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匹克威克先生如何靠著塞繆爾-維勒的幫助,企圖軟化班傑明-愛倫先生的心,緩和羅伯特-索耶先生的怒氣
班-愛倫先生和鮑伯-索耶先生一起坐在鋪子後面的一間小小的外科手術室裡,討論著剁牛肉和將來的前途,這時候,並不是不自然地,討論轉移到鮑伯的業務狀況,和他目前所從事的光榮職業裡獲得一份足以自立的財產的可能性。
「——那,我想,」鮑伯-索耶先生說,接著這題目說下去,「我想,班,那是相當成問題的。」
「什麼相當成問題?」班-愛倫先生問。同時喝一口啤酒來開發一下他的智力。「什麼成問題?」
「哪,可能性呵,」鮑伯-索耶先生答。
「我忘了,」班-愛倫先生說。「是啤酒提醒了我,使我知道,鮑伯——是的;是成問題。」
「奇怪得很,窮人有多麼羨慕我呀,」鮑伯-索耶先生說,回想著。「他們整夜沒有一小時不敲門把我叫起來;他們吃的藥多到難以想像的程度;他們用起泡膏藥和水蛭的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真配幹件什麼大事;他們給家庭裡添起人口來快得可真嚇人。最後這項中間有六個預約,都在同一天,而且都委託了我!」
「那是非常有意思的啊,」不是嗎?班-愛倫先生說,拿起盤子添上一點斬碎的牛肉。
「啊,非常有意思,」鮑伯答:「不過可不大像病人因為能省一兩個先令才信任你那樣愜意。這個生意,廣告裡描寫得惟妙惟肖,班,這是一種業務,一種非常大的業務——就是這樣。」
「鮑伯,」班-愛倫先生說,放下刀叉,眼睛盯著他朋友的臉孔,「鮑伯,我告訴你。」
「什麼事呀?」鮑伯-索耶先生問。
「你一定要盡量地趕快使自己成為愛拉白拉的一千鎊的主人。」
「年利百分之三的統一公債,現在用她的名義存在英格蘭銀行裡,」鮑伯-索耶用法定的字眼補充說。
「一點不錯,」班說。「這筆錢在她成年或者結婚的時候就歸她所有。再有一年她就成年了,如果你鼓起勇氣的話,不要一個月她就結婚了。」
「她是非常動人和討人喜歡的女子,」羅伯特-索耶先生答道:「據我所知道的,她只有一個缺點,班。不幸得很,這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眼光。她不喜歡我。」
「按我的意見,她並不知道喜歡什麼,」班-愛倫先生輕蔑地說。
「或許,」鮑伯-索耶先生說。「不過以我的意見,她知道不歡喜什麼的,這一點很重要哪。」
「但願,」班、愛倫先生咬牙切齒說,那樣子與其說像個用刀叉吃牛肉的溫和的青年紳士,不如說像個用手撕生狼肉吃的野蠻武士,「但願我清楚是否真的有流氓曾經勾引過她,企圖獲得她的愛情。我相信我要殺了他呢,鮑伯。」
「倘若我發現了他,我要請他吃一顆子彈,」索耶先生說,喝了幾大口啤酒以後停了一下,從酒壺上射出毒辣的眼光。「『倘若這樣還幹不了他,我就再替他開刀取子彈,那樣來幹掉他。」
班傑明-愛倫先生心不在焉地對他的朋友靜靜凝視了幾分鐘,然後說:
「你沒有挑明向她求過婚吧,鮑伯?」
「沒有。因為我知道沒有用的,」羅伯特-索耶先生答。
「二十四小時之內你一定要挑明,」班斥責地說,帶著極其冷靜的神情。「她會要你的,否則我就要弄清楚是為什麼,我要行使我該使的權威。」
「好了,」鮑伯-索耶先生說,「我們走著瞧吧。」
「我們走著瞧吧,我的朋友,」班-愛倫先生狠狠地回答。停頓了片刻,他又用激動得哽咽起來的聲音說,「你從小就愛上她了,我的朋友——我們同在學校裡做小學生的時候你就愛上她了,就是在那時候她也很任性,不在意你那幼稚的感情。有一天,你抱著一個小孩的愛情的所有熱情,用筆記本的紙把兩塊葛縷子餅乾和一塊蘋果脯整整齊齊地包成一個圓包裹,堅持要她接受,你還記得嗎?」
「記得,」鮑伯-索耶答。
「她很不在意,是吧?」班-愛倫說。
「是的,」鮑伯答。「她說我把那包東西放在我的絨褲子的口袋裡那麼久,蘋果熱得討厭。」
「我記得,」愛倫先生陰沉沉地說。「因此我們就自己吃了,輪流地你一口我一口。」
鮑伯-索耶先生和班傑明-愛倫先生之間正在交換著這些議論;那個穿灰色制服的孩子正在納悶這頓飯怎麼吃得如此的慢,不時地向玻璃門裡投射著焦急的眼光,不安地盤算著最後能剩下多少牛肉來供他個人享受,正被這種內心憂懼搞得心煩意亂,就在這時候,有一輛漆了深綠色的私人轎車,在布列斯托爾的街道上平穩地行駛著。車子由一匹肥肥的栗色馬拉著由一個上身穿車伕的上衣而腿上卻是馬伕打扮的僕人駕駛著。如此的外貌,是一些慣於打算盤的老太太所具有和保有的車子所共有的特徵;這輛車裡坐的主人和所有者,是一位老太太。
「馬丁!」老太太喊那個壞脾氣的僕人。
「噯?」壞脾氣的僕人說,對老太太摘帽致敬。
「去索耶先生那裡,」老太太說。
「我就是去那裡,」壞脾氣的僕人說。
老太太點頭表示滿意,這是壞脾氣的僕人的先見之明給予她的感情的;壞脾氣的僕人給了那匹肥馬重重的一鞭,往鮑伯-索耶先生那裡去了。
「馬丁!」轎車在羅伯特-索耶先生的門口停下的時候老太太說。
「噯?」馬丁說。
「叫那小夥計出來瞧著馬。」
「我準備自己來瞧著,」馬丁說,把鞭子放在車頂上。
「我不允許,無論如何也不允許,」老太太說:「你的證言是極重要的,我一定要帶著你到裡面去。我們談話時你一定要在我旁邊。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馬丁答。
「好,那你還站著幹什麼?」
「不幹什麼,」馬丁答。說著,這位用右腳的腳尖踏在車輪上平衡著身體的壞脾氣的僕人,悠閒地下了車輪,叫出來穿灰色制服的孩子,就打開車門,放下踏板,伸進一隻戴著黑色軟皮手套的手,拉出了老太太——那不關心的樣子,就好像她是一隻大紙盒子。
「噯呀,」老太太叫,「現在到了這裡我是如此慌張,渾身都發抖了,馬丁。」
馬丁先生在後面咳嗽一聲,但是沒有表示任何同情;所以老太太故作鎮定,小跑著走上鮑伯-索耶先生的台階,馬丁先生在後跟著。老太太剛走進鋪子,班傑明-愛倫先生和鮑伯-索耶先生——他們已經把摻水的燒酒喝光了,並且打翻了嘔吐藥來驅除煙草味——愉快和感動得急忙趕了出來。
「我的親愛的姑母,」班-愛倫先生喊,「你多仁慈呵,來瞧我們!這就是索耶先生,姑母;我的朋友鮑伯-索耶先生,我對你說過的,關於——你瞭解的,姑母。」在這裡,當時並不是非常清醒的班-愛倫先生加上了「愛拉白拉」這個字眼,他本來打算用耳語聲說的,實際上卻聽得特別明瞭和清晰,任何人都會聽見,縱使他不願聽。
「我的親愛的班傑明,」老太太說,急促地呼吸著,從頭到腳都抖著——「不要吃驚,我的親愛的,不過我想我最好還是和索耶先生單獨談幾句,一會兒——只一會兒。」
「鮑伯,」班-愛倫先生說,「你帶我的姑母到外科手術室去好嗎?」
「當然,」鮑伯用極其職業化的口氣回答。「請到這裡,親愛的夫人。不要害怕,夫人。我們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替你弄得妥妥當當,那是無疑的,夫人。這裡,親愛的夫人。現在就開始吧!」說著,鮑伯-索耶先生把老太太扶到一張椅子上,關了房門,拉過另外一張椅子挨著她坐好,等著她把什麼毛病的特徵詳細說出來,他從這上面正確地見到一大串利益和好處。
老太太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頭搖了好多次,開始哭起來。
「神經質,」鮑伯-索耶輕鬆地說。「樟腦精羼水,每天三次,夜裡吃安神劑。」
「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說才好,索耶先生,」老太太說。「那是很痛苦和很難過的。」
「你不用開口說了,夫人,」鮑伯-索耶先生答。「我可以預料到你要說的一切。頭有毛病呵。」
「我很抱憾,我認為是心的毛病,」老太太說,輕輕呻吟一聲。
「一點危險都沒有,夫人。」鮑伯-索耶回答,「原本的問題是胃。」
「索耶先生!」老太大叫,大吃一驚。
「不容置疑,夫人,」鮑伯答,顯出不可思議的聰明相。「藥,按時吃,親愛的夫人,就可以預防這一切。」
「索耶先生,」老太太說,比先前更慌張了,「這種行為,不是對於像我這種處境的人太無禮了,就是因為你不瞭解我到這裡來的源由。假使什麼藥的力量,或者我可能利用的什麼先見,能夠阻止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我當然早就採取了。我最好是馬上見見我的侄子,」老太太說,生氣地旋轉著她的手提袋,一面說一面站起來。
「慢一點,夫人,」鮑伯-索耶說:「或許我沒有瞭解你。什麼事呀,夫人?」
「我的侄女,索耶先生」,老太太說——「你的朋友的妹妹。」
「嗯,夫人,」鮑伯說,很不耐煩;因為老太太雖然很激動,但是說起話來卻極為慢,就像老太太們平時的情形。「嗯,夫人?」
「三天之前離開我家,索耶先生,借口去看我的一個姊妹,她另外的一個姑母,她辦著一個很大的寄宿學校,就在第三號程碑那邊,那裡有一棵很大的金鏈花樹和一座橡木門,」老太太說,說到這裡停住擦眼淚。
「啊,該死的金鏈花樹,夫人!」鮑伯說,在焦急之中完全把他那一行的尊嚴忘了。「說得快一點吧;夫人,請你。」
「今天早晨,」老太太慢吞吞地說,「今天早晨,她——」
「她回來了,我想。夫人,」鮑伯說著,精神大振。「她回來了嗎?」
「不,她沒有——她寫了一封信,」老太太答。
「她說什麼?」鮑伯急忙問。
「她說,索耶先生,」老太太答——「我就是為了這事,才要你讓班傑明有個思想準備,慢慢地讓他知道;她說她——我把信放在袋裡了,索耶先生,不過我的眼鏡在馬車裡;要是沒有眼鏡,我若想指給你那地方,那也不過是浪費你的時間;她說,總之一句,索耶先生,她說她結婚了。」
「什麼!」鮑伯-索耶先生說——不如說大叫起來了。
「結婚了,」老太太又重複一遍。
鮑伯-索耶再也聽不下去了;從外科手術室衝到外間鋪面,大聲喊著,「班,我的朋友,她逃走了!」
班-愛倫先生正在櫃檯後面打磕睡,頭過垂過了膝頭半-的樣子,他一聽到這個駭人的消息,立刻向馬丁先生鹵莽地衝過去,一把揪住這位沉默寡言的僕從的衣領,表示出要把他就地扼殺的意思:由於常常隨著絕望而產生出來的那種決斷,他立刻把這意圖付之實行,帶著很大勇氣和外科手術的手腕。
馬丁先生是一個不擅言語的人,沒有什麼雄辯的說服的能力,所以他臉上帶著非常鎮靜而和善的表情忍受著這種行動,忍了片刻;但是,那行動很快地就威脅著要落到這樣的結果:使他從此以後再不要求什麼工錢、膳宿或其他的東西了,他就咕嚕了一聲模糊不清的抗議,把班傑明-愛倫先生打倒在地上。因為那位紳士的手是纏住在他的領巾裡的,所以他沒有別的辦法,跟著也倒地板上。他們兩人正躺在那裡掙扎著,鋪面的門就打開了,兩個極其出人意外的客人來到了,增加了在場的人數。這兩位正是匹克威克先生和塞繆爾-維勒先生。
維勒先生所看見的事情使他立刻發生的印象是這樣的:馬丁先生是索耶的醫務所雇來吃烈性的藥或者弄得發病,用來作實驗的;或者是隨時吞一點毒藥,為了試驗什麼新的解毒劑的效力;或者是做些其他別事情來促進偉大的藥物科學,滿足這兩位青年藥劑師胸中燃燒著的熱烈的探究精神。因此,山姆不願去干涉,安穩地站著,袖手旁觀著,好像他對於那懸而未決的實驗的結果感到很有興趣。匹克威克先生截然不同。他馬上用他慣有的那股勁撲到驚訝的交戰者們身上,並且大聲叫旁觀的人來調解。
這驚醒了鮑伯-索耶先生,他直到現在才被他的朋友的瘋狂嚇癱了;在那位紳士的協助之下,匹克威克先生扶起來班-愛倫。馬丁先生發現只有他一人在地板上,跟著站起來了,四面看看。
「愛倫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什麼事情呀,先生?」
「不要管,先生!」愛倫先生答,一副不買賬的樣子。
「怎麼啦?」匹克威克先生問,望著鮑伯-索耶。「他不舒服嗎?」
鮑伯-索耶還沒有回答,班-愛倫先生就一把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用極其悲傷的聲調喃喃地說,「我的妹妹,親愛的先生;我的妹妹呵。」
「啊,就是如此嗎!」匹克威克先生說,「我希望,我們很容易地就解決了這個問題。你的妹妹平安無事,我到這裡來,我的親愛的先生,就是——」
「很抱歉打斷了這樣有趣的行動,就像國王解散國會的時候說的。」向玻璃門裡面看過一會兒的維勒先生插嘴說,「不過,這裡還有另外一個實驗哪,先生,這裡有位令人可敬的老太太躺在地毯上等著解剖,或者電療,或者別的什麼提神的和科學的新發明呢。」
「我差點忘了,」班-愛倫先生喊,「那是我的姑母。」
「噯呀,」匹克威克先生說。「可憐的老太太!輕一點,山姆,輕一點。」
「家庭裡的人的奇怪的境遇,」山姆說,把姑母抱到一隻椅子上。「喂,鋸骨頭的助理,快把揮發的玩藝兒拿出來!」
後面這句是對穿灰色衣服的孩子說的,他剛好把馬車交給守街的人瞧著;跑回來看那大呼小叫是怎麼回事。穿灰色衣服的孩子、鮑伯-索耶先生和班傑明-愛倫先生(他把他姑母嚇昏過去,現在極孝順地盼她甦醒過來),三個人忙著,老太太終於恢復了意識;隨後,班-愛倫先生帶著不解的臉色望著匹克威克先生,問他剛才打算說的、卻被人打斷了的是什麼。
「我們這裡全是朋友,我想?」匹克威克先生清一清嗓子說,並且看看那駕駛著那匹肥馬所拉的轎車的、臉色陰沉的不愛講話的人。
這提醒了鮑伯-索耶先生,那穿灰色衣服的孩子正睜大眼睛和豎著耳朵在旁觀。這位初學配藥的藥師被人揪住衣領舉起來扔出門外之後,鮑伯-索耶就叫匹克威克先生放心,可以一字不漏地說了。
「你的妹妹,我的親愛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對班傑明-愛倫說,「在倫敦;又健康又快樂。」
「她的快樂不是我要達到的目的,先生,」班傑明-愛倫先生說,把手一揮。
「她的丈夫是我要達到的目的,先生,」鮑伯-索耶說,「他將是,先生,我的距離十二步的目的,而且我要把他當做一個很好的目的呢,先生——這下流的惡棍!」這話,照樣子看,原本是很妙的恐嚇,並且是寬宏大量的;但是鮑伯-索耶先生在結尾加上些一般的說法,卻不免減輕了它的效果,說了些打破他的頭和挖出他的眼珠之類的話,比較起來自然是極普通的了。
「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在你管那位紳士叫這些渾名之前,請你靜下心來考慮一下,他的過錯究竟有多大,還有更重要的,請你記住他是我的一個朋友呵。」
「什麼!」鮑伯-索耶先生說。
「他的姓名,」班-愛倫喊,「他的姓名!」
「那生聶爾-文克爾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堅決地說。
班傑明-愛倫先生緩慢地把他的眼鏡用靴後跟踏得粉碎,拾起碎片分別裝在三隻衣袋裡,交叉著手臂,咬著嘴唇,用威脅的態度看著匹克威克先生。
「那麼,是你,先生,撮合這個婚姻的?」班-愛倫先生終於問。
「我想,一定是這位紳士的僕人做的好事,」老太太插嘴說,「在我家的門口躲躲藏藏地遊蕩著,想勾引我的僕人們企圖反對女主人。馬丁!」
「暖?」那壞脾氣的僕人說,走上前來。
「你今天是早上對我說的、你在弄堂裡見過的那個年輕人,是他嗎?」
以上已經看出來,馬丁是個不愛講話的人,他對山姆-維勒看看,點點頭,低沉地吼了一聲,「就是他!」
向來不驕傲的維勒先生,在他的眼光同那個壞脾氣的馬伕的眼光相遇的時候微笑一下,算是打一個友好的招呼,並且用有禮貌的字句說他過去「拜識過」。
「我幾乎把他扼殺,」班-愛倫先生喊,「這就是那個忠實的人!匹克威克先生,你怎麼敢讓你的這個傢伙從事引誘我妹妹的勾當?我要求你解釋清楚,先生。」
「解釋清楚,先生!」鮑伯-索耶喊,狠狠地。
「是陰謀,」班-愛倫說。
「地道的騙局,」鮑伯-索耶先生加上一句。
「不知羞恥的欺騙,」老太太發言。
「完全是拆白,」馬丁說。
「請聽我說,」匹克威克先生懇求說,那時班-愛倫先生倒在一張給病人們放血的椅子上,用手帕捂起臉來。「在這件事上,我除了有一次在這兩個青年人會面的時候在場之外,沒有幫過忙;那次會面我根本阻止不了,因此我覺得,我在場的話,可以消除可能發生的有點不成體統的色彩;這就是我在這事上的全部活動,我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存著立刻結婚的念頭。然而請注意,」匹克威克先生趕緊控制住自己加上一句,「請注意,我不是說,倘若我知道他們想結婚,我就會加以阻止。」
「你們聽見的吧,你們大家;你們都聽見的吧?」班傑明-愛倫先生說。
「我希望他們都聽見,」匹克威克先生溫和地說,對大家看看,他接下去說:「而且,」說著臉色泛紅了,「我希望他們也聽見,就是,據我聽到的,我敢斷言你像這樣強迫你的妹妹違反自己的心願,那是一點也不正當的,你倒是應該出於慈愛和寬恕來努力代替她從小就失掉的那更親近的家屬的地位。至於說我的年輕朋友,我必須請你讓我說一句,他在任何一點世俗的有利條件上,至少和你是平等的,縱使不說好得多;除非我們用恰當的氣量和審慎來討論這個問題,否則我拒絕再聽任何有關這事的話。」
「我願意插兩句話,附在剛才大發脾氣的那位可敬的紳士提出來的問提上面,」維勒先生上前來說,「就是這樣的話:在場的人中間有一位曾經叫我做傢伙。」
「那跟這事情一點沒關係,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排解說。「請閉住你的嘴吧。」
「我就不說那事情吧,先生。」山姆答,「但是我只說一點。也許那位紳士認為有什麼先人為主的愛情呢;不過根本沒有這種事,因為那位小姐在剛交朋友的時候就說,她對他是忍無可忍的。沒有誰排擠過他,假使那位小姐沒有遇到文克爾先生,那對於他還是一個樣。這就是我要說的,先生,我希望我現在使那位紳士的心裡舒服了一點。」
在維勒先生這些安慰話之後,接著是短暫的沉默,之後,班-愛倫先生從椅子上起身,聲明他從此以後再也不見愛拉白拉的面:鮑伯-索耶先生呢,也不管山姆的恭維話,發了大誓要向那幸福的新郎報復。
但是,當事情正達到高xdx潮、而且有一直這樣擱置下去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發覺老太太是一個很有力的幫手,她顯然是被他為侄女辯護的態度感動了,就試著說些安慰話來勸班傑明-愛倫先生,主要是說,總之,也許,還不太壞就算好的了;越少張揚越可以早點補救,而她老實說,她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過去的事沒法重來,無奈的事就只好忍受:還有其他許多這類很具真理性的話。針對這些,班傑明-愛倫先生回答說,他並沒有不尊敬他姑母或別人的意思,但是假使對於他們完全一樣的話,並且他們允許他任性去做的話,他情願恨他妹妹一直恨到死,甚至到死了以後也不原諒。
當這決定宣佈了半百次的時候,老太太終於突然昂起頭來顯出很威嚴的樣子,說她倒想知道她做了些什麼,以致於對她的年齡和地位竟不加以尊敬;她自己的侄兒,她在他出生以前大約二十五年就記得他,在他嘴裡沒有長牙齒的時候就認識他,更不用說她親眼看著他第一次剃頭髮以及在他嬰兒時代大小事情上幫過無數次忙了,他對她應該永遠懷著尊敬、順從和同情的,現在卻叫她只得來求他了。
這位好太太給班-愛倫先生這些斥責的時候,鮑伯-索耶和匹克威克先生到裡面的房間裡密談起來,只看見鮑伯-索耶先生幾次湊到一隻黑瓶子的嘴上;在這影響之下,他的臉上就逐漸展開了開朗的甚至愉快的表情。最後,他從裡面出來,手裡拿著瓶子,說他非常悲傷,因為自己害自己做了傻瓜,現在他提議為文克爾先生和文克爾太太的健康和幸福乾杯,他對於他們的喜事非但不妒忌,並要第一個祝賀。一聽是這話,班-愛倫先生突然立起身來,抓過黑瓶子就喝那祝賀酒,喝得太熱心了,而且酒性很烈,以至於把他的臉幾乎弄成跟瓶子一樣地黑。最後,黑瓶子輪流在各人手裡轉,直到空了為止,而握手和互相道賀是如此地絡繹不絕,連鐵臉孔的馬丁先生也微笑了。
「那麼,」鮑伯-索耶說,搓著手,「我們今天可以痛快地玩一夜了。」
「我真的很抱歉,」匹克威克先生說,「我必須回旅館去。我近來不習慣於疲勞,我的旅行已經叫我疲倦不堪。」
「你喝點茶好嗎,匹克威克先生?」老太太說,帶著一股不可抵抗的甜勁。
「謝謝你,我不了,」那位紳士答。老太太越來越仰慕匹克威克先生,事實上,這正是他要走的主要原因。他想到巴德爾太太;老太太的每一個眼色,都令他出一身冷汗。
既然說服不了匹克威克先生留下來,所以立刻按照他的建議,決定由班傑明-愛倫先生陪他到大文克爾先生家去,馬車要在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到門口等著。他於是告別,由塞繆爾-維勒跟著,回到布煦旅館。值得一提的是,馬丁先生跟山姆握手告別的時候他的臉抽搐得非常可怕,並且他還露出一個微笑,發出一聲詛咒:根據這些現象,最熟悉這位紳士的特性的人們認為,那是他表示很高興和維勒先生相識,並且希望作更深的交往。
「我要不要去開一個私人起坐間呢,先生?」他們到布煦的時候,山姆問。
「啊,不,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在咖啡間吃飯,一會兒就要睡覺,所以幾乎用不著了。去看看有什麼人在旅客休息室裡,山姆。」
維勒先生奉命而去,回來說,那裡只有一位獨眼的紳士:他正在和店主喝一碗比夏普。
「我也要去和他們一塊兒玩玩,」匹克威克先生說。
「那個獨眼的傢伙是個怪怪的客人,先生,」維勒先生領路走去的時候說。「他在向那店主講故事,先生,講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靴子底上還是帽子頂上了。」
說的那位人物,當匹克威克先生進去的時候正坐在房間裡面的一頭,在抽一根大大的荷蘭煙斗,那只獨眼盯著店主的圓臉。店主是個看上去很樂觀的老年人,顯然是聽了個什麼奇怪的故事,因為他正發出一串串不連貫的叫喚,「噯,我真不相信!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如此奇怪的事!簡直是太不可能的!」嘴裡還爆發出其他的歎聲,一面回報那獨眼的人的凝視。
「在下有禮,先生,」獨眼的人對匹克威克先生說,「夜色真好呵,先生。」
「的確是呀,」匹克威克先生答,茶房放了一小瓶白蘭地和一點熱水在他面前。
匹克威克先生正在攬合沖水白蘭地的時候,獨眼的人時時掉過頭來認真地打量他,最後他說:
「我想,我以前見過你。」
「我記不清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我敢確信,」獨眼的人說。「你不認識我,但是我認識你的兩個朋友,住在伊頓斯威爾的孔雀飯店,那是大選舉的時候。」
「啊,的確!」匹克威克先生喊。
「是呀,」獨眼的人答。「我對他們講過一個小故事,關於我的一個叫做湯姆-司馬特的朋友。或許你聽見他們提到過的。」
「經常提阿,」匹克威克先生答,微笑著。「他是你的伯父吧,我想?」
「不,不——只是我伯父的一個朋友,」獨眼的人說。
「不過,他是很奇怪的人呵,你的那位伯父,」店主說,晃著頭。
「唔,我想是的;我想我不妨說他是的,」獨眼的人回答。「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也是關於這位伯父的故事,恐怕會使你們很驚詫,紳士們。」
「是真的嗎?」匹克威克先生說。「不管怎樣,說給我們聽聽吧。」
獨眼的人從大碗裡舀出一杯尼加斯酒,喝著;從荷蘭煙斗裡吸了一大口煙;然後呼喚在房間附近徘徊的山姆-維勒,叫他不要離開,除非打發他走,因為那故事不是什麼秘密,於是把他的獨眼緊緊盯住店主的眼睛,開始講起下一章的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