處。這是個人的經驗之談。」
    一聽孫文這麼說,宋教仁只能苦笑以對。若以經驗論,宋教仁只有長沙起義一役,相較之下,孫文自乙未以來便在清朝的鎮壓下歷經險境。
    「這好像是會黨的入會儀式呢!」
    針對宋教仁的這句話,孫文答道:
    「正是如此!會黨亦有其優點,實行時大可不必猶疑。」
    孫文將如何分辨同夥的一些暗語教給主要幹部,因而宋教仁才會有覺得過度誇張的疑問。
    欲確定未曾謀面之人是否為會員時,是在握手時借由一套固定的儀式來分辨。
    ——從何處來?
    ——從東方來。
    ——帶何物來?
    ——中國之物。
    ——為何而來?
    ——天下之事。
    ——朋友是誰?
    被問到最後一句時,須說出同盟會中知名的三人姓名。在入會之時,孫文親自提問,新加入的會員則一一回答問題。
    雖同屬華興會,但黃興等人家世富有,宋教仁則否。而且在主要成員當中,未有日本留學經驗的也只有他一人,他是在長沙起義失敗後才來到日本。
    他在十二歲時喪父,之後苦學上進,與黃興等人創立華興會並成為副會長,對他的前途頗有幫助。若論出身,宋教仁近乎會黨,但他相當理性且具有科學的思維。當時他在武昌組織了一個名為科學補習所的團體,此一補習所後來也參與了此次的大合併。
    「逸仙兄是習醫出身,我原以為會是個更具有科學精神的人呢!」
    宋教仁說道。
    「我是個普通人。我信基督教,也相信宣誓的儀式。如果你是基督教徒,那我可能會對你要求另一項儀式。」
    「哦,是什麼儀式?」
    「宣誓時將手置於《聖經》之上。」
    「除了這些,是否還須插上旗幟呢?」
    「會旗尚未定出來。我的亡友陸皓東曾設計了青天白日旗,但尚未獲得眾人的贊同。下次會議中若提到此話題,還請你支持為荷!」
    孫文笑道。
    在七月三十日同盟會的準備會議過後不久,於八月二十日便召開了正式的中國同盟會成立大會。在前一個星期天亦即八月十三日,於曲町的富士見樓,留學生為孫文舉辦了一場歡迎會。與會者達一千三百餘人,盛況空前。因富士見樓容納不下,有許多人是站在戶外聽孫文的演說。
    在《民報》的創刊號上,由陳天華記錄了孫文當時的演說內容。一開頭如下:
    鄙人往年提倡民族主義,應而和之者特會黨耳,至於中流社會以上之人,實為寥寥。乃曾幾何時,思想進步,民族主義大有一日千里之勢,充佈於各種社會之中,殆無不認革命為必要者……
    從此一歡迎會的演說中亦可窺知,孫文頗相信會黨中人。後世的孫文研究者甚至有人稱之為「會黨中毒」。
    歡迎會的與會者有一千三百人,與先前相較真有天壤之別。而且與會者多半是年輕的留學生。
    此一演講內容被整理成《孫逸仙演說》小冊,在未能與會的留學生當中廣為傳閱。例如像魯迅此時正在仙台的醫專就讀而未能前來與會,情況類似的留學生不乏其人。
    這年的留學生據說有八千至一萬人之眾。在孫文離開日本的一年十個月當中,留學生數目呈爆炸性增加。孫文之名立即在留學生圈中流傳開來。早期來到日本的留學生幾乎沒有機會聞知孫文之名,相對地,康有為與梁啟超等保皇派之名則廣為人知。
    在歡迎會過後一周,中國同盟會成立大會於赤阪靈南阪的阪本金彌宅邸中舉行,聚集了約百人。
    孫文被公推為總理,已年滿三十九歲的他是最年長者。此外,尚關在租界監獄中的章炳麟亦列名職員錄中。
    留學生加入同盟會成為會員者約四百人,會員不限定國籍,所以宮崎滔天、北一輝等亦成了會員。
    孫文對來訪的服部登說道:
    「認識滔天先生的人很多,認識你的人甚少。大家都以為你只是我的臨時通譯,所以你切勿急著加入同盟會。」
    滔天相貌魁梧,非常顯眼。對於語言無礙且在台灣以外的地方幾無人知曉其名的服部,孫文有意委付給他某種任務。
    服部亦懂柔道,可當貼身保鏢使用。此外,與家人進行私密聯絡時,托交給服部自有其方便。孫文此時已成了公眾人物,當然希望有個助手能幫他處理私人雜務,而這個助手若是加入同盟會反倒會有不便之處。
    十月七日,孫文從橫濱搭法國船赴越南進行遊說工作。船隻中途靠泊長崎。因事前已聯絡好,他便在長崎與俄國的革命黨員司基若夫斯基展開會談。孫文對社會主義已頗關心。
    在船艙內,他也頗有些社會主義的相關書籍。
    在越南,孫文主要對華僑進行革命宣傳,同時盡力募集革命經費。接著他又前往新加坡設立同盟會分會,穩固了先前遭保皇會奪去的主導權。
    孫文返回革命基地的日本時,已是翌年的四月。
    在孫文離開日本的這段期間,日本的中國籍留學生圈發生了一件驚人事件。
    日本政府在十一月二日的「官報」中公佈了:
    ——清國人入學公私立學校相關規程。
    其中第一條是在審核大清國人的入學許可之際,必須附帶檢送日本的大清國公使館的介紹信。第九條是同意大清國留學生就讀的學校有義務管理留學生的校外生活。第十條是因品性不良而遭退學者不准任何學校再收留之。
    因留學生人數劇增,毫無責任感的「學店」也隨之四處林立。有些學校只是校名響亮和畢業證書豪華,有時證書甚至還飾以金箔。
    據公使楊樞的說法,一九○五年,留學生在東京約一萬、東京以外地區約三千名。官費生都進入較嚴謹的學校就讀,問題出在自費生。他們多半是富家子弟,家中寄來的生活費甚至多到根本不符合留學生的身份。在魯迅隨筆中,曾寫到有些留學生聚集的建築物甚至因學跳舞而煙塵密佈。
    為了淘汰這些連間像樣的教室也沒有的「學店」,文部省當然會出手整頓。然而,此一「取締規則」是在中國同盟會成立不久後公佈,難免令留學生產生深切的懷疑。
    於是留學生掀起罷課、全體退學、全體歸國的聲浪。
    十一月二日的「官報」大概沒有任何留學生會注意到。但到了十一月二十六日,各學校貼出公告,限定大清國留學生在二十九日之前提出原籍、現在住所、年齡、學籍、經歷等數據。
    眾留學生至此方知「取締規則」一事,也同時掀起騷動。實際上,雖有部分學生進行罷課,但就讀軍校者並未同步配合。
    十二月七日的《朝日新聞》記載,關於大清國人聯合罷課一事,因系出於大清國人特有的「放縱卑劣」行為,故其團結力亦薄弱,云云。
    在該報刊出此一報道的翌日,十二月八日,一名中國人在大森的海邊投海自盡。後來才由死者的「絕命書」中得知,死者是對報道中的「放縱卑劣」一詞感到激憤而自盡。
    自殺的中國人是在去年十月長沙起義時加入華興會,並隨同黃興、宋教仁亡命日本的陳天華。
    陳天華在留學生當中是個文筆出類拔萃者,將在富士見樓孫文歡迎會的孫文的演講寫成摘要的也是他,同時他還是同盟會章程的起草人之一。當時留學生最愛讀的文章首推鄒容的《革命軍》,其次是陳天華的《警世鍾》、《猛回頭》。留學生中無人不知陳天華之名。
    《二十世紀之###》改名為《民報》而成為同盟會的機關報一事早經決定,陳天華亦被選定為選稿人之一。他的「絕命書」一開頭便寫道:
    嗚呼,我同胞其亦知今日之中國乎?今日之中國,主權失矣,利權去矣,無在而不是悲觀,未見有樂觀者存。其有一線之希望者,則在於近來留學生日多,風氣漸開也。使由是而日進不已,人皆以愛國為念,刻苦向學,以救祖國,即十年二十年之後,未始不可轉危為安……
    文章系長篇大論,可知他的自殺應非一時衝動之舉。
    被日本的報紙形容為「放縱卑劣」,陳天華憤怒難平,欲促同胞奮起。他的「絕命書」另載:
    ……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時時勿忘此語,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堅忍奉公、力學愛國。恐同胞之不見聽,而或忘之,故以身投東海,為諸君之紀念,諸君而念及鄙人也,則毋忘鄙人今日所言。
    另外他還說,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寫《警世鍾》、《猛回頭》之類的書,一是死得其時,現得後者之良機,故當一死。
    立場強硬的全體歸國派與續留派各自分裂成「聯合會」與「維持會」相爭。同盟會當中亦有不同意見。例如同盟會的宋教仁、胡瑛、孫武等人主張全體歸國,而胡漢民、汪兆銘、朱執信等人則主張續留。
    起初歸國派佔優勢,但因即將畢業的學生、軍事相關院校的學生強硬地主張續留而形勢逆轉。
    日本方面,十二月十九日,於帝國議會中在野的進步黨要求取消「取締規則」,執政黨則以延期施行規則的方式做出讓步,事實上也就是取消。
    時日本也有加州的日裔移民抗議美國當局實行不法的差別待遇。倘若留學生的問題鬧大後,恐會招來「日本豈非也對外籍學生給予不法的差別待遇」之反彈。
    在此時,原已歸國的約兩千名學生又陸續復學返回日本。「取締規則」的不施行是一種勝利,他們在申請復學時大搖大擺地穿過校門。
    孫文在西貢聞知東京的學校騷動及陳天華自殺的消息。
    「何苦學楚國前賢?此人死得遺憾!」
    孫文喃喃自語。
    楚國先賢是指屈原,乃兩千三百年前的楚國大臣,為反秦派,在抗爭中投身汨羅江殉國。
    陳天華出身地湖南新化在古時屬楚國,系知名水鄉,有汨羅江流經。
    「日本撤回取締規則是受制於國際輿論的壓力,非因天華投海自殺所致。真希望他還活著寫出更多激勵人心的文章。」
    孫文不禁吟唱起陳天華的《警世鍾》裡的開頭詩句:
    長夢千年何日醒,
    睡鄉誰遣警鐘鳴?
    腥風血雨難為我,
    好個江山忍送人!
    萬丈風潮大逼人,
    腥膻滿地血如糜;
    一腔無限同舟痛,
    獻與同胞側耳聽。
    在孫文出發去越南的前一天(一九○五年十月六日),由保皇會主辦,在東京舉行了一場追悼戊戌(變法)遭處死者及庚子(義和團事件)犧牲者的紀念會。保皇會與革命派一向水火不容,但同盟會還是派了胡漢民代表參加這場追悼紀念會。
    在赴越南時,船剛過吳淞口之際,駐天津的法軍參謀長布加卑(PaulBoucabeille)乘坐汽艇登船來,說是奉本國政府陸軍大臣之命前來和孫文晤談。
    既見過俄國革命黨員,又見了法國參謀長,孫文此行可說幸運之旅。
    在西貢他又受到盛大歡迎,旅行成果之豐碩超乎原先的想像。革命經費順利募得,還在河內及海防以興學社之名設立了同盟會支會。
    在新加坡也設立了同盟會支會,接著又巡迴各地,直至翌年四月方從香港返回日本。
    唯有失去陳天華一事讓他感到痛心不已。

《青山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