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她的一切都好像是個謎。但石田去過幾次之後,情況慢慢地明白了。
玄妙觀的那一幕絕不是偶然的事情,看來是有計劃導演的。
「對我來說,一切都無所謂。」石田心裡這麼想。
1
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年)。距阿美士德號北航已經四年,離律勞卑氣死也兩年了。
連家把彼此相差兩歲的兄弟輪流送往蘇州遊學。二兒子承文回到廈門,輪到三兒子哲文去江南。
石田時之助在承文遊學期間就來到了蘇州,以後就留在那裡,當上了巡撫林則徐的幕客。不用說,他是連維材推薦的。
林則徐自從瞭解到穆彰阿的目光注意到自己以來,逐漸對身邊十分警惕起來。他很賞識石時助——石田時之助是個外國人,以及他漂流以來清白的經歷。
石田這時已經習慣了清國的生活,緊張的情緒逐漸地鬆弛了,心情終於穩定了下來。「我究竟為什麼而活著呀?」當保鏢時的那種自嘲的癖性,相隔了多年又死灰復燃了。他歪著嘴巴這麼沉思著。最初他絲毫不懷念自己的祖國,現在不知什麼緣故,有時竟無限地思念起來。「哼,這是懷鄉病嗎!?」他這麼嘲笑自己。
幕客並不是正式的官吏,是巡撫個人私設的秘書組的一名成員。
石田的工作並不多。連維材大概是看中了他的劍術和膽略,推薦他去當林則徐的警衛。他一度曾在武夷山中擔任運輸茶葉的警衛,大概是在這方面表現出了傑出的才能而受到了賞識。他還初步掌握了把英文譯成漢文的技能,林則徐經常交給他這方面的工作。不過量並不大,期限也不要求那麼緊。
人一閒了就會招事惹非。
那是頭年秋天的事。玄妙觀一帶每天都有市集。有一天,他在那兒突然被一個年輕的女人揪住了領口。
「你搶去了我的簪子!」
石田大吃一驚,瞪著女人說道:「你胡說什麼呀!」
那是一張圓圓的可愛的臉,女人的眼光顯得很認真。
「就是你!剛才跟我擦身而過的時候,……」
「你看錯人了吧!」
「不,就是你!那是我娘臨死前留給我的遺物,你還給我吧!」
「我沒有拿,還你什麼呀!?」那姑娘揪住他領口的纖纖玉手,有一股濃艷的香氣直衝他的鼻子。他的心旌搖蕩起來。
「我可要喊當官的了!」姑娘說道。
四周已經圍攏來了許多人。玄妙觀坐落在蘇州城的中央。「觀」是道教的寺院。傳說這裡就是唐玄宗時期的開元寺。
玄妙觀的院子裡擺著攤子,走江湖的與攤販們競比著嗓門,賣藝的敲鑼打鼓,真是熱鬧非凡。
表演的曲藝也是形形色色,從聲調尖高的到細語般低吟的,應有盡有。江南人本來就喜愛由琵琶、笙、笛演奏的低音的「昆曲」。但蘇州是省城,從北方來當官的人和他們的家屬很多。北方人喜歡由胡琴、鑼鼓演奏的曲調高昂的「秦腔」。南腔北調在這裡混雜在一起。
圍著石田和姑娘起哄的聲音也是南腔北調。「不是我!」石田大聲地喊著。這不單純是對姑娘說的,他還必須向圍觀的群眾為自己辯解。他說:「我沒有跟你擦身而過。我是巡撫的幕客。我叫石時助。」
他想把姑娘的手拉開。當他抓住姑娘的手時,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傳來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感覺。他今年二十六歲。
這時,一個侍女模樣的中年婦女走向前來說道:「小姐,這根簪子掉在那邊的石階下。」說著遞給姑娘一根蓮花金簪。
「啊呀!這……這怎麼辦呀?」姑娘剛才的勢頭一下子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不覺低下頭來,往後退縮。
「可能是頭髮鬆了,掉下來了吧。」侍女說。
「這麼說,……」姑娘用手摸了摸頭髮,含羞地抬頭看了看石田的臉。
她還沒有束髮。這表明她還未結婚。在她垂發的頸項上,紮著一根紅帶子。這樣的髮型本來不需要簪子。大概是為了裝飾,而把簪子插在紅帶子邊上。
群眾中爆發出了笑聲。「老爺,不能饒了她!」有人這麼一說,看熱鬧的人群中發出一陣喧鬧聲。
「實在對不起您了!」姑娘朝石田深深低頭行禮說:「真不知道怎麼向您賠禮道歉才好。……」
「沒什麼,能消除懷疑就好了。一時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石田掃興地說。
「這裡不好說話,我想請您上我家去,重新向您賠禮道歉。」姑娘帶著羞愧的神情說,好似不敢正視石田。
「好啦,不必了。能證明我是無辜的就滿足了。」
「不,這樣,我很過意不去。我家就在程公祠旁邊,離這兒很近。」
事情這樣出人意料地了結了,看熱鬧的人們懷著一半安心、一半失望的心情走開了。
「去看看嗎?」石田心裡這麼考慮著。他確實為姑娘的美貌動了心,但更主要的還是尋求什麼新奇的東西。——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四年來,在這塊土地上的所見所聞,都必然給他帶來刺激。不過,最近他好似沉著平靜下來了。他很自然地要追求「什麼」,他的好奇心又開始蠢動起來。
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後,他的腳愈來愈頻繁地朝程公祠的方向走去。
姑娘的名字叫李清琴。
2
李清琴說她祖籍江蘇,但她自己出生於已經居住了好幾代的北京。據說她這次是頭一次回鄉掃墓,因為看中了蘇州的風景,打算在這裡暫住一年左右。
石田對她沒有纏足感到奇怪。她解釋說:「我自幼喪父,被一個滿洲旗人的家庭收留。我是在旗人家裡長大的。」
只有漢族纏足,滿族大多沒有纏足的習俗。難怪她說話是北方口音,身上總帶有一種旗人的味道。她在程公祠旁邊租了一座小房子,使喚著從北京帶來的兩名侍女和在當地僱用的男女僕人。
「雖說沒有父母,看來很有錢。」——石田通過觀察,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過著這樣任意揮霍的生活,一般的家庭條件是辦不到的。不過,她不太願談自己的家庭情況。
最初她的一切都好像是個謎。但石田去過幾次之後,情況慢慢地明白了。
玄妙觀的那一幕絕不是偶然的事情,看來是有計劃導演的。
「對我來說,一切都無所謂。」石田心裡這麼想。
總的來說,他在這個國家裡是一個旁觀者,並不站在某一方。所以他儘管覺察到清琴的身份和意圖,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她特別想打聽林則徐的情況。「聽說這位大人的聲望很高,我對他很感興趣。」清琴這麼說。石田明白這不過是她在為自己辯解。
石田雖是林則徐的幕客,但並不經常在林則徐的身邊。尤其是自去年石田當幕客以來,林則徐經常到外地出差。
「他是個很愛學習的人。」石田用這樣無關緊要的話來回答清琴提的問題。
「他學習什麼呀?」
「不太清楚。各種各樣的書都熱心地讀。」
「聽說他也讀外國的書。是真的嗎?」
「不,巡撫不懂外文。」
「讓人翻譯過來……」
「嗯,這是很可能的。」
「他最親密的朋友是……?」
「啊呀,是誰呀,……在工作方面有布政使、戶部的人……」
這是誰都知道的。「看清琴的態度如何,說不定我也可以出賣巡撫。」——石田逐漸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傑出的人物一定有仇敵。這些仇敵要刺探他身邊的情況,這是常有的事。在他們彼此之間的鬥爭中,石田並無直接的利害關係。因為他一向是個旁觀者。不過,石田對清琴不可能是個旁觀者。他年輕的身體裡已經沸騰起熱血。
有一天,清琴的家裡沒有一個僕人。「又是有計劃地導演的。」石田心裡雖然這麼想,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登上了這個安排好了的舞台。
以前到清琴的家裡來,不過喝喝茶,最多喝兩杯淡淡的紹興酒,然後閒聊幾句就回去。以前僕人們似乎也安排得很周到,家裡總要悄悄地留下兩個人。而這天卻全都出門去了。
石田也不是沒有接觸過女人的人。他在日本當商船保鏢的時候,就經常上港口的妓院裡去。漂流以後,有段時期不能隨便。後來當了連家的食客,行動不太自由。但在武夷的茶城崇安,浪蕩公子連承文曾帶他去逛過妓院。這是他在這個國家第一次嫖女人。
「這兒的女人有股茶葉味。」後來承文這麼說。
「我在日本的港口摟抱的女人有股魚腥味。」
「快到蘇州去,那兒的女人沒有什麼難聞的氣味。」承文這麼說。
石田是在浪蕩哥兒連承文遊學蘇州的期間來到這兒的,所以他的品行也決不能說是乾淨的。
他玩過女人,但還沒有經歷過戀愛。「看來我跟浪漫的愛情是沒有緣份的!」他經常這麼想。而他卻奇怪地對清琴產生了一種類似愛情的感情。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對!愛情本來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說。」石田心裡這麼想。
他輕輕握住清琴的手。她縮了縮身子,低下頭,但並未把手掙脫開。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清琴是旗人打扮,綠色的旗袍上罩著一件馬褂。緞子馬褂是大紅的,鑲著淡綠的邊。她的體溫透過緞子馬褂傳到石田的手心裡。他手上使勁捏了一把,她猛地站了起來,臉轉過一邊,露出一點痛苦的表情。
再也不能猶豫了!石田一把把清琴摟進自己的懷中。清琴掙扎了一下,但很快就好似沒有氣力了。
石田輕輕地撫摸著清琴的頭髮。由於鬆開了一隻手,擁抱放鬆了,兩人的身子稍微離開了一點。
石田瞅著清琴低垂的面孔說:「清琴,我愛上你了!」
清琴突然抬起頭來。她用在玄妙觀時一模一樣的認真的眼光凝視著石田。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3
「你不喜歡我嗎?」石田問道。
清琴仍然只是搖搖頭。
「不是不喜歡?……那麼?」石田雙手搖晃著她的肩膀。
她閉上了眼睛。她的額頭上露出苦悶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說道:「我欺騙了你。」
「我不是問這個。我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喜歡!」清琴迅速地說,正要說下去,石田的嘴唇早把她的嘴封住了。
石田的嘴唇剛一離開,她好似迫不及待地說道:「可是,我對您撒了謊。」她那豐滿的面頰上泛著紅暈,剛才那種認真的眼光已從她的眼睛中消失,變成一種陶醉的眼神。
「撒了謊?是指玄妙觀的那件事吧?我早就明白那是做戲。」
「啊!」她想掙脫身子。但石田的胳膊是練過劍術的,緊緊地把她的身子摟住。
「你是想打聽林則徐的情況吧?」石田說。
「這你也知道了!?」
石田的胳膊上感覺到清琴的身子愈來愈沒有氣力了。他好像要把清琴的骨頭夾碎似的,在胳膊上更加使了點勁,說:「這點事情還不知道。不過,巡撫也好,總督也好,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我只是喜歡你。」
「可是,石先生不是巡撫的幕客嗎?」
「那不過是偶然當上的。坦率地說,那是為了飯碗。」
「這麼說,如果別人能給你薪俸,你就可以不對巡撫盡情義了嗎?」
「是的。」
「啊呀,原來是這樣呀!」清琴的眼睛裡流露出喜悅的神色。
「她真的喜歡我嗎?」石田心裡想,感到不安起來。他早就明白自己已登上了別人設計好了的舞台。自從發生玄妙觀的那件事情以來,戲一直在演著。她說她喜歡他,這會不會也是在演戲呢?既然要拉攏人,肯定一開始就設下了美人計。
祈求!——石田過去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精神狀態。唯有這一次他也產生了一種祈求什麼的情緒。
「說實話,我也有瞞著你的事情。」石田說後,鬆開了清琴的身子。
清琴詫異地盯著石田說:「瞞著我?什麼事情?」
「我不是你們國家的人。」
「啊?」
根據穆彰阿方面的調查,只知道石時助與連維材有某種關係,可能是通過連維材的關係而當上了林則徐的幕客。
「我是外國人。你還喜歡我嗎?」
清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不過,看來好像並不是由於害怕石田而吃驚,只是由於事情太出乎意料而怔住了。一會兒,清琴清醒過來,果斷地說:「喜歡你!不管你是哪一國的,我喜歡你這個人。」
石田凝視著清琴的臉,對她的表情中任何微小的變化都不想放過。他說:「所以,你們國家的政治、###,對我來說,統統都是一張白紙。我不想依附於哪股勢力,我只想按你的吩咐行事。」
「原來是這樣。……早知這樣,事情就簡單了。」她快活起來。
「起碼她對外國人沒有惡感。」石田心裡這麼想。對他來說,好像通過了最大的難關。對清琴來說,原來預想拉攏石時助要花很大的氣力,沒想到進展這麼順利,所以也同樣鬆了一口氣。
兩人都感到解放了。緊張的情緒解除了。兩人面對面站著,不覺都微笑起來。
這時,清琴突然轉身跑開了。石田跟在她的後面追去。
清琴跑進了隔壁的房間。那是她的臥室。石田跟進了臥室,大紅的朱漆床耀花了石田的眼睛。
他不覺閉上了眼睛。只聽清琴快活地問道:「石先生,我忘記問了。你說你是外國人,你是哪一國的人呀?」
「日本。」他睜開眼睛,回答說。
「日本?……這個國名我聽說過。……對了,我想起來了,在北京聽琉球朝貢使的老爺子說過。」
她確實聽琉球朝貢使說過。不過,她也想起從另外的一個人那兒聽說過日本這個國名。但她沒有把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這個人是她姐姐的情人龔定庵。
定庵先生經常跟姐姐默琴閒談。有一次不知為什麼事談到日本。定庵先生對這個國家還大大地讚揚了一番。
龔定庵關心日本,是因為他瞭解中國的一些古書在國內已經散失,而往往在日本得到保存。
乾隆年間就從日本傳來在中國散失已久的皇侃的《論語義疏》。接著又倒流進來《佚存叢書》等。這些書籍在文獻上都有記載,但實物在中國都已蕩然無存。
定庵還期待著中國散失的其他古書或許能保存在日本,曾寫信委託貿易商船去尋找這些古書。收入《定庵文集補編》的《與番舶求日本佚書書》就是這樣的書信。信上敘述了當佚書從日本傳來時他內心的高興,並極力讚美日本說:
……海東禮樂之邦,文獻彬蔚,天朝上自文淵著錄(朝廷的書庫——文淵閣的官吏),下逮魁儒碩生(民間的讀書人),無不歡喜。翹首東望,見雲物之鮮新。……
清琴的腦子裡想著定庵說過的話,對石田說:「聽說日本是個非常好的國家。」
「是麼。……」石田答話說。話音裡感覺不到多少熱情。現在充滿他腦子裡的並不是自己的國家,而是另外的事情。
清琴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了他的身邊。
石田的眼睛一直看著那張華麗的朱漆床。那兒的光線突然暗淡下來。他抬頭一看,清琴拉緊了窗簾,望著他嫣然一笑。
4
第二天,石田把翻譯好的譯文拿去交給林則徐。
「哦,譯好了嗎?你辛苦了!」巡撫說。
林則徐正伏在一張結實而無任何雕飾的書桌上寫信。
書桌上放著兩個沒有蓋的木盒子,分別裝著未處理和已處理的書信、文件。石田朝面前的一個木盒最上面的一封信上飛快地掃了一眼,只見信的末尾寫著「默深頓首」四個字。
默深是魏源的字。
魏源也住在蘇州,但林則徐很少去見他。魏源這個人很討厭去敲權貴的門,但他不去訪問盟友林則徐,看來不是這個原因。他們都有意識地避免讓別人看出他們的關係。因此,主要通過書信來溝通思想。——石田是這麼猜測的。
石田退出後,林則徐提起筆來。他準備給魏源寫回信。
魏源的來信中說:
依閣下所言,余已購得揚州新城之邸園以奉養母親。將來鋪條步道,園中蒔花、池裡養魚、庭內飼雀,料可稍慰老人寂寞。金順記融通之銀,兩三年內當可還清。
「他也要走啦!……」
魏源要離開蘇州,儘管是根據他的建議,但他還是感到寂寞。關天培已經去了廣州;徵稅能手予厚庵現在也不在蘇州;布政使梁章鉅也因病回了故鄉福建。
可是,林則徐不僅不願接近魏源,反而要把他趕到揚州去。
凡是跟林則徐接近的人,即使不是為了公事,某些勢力也會戴著有色眼鏡來看待的。
林則徐把給魏源的回信看了一遍,然後又把吳鍾世從北京送來的報告重讀了一遍。報告寫道:「弛禁論在北京正日益高漲。」
這個報告林則徐並不感到意外。嚴禁鴉片的方針並沒有認真執行。早就斷斷續續地出現過弛禁的意見。
在律勞卑來到廣州的那年秋季,兩廣總督盧坤在給皇帝的奏折中就作了這種試探。奏折中說,他在鴉片問題上廣泛地徵求了意見,有人獻策按照往年的舊章(禁止鴉片以前的法律),允許販運進口,徵收關稅。奏折上還說,現在夷人通過秘密貿易,帶進「無稅」的鴉片,如果正式徵稅,既可增加國庫收入,又可牽制夷人牟取暴利;另外,以茶葉和生絲等貨物來支付鴉片款,又可防止白銀外流;而且,如果放鬆嚴禁國內栽培罌粟的法律,就不必吸食外國鴉片,「銀在內地轉運,不致出洋」。
其實這恐怕是總督借獻策者的話來陳述自己的意見。
「問題看來是到了該攤牌的時候了!」林則徐低聲地說。
當前燃眉之急就是對鴉片採取什麼政策。鴉片氾濫,這已是人所共知的現實。實施強硬的嚴禁政策,那就意味著要對現狀進行改革。這樣,朝廷最害怕的「與夷人之間的糾紛」也許就不可避免。與此相反,「弛禁論」也可以說是一種與現狀妥協的意見。保守派當然傾向於弛禁論。不過,現在的國政方針是禁止鴉片,所以弛禁論是不能提倡的。保守派一直期待著弛禁論能得到普及,一旦出現了這樣的狀況,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來提倡弛禁論了。
現在有關鴉片的問題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革新派維護現行法律,保守派企圖加以修改。
穆彰阿派正在大力推廣弛禁論。「不管怎麼說,大家都知道,現狀就是如此。」穆彰阿正在向高級官員們灌輸這種思想。
這些情況是可想而知的。跟他們的鬥爭,將會集中到鴉片問題上。
「目前對我們是有利的。但是,……」林則徐這麼想。原因是可以把現行的國策當作擋箭牌。但是,不能疏忽大意。
確實不能疏忽大意。就在道光十六年,湖廣道監察御史王玥和太常寺少卿許乃濟相繼上奏「弛禁」。對方判斷時機正日益成熟。自己這一方必須加強嚴禁論的支柱。
5
整個蘇州給人一種女性的感覺,其中的花街柳巷尤其帶有一種妖艷的氣氛。那裡大白天就飄溢著脂粉的氣味。大概是為這種脂粉氣味所吸引,天還沒有黑,就有不少浪蕩哥兒鑽進了青樓的大門。
夕陽還殘照著西邊的天空,連哲文已成了青樓的座上客。他常去的那家青樓背靠運河,而他總是選中面水的那個房間。
他來到蘇州的時候,二哥承文還在蘇州;等到弟弟來了之後,承文才回了廈門。臨回去之前,承文把弟弟哲文帶到這家青樓,給他介紹了一個名叫麗雲的妓女。他說:「我還有其他相好的女人。我只把她介紹給你。她已經徐娘半老,但我希望你喜歡她。我是從大哥那兒把她接過來的,我感到有責任。」大哥統文在承文之前來過蘇州。大概這女人也和統文相好過。
哲文右手拿著酒杯,左手掀起簾子。河面上有各種各樣的船隻。那些五彩絢麗的船稱作「畫舫」。它是一種遊覽船。不過,他的眼睛卻看著窗子下面的一隻邋邋遢遢的舢板船。五六個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的兒童,從茅篷裡伸出頭來。他們皺著眉頭,黑黑的臉上帶著驚訝的神情。
妓女麗雲從哲文的身邊探出身子。也許是纏足的緣故,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翡翠耳環在耳邊搖曳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啊喲!今天沒有來呀!」妓女調皮地瞅著哲文說,「你相中的船老大——那個大腳美人好像沒看到呀。」
哲文一句話也沒說,放下手中的簾子,然後皺著眉頭,喝了一口杯中的酒。
他經常上麗雲這兒來,並不是出於對哥哥們的情義;而是因為經常停靠在這家青樓窗下的一隻舢板船上,有一個長著一對滴溜溜的大眼睛、充滿健康美的女船老大。
這天,連哲文跟他的老師周嚴第一次去拜訪林則徐。
十八歲的連哲文評價人物時,往往是憑一瞬間閃過的念頭——即第一印象。這主要還不是經驗不足,而是因為他生性就喜歡擺脫一切麻煩的程序,一下子抓住事物的核心。這也可以說是藝術家的氣質吧。
他不承認世俗的輿論,以不抱成見而自誇。但他對林則徐這樣的人物還是感到敬畏。見到林則徐,他確實受到感動。但他頑固地掩蓋住所受的感動。因為周嚴一直在悄悄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周嚴那種強加於人的目光,就好似說:「這就是林則徐先生。怎麼樣?是個傑出的人物吧!你很欽佩吧!」
他對周嚴的這種目光有反感。歸途中他來到這座青樓,這也是他精神上的一種反抗吧。
他接連呷了幾口酒,跟麗雲搭話說:「生意怎麼樣?」他想用說話來趕走他心中的什麼東西。
「不行啊!」麗雲含糊地回答說。
麗雲的話並沒有送進哲文的耳朵。哲文壓根兒就未打算聽。
他為什麼要把林則徐的形象從自己的心中趕走呢?他和一般人一樣——不,比一般人更加懷有崇拜英雄的心情。可是,他為什麼要把這個顯然具有傑出的才能、甚至被一些人看作是時代的救星的林則徐從心裡趕走呢?
有卓見的觀察家會這樣告訴連哲文說:那是因為你是藝術家。如果有什麼使你擔心會束縛自己,不管是人是物,你都會把他(它)排除開的。這也可以說是你命中注定的自我防禦的本能吧。尤其像林則徐這樣的人物,他是很可能把你的心緊緊束縛住的。
麗雲給哲文的杯中斟滿了酒。「你在想什麼呀?」她說,「你們兄弟幾個性格完全不一樣。統文大哥從來沒有擺過像你這麼奇怪的面孔,他隨時都能像放鞭炮似的爆發出一陣大笑。承文二哥嘛,嗯,他如果有考慮問題的閒工夫,恐怕早就找女人談情說愛去了。」
麗雲今年二十七歲。在這個行業裡,這樣的年歲已經被人們認為太老了。
「請原諒我在這裡談起你的哥哥。我派人給你找個朋友來吧!」
他的腦子裡浮現出朋友們的面孔。每一張都使他感到有點不滿意。……焦急不安的面孔,灰心絕望的面孔,頑固地閉著眼睛、什麼也不願看的面孔,……各種各樣的面孔充塞了他的腦子,就連那最溫和安詳的面孔也使他感到悲傷。
對,這是時代。這是什麼樣的時代啊!簡直像一潭發臭的死水!只要還有一點志氣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伸進手去,把這潭死水攪動。生活在這樣時代的青年是多麼悲哀啊!
哲文拿起酒杯狂飲起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他感到十分羞愧。他不願讓飽經世故的麗雲看出自己的這種心情,慌忙朝她瞅了瞅。
麗雲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扭歪了,露出極度慌亂的表情。她的眼皮在抽動,那強作笑顏的面頰也好像突然僵硬了似的,一動也不動。她本來就十分消瘦,現在看起來,她的面頰好像突然陷下去了似的。她的臉色蒼白,額頭上滲出汗珠。
「你怎麼啦?」哲文問道。
她痛苦地扭了扭身子。她那僵化了的面孔和眼睛極力要流露出一點表情。——過了好一會兒,好容易才表露出一點好像要說什麼的表情。
哲文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道:「好啦,我明白了。……是鴉片煙完了吧?我帶你到抽鴉片的地方去。是我的哥哥教會你抽鴉片,我應當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