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集團借此機會,按自己的意圖,一舉發起了人事調動活動。林則徐被取消了兩江總督的任命,改任為兩廣總督。兩廣與兩江相比,級別就降低了一等。
關鍵的兩江總督一職一度曾任命鄧廷楨擔任,但擔心他受過林則徐的巨大影響,立即改變主意,派他當雲貴總督,接著又發生變化,最後讓他當閩浙(福建、浙江)總督。兩江總督決定由雲貴總督伊裡布擔任。他是穆彰阿打了三個圓圈的人物。
1
外國船與中國船連氣味也不一樣。附著在甲板、船具上的氣味、食品與調料,以及外國人的體臭,人們稱之為夷臭或魔臭。它給人們帶來的那種不協調的、不舒服的感覺,近似於迷信深的人對待魔性事物所懷有的那種原始的畏懼感。在人們的眼中,往往把未知的世界看作是另外一個世界。
當時很少人對另外的世界感到憧憬和嚮往,一般人都懷著一種蔑視而又恐懼的心理。對於未知的事物,像對無底的深淵那樣,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從未接觸過夷人和夷船的人,並沒有這種可怕的恐懼感,只是在概念上把它們當作應當憎惡的異物。對夷人或夷船,廣東人也認為是來自另一世界的異物,但有著立體的、實際的感受;而北京方面只從平面來考慮,並無立體感,所以往往認為可以簡單地把他們收拾掉。
「這些帶進鴉片的不逞之徒,把他們趕走!」
對深居在紫禁城裡的道光皇帝來說,一提起夷人,不過是向中國輸入鴉片、削弱民力、流出財貨、使清王室貧困、像狐狸般狡猾的商人集團。他知道他們有軍艦,但那是保護商業的可鄙的武裝;這種軍事力量並不是為了正義和統治,而是為了賺錢。——他們口頭上大談正義時,一定是摻雜著商業利益。過去來朝見的夷人,如馬戛爾尼、阿美士德、律勞卑,都是為了商業談判而來的。
道光皇帝只往來於北京和避暑地熱河之間,對其他世界一無所知。乾隆皇帝多次游江南,道光皇帝認為祖父大規模「南巡」浪費了大量經費,是清王室財富減少的一大原因,至今他還為祖父的虧空擦屁股。所以他從未想過要外出巡遊。
每天都有全國各地的奏折送到他的面前。他可以從文章中瞭解全國的情況。但那只是通過文字而獲得的知識。這些文字是寫在紙上的,這些知識也像紙一樣平板而單調。他不知道使奏折內容充實的方法,不能夠掌握有血有肉的真實情況。可是,正是由他來決定一切。
對於廣州九月十八日上報九龍事件、巴基尼亞號事件等的奏折,道光皇帝作了這樣的朱批:「……朕不慮卿等孟浪,但誡卿等不可畏葸。」
「孟浪」是草率從事、胡作非為的意思。這個朱批的意思是:「我不擔心你們胡作非為,只是警誡你們不要害怕。」就是說,出一點差錯沒有關係,關於鴉片和夷人的問題,你們不要害怕,要大膽放手地幹。這實際上帶有挑唆的意思。
林則徐認為準備不足,因而盡量避免大規模的衝突。在道光十九年的秋天,北京的皇帝比廣州當局要過激得多。
來自各地的奏折,為了避免皇帝的斥責,都是巧妙地作過一番粉飾的。拿九龍事件來說,就奏報什麼敵人掩埋了十七具屍體,屍體在海上漂淌。其實英方實際負傷的,包括道格拉斯在內僅有四人。有的報告上還寫道:「由於我方的炮擊,義律的帽帶被打斷了。」僅看這些奏折的表面文章,當然會感到英國人不足為懼。
穆彰阿這些人一直在捏著一把汗。同樣是在北京,他們能從廣州的密探那兒接到事實真相的報告,比皇帝知道的事情更多,所以提心吊膽。而且皇帝的「發情期」似乎還沒有過去。
跟往常一樣,穆彰阿與來京的直隸總督琦善在家中密談。
「皇上什麼也不知道,卻大發雷霆,說什麼過火一點也沒關係,要大膽放手地幹。真要這麼幹的話,可要出大亂子啊!」軍機大臣抱著胳膊說。
「予厚庵那邊情況怎麼樣?」直隸總督擔心地問道。
「根據廣州的報告,據說林則徐警誡部下不要輕舉妄動,看來厚庵還比較順利吧?」
「真的能順利就好了。不過……」
「目前來看,廣州的事件是極力往小裡收拾。不過,這種事積累下去,老是發生糾紛,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大事。真叫人擔心啊!」
「是呀,皇上是那樣氣勢洶洶嘛。廣州方面完全交給予厚庵一個人行嗎?」
「當前除此沒有別的辦法。要想抑制林則徐,光靠厚庵確實顯得弱一點。不過,林則徐目前需要的恐怕主要還是錢,而不是人。厚庵畢竟是掌握著財政。」
「不過,還得小心謹慎。厚庵有可能被捲進去。」
「當然囉,對林則徐,恐怕還得要用更大的力量,用天下的聲音來對他施加壓力,關於這方面,我已經採取了種種措施。」
所謂天下的聲音,並不是指國民的輿論。穆彰阿雖然冠冕堂皇地這麼說,但他所說的天下的聲音,是指身居要位的大官兒的意見。他早已拉攏了一些顯要人物,形成了派閥。但他認為還有進一步加強和擴大的必要。
「林則徐就任兩江總督,這可很不妙。」琦善小聲地這麼說。穆彰阿頻頻地點著腦袋。
2
琦善回去之後,穆彰阿在桌上鋪開紙,手拿著硃筆,陷入了沉思。紙上開列著有幾十個人名字的名單。這是剛才跟琦善邊商量邊寫下來的。
穆彰阿用硃筆在這些人名上面打上圓圈、雙圓圈、三角等記號。雙圓圈表示特別值得信賴的心腹;僅畫一個圓圈表示雖是同夥,但需要進一步做工作,拉得更近一點;打三角的表示既不是自己人,也不是敵人,今後應當努力把他拉進自己的陣營。——穆彰阿是這麼分類的。
在這個名單中,也包含了與以後鴉片戰爭有關的人物。
伊裡布,字莘農,鑲黃旗人。嘉慶六年進士,歷任陝西巡撫、雲南巡撫,現為雲貴總督。因鎮撫邊境有功,授予協辦大學士的榮譽職位。
宗室耆英,宗室是與皇室有密切關係的貴族。耆英字介春,正藍旗人。擔任過熱河都統,現為盛京(瀋陽)將軍,統率東北的滿洲八旗軍。
這兩個人後來都曾作為欽差大臣參與了鴉片戰爭。名單中這兩個人的名字上都打了雙圓圈。
硃筆還停在「伊裡布」這個名字上沒有離去。過了一會兒,穆彰阿在這個名字上又加了一個圓圈。——打了三個圓圈。
軍機大臣終於放下了硃筆,眼睛凝視著前方的牆壁,嘴巴撇成「八」字形。
「需要幹的事情太多啦!」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名單上人物的面孔和圍繞這些人物的種種人事關係的漩流。這些人事關係的漩流漸漸放慢了旋轉的速度,在那裡明顯地表露出他們各自的強處和弱點。——穆彰阿立即理解到應當瞄準什麼人的什麼地方了。
牆上掛著高南村的「指畫」掛軸。畫的是山水。清初的畫家高南村用手指頭和指甲畫畫。他自稱用筆拙劣,因此用指頭和指甲來畫畫藏拙。其實他用筆畫畫也並不壞。
穆彰阿在廟堂之上搞正大光明的政治很蹩腳,所以專門依靠走後門、拉關係,搞陰謀詭計。他覺得自己的這些手法和高南村搞「指頭畫」的歪門邪道有相通之處,所以他露出了苦笑。
「只要達到目的就行。這幅畫不是用筆畫的,不也表現出了山水的美嗎!……」他正想到這裡,僕役報告藩耕時來訪。
「好吧,帶他到那間屋子裡去。」軍機大臣站起身子,疊起名單。
藩耕時在那間屋子裡一見穆彰阿進來,趕忙彎腰行了個拱手禮。
「稟告大人,今天廣州沒有報告送來。」藩耕時預先說了這句帶辯解的話,低下了腦袋。
「那麼,為什麼事?」
「關於默琴小姐的事。」
「哦,默琴的下落弄清楚了嗎?」
「明確的下落還不清楚。不過,和定庵先生一塊兒南下是肯定無疑的。」
「定庵要去的地方,那當然是他的故鄉浙江的仁和囉。」
「不過,定庵先生是一個人回浙江的。到達蘇州之前確實是跟默琴小姐在一起的,估計在這之後就分手了。」
「就是說,默琴又下落不明瞭。」
「是……」藩耕時又低下腦袋,「這是跟蹤的人疏忽大意了。他們準是認為她一定會跟定庵先生一起去浙江……」
「眼睛只盯著定庵,讓默琴逃脫了。是這樣嗎?」
「是,是這樣的。」
「什麼定庵,我不管。我只要找到默琴的下落。」
「明白了。」藩耕時頭也不抬地回答說。
穆彰阿的太陽穴上隆起了青色的血管。但他很快好像改變了主意,叮問了一句:「是在蘇州迷失的嗎?」
「是……」
「清琴在蘇州,是不是投靠她妹妹去了?」
「我也這麼想過才同清琴小姐進行了聯繫。可是……」
「不在清琴那兒嗎?」
「是的。目前……」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嗎?」軍機大臣很不高興地說。
「是的。我想先報告一下……」
「得啦!」穆彰阿說後就站起身來。
他說他不管定庵的事。可是,事到如今,已經不能不管了。他是不會饒恕從他手裡奪走女人的那個男人的。
「要報復!」他朝房外走去,內心忿忿地這麼說。他穿的是上等緞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沒有腳步聲。但他那走路的樣子是氣勢洶洶的。
廣州的事件與默琴的失蹤,在穆彰阿的腦子裡是同等重要的,說不上哪個高哪個低,分不清表和裡。廣東海口同外國人發生衝突,會引發國家大亂,其結果將會奪走他許多東西,所以他感到害怕;默琴也是他的東西,跟這個府宅、庭園裡儲藏的金銀財寶、古董字畫並沒有什麼兩樣。現在不是由於同外國打仗,而是被一個處長級的芝麻大的官兒給奪走了。在被人奪走東西這一點上也是相同的。他當然無法忍受。
「我們和蘇州的清琴小姐保持密切的聯繫,一旦找到默琴小姐,立即向大人報告。」藩耕時衝著穆彰阿的背影,急得直搓手。
穆彰阿的步伐,顯得稍微平穩了一些,看來是怒氣消了。不,只不過是憤怒暫時給考慮向定庵報仇讓了位。他一步一步地走著,每跨出一步,腦子裡就冒出一條拿手的詭計。
「用哪個辦法干他呢?」
3
清琴在哲文的身邊。
哲文現在在研究西洋畫。自從明末利瑪竇傳來西洋畫的技巧以後,中國也出現了像焦秉貞那樣吸取西洋畫技巧的畫家。不過,哲文還想從這裡尋求更新的東西。西洋畫在中國畫論中所謂的「應物象形」——即寫實方面,確實是傑出的。但是,從中國藝術要求畫出事物內在精神這一理想來看,人們感到西洋畫可吸取的只有表面的技巧。不過,哲文認為西洋繪畫中也有所謂「氣韻生動」的內在美,他一直在苦心研究如何吸收這一精髓。
江南是中國藝術的中心,清代著名畫家十之###都是江南人。所以哲文才不願放棄這種地利而回廈門。可是,從清琴來看,她想進入廈門、搜集連維材身邊的情報的指望是落空了。而且北京又來了指示,說連維材那邊已配備了其他的密探,要她留在蘇州休息。
「我要工作!」奉命休養的清琴,最近確實是這麼想的。過去她一直干「工作」。工作使她著了迷,休息反而使她感到痛苦。
她跟哲文的結合也並不是出於愛情,而是為了工作。如果抽掉工作,她跟哲文的生活也就等於零了。
「畫有什麼用!」她側眼瞅著提起畫筆的哲文,心想。她過去一直幹著關係到「國家大事」的工作,一向以此為榮。她的行動是為了支援軍機大臣推行的政治,她的「力量」已經深入到有朱漆圓柱和黃色琉璃瓦、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內部。
「我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一向這麼深信。而現在她即將變成普通的女人。這是她難以忍受的。
她整天焦躁不安,惶惶不定。
「什麼線條粗呀細呀,什麼光線濃呀淡呀,這些玩意兒有什麼用!」她把那些被墨和石青弄污了的畫紙揉成一團,朝著哲文的身上亂扔。每當這樣的時候,哲文總是用悲傷的眼神凝視著她。
清琴確實惶惶不安了。當她幹著穆彰阿指定她幹的工作時,她覺得自己是一個齒輪,在推動著什麼轉動,感到一種滿足,其他什麼也不想。現在這種滿足感沒有了,相反,自我思考的時間增多了。她惶惶不安的原因正在這裡。她有了考慮自己的時間,她才感到事情的可怕。
「我什麼也不願想!」
當她面對著自己的時候,她感到害怕,就好似面臨著深淵一樣。她覺得與其受這種痛苦的折磨,還不如像從前那樣,腦袋空空地拚命幹工作。
當她精神亢奮時,曾經撕毀過哲文的畫稿。但她馬上又突然可憐起自己,啜泣了起來,對哲文說:「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好啦,你太激動了。」
「我是一個壞女人!」
她擦去了眼淚,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侍候哲文,柔聲蜜語地安慰他,給他洗畫筆,調配顏料,準備金泥。
在飯後閒談的時候,清琴經常談起政府大官兒們的調動和宮廷的傳聞。而哲文對這些似乎不太感興趣,隨便地應酬兩句。相反,哲文對廣州的鴉片事件異常關心,而清琴除了對林則徐的消息外,幾乎毫無興趣。這樣,不知不覺地又不協調起來,清琴又開始歇斯底里。過一會兒,她又流著眼淚向哲文道歉。……這已變成了兩人生活的規律。
這時,她聽到了姐姐默琴從穆彰阿那裡逃到本地的消息。
「姐姐為什麼要從軍機大臣那裡逃出來呀?」她感到迷惑不解。
再一打聽,看來是因為默琴與定庵先生一時鐘情的關係已經變成真正的夫妻了。
「是我做錯了嗎?」清琴也曾這麼想過,但她是個不喜歡自我反省的女人。
「那是姐姐自己願意這麼做的,不是我的責任。」她是這麼認為的。不過,聽到姐姐來到本地的消息已經好久了,卻沒有跟她發生任何聯繫。她認為姐姐既然來到本地,應當到她這兒來。
「姐姐到底怎麼啦?」正當她這麼想著的時候,北京終於來了指令:「接近上海金順記的溫翰,通過他調查連維材。」
清琴鬆快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她引頸期盼的工作。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渾身沒有一絲兒力氣。這或許是新的指令意味著要同哲文分別吧。可是她同哲文之間並沒有愛情。那麼,為什麼她會產生這樣的情緒呢?
接到指令的第二天,她跟哲文說:「我在你身邊會妨礙你鑽研繪畫。再說,我對蘇州已經膩味了。我想到上海去待一些時候。」
「換個地方,也許心情會好起來。而且上海也很近。好吧,我給溫老寫封推薦信吧!」哲文考慮了一會兒,這麼回答說。
4
吳淞江又名蘇州河。它注入長江支流黃浦江的地方,古代稱作「滬」。滬是上海的古名。廣州停泊外國船隻的地方也叫黃埔,容易混淆。所以上海的黃浦的「浦」字偏旁是三點水,廣州的黃埔是土字旁。滬字的意思是用竹子編的捕魚的竹柵,可見這裡過去是漁村。
長江上游帶來的大量泥沙,慢慢堆積成陸地。據歷史學家推斷,上海形成陸地是西周時代,距今已三千多年。
春秋時代這裡屬吳國。但吳被越滅而亡。戰國時代越又被楚所滅,上海變為楚的貴族春申君黃歇的封地。黃浦的名字就是來源於這個人物的姓。黃浦江別名春申江或申江,也是取名自這個人物的號。上海的另外一個別名叫「申」,過去上海最大的報紙叫《申報》。
在十三世紀的宋代,這裡設市舶司的分所,可見它早就是貿易港。設置上海縣是在十三世紀的元代。
鴉片戰爭時,上海市街的四周還圍著城牆。那是明代建造的,因為當時經常遭到日本海盜「倭寇」的襲擊。城牆高約八米,長達三點九公里,城外掘有又寬又深的壕溝。傳說是利用倭寇襲擊的間隙,僅用三個月建成的。到了二十世紀才把城牆拆除。
金順記的上海分店是在城外,靠近帆船蝟集的碼頭。李默琴帶著龔定庵和吳鍾世所寫的介紹信來到金順記的上海分店。溫翰最初讓她住在店內。
「我想工作。」默琴說:「掃地做飯都可以。」
溫翰捋著白鬍子,瞅著這位新女性。掃地做飯本來是女子的傳統職業。但他不想把這樣平凡的工作讓這個爭取新生的女子去做。要把婦女的新職業給新女性去做。——溫翰是這麼想的,決定讓默琴協助金順記的工作。
默琴本來就受過教育,加上受了定庵先生的指點,所以很有文才,在記賬的方法和來往信函的寫法上略為教導,很快就能領會,在金順記起了不小的作用。
可是,麻煩的事情發生了。蘇州的哲文來信說,讓清琴暫時到上海來,要求給予照顧。
「目前我不想見妹妹。」默琴說。
「可是,她就要到這裡來了。」溫翰兩手撐在腰上,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該怎麼辦呢?
「我離開這裡。感謝您給了我很多照顧。」
「出去打算怎麼辦?一個婦道人家……」
「我本來就打算一個人去尋求新生。在溫先生這裡受到這樣的照顧,但我並不想嬌慣自己。」
「不過,人是要在社會中生活的,真正到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有困難的。」
「可是,我想盡可能靠自己。幸好我還準備了租房子的錢。」
「你說過要工作。」
「是的,我想找另外的工作。」
「你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又無保證人,恐怕不容易找到工作。還是由我來介紹吧。」溫翰這麼說,仍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謝謝您啦!」默琴低頭行了個禮。
她必須離開這裡。如果會見妹妹,除了意味著不能一個人獨立之外,還有可能讓穆彰阿知道。妹妹清琴幹的是女人很少干的密探工作。希望工作的願望,姐妹倆是共同的,但默琴一直懷疑妹妹對工作是否有「自覺性」。
妹妹生性不愛動腦筋,恐怕只是無意識地在拚命工作。不管怎麼勸告,也很難保證她不會把姐姐的情況向北京報告。——她可能還認為這是讓姐姐再次獲得幸福哩。
因為要進行聯繫,妹妹的身邊還可能有其他的密探,說不定其中就有認識默琴的人。一定要離開金順記,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溫翰停下腳步,拍了一下大腿說:「對,可以上斯文堂去。」
「斯文堂?是書店嗎?」
「是的。在小東門內。老闆魏啟剛老頭是我的朋友,前些時要找一個幫忙校訂書籍的人。老魏夫婦都是好人,我可以推薦你去。」
「是校訂的工作嗎?」
「對,你有這個能力。而且不必到店舖露面。」
溫翰知道默琴不願意惹人注目。默琴就這樣離開了金順記,住進了城裡的斯文堂。
跟溫翰告別的時候,默琴把妹妹的情況告訴了溫翰。
「妹妹是軍機大臣穆彰阿的密探。我雖然不知道她來上海的目的,但恐怕還是幹這類工作。……溫先生和這些事情並無關係,但我還是希望您瞭解為好。」
「明白了。」溫翰微微一笑,這麼回答說。並不是沒有關係,穆彰阿在上海要刺探的正是金順記。這一點溫翰早就知道。
小東門夾著護城河,與後來的法租界東南角相對。那裡有通向黃浦江的小河,河上架著十六鋪橋、陸家石橋。小東門外有潮州會館,是相當熱鬧的地方。默琴走上護城河上的橋,突然感到一陣淒涼。她想起了定庵。
「聽說妹妹要來。……多麼想見一面啊!可是不能見。」她心裡這麼想。
進了小東門就是嘈雜的市街。
斯文堂的門面很大,但店裡光線暗淡,陳列書籍的地方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看來書店的主要業務是刊刻書籍,而不是出售。
「哦,這麼標緻的人!」溫翰事先來信要求老闆魏啟剛給一個女子找工作,但是魏啟剛並未想到默琴會是這樣標緻的美人兒。這老頭是個老實人,並不掩飾他的驚異。
默琴滿臉通紅。
「有這麼多書,不會寂寞的。」她在心裡極力說服自己。
5
對林則徐來說,該做的事情早已決定了,剩下的只是準備工作。
義律也作了種種部署。他一再向外交大臣巴麥尊建議對清政府採取強硬政策。查頓已經回國,他是義律政策的最有力的支持者,正在開展支援活動。
義律在給巴麥尊的報告中,指責林則徐嚴禁鴉片的措施是違反正義的暴行,是侵犯英國人的生命財產、損害英國女皇尊嚴的行為!主張對待中國最有效的辦法只有迅速果斷、一鼓作氣地給予沉重的打擊。說什麼「對於嚴禁鴉片這一卑劣的、強制性的強盜行為,女皇陛下有要求賠償和得到今後保證的權利。……」
查頓連日訪問政府的大官,遊說義律的主張是正確的。查頓是在中國待過多年的實業家,他的言論是很有份量的。人道主義的主張逐漸被查頓的言論壓倒,被認為不過是不合時宜的感傷主義。
穆彰阿也在一步一步地採取措施。首先展開了試圖取消已經任命林則徐為兩江總督的活動。
前面已經說過,管轄中國最富庶的江蘇、江西、安徽三省的兩江總督,是與統治京畿三省的直隸總督並駕齊驅的最有實權的地方大員。
總督在形式上是與行政機構六部的尚書同一級別,但實質上總督的地位已在六部尚書之上。因為總督擁有直接統治的土地,而且掌握兵權。六部的尚書是滿漢各一名,互相掣肘,彼此顧忌,這種職位往往不引人注意。從當時六部的尚書來看,如禮部的漢人尚書是龔子正(定庵的叔父),可見大多是學者式的人物。
相比之下,總督是實權人物,尤其直隸與兩江更是雙璧。這種總督掌握實權的傾向以後越來越顯著;鴉片戰爭後,左右國家政治的實權人物,如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和袁世凱等,不是直隸總督就是兩江總督。到了清朝末期,掌握兵權的總督和巡撫最終變成了軍閥。
把直隸或兩江總督的職位交給敵對的陣營,那就等於在決定勝負的棋局上,讓對方布下一記殺著。
林則徐雖已被任命為兩江總督,但因鴉片問題尚未了結,實際上無法赴任,因此由江蘇巡撫陳鑾代理。而代理總督陳鑾於這一年的年底去世。
穆彰阿集團借此機會,按自己的意圖,一舉發起了人事調動活動。林則徐被取消了兩江總督的任命,改任為兩廣總督。兩廣與兩江相比,級別就降低了一等。
穆黨找了一個巧妙的借口說:「林則徐正在查辦廣東海口事件,當前看來還無法到江寧(南京)赴任,索性就讓他當兩廣總督吧。」皇帝也覺得言之有理。
關鍵的兩江總督一職一度曾任命鄧廷楨擔任,但擔心他受過林則徐的巨大影響,立即改變主意,派他當雲貴總督,接著又發生變化,最後讓他當閩浙(福建、浙江)總督。兩江總督決定由雲貴總督伊裡布擔任。他是穆彰阿打了三個圓圈的人物。
各個陣營都在拚命地進行著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