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潮山房主人

    ——那隻船來了。
    維材走到窗前。
    風平浪靜的金門灣海面上,陽光燦爛,閃閃發亮。水天相接處已經出現了船影。用望遠鏡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隻船」。
    有三根桅桿,可能是二千噸,是道地英國造的東印度型的洋帆船。
    維材凝視著它,也極力地抑制著興奮。
    「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1
    清道光十二年三月二日,公元一八三二年四月二日。
    地處亞熱帶的福建省廈門城,從早晨起就被酷熱的陽光所籠罩。
    廈門是由岩石構成的島嶼。島上的名勝——無論南宋大儒朱熹所創的白鹿洞書院,還是大虛法師開基的南普陀寺——無不以奇巖怪石而著稱。
    城區的東郊有一座豪宅,庭院裡也羅列著各種奇石。
    住宅的正門上並排掛著兩塊匾額:「鴻園」、「飛鯨書院」。
    字寫得很潦草,很難說寫得好,甚至應當說是敗筆。邊角上署名是「定庵書」。
    路過的讀書人,都會抬頭看看這兩塊匾額,往往搖頭說:「這麼豪華的宅子,門匾寫得如此拙劣!」
    這天早晨,一頂轎子從門前經過時,揭開半邊轎簾,露出一張眼角下垂的半老的男子的臉。
    「暴發戶!」此人抬頭望了望宅子說,接著吐了一口唾沫,猛地放下轎簾。
    這宅子是廈門的富商——金順記老闆連維材的別墅兼家塾。宅子建造在山崗的斜坡上,園內的建築物看起來就好像堆疊在一起似的。
    《飛鯨書院志》上記載說:「依山而建,其形如筆架。」
    就是說,這宅子呈階梯狀,好像擱筆的筆架,那樣子好似在賣弄、炫耀它的奢華。
    大門的左邊一帶,就是名為「飛鯨書院」的家塾,其餘部分都是連家的別墅。
    家塾是四進式的書院,前座為門樓,二座叫文昌堂,三座是講堂,後座為經明閣,兩側的廂房作為寢室和書庫。書院的名字取自白鹿洞東邊的名勝玉屏山上的名巖「飛鯨石」。
    書院隱掩在杉樹林中,經明閣的上面還有一座建築物,門上的木匾上寫著「望潮山房」四個字,筆跡和大門上匾額一樣。
    蝴蝶瓦的屋脊向上翹起,這是一座中國傳統式的建築物,但內部卻完全採用了西方樣式。
    金順記的老闆連維材和賬房先生溫翰正在這座山房的一間屋子裡。
    連維材打開四面帶蓮花花紋的玻璃窗,舉著望遠鏡,正瞅著外面。
    鏡頭落到了大門前掀開轎簾、仰望宅子的那個男子充滿憎惡神情的臉上。
    「金豐茂的老闆在大門外吐唾沫哩!」連維材回頭朝著溫翰說道。
    「把望遠鏡給我看看。」溫翰伸過手來。
    「他已經放下簾子了。」
    「不,我要看海。」溫翰接過望遠鏡,對著大海。
    從這座山房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它起名為望潮山房就是這個緣故。
    縱目望去,東面是金門,西面是鼓浪嶼,南面有大擔、青嶼、梧嶼各島,一片和平景象。連維材把手放在額上打起涼棚。
    連維材,四十三歲。濃密的粗眉毛嵌在他那緊繃著的微黑的臉上,薄薄的嘴唇,尖尖的鼻子,使他的身邊飄溢著一股嚴峻的氣氛;不過他的眼睛裡卻流露出一種沖淡這種氣氛的溫和的眼神。這可能是他做作出來的。
    溫翰則剛過六十,辮子已經雪白。厚嘴唇,瞇縫眼,一副平凡的面孔,令人感到不像老闆連維材那樣嚴肅。他倆的相貌完全不同,但兩人確有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所造成的那種嚴峻的氣氛。
    看來溫翰本人也很瞭解這一點,就好像連維材極力想在自己的眼睛裡流露出柔和的眼神一樣,他也在自己的唇邊經常掛著微笑。
    「還沒來嗎?」連維材問道。
    「還沒有。」溫翰把望遠鏡轉向下面,「呵!金豐茂……坐著闊氣的轎子哩!」
    「管他呢!他愛坐什麼就坐什麼吧!」連維材輕蔑地說。
    接著兩人回到屋子的中央。
    室內的傢俱幾乎都是西洋式的。邊上刻有蔓草花紋的乳黃色穿衣鏡是法國貨,椅子之類是英國制的,桌子是荷蘭商人送的。
    東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小型的波斯畫。連維材瞅著這幅畫。畫中一個戴帽、王子模樣的男子,緊挨著一位躬身的貴婦人,旁邊有三頭鹿在嬉戲。
    他轉過身去,看著西牆。那裡掛著從英國人那兒得來的大幅世界地圖。
    「我一進這間屋子,就有無限的活力,就像給火上澆了油一樣,熊熊地燃燒起來。」連維材自言自語地說。
    「您說得對!」溫翰把憐愛的眼光投向連維材說,「在您的前面有一個世界。跟金豐茂的較量早就定局啦!」
    連維材走到世界地圖的前面。
    地圖上清國的疆域塗成黃色。印度、美國、歐洲大陸、英國是淡紅色。塗成草綠色、鄰近清國的狹長島嶼是日本。
    他長時間凝視著地圖。
    2
    溫翰不知何時又回到窗前,舉起望遠鏡。他突然大聲說道:「是桂華,她剛進了大門。」溫翰看厭了大海,偶然把望遠鏡轉向下面時,一個正要邁步跨進大門的女子的形象進入了鏡頭。
    「什麼!是姐姐?」維材的目光離開了地圖。
    他走到山房的後面,從竹籠中抱出一隻信鴿。這座山房是不准閒人進來的,有什麼緊急事需要跟宅子裡的人聯繫,一向都利用鴿子。
    他把一張匆忙寫成的字條塞進信筒。紙上寫著:最多可借給姐姐八千兩。
    放開的鴿子迅猛地飛起來,振搏著的翅膀受到朝陽的照射,發出微微的光芒。
    他從面對世界地圖而脹大起來的夢想的世界,一下子被拖進了世俗的事務。
    快近中午時溫翰才離開窗邊,慢慢地向維材的身邊走過來。老人壓抑著內心的興奮,盡量裝出平靜的樣子。但是維材一看他的臉,就已經瞭解了他的心。
    「出現了嗎?」維材問道。
    「終於來了。」溫翰用沙啞的嗓子回答說。
    ——那隻船來了。
    維材走到窗前。
    風平浪靜的金門灣海面上,陽光燦爛,閃閃發亮。水天相接處已經出現了船影。用望遠鏡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隻船」。
    有三根桅桿,可能是二千噸,是道地英國造的東印度型的洋帆船。
    維材凝視著它,也極力地抑制著興奮。
    「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船看起來好似靜止在那兒,其實是在慢慢地移動。從船頭伸出來的斜檣,緩緩地劈碎海面上的陽光,直朝著廈門港開來。
    溫翰輕輕地走到老闆的身邊。兩個人輪換地拿起望遠鏡望著。
    「能夠登岸嗎?」維材瞇縫著眼睛說。
    這時房後發出翅膀扑打的聲音。「大概是鴿子回來了。」維材走到房後,查看了一下飛回來的鴿子身上的信筒,一張折疊著的紙片上,妻子的筆跡寫道:姐姐說因家事需要五千兩,已答應借給她這筆款子。
    當維材回到窗前時,溫翰問他情況如何。
    「五千兩。」維材回答說。
    「給金豐茂擦屁股,真麻煩。可那傢伙並不認為得到了您的幫忙。簡直是……」
    「姐姐沒有跟他說吧。」
    「真可氣!」
    兩人又望著海港那邊。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怪寂寞的。」維材突然說。
    「沒有法子呀。」溫翰安慰他說,「咱們生逢這樣的時代嘛!」
    「反正時代的浪潮會推著我們往前走吧……對,聽之任之就是了。」
    「不過,這一點您可辦不到。您的性格是要乘風破浪前進。您可以說是一隻船的船頭。」
    「船頭!?」維材閉上了眼睛。
    在遼闊無邊的大海上,獨自破浪前進的船頭確實是很寂寞的。
    3
    「甲板船來啦!三根桅桿的!還有外國旗子哩!」
    成群的孩子,在廈門的街上到處嚷嚷著。他們的辮子沾滿了灰塵,變成了灰色,在背後跳動著,臉因汗垢和塵土而顯得黝黑。
    廈門過去曾是開放港口,在對外貿易上有過繁榮的時代。但從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清朝政府限定廣州一個港口對外貿易以來,廈門的繁榮就消失了。現在它仍然是個港口城市,商船對它來講並不稀罕,三四百噸的近海航船經常有幾艘麇集在港內,只是難得看到有千噸以上的洋帆船入港。
    「甲板船!甲板船!甲板船!」從胡同小巷中傳來的尖叫聲,不知什麼時候已帶上了節奏,變成合唱了。
    所謂甲板船或夾板船,本來是一種在船艙之上鋪船板的船,而現在是作為「洋船」的同義語來使用了。
    在孩子們的嚷嚷聲中,市民們也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了。在那個很少有娛樂、刺激的時代,群眾總是希望發生什麼聳人聽聞的事件。
    甲板船大搖大擺地入港來了!這對廈門市民來說是一個特大的新聞。
    自從被廣州奪去對外貿易以來,已經七十多年了。儘管經常有一些洋船躲在島嶼的後面,偷偷地進行鴉片走私買賣,但像這樣大搖大擺地闖入港內,還是前所未有的事。這種行為顯然是違反了天朝的禁令。
    「是不是呂宋船呀?」有人這麼說。對呂宋的貿易,在廈門也是准許的,所以來航的很有可能是西班牙的大甲板船。不過廈門作為一個商港,其規模已經日益縮小,這種呂宋船是不太願意來的。據記載,呂宋船自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入港以來,已經九年未露面了。去年從越南來了一艘甲板船,簡直轟動了整個城市。
    人們聚集在海岸上議論紛紛。
    「聽說不是呂宋船。」「那旗子是哪個國家的呀?」「是不是荷蘭呀?」「聽水兵說,叫什麼英吉利。」
    在這個廈門城,多少有點外國知識的,恐怕只有與水師有關的人了。
    這裡在明代就設置了中左所(海軍基地司令部),與海軍的關係很深。清朝也在廈門駐有水師提督。當時的水師提督是猛將陳化成。他指揮福建海域各營兵船約三百隻,兵力二萬餘人。
    現在陳化成登上了望樓,正在盯著那只違犯禁令、非法闖進的洋船。「哼,他媽的!」他的言談不像一個高級軍官。他放下望遠鏡,說:「真他媽的要進港哩!」
    接著他探出身子,吐了一口唾沫。風很大,唾沫被刮飛了。「狗的英國佬!」提督狠聲狠氣地罵了一句。你以為他在發脾氣,其實他的面頰上還掛著微笑。
    陳化成,號蓮峰。據《清史稿?陳化成傳》,他投身行伍時是一個普通的水兵,二十三歲時提拔為相當於下士官的「額外外委」,二十八歲才當上相當於尉官的「把總」,可以說是大器晚成。
    他現年五十八歲,由於終年剿伐海盜和在海上巡邏,面孔曬得黝黑,好似熟牛皮,皺紋又多又深。他又瘦又矮,確實沒有什麼風采。他本來就出生於孤門微賤,言談舉止當然缺乏長袍大袖者的風雅。他被任命為提督這一最高的軍職已經兩年,仍然沒有一點大官兒的派頭。在十年後的鴉片戰爭中,他擔任江南提督,同英國艦隊作戰,在吳淞壯烈犧牲。朝廷賜他謚號「忠愍」,詩人們為他寫了許多讚歌。
    林直的《壯懷堂詩初稿》中有一首《陳將軍歌》,其中有一句說:「生來自具封侯相。」這句詩有過於美化殉節提督之嫌。陳化成的相貌,不但沒有封侯之相,恐怕應當說就像個海邊的老漁翁。
    「真他媽的欺人太甚。開出兵船,把它包圍起來!」這位粗魯的提督大聲發出命令。
    旁邊一個文官,瞅著望遠鏡,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船名的拉丁字。
    「怎麼,你認識船屁股上的洋文嗎?」提督問道。
    「是。」文官回答說。他手邊的紙上寫著:LORDAMHERST
    「船叫什麼名字?」
    「羅爾?阿美士德。」文官用漢語報告說。
    「羅爾?阿美士德?」提督學著說了一遍,大模大樣地歪著腦袋說:「嗯,這個名字我聽說過。」
    4
    當天晚上,從水師提督陳化成將軍的房間裡出來的勤務兵,在走廊裡碰上迎面走來的同僚。
    「老頭子還穿著那玩意兒嗎?」來人問道。
    「該脫了,可是他還戀戀不捨哩。」
    「金順記的老闆突然跑來了。」
    阿美士德號來到廈門港,這對陳將軍是穿正式軍裝的最好借口。這位提督很有點孩子氣,他心心唸唸想穿那已經落後於時代的甲冑。
    能夠穿正式軍裝的機會,平日一年只有一次——在所謂「秋季大閱」的閱兵式上。而近來連秋季大閱也流行一種狡猾的做法:把頭盔和鎧甲放在轎輿裡,讓僕人抬著,自己則輕裝去參加。他對這種傾向感到很不滿。
    他在當水兵的時候,在一次同海盜蔡牽的戰鬥中,所乘的兵船被海盜的炮彈擊沉了。就在他覺得已經無救的時候,出現在他腦海裡的還是他的上司在閱兵式上戴的那頂頭盔。
    「啊!真想戴上那個玩意兒啊!哪怕戴一次也好啊!」他在水裡這麼想。
    他腦子裡所描繪的那位軍官的頭盔,其實是很蹩腳的劣等品。
    現在他已經晉陞為水師提督。提督頭盔的頂上插有雕的羽毛,盔上鑲繪著金光燦燦的花、雲和龍,周圍垂著貂尾,還有十二個纓子。低一級的「總兵」的頭盔拖著獺尾,不允許插雕的羽毛,而且沒有雲、龍,不准鍍金,只能鍍銀。至於鎧甲,根據軍制,提督在護肩與軍衣相接處鑲有金龍,副將以下則為銀龍。
    他在海上漂流時所夢寐以求的軍裝,現在總算穿戴上了,遺憾的是一年只能穿戴一次。
    英國船犯禁開進來了!——這可是披戴甲冑的好機會啊!陳將軍穿戴上了他那套很不舒服的正式軍裝。
    清軍在乾隆朝以前經常披掛甲冑。在嘉慶以後——即進入十九世紀以後,甲冑變成了儀仗隊的服裝。這是因為戰爭的方式發生了變化。過去軍裝裡面要繫上鐵片或貝殼以防刀劍矢彈。自從甲冑變成禮服之後,這些東西都被摘除了。以前軍裝的面上像繡著水珠花紋似地鑲著「銅星」,用作防禦,現在卻用刺繡代替了。
    甲冑雖然變成了裝飾品,大大地退化了,但還是很漂亮的。陳將軍穿上了軍裝,心情十分高興。
    那些遠遠地瞅著他的下士官和水兵們,咕咕噥噥地在議論他:「這是準備同英國船開仗嗎?」「連身子都動彈不了,還打仗!?」「看他皺巴著臉,是汗流進了眼睛吧。啊呀,也夠他受的啊!」
    不過,這些背後的議論絕不是對他的憎恨,人們的話語中包含著親切的感情。部下一向把他稱作「老佛」。他經歷過長期的下層生活,能夠體會部下的勞苦。儘管表面上他大聲地叱責人,但內心裡還是充滿了對人的關懷。
    提督撫摸著胸前閃閃發亮的護心鏡,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在裝模作樣。「我脫掉它就去。讓他等一會兒。」他命令來傳達的勤務兵,然後從容不迫、恭恭敬敬地摘去了頭盔。「想用這玩意兒來打扮自己,也真有點兒可憐啊!」他居然自我反省起來了。
    來客連維材是提督所喜歡的人物。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商人,但提督敬佩他是廈門難得的人才。「剛剛用金光燦燦的軍裝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又去會見平民中了不起的人物。這真是一個諷刺!」提督感到很有趣。
    陳化成與連維材兩人的性格沒有一點相同之處。連維材憑自己的力量積攢了萬貫財富;他長於權術,觀察形勢敏銳,思想靈活,喜怒哀樂不太流露於外。與他相反,陳化成是個直炮筒子,始終未離開過軍界,以粗魯而聞名;他根本不懂得什麼權謀策略,高興的時候放聲大笑,傷心的時候淚流滿面。
    也許是因為他們倆的性格恰恰相反,反而更容易互相接近。「因為我和他年輕的時候都吃過大苦吧。」陳提督這麼簡單地解釋他與連維材的情投意合。
    關於連維材,提督瞭解到以下的情況。
    連維材是廈門的名門連家的一個侍妾的孩子。母親原來是女傭人,加上正妻十分厲害,所以連家從不把他當作家裡人看待。他從十二歲起就在連家經營的「金豐茂」店舖裡像牛馬般地供使喚。正妻只有一個兒子,名叫連同松,在父親死前,游手好閒,吃喝玩樂。父親死時,維材十七歲。同松從北京遊學回來,把維材趕了出去。同松從來不准比他小十二歲的維材稱自己為「哥哥」。維材被趕出金豐茂之後,赤手空拳獨自創辦了「金順記」店舖。金順記和金豐茂同樣都經營茶葉和其他國內貿易。當時賬房先生溫翰這個了不起的人物也辭去了金豐茂的工作,成了維材的左膀右臂。可能是溫翰有著識人的眼力,因此他才和同松斷了關係。二十五個年頭已經過去了,維材的金順記把主力放在廣州,取得了驚人的發展,現在他已成為廈門首屈一指的富豪。
    維材如此艱難辛苦的前半生,與自己當小卒的時代很相似。提督極力想從這裡找出他倆的相似點。其實除此之外,他們還有著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們的人格都很有魅力。
    在那樣腐敗透頂的清國軍隊裡,不行賄賂,不拉關係,不搞陰謀詭計,不阿諛逢迎,卻由水兵提升為提督,這確實近似於奇跡。這種奇跡之所以產生,除了他在剿滅海盜中立下大功之外,陳化成人格的魅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為人比金錢、權術具有更強大的力量。不過,他本人並不瞭解這些。
    他換上了便服,急忙朝連維材等待著的房間走去。他性格耿直,對自己喜歡的客人則感到高興,對不喜歡的客人,也不想掩飾自己厭煩的情緒。陳提督現在滿臉笑容。
    5
    連維材被領進房間後,一直站在那兒等待著會見。提督一進來,連忙拱手深深一揖說道:「在軍門大人公務繁忙的時候來打擾,很感不安。」
    「好,坐下吧。」提督向維材勸坐。
    「由於英船入港,一定會有種種……」
    「是呀。我準備把那隻船包圍起來,一個人也不准上岸。」
    「今天不能上岸,還有明天哩。」
    「明天、後天、永遠不准……」提督話說了一半,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連維材的眼睛猛地一亮。
    「只要軍門大人在這裡,他們恐怕是不可能上岸的。不過,廈門不成,他們還會瞅準別的地方的。他們終歸是要達到目的,反正都是一樣。」
    「目的?」
    「我曾跟大人說過,他們正在尋找英國商品的出路。」
    「不過,國法如山,他們能在登陸的地方找到買家嗎?」
    「不,我的想法是,這次英船的目的恐怕只在於偵察。」
    「哦,偵察?」
    「他們一個勁地要捅開我國廣州以外的港口。時機一旦成熟,恐怕使用武力也在所不惜。」
    「武力!?」通過長期的軍務生活,他深知清朝的軍事力量,而且也瞭解英國的海軍力量。清朝的舊式海軍是敵不過英國戰艦的,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了。
    「這是將來的事情。不過,恐怕是不遠的將來。他們會用武力迫使開港的。」連眉毛也不動一動,就說出一些重大的問題,這是連維材一貫的作風。這反而會產生一種不尋常的說服力。
    「難道就沒有什麼對付的辦法嗎?……」清國被英艦的炮火粉碎的木造兵船和淹沒在海中的官兵的慘狀,掠過了提督的腦海。
    「英國武力的可怕,軍門大人恐怕也是瞭解的。對付他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自己要強大起來。要造炮台,造堅固的軍艦。」
    「咱們既需要炮台,也需要軍艦。可是,那要花很多的銀子。——當然囉,據說京師的一次賜宴,就足夠造幾門大炮。——問題是銀子呀!」
    「能弄到銀子,不就行了嘛。」
    「那是你的事。」
    「關於這次英船,」連維材把話題拉了回來,說,「剛才說到偵察的事,看來重點可能放在民情、軍事設施和軍隊的士氣等上面。」
    「老子可不願讓他們看到這些。」提督的話突然粗魯起來,露出了他的本性。
    「您說得對。不過,這艘英國船的背後有著巨艦大炮啊!如果我們沒有東西能與它匹敵,即使在這裡能阻止他們上岸,那又能頂什麼用呢!?」
    提督凝視著連維材的臉。
    廈門過去曾是個風紀紊亂的城市,有所謂「大窯口」的鴉片批發莊和「小窯口」的鴉片零售店,在去年五月湖廣道監察御史馮贊勳要求嚴禁鴉片的奏文中,曾舉出廈門的名字,作為開設大窯口的事例。廈門當局為了挽回名譽,才不得不打擊了鴉片商人。一部分商人轉入了地下,表面上總算不敢公開進行鴉片的交易了。
    「現在正好嘛,」提督歪著嘴唇說,「廈門暫時還算是模範城市。再說,還可以讓他們看看我的軍隊嘛。不會那麼丟人的。」他本想把話說得俏皮些,可是說到後來,話音有點兒發顫了。
    當時清國的軍隊極其腐朽,尤其是世襲制的滿洲八旗的官兵更是不像話,不會騎馬的騎兵並不罕見。跟他們相比,廈門的水師確實是很傑出的。裝備姑且不說,士氣還是旺盛的。這與當時海盜猖獗,他們經常參加實際作戰大有關係。總之,福建的水師是名震天下的。這一傳統在清朝滅亡後仍然繼承了下來,現代中國海軍的高級軍官很多是福建人。
    這支軍隊確實如陳化成將軍所說的那樣,讓別人看看也不會那麼丟人的。
    「其實,今天晚上來造訪,並不是為了說這些煞風景的話。明天晚上如果有暇,想恭請大人光臨鴻園……」連維材改換了話題,拿出了請帖。
    「哦,公子要外出?」提督接過請帖,打開一看,上面寫道:小兒統文年已十八,將赴北方遊學,特設薄宴,恭候光臨,並請賜教。
    「大駕能光臨嗎?」
    「根據目前情況,明天晚上還沒有安排。不過,因為那只可惡的英國船,還不能明確地答應你。我盡量地擠時間吧。」提督的腦袋中,一直在考慮另外的事情。
    他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在軍務之暇還是學習了很多東西。他自認為是一介武夫,其實他不單純是這樣的人物。在那個閉關自守的時代,在幾乎所有人都不瞭解外國的情況下,僅就他看見過外國船艦這點來說,也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外國通,即便跟那些很有教養的達官貴人談話,一談到外國的事情,對方也等於是白癡。
    關於英國船進入廈門港,那些達官貴人們是不可能採取妥當的措施的。
    「好吧,這事由我來處理吧!」提督這麼想。
    6
    連維材離開提督官署,坐上了轎子。當天晚上他沒有回鴻園,決定住在城裡金順記的店舖裡。
    在去店舖的途中,他一直閉著眼睛。「寂寞啊!」他低聲地對自己說。
    這種孤獨感來自何處呢?
    關於阿美士德號來航的問題,在整個廈門知道其真相的,僅有他和溫翰兩個人。這當然使他感到寂寞。不過,更難忍受的寂寞,是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潛藏著一種魔鬼似的破壞慾望。
    阿美士德號船長對清國官弁說是因為避風而入港的。但那是假話,其實它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偷偷派遣的偵察船。
    當時英國把對清國貿易的壟斷權給了東印度公司。這種許可壟斷的證書再過兩年就要到期了。新興的工商市民已通過產業革命得勢,成了國會的主人,看來要延長許可證書的期限已經沒有什麼希望,新的領導階級現在高舉的是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旗幟。
    東印度公司不能不考慮留點什麼紀念品,為今後侵入中國的個人貿易家把中國的門戶打開得更大一點。還有比這更好的紀念品嗎!?
    東印度公司廣州特派委員威廉?布洛丁,為他偉大的公司錦上添花,早就籌劃對廣州以外的、禁止外國人接近的海岸進行偵察。
    偵察最好有內應的人。布洛丁選中了清朝商人中最進步、最有實踐才能的連維材。連維材把總店設在廈門,但他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住在廣州和澳門。布洛丁在澳門會見了連維材,要求他協助偵察工作。
    「請您不要誤解這是對國家的背叛。我想您也會理解,對外開放才是貴國應當選擇的正確道路。所以您協助我們,不也就是為您的國家效勞嗎!?」
    「我承擔吧。」連維材當場答應了。看起來他好像若無其事地答應了,其實他的心情是很複雜的。
    開放當然是他所希望的。不過,他答應協助英國的偵察船,並不僅僅是為了開放,還因為他覺得這可能是某種巨大破壞的前兆。
    破壞一切!——在他心底深處蘊藏著連自己也無法抑制的慾望。這也許是一種天真的期待,希望能在一切都毀滅的廢墟上萌生出新芽。——他是這麼想的。
    這也可能是一種詛咒。現實的世界曾給他帶來多大的痛苦啊!他至今尚不能忘記,十七歲時身無一物被趕出金豐茂的日子。
    「喂,丫頭的小崽子!」孩提時,他經常要挨異母哥哥這樣的咒罵。這種罵聲至今仍在他的耳邊迴響。
    父親的正妻生了幾個女孩子。但除了比維材早生十天的姐姐桂華,都和同松一樣不承認維材是自己的兄弟。為了表明不承認,她們欺侮維材並不亞於長兄。
    現在距他被趕出家門已經二十五年,本家金豐茂已負債如山。金豐茂之所以還沒有破產,是因為對維材比較友好的桂華偷偷地從維材那裡借了錢,又隱瞞著錢的來路,接濟了哥哥。
    同松作為買賣人確實是個低能兒。但金豐茂如此一敗塗地,實際上是因為維材在買賣上給了它徹底的打擊。打的是他,接濟的也是他——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用溫翰的話來說,較量早已定局了。那裡已是一塊平坦的土地,只等待著萌發新芽。
    儘管對方還衝著自己的住宅吐唾沫,但維材已不把它當一回事了。已經破壞了的地方,再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溫翰早就在金順記的店裡等待著他。
    「情況怎麼樣?」
    「提督很明白事理。簡直太明白了。」
    「那太好了。」
    「今年秋天廣州的事一完,我想抽空去北京玩一玩。」
    「是去玩嗎?」
    「想去見一見定庵先生。」
    「您是感到寂寞了吧。」只有溫翰才能說這樣的話。溫翰能夠理解維材的孤獨。因為是他這麼教育維材的。
    維材回到自己的房間,讀起定庵的詩:
    故物人寰少,猶蒙憂患俱。
    春深恆作伴,宵夢亦先驅。
    不逐年華改,難同逝水徂。
    多情誰似汝?未忍托禳巫。
    詩的大意是這樣的:人世間的故物(不變的事物)很少,唯有「憂患」卻永遠纏著我。在春深的時候它緊緊地挨著我,在夜夢中它首先露面。歲月流逝,這樣的狀況卻依然如故,不能像流水那樣一去不返。恐怕再沒有別人像我這樣多愁善感了!它雖像纏人的妖魔,但我還不忍請巫婆來把它趕走。
    扎根在維材心中的「破壞的慾望」,正是龔定庵所說的「憂患」。即使想把它除去,但它已滲入自己的血肉,不可分開了。而且維材很難想像自己失去破壞的慾望將會是什麼樣子。正因為有了它,才成其為「連維材」。
    他把這首詩反覆讀了好多遍。

《鴉片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