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平壤

    在朝鮮發生的這場同日本的軍事衝突,清廷高級官員們都認為是「李鴻章的戰爭」。
    民間知識分子則認為,這是「韃虜和倭人相爭」。
    所謂韃虜,是漢族對滿族的蔑視性稱呼,是把塞外的「韃靼」和奴隸之意的「虜」組合成詞。
    在清朝供職的漢族人自當別論,一般的漢族則對以滿族為中心的清王朝幾乎沒有效忠之意。三十年前被鎮壓下去的太平天國運動得到那麼多人的支持,絕不是由於它所提倡的基督教立國的理想,而是「滅滿興漢」這句口號引起民眾的共鳴。太平天國稱滿族人為妖人。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擊潰太平天國的卻不是清朝自己的御用軍隊八旗軍,而是漢族的湘軍和淮軍。湘軍、淮軍是分別由曾國藩、李鴻章組織的軍隊,兩人都是漢族的大官。
    從那以後,保衛滿族王朝的骨幹軍就是湘軍和淮軍系統的漢族軍隊,政治實權也掌握在幾個漢族大臣手裡。
    滿族(他們都屬於八旗中的某一旗,所以被稱為旗人)中的一些人,對這種現狀相當不滿。從他們本意來說,為了改變漢族大臣權勢過大的現狀,讓日軍把李鴻章作為政治資本的軍隊打垮,使他遭受一次挫敗,是最好不過的。
    不僅在滿族中,在漢族大臣中李鴻章的政敵也不少。他們也暗暗盼望李鴻章的私人兵團——北洋軍,最好被日軍打垮,只要有北洋軍在,想把李鴻章拉下台是不容易的。
    從一般人看來,滿洲人也好,日本人也好,是毫不相干的兩伙人。他們要打仗,最好是滿洲人打敗仗,那樣就可以建立一個漢人政府。
    如果僅僅是對這場同外國的戰爭漠不關心,倒也罷了,然而,他們盼望的是「打敗了倒好」。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委實不少,所以激發愛國氣氛之舉絲毫不見效。
    清政府上層負責人對戰爭的未來也毫無遠見,只有李鴻章及其周圍的人考慮了。他們考慮的是「如何使軍隊減少損失,盡可能爭取外國出面干涉,停止戰爭」。
    與之相比,日本對於這次戰爭及戰後的方針卻研究得極其詳盡。宣戰後,在8月17日的內閣會議上,陸奧外相提出甲乙丙丁四項提案,由全體閣僚審議。
    甲案——帝國政府已向國內外正式宣佈,承認朝鮮為獨立國,並努力促其內政改革。同中國的這場戰爭,倘若如我(陸奧外相)所期望的那樣,日本帝國勝利,也仍將承認朝鮮為獨立國,任其行使自主自治,我國不予干涉,也不允許來自其他方面的干涉。命運由朝鮮自己把握。
    乙案——承認朝鮮為名義上的獨立國,由帝國直接或間接、永久或較久地扶植其獨立,但自己防禦外侮。
    丙案——朝鮮不能以自力維持其獨立,如果帝國直接或間接均不能盡保護之責時,可依從英國政府從前的建議,由日、中兩國共同負責朝鮮領土之安全。
    丁案——朝鮮以自力終無指望成為獨立國,帝國以獨立無法保護,日、中兩國在維護其獨立中無法取得協同一致時,由我國邀請歐美諸國及中國,仿照歐洲之比利時、瑞士,將朝鮮確定為世界的中立國。
    閣議認為此四案各有利弊。
    甲案將遭到國際上的議論。從現狀來看,確認朝鮮實質上的獨立是困難的。日本不干涉,也不允許他國干涉,任憑朝鮮自理,倘若它再度選擇排日親清路線怎麼辦?現在投放巨額軍費,出兵朝鮮,將來卻蝕掉老本。甲案不足取。
    由日、中兩國負責保全朝鮮領土的丙案,因無法保證兩國的意見一致,所以也不現實。
    至於丁案,免不了要讓那些不出一兵一卒的歐美諸國坐收漁人之利,因此也無人讚成。
    結果,只有乙案較為理想。不過,這必將造成日本獨佔朝鮮的局面,恐怕會招致國際上的責難。一旦其他國家侵略朝鮮,如俄國,單靠日本的實力能否阻止?
    目標是乙案,但要推行乙案必將產生一些問題,所以決定改日再討論。
    乙案——把朝鮮作為日本的保護國,這是一致指向的目標,至於剩下的細節就留待日後討論。
    8月20日,日本同朝鮮之間簽訂《日朝暫定合同條款》,大致內容是大鳥公使從前向朝鮮政府提出的內政改革、依靠日本資金技術維護鐵道和電報線、聘用日本顧問等。
    8月26日,在上述條款的基礎上又簽訂了《大日本大朝鮮兩國盟約》,其內容如下:
    一、此盟約的目的是促使清兵撤出朝鮮境外,鞏固朝鮮國之獨立自由,增進日、朝兩國之利益。
    二、日本國擔負對清軍作戰之責,朝鮮國應向日軍提供糧食等一切方便。
    三、與清廷簽訂和平條約後此盟約廢止。
    這個條約由日本特命全權大使大鳥圭介同朝鮮國外務大臣金允植兩人簽字蓋章。
    日本政府步步緊逼,而清政府則一味等待外國干涉,不採取任何對策。
    日本懼怕北洋海軍巨艦,但李鴻章心裡明白,它們是不足為用的。李鴻章反倒把希望繫在陸軍身上。
    日本懼怕「定遠」、「鎮遠」,但對陸軍很有信心。因戒備北洋艦隊,開始時把軍隊分散,輸送到北洋艦隊不能出沒的地方,而最後一次直接把軍隊輸送到仁川,結果也真的成功了。
    起初,日軍的兵力非常分散,然而中國的陸軍卻沒有抓住各個擊破的機會。
    「盡可能在平壤長期固守」,這是李鴻章給朝鮮前線指揮官的任務。清軍諸將以此為借口,從不出擊,只是在城內大築堡壘。這無異於向日軍宣佈:我們專事防守,並無出擊之意。
    在戰鬥之前勝敗就定了。
    「趁夜逃脫的袁世凱!」日本這麼說袁世凱。
    袁世凱喬裝假扮,溜出漢城公署,從仁川港逃回天津,難怪人家如此譏諷。
    袁世凱稱病留住天津,沒接受北京宮廷的召見。在日本的強硬政策面前,他一敗塗地。他害怕追究責任;也有人說害怕追究責任的是李鴻章。
    謠言四起,傳來傳去,後來竟傳說,「袁世凱被人毒殺」。
    這一消息在日本的報紙上也引人注目地登載了。
    傳說謀殺袁世凱的是李鴻章的親信。
    也有傳說,從朝鮮逃回天津的袁世凱被李鴻章軟禁起來,誰也不讓見。袁世凱在朝鮮失敗了,但他所採取的一切措施都是照李鴻章的指示做的,所以他的失敗就等於李鴻章的失敗。李鴻章為人卑鄙,想把失敗的責任推到袁世凱一人身上。他害怕袁世凱揭露,便把他軟禁起來,後來又毒殺了。
    還有活靈活現的傳說:被軟禁的袁世凱從天津逃了出來,要向北京朝廷公開一切內幕。他逃出虎口,到達北京,便去找一位親友,哪裡想到這個親友早被李鴻章收買了。袁世凱自以為巧妙地逃出了天津,其實,那是李鴻章故意安排的空子讓他逃走,並且估計到他逃出後肯定奔北京,還估計到他的落腳點一定是那個親友處。
    可能是給了很多錢,也可能是憑借權勢、地位的壓力,李鴻章命令袁世凱的親友「把他毒死!」
    接到李鴻章的密令,親友含著熱淚對袁世凱說:
    「歡迎,歡迎!從朝鮮回來,一定很辛苦,今天晚上我為你接風洗塵!」
    哪裡知道這位親友竟在酒菜裡下了毒藥,可憐袁世凱中毒身亡。
    李鴻章多麼卑鄙無恥!
    ——當然,這是一些謠言,但當時信以為真的人頗多,認為「這種事很有可能」。
    日本報紙甚至報道:「目前在北京、天津一帶,袁世凱被毒死一事已成為公開的秘密。」
    在當時的中國,袁世凱也算是為數極少的朝鮮問題專家。從時局來說,這麼難得的人物豈能任其閒逛?毒殺之說更是不著邊際。
    李鴻章正考慮如何把袁世凱安排到朝鮮問題的新的崗位上,但是,袁世凱已經吃夠了朝鮮問題的苦頭,再也不想問津了。李鴻章為袁世凱準備的位置是保持原來的「總理朝鮮交涉通商事宜」,兼任「撫輯事宜」之職。這是負責兵站的工作,同日本交戰時,補充軍糧、武器彈藥等。
    不只是袁世凱,而且還安排周馥為「前敵營務處總理」。他同前線的將領們關係很好,可以協助袁世凱,這就是李鴻章的人事安排。
    和袁世凱一樣,周馥也不喜歡這工作。兩個人四處活動,想卸下這項職務。有時去李鴻章的女婿張佩綸處,有時乞求親戚幫助,有時求助於北京的權勢者——翁同龢和李鴻藻等人。然而,李鴻章卻無意變動。
    這一時期袁世凱的性情變得非常乖戾,同主子李鴻章之間的關係弄得很僵。由於這種情況,外界便做了種種臆測,最後竟造出袁世凱被毒殺的傳聞。
    周馥同袁世凱兩人總算著手組織機構了。
    「等我軍奪回漢城時,駐漢城公署要立刻正常運轉,所以事先必須選好人。」周馥說道。
    「話是這麼說,但現在這些人到哪裡去找?」袁世凱不大起勁地說道。他心裡暗暗說:清軍能奪回漢城嗎?
    袁世凱見過日軍的嚴格紀律和緊張機敏的集體行動,也見過整個清軍過於懈怠散漫的形象,所以,他認為我軍毫無勝算。不過,當周馥的面,不能說真話。
    「請北洋給調查一下不就行了嗎?」周馥說道。
    北洋大臣李鴻章是人事方面的天才。他始終抱著一個信念:所謂政治,除了人事關係以外,沒有別的。他的頭腦裡滿滿地裝著哪裡有什麼樣的人物,其親屬關係和派系等。如果兩個都是有才能的人,把他們放到一起工作,有時會產生齟齬,壞了事。一個人工作又太孤單。倘若找出一對競爭者,安排在一起,就一定會產生驚人的效果。多年的經驗使李鴻章深深懂得這一點。
    領導階層的人物現在在哪裡,李鴻章自己也許不知道,但他的幕僚集團會調查得一清二楚。這也是幕僚們分內的事。
    「好吧……」袁世凱有氣無力地答道。
    機構組成之後,兩人決定到距離前線較近的地方——遼寧去。他們離開直隸省(現在的河北省),越過山海關,進入遼寧省地界時,已是陽曆的9月9日。
    不同部隊的士兵聚到一起,總要發些牢騷,因為他們的話題離不開待遇問題。
    「你們按時發餉嗎?」
    「發倒是發,就是不按時,一拖再拖。你們那裡怎樣?」
    「餉銀按時發給,只是伙食糟透了!昨天我瞧了一下北門的伙食,他們吃得可真不錯,量也多。」
    「提起伙食,我們那裡就更差了,簡直沒法說。你們的伙食,比我們的強多了。」
    「是嗎?比我們這裡還壞?真不敢相信。」
    關於餉銀有明確規定,只能拖上幾天,過多的花招使不上,剋扣伙食費卻是常事。
    士兵們互相交換待遇方面的情報,大致知道被剋扣了多少,便覺察出他們的狀況比別的兄弟營壞得多。
    最壞的是衛汝貴的盛軍十三營,左寶貴的奉軍六營伙食量比他們多出一倍。這可不是光憑傳言,而是盛軍士兵親眼看見了的。
    「他媽的,讓他剋扣了這麼長時間!」
    衛汝貴麾下的士兵們牢騷滿腹。
    事隔不久,不知誰透露出統帥衛汝貴是某大當鋪的老闆。這個消息在士兵中間傳開了。那時還沒有今天這樣的銀行機構,當鋪就是一種典型的金融機關。經營著一家大當鋪,用現在的語感去體會,就等於說他「有一個銀行」。
    「剋扣我們的伙食費,拿去做當鋪的本錢。媽的,他算個什麼統帥!」
    「就這樣讓我們去打仗?少開玩笑,打仗可是個玩命的差事!」
    「能為這樣的統帥賣命嗎?」
    「日軍攻過來,我們就逃跑!」
    「真的,我們傻透了……喂,有酒嗎?」
    「到那邊喝,來他個一醉方休。喂,拿酒來!」
    軍心動搖,散散漫漫。
    衛汝貴不但剋扣伙食費,還要吃空額,以飽私囊。一個營的定員為五百人,實際上只有四百五十人,他私吞了五十名的餉銀。命令他開赴朝鮮前線時,因為要點檢,這才趕緊補齊了人數。緊急補充的人是些失業者和無賴漢。
    衛汝貴的盛軍簡直沒有什麼軍紀,打架鬥毆不斷發生。將領們只知道剋扣侵吞,對部下無法嚴加管束,只好放任自流。這個部隊聲名狼藉,引起兄弟部隊的不滿。
    這種事當然也傳到了本國。
    9月12日,李鴻章發電報給衛汝貴,予以嚴厲警告:
    「現聞盛軍在平壤,兵勇不服,驚鬧數次,連夕自亂,互相踐踏。左、馬、豐三統將,忠勇協力,上下一心,獨汝所部,狼狽至此!遠近傳說,駭人聽聞。汝臨行時,吾再三申誡,乃不自檢束。敵氣逼近,若釀成大亂,汝身家性命必不能保,吾顏面聲名何在?……務必設法安撫軍心,或使孫顯寅幫統。」
    真是嚴厲無比的警告。口吻近於威脅:倘若不改,必予處死。
    李鴻章同時發電報給葉志超,讓他悄悄地轉達衛汝貴:「這種情況繼續下去,部隊將陷於崩潰,那就把你就地斬首。」
    可是,為時已晚——李鴻章發出這份警告電報的三天後,日軍開始了總攻。平壤的清軍亂哄哄地迎戰。
    接到警告電報的當天,葉志超給李鴻章復電:「明、後日,必有血戰。」相當準確地預見到日軍總攻的日期,這是他觀察日軍動態得出的結論。
    平壤有六座城門,東門叫長慶門,西門叫七星門,南門叫朱雀門,北門叫玄武門1,西南門叫靜海門,東南門叫大同門。長慶、大同兩門面臨大同江。可以說,平壤城的命運是繫在玄武門上。它處於高崗之上,靠近牡丹台山峰,若憑此山禦敵,的確是要地。一旦讓敵人奪去,就萬事皆休。
    清軍在玄武門內的高崗上修築了兩座炮台,在門外山頂上構築了五處陣地,其中牡丹台陣地最堅固。在城南修築了五處堡壘,在大同江東岸也構築了五處陣地,並架設了浮橋,保持和大同門的聯繫,這就是清軍的佈陣情況。
    葉志超在城中心坐鎮指揮。左寶貴守玄武門,馬玉昆的毅軍防禦大同江方面,有問題的衛汝貴的盛軍擔當朱雀門到七星門之間的防禦。七星門以北則由葉志超麾下的歷戰的部隊佈陣。「歷戰」一詞聽起來倒很堂皇,其實是一群殘兵敗將。豐伸阿的盛軍和江自康的仁字營部署在平壤的命脈之處——城北。
    9月12日,日軍的先頭部隊到達大同江東岸。前哨戰已經開始,葉志超預料數日內敵軍會發起總攻。
    預料日軍總攻日期還可以,只是葉志超電文的後一部分內容太悲慘了:「今日左寶貴右偏中風,超亦頭眩心跳,馬玉昆最勇而人少,豐伸阿之兵不甚足恃,日勢方張,我軍兵力如此,只能盡心力以報知遇。」
    這篇電文,從脈絡上也可以理解是一篇「戰敗預告」。
    在作戰會議上,葉志超提議撤退到鴨綠江一線,遭到諸將反對。
    不戰而退,成何體統?但是,從戰術觀點觀之,平壤距離清政府的後方基地太遠,負責軍輜糧草的周馥和袁世凱才剛剛越過山海關,倘若退到鴨綠江一線,展開山地游擊戰,阻止日軍前進,按當時的情況是切實可行的作戰方法。
    不過,即使在平壤的作戰會議上,不戰而退的提議得到通過,發電報請示天津的李鴻章也一定會被否定。即使李鴻章本人認為不戰而退是上策,從北京宮廷和政界上層的氣氛來看,肯定也不可能被允許。
    這是一場為朝鮮宗主權而戰的戰爭,而宗主國的軍隊居然要從朝鮮領土上撤退,不管怎麼從軍事觀點來說明是最上之策,大概也沒人會同意。
    被圍的清軍兵力在一萬二千到一萬四千人之間,野津中將所率領的日軍共有一萬七千人。自古以來,攻擊圍困之軍,一般說需要有三倍的兵力,而日軍兵力只比清軍稍稍多一點。
    等待後續部隊第三師團到來嗎?然而,第五師團的軍糧幾乎沒有了,等待第三師團,官兵就得挨餓,相反,平壤城的防禦會更加鞏固。當第五師團的先頭部隊到達大同江東岸時,平壤城內外的堡壘還正在修築,一天比一天增強著防禦能力。
    於是,野津中將決定單獨攻擊,並且要速戰速決。
    日本士兵只攜帶兩天的口糧,他們以為師團總部會有補充準備,實際上並沒有。彈藥也一樣,每人身上所裝備的那一點點就是全部了。
    必須在兩天之內攻下平壤城,第五師團的糧食補充只有指望城裡了。瞭解內情的軍官更是急不可待,這種求戰心情也傳染給了士兵們。
    清軍總司令抱著不戰而退、撤至鴨綠江一線的想法,軍隊當然不會受到來自上級的鼓舞。
    9月15日,日軍開始了總攻。
    出到大同江東岸一線與馬玉昆軍相對峙的,是第一批派到朝鮮的大島少將率領的大島混成旅;逼近平壤西南面的,是野津中將親自指揮的主力部隊;進攻城北的是立見少將所率「朔寧支隊」。除了這些北上而來的部隊,還有一股部隊是從元山登陸的第五師團的一部分,由佐籐大佐率領,在平壤西北安營佈陣,截斷清軍的退路。
    總攻的前一天,葉志超提出撤退方案,被左寶貴劈頭蓋臉地頂了回去。
    葉志超主張:「如果不趁現在出城,以後就會被截斷退路。元山登陸的另一股部隊,正擺著截斷退路的架勢。眼下那股部隊還沒有布好陣,有可能突圍出去。」
    葉志超雖然是總司令,但成歡的敗績使他沒有統御全軍將領的力量。
    「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逃跑嗎?只有打下去嘍!打完之後什麼樣,到時候再說吧,戰爭這玩意兒就是這麼回事。」左寶貴瞪著眼睛沖葉志超說道。
    左寶貴是士卒出身,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投到江南大營,顯露了頭角。他是山東省費縣人,不能算淮軍系統。在奉天駐防,討伐當時剛要猖狂的馬賊有功。他的部下也慣於作戰。三年前,他參與鎮壓熱河朝陽的金丹道教起義,立下戰功,被賞穿「黃馬褂」。黃馬褂是一種馬甲,因為黃色是皇帝的顏色,所以一般人是不能擅自穿的。
    左寶貴對近來軍界的思潮——不是北洋軍就不是人,很是反感。
    「實在對不起,這次戰爭的對手可不是馬賊!」葉志超說道。
    「管它是日本還是馬賊,反正是敵人罷了!」
    左寶貴憤憤然,豎起眉毛。
    「算了,別太激動,會傷身子的!」
    葉志超搖頭認輸。
    左寶貴有高血壓病,前幾天輕微地發作過。
    「嗯……算了,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打法。」
    左寶貴根本不理睬葉志超的指揮權和撤退論。從太平天國以來,他出入槍林彈雨,自信實戰經驗沒有人能勝過他。這一點,別人也都得承認。然而,葉志超卻露出一副輕蔑的面容,似乎要說:這次的戰爭性質不同,用對付馬賊的戰術能戰勝日軍嗎?左寶貴覺得葉志超是要對他這件恩賜的黃馬褂說長論短。
    日軍仍以平壤城北為重點。從大同江正面也開始了攻擊,這是為了牽制清軍,使之不能往城北撥出更多的兵力。
    在城北,勇將左寶貴同日軍展開了殊死戰鬥,城外牡丹台的攻防戰達到了白熱化程度。
    日軍的朔寧支隊和元山支隊一開始就以牡丹台為目標,集中兵力進行攻擊。
    佐籐大佐的元山支隊從義州街道指向平壤,很快就同清軍交火,展開了炮戰。朔寧支隊用炮聲作掩護,逼近牡丹台背後。立見少將信心十足。
    朔寧支隊距牡丹台只有三百米了。天尚未明,清軍陣地上對朔寧支隊的悄悄接近早就覺察了,以清兵的技術要命中遠距離目標是困難的,所以,盡量等日軍再靠近些。當日軍到達三百米處時,牡丹台的清軍陣地上便一齊開始了射擊。
    槍聲之後,大炮也轟鳴起來。朔寧支隊散開的地點正好是墓地,到處隆起的小土包,當做掩蔽物是最適合不過的了。不過,小土包對於躲避槍彈有一定作用,但炮彈卻能把整個土包掀走,所以,日軍在這一帶遭受了相當大的損失。
    正當朔寧支隊苦戰之際,突然,迂迴到右翼的元山支隊發起了吶喊聲。
    日軍總攻的前一天,李鴻章根據葉志超的報告,向北京總理衙門發電報,說日軍「零星四散,剿不勝剿」。
    日軍行動靈活,想消滅卻抓不到影子。對此,李鴻章在同一電文中加以說明:「日軍不似清軍那樣把鍋、碗之類重物帶在身上,而是按西洋樣式,把『乾糧』裝在挎包裡。」
    不久,日軍向牡丹台和玄武門同時發起攻擊。
    只進攻牡丹台,從玄武門的清軍陣地就會打過來支援炮火。按常規,是應當首先奪取城外牡丹台,然後再攻玄武門。日軍打破常規,對兩處同時發起了攻擊,這樣一來,清軍在城內、城外都忙於自我防禦,沒有空暇去掩護別人。
    在這次戰役中,日軍的榴彈炮發揮了威力。清炮台上,安裝著當時性能最佳的速射炮,使日軍大吃苦頭。朔寧支隊的榴霰彈終於擊碎了速射炮,使它沉默了。
    結果,牡丹台方面還是首先被攻破了。玄武門的清軍得知牡丹台已被日軍奪下,鬥志頓時喪失殆盡。因為清軍最瞭解牡丹台陣地的威力,對它抱著莫大希望。
    「今天豁出去了!」左寶貴決心已定。
    他正在城頭上指揮作戰,忽然聽到牡丹台被攻陷的消息,不知想起了什麼,急忙跑回自己的住處。
    並不是想逃跑。他穿上了皇上恩賜的黃馬褂,重新登上城牆,繼續指揮戰鬥。這下子他在城頭上成了靶子,中彈撲地,但並沒有當場身亡。
    左寶貴對跑過來抱起他的部下說:
    「不要給我丟臉!」
    部下將左寶貴抬下城頭準備搶救時,他已經犧牲了。
    左寶貴剛死,日軍便攻破玄武門。
    據說,日軍中有個叫原田的一等兵一個人攀登城牆而上,進入城內,從裡面打開了玄武門。但中國方面的記載是:倭(日本)卒十餘人,用繩梯攀緣而上,越過城牆,乘清軍不意,斬殺守門兵卒,推開門扉。
    總之,日軍終於闖入平壤城內。
    日、中兩軍隔著大同江的戰鬥,難決勝敗。馬玉昆善於防守,日軍無法靠近。實際上,野津中將麾下的日軍主力已經把子彈打光了。除了白刃戰以外,已經不能再攻擊。野津認為,只有暫且解除包圍圈,以圖再起,別無他策。
    正在這時,平壤城上飄起了白旗。
    下令掛起白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主張不戰而退的葉志超。他要求日軍讓出一條路,讓清軍撤離平壤,但日本軍使斷然拒絕了。
    日本軍使談判後離去時,走得很慢,慢得奇特。他的步伐似乎在告訴葉志超:「你若想逃就趁早!」至少,葉志超是這麼領會的。
    當晚,葉志超、馬玉昆、衛汝貴諸將集合部隊向北逃遁。日軍當然知道清軍的企圖,在途中伏擊。山道狹窄,清軍傷亡慘重。
    平壤戰役中清軍陣亡兩千人,幾乎都是在逃跑時被打死的,而日軍只死亡了一百八十餘人。
    清軍遺棄的武器有炮四十門、步槍一萬餘支。臨逃走時,幾乎都扔掉了武器。
    高級將領丟下的私產有金幣十二箱(其中金塊六十七塊、金錠六十一個),砂金十四箱,大小包裹三十來個。
    清政府發給的軍餉和大量銀塊,約十萬兩,葉志超也來不及運走了。而且,一些重要的機密電稿、文書等竟未做任何處理,棄之不顧。
    日軍勝利是由於清軍當事者無能,這是後世對平壤戰役的評價。日軍方面,尤其從補充給養方面來說,真是打了一場如履薄冰的戰鬥。葉志超掛出的白旗,確實把打光了子彈的日軍救了。

《甲午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