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車老闆的馬是世界上最懶的馬了。它低著頭,磨磨蹭蹭。好像滿心希望那些要收包裹的人一個勁等。我幻想,真的幻想,它有時都為它這主意笑出聲來了,可車老闆說那只是它在咳嗽而已。
車老闆也像他的馬一樣低垂著頭,邊趕車邊垂著腦袋打瞌睡,一隻胳膊支在膝蓋上。雖然我說是他趕車,可我覺得實際上馬在幹這一切,就是沒有他,這車也能到達雅茅斯。至於談天麼,他才不想呢,他只吹吹口哨。
皮果提的膝蓋上放了一籃點心,就算我們要乘著這同一輛車去倫敦,也夠我們一路吃的了。我們吃得多,也睡得多。皮果提的下巴支在籃子把上就很快睡著了,她一直沒把籃子放開過。若非親耳聽見她打鼾,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毫無抵禦之力的婦人也會鼾聲如此之大。
我們在一些小巷小路邊停了許多次。花這麼長時間把一付床架交給一家小酒店,又在另一些地方停下去逗留,這令我十分厭倦。所以當看到雅茅斯時,我特別高興。我向河對岸那片單調沉悶的荒原望去,覺得它看上去潮兮兮,吸飽了水一樣。我不禁覺得奇怪——如果世界真像地理課本上說的是圓的,那為什麼每一處又都這麼平坦呢?但我又想,可能雅茅斯座落在兩極之一上,所以才這樣。
我們越走越近了,看到附近的一切都像是天空下的一條低低的直線條。我暗示皮果提說如果有一座小山什麼的,這看起來就會好一些,如果小鎮和潮水不像烤麵包和水那麼混在一起,那就會更好。皮果提用比往常更加重的口氣說,我們應當接受一切既成的事物,至於她,她以自稱為雅茅斯魚而自豪。
我們來到街上,這街也讓我驚奇得不得了。魚味,泥味,麻絮味,瀝青味陣陣撲來,還有四處走動的水手,在石頭上顛來顛去叮噹響著鈴鐺的大車,我覺得我先前是低估了這麼一個熱鬧繁華地了。我把這想法告訴皮果提,她聽了這話好生快活,並告訴我,眾人(我猜這是那些有幸而能生為雅茅斯魚的那些人)都知,雅茅斯總的來說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我的阿姆在這兒呢!」皮果提叫道,「都長得讓人認不出了!」
實際上,他是在家酒店等著我們。他像一個老相識那樣問我覺得怎麼樣。開始,我並不覺得我對他不如他對我那麼熟識,因為自我那晚上出生後,他再沒去過我們家,他當然認識我而我不認識他了。他把我放到他背上,馱著我回家,這下我們的交情大有進展了。他當時身高六英尺,塊頭大,膀乍腰圓,是個結實的大漢,可他臉上掛著孩子氣的傻笑,那頭淺色的卷髮使他看起來像頭綿羊。他穿著一件帆布短上衣,他穿的那條褲硬得就是沒有腿在褲管裡也能照樣直立。他戴著一頂你可以稱之為帽子的玩藝,就像是一幢頂上蓋了什麼又黑又髒的玩藝的舊房子。
漢姆背馱著我,把我們的一隻小箱子挾在胳膊下,皮果提提著另一隻箱子。我們在散有碎木片的小沙堆的小巷裡繞來繞去,經過煤氣廠、繩廠、小船廠、大船廠、拆船廠、修船廠、配索廠、鐵器廠,以及一大些這樣的廠子,來到我在遠處就已看到的那片單調沉悶的荒原。這時,漢姆說。
「那兒就是俺們的房子,衛衛少爺!」
我向四周望去,盡可能望到荒原盡頭,望到海岸,望到河邊。可我看不到什麼房子。只有不遠處有一條黑色的駁船或什麼別的種類的舊船放在地面上,在海潮不及之處。從那裡伸出一個鐵漏斗權當煙囪,徐徐冒出煙來。我看不出有什麼像人居住的東西。
「不會是它吧?」我說,「不會是那像船一樣的東西吧?」
「就是它,衛衛少爺,」漢姆答道。
就算《天方夜談》中阿拉丁的宮殿或大鵬鳥的蛋,我想,也比不上能住在這船裡的荒誕想法更讓我心醉神往。在它一側,開了一個怪有意思的小門,直通屋頂下,還有一些小小的窗。這地方最叫人著迷心醉的是它實實在在是一條下過幾百次水的船,而又從沒人能想到在旱地上會有人住在它裡面。我覺得正是因為這樣它讓我著迷了。如果它本來是專門造著給人住的話,我可能會嫌它太小、太不方便或太孤零了。可正因為它本來不是為此而造的,它就成了一個完美的家居之所了。
它裡面清潔得可愛,要多整齊,就有多整齊。裡面有張桌子,一隻荷蘭鐘,一個五斗櫃,櫃上有只茶盤,盤中繪有一個拿陽傘的女人,正在和一軍人打扮的小男孩散步,小男孩還在滾鐵環。一本聖經頂住了茶盤使其免於掉下。萬一那茶盤跌下來,就會把聚在書周圍的茶杯、碟子和茶壺都砸碎了。幾面牆上都貼了些常見的聖經故事彩色畫,畫都裝在鑲有玻璃的畫框裡。於是,打那以後,我一看到小販拿著這些東西,就不由得想起了皮果提哥哥做房子裡的一切。穿紅衣的亞伯拉罕把穿藍衣的伊撒當祭品獻上,穿黃衣的但以理被扔進了綠色的獅穴中,這是其中最出色的兩幅,在小小的壁爐架上,有一幅建在桑德拉叫撒拉-珍的小船的畫,那船尾還是用真正的木片貼成的;這真是一件集美術和木工技術之大成的藝術珍品,我認為這是一件令世人最為羨慕的寶物。天花板下的橫樑上掛了些鉤子,還有一些櫃子和箱子一類的東西被當作坐俱,以補椅子的不足。
這都是我一進門後就看見的——據我的理論,挺孩子氣的——然後,皮果提又打開一扇小門,讓我看我的臥室。這是我所見過的臥室中最完美、最可愛的一間——它就在那船的尾部,在舊日船舵橫過處開了扇小小的窗;在牆上正好齊我身高之處,掛了面小鏡子,鏡框是用貝殼鑲的;一張正好夠我睡的小床;桌上一隻藍搪瓷杯裡還插了束海草。牆壁刷得雪白,白得像牛奶,碎布拼成的床單亮閃閃地刺得我眼睛都痛了。在這間叫人不由得不愛的小房間裡,還有一件事特引我注意,那就是魚的氣味,以至當我掏出口袋裡的小手帕擦鼻子時,都覺得那也好像包了只大海蝦在裡面一樣。我把這一發現悄悄告訴了皮果提,她告訴我說,她哥哥做大海蝦、螃蟹和龍蝦的買賣。後來,我在外面那間專門放些盆和桶的小木屋裡常看到一大堆這樣的東西,它們糾纏絞結在一起,真是讓人覺得好玩,而且一旦鉗到什麼就再也不會鬆開了。
一個繫著白圍裙的女人禮貌周全地在門口迎接我們。在漢姆肩頭上時,離她還有四分之一英里我就看到她在門口行屈膝禮了。還有一個最漂亮的小女孩(我認為她這樣)也和她一樣行禮。這小姑娘戴著一串用藍珠子串的項鏈,我想吻她時,她不肯,跑到一邊躲了起來。後來,我們大模大樣地吃著比目魚、溶奶油和土豆時(我還得到一塊排骨呢)一個臉上毛乎乎卻很和氣的人回來了。他叫皮果提為「小妞妞」,又在她臉上好響好響地使勁親了一下,從她一貫行的禮數看來,我敢肯定這就是她的哥哥無疑了。他果然是的——人們向我介紹他為皮果提先生,這一家之主也。
「很高興能見到你,少爺,」皮果提先生說,「你會發現我們的粗魯,可我們有著熱心腸。」
我向他致謝,並說在這麼一個地方我準會過得快樂。
「你媽好嗎,少爺?」皮果提先生問道,「你們走時,她快活嗎?」
我設法使皮果提先生明白她像我所希望的那麼快活,並說她要我轉致問候——這句客氣話是我編出來的。
「真是多謝她了,真的,」皮果提先生道,「呵,少爺,如果你能和她,」他朝他妹妹點點頭,「漢姆,還有小愛米麗,能在這兒一起多住兩星期,我們會覺得很有面子呢。」
這麼熱情殷切表示了居停之誼後,皮果提先生走到屋外,用一滿桶熱水洗他自個兒,並一邊說道:「冷水絕對洗不淨我的污泥。」不一會兒,他又進屋了,外表大為改善,只是太紅了,以至我不禁想他的臉在這一點上和海蝦、螃蟹、龍蝦相似——進熱水前很黑,出熱水後就是紅紅的了。
喝過了茶,門又已關好,縫縫眼眼也已塞住(那陣的夜晚霧氣重,冷森森的),我覺得這就是人所能想像到的最可愛的隱居處了。聽著海面上吹過來的陣陣風兒,知道屋外冷霧正偷偷爬過荒涼的灘地,看著火爐,想到這兒沒有別的房屋而只有這一所,而這一所又是一艘船,簡直讓人覺得太妙了。小愛米麗已戰勝了羞怯,和我一起坐在那最低最小的櫃子上,這櫃子剛好夠我們倆坐,也正好能放進煙囪的那個角落。繫著白圍裙的皮果提太太對著火爐坐著織毛線。皮果提從容自在地用那繪有聖保羅教堂的針線盒和那塊蠟燭頭做針線,那樣子就像那些東西一直就是放在這兒的一樣。先前已給我上了撲克牌啟蒙課的漢姆這會又拚命想記起一種用這副髒牌算命的方法,他翻動撲克牌時把拇指上的魚腥味全留在牌上了。
皮果提先生抽著煙斗,我覺得這是談知心話的時候了。
「皮果提先生!」我說。
「少爺,」他說。
「你給你兒子取名漢姆,是不是因為你們住在一種方舟上?」1皮果提先生似乎認為這是個寓意挺深奧的問題,但仍答道:
「不是的,少爺。我從沒給他取過名字。」——
1據《聖經》的《舊約》中記載,製造方舟的諾亞之次子便名為漢姆。
「那麼是誰給他取的這名字呢?」我用教義問答的第二個問題問皮果提先生道。
「哦,少爺,他父親給他取的呀。」皮果提先生說。
「我先前還以為你是他的父親呢!」
「我的兄弟,是-他-的父親,」皮果提先生說。
「他死了吧,皮果提先生?」我滿懷敬意地沉默了一下,又問道。
「淹死的。」皮果提先生說。
皮果提先生竟不是漢姆的父親,我對此好生驚詫。我開始想我是否已把這裡的一切人之間的關係都弄錯了。我極想把這點弄個明白,於是我決心向皮果提先生問個清楚。
「小愛米麗,」我瞟了她一眼說道,「是你的女兒吧,對嗎,皮果提先生?」
「不是的,少爺。我妹夫湯姆是她的父親。」
我忍不住了。「——死了,皮果提先生?」我又滿懷敬意地沉默了一下後問道。
「淹死了,」皮果提先生說。
我覺得再就這話題談下去挺不容易的。可我並沒有問到底呀,怎麼著我也該問到底呀。於是我說:
「你就沒-什-麼孩子嗎,皮果提先生?」
「沒有,少爺,」他笑一下說,「我是一個單身漢呢。」
「一個單身漢!」我大吃一驚道,「哦,那麼那是誰呢,皮果提先生?」我指著繫著白圍裙正織毛線的人問。
「那是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說。
「高米芝,皮果提先生?」
但就在這時,皮果提——我是說我的那個皮果提——示意我別再問下去,於是我只好坐在那裡,看著靜靜坐在那兒的大家,一直到上床的時間。在我自己那間小臥室裡,她才告訴我,漢姆和愛米麗都是失去父母的侄兒和甥女,當他們分別被拋下時都是什麼也沒有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就打那時收養了他們。高米芝太太是和他在一條船上一起幹活的一個人的寡婦,那夥伴死於貧困潦倒。他自己也是一個窮人,她說,不過他像金子一樣好,像鋼一樣真——她這麼比喻說。她告訴我,唯一能讓他暴怒或詛咒的話題就是談他的這些義舉。
如果他們中有誰說到這事,他就用右手重重朝桌上捶一下(有一次還打破了一張桌面呢!)並說出一個可怕的詛咒;如果還有人再提到這事,他就得離開並永不再回,或者受到「鍋埋」1。我問後得到的回答,似乎沒人知道「受到鍋埋」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人人都認為這是最可怕的詛咒——
1Gormed是God-damned的訛音,意為遭天譴。
我充分感覺到主人有多麼好,隨著睡意變濃,我更覺得心情舒暢了。我聽著女人在船的那一頭另一間類似的小室中就寢,聽著他和漢姆在屋頂上我先前看到的那些鉤子上掛起兩張吊床。睡意漸漸偷襲著我,我同時仍能聽海上咆哮的風那麼兇猛地吹過海灘,我不禁對這夜間起伏翻騰的大海感到一種朦朧的不安。可我寬慰自己,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在一條船上呀;而且就算會發生什麼,有像皮果提先生那樣的人在船上就不會有什麼不好。
但和白天一樣,什麼也沒發生。晨曦剛照到我那鏡子的貝殼鏡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愛米麗一起出去,到海邊撿石子。
「你完全是個水手了吧,我想?」我對愛米麗說。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那麼想過,可我覺得我得說點什麼才算有禮貌;而且正好那時有一張離我們很近的船帆在她明亮的眼睛中映出那麼好看的小影子,所以我就一下想起了這番話。
「不,」愛米麗搖頭答道:「我怕海。」
「怕?」我看著大海,做出很勇敢的樣子說,「我就不怕。」
「哦!可海太殘忍了,」愛米麗說,「我看到過它是怎麼殘忍地對待我們的一些人。我看到它把一艘像我們房子那麼大的船撕成碎片。
「我希望那船不是——」
「不是我父親隨其淹死的那艘?」愛米麗說,「不。不是那艘。我就沒見過那艘船。」
「你也沒見過他嗎?」我問。
小愛米麗搖搖頭。「不記得了。」
真是太巧了!我馬上就告訴她:我也沒見過自己的父親,還有我和母親怎樣獨立過著我們所能想像的幸福生活,不僅現在這樣生活,今後也要永遠這樣生活。我還告訴她:我父親的墳就在我家附近的教堂墓場中,被一棵大樹蔭護著,許多愉快的早晨,我走到樹下,聽鳥兒歌唱。只是這一點似乎和愛米麗的孤兒生活不同。她在失去父親前就已失去了母親,而且沒人知道她父親的墳在什麼地方,只知道他是埋在海底深處的什麼地方。
「還有,」愛米麗一邊找貝殼和石子一邊說,「你父親是一個上等人,你母親是一個夫人;我父親是一個打漁的,我母親是打漁人家的女兒,我的丹舅舅也是一個打漁的。」
「丹就是皮果提先生,是吧?」我說。
「丹舅舅——就在那裡,」愛米麗對著那座船改成的房子點點頭道。
「是的。我說的就是他。他一定非常好,我想?」
「好極了。」愛米麗說,「如果我能做夫人,我一定送給他一件帶鑽石扣的天藍上衣,一條漂白布的長褲,一件紅天鵝絨的背心,一頂卷邊的帽,一塊很大的金錶,一根銀煙斗,還有一箱子錢。」
我說我一點也不懷疑皮果提先生是受之無愧的。我得承認,當時我覺得很難想像他會穿上他那感恩的小外甥女為他設計的服裝而仍感自在,我特別懷疑那頂卷邊帽是否合適;但我沒說出這些想法來。
小愛米麗已停了下來,一邊計算這些東西,一邊望著天空,好像那些都是一種非常輝煌的景象。我們又繼續往前走,撿著貝殼和石子。
「你想當一個夫人?」我說。
愛米麗看著我笑了,並點點頭說:「是呀。」
「我好想那樣。這樣,我們——我,舅舅,漢姆,還有高米芝太太——就都是上等人了。暴風雨的天氣時,我們也不用再擔心了——我那麼說不光是為我們自己。我們也為那些可憐的漁人,真的,而且萬一他們碰到什麼不幸,我們就用錢幫他們。」
我覺得這想法真合我意,而且看起來一點也不會是不可能的。我對這想法表示了贊同和欣賞;在這鼓勵下,小愛米麗又羞怯地說:
「現在你還覺得你不怕海嗎?」
現在,海安靜得足以使我安心,可我堅信:一旦我看見一個稍大點的浪頭捲來,我就會想起她那些被淹死的親屬,並且拔腿就跑。可我還是說「不怕」,我又補充說,「你看上去也不怕,雖說你說你怕」——我這麼說是因為剛才我們在舊碼頭或木跳板上走過時,她總走在邊沿處,我擔心她會掉下去。
「這種時候我不怕,」小愛米麗說,「當風兒刮起的時候,我就醒來,怕得發抖,想念著丹舅舅和漢姆,並相信聽見了他們呼救的聲音。所以,我好想當一個夫人。這種時候我不怕,一點也不,瞧!」
她從我身邊跑開,從我們站著的地方跑到一塊邊沿不規則的木頭上,那木頭一端突出懸在離深水有相當高度的地方,一點圍護也沒有。這情景在我記憶裡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如果我會畫,我一定在這兒把這一切畫下來,我敢說,我能把那天的確切情景畫下來;還有小愛米麗跳上她的絕命之地(我當時覺得就是這樣),面向遠方的大海,她那神氣我永遠也忘不了。
那個靈活勇敢又跳躍不停的小人兒平平安安回到我身邊後,我馬上就嘲笑自己的那份恐懼,還有我發出的叫喊。不管怎麼說,叫喊是沒有用的,因為附近沒有一個人。可是打那以後——一直到成人時還如此——我曾多次想過:在那些不可知的事物的可能性中,是不是有這種可能,即那孩子突然變得魯莽是因為有一種眷顧她的吸引力推動她去冒險,是因為被冥冥中她那已故的父親引誘著向他靠攏,這樣她就能在那天終結生命。從那以後,有那麼一段時期裡我曾猜想:如果她將來的生活已在那一瞥之間向我作了預示(按照一個孩子可以完全理解的方式作了預示),如果只要我援手她便可以得到保全,我是否應當伸出手去救援她?從那以後,有那麼一段時期(我不說這段時期很長,可是曾有過那麼一段時期)我反覆自問:如果小愛米麗在那個清晨就在我眼前被淹沒是不是反而要好些?我曾回答自己說:是的,那樣更好。
也許這太早了,我這麼認為太操之過急了,也許。不過,由它去吧。
我們悠悠走了好長一段路,往自己身上揣了好多我們認為稀罕的寶物,還把一些擱淺了的星魚送回水中——就是現在我對這種東西也不甚瞭解,不知道它們究竟感謝我們那樣做還是正好相反——然後就回頭朝皮果提先生的住處走。在龍蝦外屋的屋簷下,我們天真地相互親吻,然後才滿懷著健康和快樂的心情進屋去吃早餐。
「真像兩隻年輕的阿美。」皮果提先生說。我懂,在我們當地土話裡,這就等於說「兩隻年輕的畫眉,」我就把這當作讚美接受了。
當然,我愛上小愛米麗了。我相信,與我後來那可稱最美好的愛情相比,我那時對那小孩的愛情也同樣真摯、強烈,還更加純真和高尚,儘管前者是那樣崇高偉大。我相信,從我對那個藍眼睛的小孩所抱的幻想中昇華出某種東西,並使她在我心目中成了天使。即令在哪個晴和的早上,她展開一雙小翅膀從我眼前飛走,我也決不會認為不可思議。
我們常常相親相愛地在雅茅斯霧朦朦的老海灘上散步,走了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日子就這樣被我們悠悠地度過,時光就像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孩子在自得地戲嬉。我告訴愛米麗,說我愛她至極,如果她不承認她也愛我至極,我就只好用刀殺死自己。她說她愛我至極,我也深信她愛我至極。
說到什麼不門當戶對,太年輕,或其它的障礙困難,我和小愛米麗壓根沒這種感覺,也沒這種苦惱,因為我們就沒有將來。我們根本不去設想如果長大了會怎麼樣,也不去設想如果我們更年幼會怎麼樣。晚上,我們親親熱熱地並肩坐在小櫃子上時,我們就成了高米芝太太和皮果提誇讚的對象,她們常小聲說:「天哪!多好看哪!」皮果提先生在煙斗後對我們微笑,漢姆整個晚上什麼也不干就只咧著嘴笑。我想,他們覺得我們可愛,就像他們會覺得一個好看的玩具或袖珍的羅馬劇場模型可愛一樣。
不久,我就發現雖然高米芝太太和皮果提先生住在一起,她卻並不像人們事先以為的那麼好相處。高米芝太太的性子相當擰,在這麼一個狹小的住處,她卻那麼經常地抽泣,弄得大家都不舒服。我想,如果高米芝太太自己有一個屬於她自己的方便房間可以避進去,一直在那兒呆到她精神振作了再出來,那於大家都要好得多。
皮果提先生不時去一家叫快活地的酒店。我們到後的第二晚或第三晚他沒在家,高米芝太太就抬頭望著那個荷蘭鐘,在八點到九點之間,她說他是在那個地方,還說她一早就知道他會去那兒的,所以我知道了這事。
高米芝太太一天到晚都怏怏不樂。上午火爐冒煙時,她就哭了起來。當那不愉快的事發生時,她就說這話:「我是個苦命的孤老婆子,一切都和我過不去。」
「啊,煙就要散開的,」皮果提說——我說的還是我們的皮果提——「再說,這煙也不只是讓你一個人不待見,我們也都不待見它。」
「我覺得它更不待見我。」高米芝太太說。
那一天很冷,寒風徹骨。火爐前專屬高米芝太太的那個位置在我看來再暖和愜意不過了,而且她的那把椅子也是最舒適的。可那一天偏偏什麼都不如她意。她一個勁埋怨天氣冷,怨冷氣不時襲擊了她的背(她管那種襲擊叫「偷偷地爬。」)最後,她為此流淚,並又說她是一個苦命的孤老婆子,一切都和她過不去。
「當然很冷,」皮果提說,「每一個人都一定有這種感覺。」
「我比別人更覺得冷,」高米芝太太說。
吃飯時也是這樣。上菜時,我是被視作貴客而享受優先的,給我上完菜後就馬上給高米芝太太上。魚小而多剌,土豆又有點糊了,我們也都承認對這有點失望。可高米芝太太說她比我們更失望。她又哭了起來,並且十分悲傷地又把前面那番宣言再陳述了一番。
於是在皮果提先生晚上九點左右回家時,情形總是這樣——高米芝太太總是心境極淒涼痛苦地坐在她那個位子上織毛線。皮果提一直挺快活地做手工。漢姆在補一雙很大很大的水靴;我呢,就和小愛米麗坐在一起,並唸書給她聽。除了歎氣,高米芝太太什麼話都沒說,而且打喫茶時候起,就沒抬過眼睛。
「咳!朋友們,」皮果提先生坐下時說,「你們大家都好啊?」
我們都說點什麼,或表示出什麼神情以示歡迎他,只有高米芝太太對著她的毛線活搖搖頭。
「這麼不快活,」皮果提先生拍一下手道,「快活一點兒,好媽媽!」(皮果提先生的意思是說「好姑娘。」)
高米芝太太沒表現出半點打起精神的樣子。她掏出一條舊的黑手帕擦起眼睛來,而且擦了一下後不但不把它放回口袋,反而拿在手裡又擦了一下,而且依然不放回口袋,隨時準備再用來擦眼睛。
「這麼不快活,太太!」皮果提先生說。
「沒什麼,」高米芝太太答道,「你是打快活地回來的吧,丹?」
「可不是,我今晚在快活地休息了一小會兒,」皮果提先生說。
「我真抱歉,把你逼到那裡去了。」高米芝太太說。
「逼?我可不是被逼著去的,」皮果提先生說著坦誠地笑了起來,「我可是巴不得去那兒呢!」
「是啊,巴不得,」高米芝太太說著搖搖頭,又擦起了眼睛,「是呀,是呀,非常巴不得。我真抱歉,是因為我你才這麼巴不得去那兒的。」
「因為你?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皮果提先生說,「別信這個。」
「是的,是的,就是因為我,」高米芝太太哭著道,「我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個苦命的孤婆子,不但什麼事都和我過不去,我也和所有的人都過不去。是的,是的,對這點我比別人還感受得多,也表現得更多。這都是我命不好。」
我坐在那兒看到這一切時不禁想:這不好的命都延伸到這個不是高米芝太太的家的每個成員身上了。但是皮果提先生沒這麼反駁,他所做的回答只是懇求高米芝太太快活起來。
「我不是我所希望成為的那種人,」高米芝太太說,「遠遠不是。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的煩惱把我弄得性子彆扭。我總感到那些煩惱,就是它們使我性子這麼別彆扭扭。我希望我能感覺不到那些煩惱,可我就是做不到。我真巴不得我能對那些煩惱無動於衷,可我也做不到。我使這個家不快樂,對這點我一點也不懷疑。我讓你妹妹整天不快樂,還有衛少爺。」
這時我一下就軟化了,並叫了出來,「不,你沒有,高米芝太太。」那時我心裡內疚極了。
「我這麼做太不應該,」高米芝太太說,「一點好處也沒有。我最好進濟貧院去死了算了。我是個苦命的孤老婆子,最好別在這兒和別人過不去。如果事事都和我過不去,我又非要和自己過不去,那就讓我回到我先前的教區去過不去吧,丹爾,我最好去濟貧院,死了算了,省得讓人嫌。」
說罷這些,高米芝太太就去睡了。她走了以後,一直除了深切的同情而沒有再表示任何情緒的皮果提先生看了看我們大家,一面仍然滿臉掛著真摯的同情,一面點著頭小聲說:
「她在想那老頭子呢。」
我當時還不太明白大家認為高米芝太太一心想的老頭子是誰,直到皮果提送我上床時她才告訴我,那是已故的高米芝先生。她的哥哥總認為在那種情況下這是一個當然的理由,而這理由也總能使他感動。那天夜裡,他爬上吊床後,我親耳聽到他反覆對漢姆說:「可憐的人!她在想那老頭子呢!」在我們住在那裡的後來一段時間裡,只要高米芝太太忍不住又那麼做時(次數並不多),他總十分憐憫諒解,並說那樣的話。
兩個星期就那麼溜過去了。僅有的變化只是潮汐引起的變化,而這變化改變了皮果提先生進進出出的次數,也改變了漢姆的工作繁忙程度。漢姆沒什麼話可以干時就和我們一道散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船隻指給我們看,有那麼一、兩次還帶我們去划船呢。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尤其在聯想童年時,總認為某一組平平淡淡的印象與一處的聯想比別的要密切,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要一聽到或讀到雅茅斯幾個字,我馬上就會聯想到某個星期天,在海灘上響起喚人們去教堂的鐘聲,倚在我肩頭的小愛米麗,懶洋洋地往水裡扔石頭子的漢姆,遠處海面上剛衝出重霧的太陽,它顯示出影影綽綽的船隻來。
回家的日子終於到了。我能忍受與皮果提先生和高米芝太太的分別,但離開小愛米麗卻使我心裡痛楚萬分。我們手挽手來到行李車伕住的酒店,在路上時我答允一定給她寫信(後來我履行了諾言,那字寫得比手寫的召租廣告還大)。分別時,我們都很難過。如果我這一生中有過什麼缺憾,那天我就造成了一個。
當我在外作客期間,我對我的家真是忘恩負義——很少或根本就沒想到過它。但是當我一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時,我那嫩稚的良心就開始自責,它好像用一個堅定的手指頭指著家的方向;在我心緒低落時,格外覺得家就是我的巢,母親就是安慰我的親人和朋友。
我們朝家走的時候,我有了這種感覺;於是越離家近,所經過的事物越熟悉,我就越急於回到那裡,投入她的懷抱。可是皮果提不但沒有我這種感覺,反而——雖然很和善地——
要平抑它,而且她看上去很不安,心情也不那麼好。
可是無論她怎麼樣,只要行李車伕的鳥樂意,總會到布蘭德斯的鴉巢的。而且也果然到了。我記得多分明:那是一個冷嗖嗖的下午,天空陰沉沉的,像是就要下雨。
門開了。我又高興又激動地半哭半笑著找母親。可是不是她,卻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僕人。
「怎麼了,皮果提!」我傷心地說,「她沒回家嗎?」
「她回了,她回了,衛少爺,」皮果提說,「她已經回家了。
等一會兒,衛少爺,我有些事要告訴你。」
由於激動加上她下車時那種沒法改的笨手笨腳,皮果提這會兒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最離奇的大綵球了,不過我當時由於覺得太掃興和太意外而沒把這告訴她。她下車後,拉著我的手,把滿心疑雲的我帶進廚房後關上了門。
「皮果提!」我很惶恐地說,「發生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保佑你,親愛的衛少爺!」她強作高興的樣子答道。
「一定有什麼事了,我敢肯定。媽媽在哪兒呀?」
「媽媽在哪兒呀,衛少爺?」皮果提重複道。
「是呀。為什麼她不走出大門來,那我們又到這兒來幹什麼?哦,皮果提!」我眼淚汪汪,我覺得我要跌倒了。
「保佑這寶貝心肝樣的孩子吧!」皮果提緊緊抓住我叫道,「怎麼了?說話呀,我的寶貝!」
「不會也死了吧!哦,她沒死,皮果提?」
皮果提叫了聲「不,」那聲音大得驚人。然後她坐下開始喘氣,並說我使她受驚了。
我抱了她一下,好讓她從那一驚之中解脫恢復,然後又站在她面前,懷著焦慮和疑問看著她。
「你知道,親愛的,我本當早就告訴你的,」皮果提說道,「可我沒找到機會。我實在應該找一個機會,可我不能還絹」——在皮果提的詞彙中,還絹總表示完全的意思——
「打定主意。」
「說下去吧,皮果提」我說,心裡更加惶恐了。
「衛少爺,」皮果提說著用一隻手顫抖地解開她的小帽,這時她說話有些喘不過氣了,「你覺得怎麼樣?你有個爸爸了。」
我發抖了,臉色也變白了。一種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或怎麼樣的——一種與墓場的墳墓和死者復生有關的東西像一陣有毒的風一樣朝我吹來。
「一個新的,」皮果提說道。
「一個新的?」我重複道。
皮果提吃力地喘了一口氣,好像在咽什麼很硬的東西,然後伸出雙手說:
「去吧,去見他。」
「我不要見他。」——
「還有你的媽媽呢。」皮果提說。
我不再往後退了。我們來到最好的那間客廳,她就離開我去了。在火爐的一邊坐著我母親,另一邊則坐著默德斯通先生。我母親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急忙站了起來,不過我覺得她動作裡帶有幾分怯意。
「啊,克拉拉,我親愛的,」默德斯通先生說,「鎮靜!控制住自己,要永遠控制住自己!衛衛小子,你好嗎?」
我向他伸出了手。猶豫了一下,我去親吻母親,她也親吻我,並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後才又坐下來繼續做針線活。我不能看她,我不能看他,我知道得很清楚:他正在看我們倆。
我轉身走到窗前往外看,看那些在寒冷中垂下頭來的草。
到了可以溜走的時候,我就馬上溜走了。我那親愛的老臥室已經變了樣,我得睡在很遠的地方。我不經意地走下樓,想看看還有什麼保持了舊貌,但一切都似乎改變了。我又悠悠走到院子裡,但又馬上回來。那以前的空狗屋現在被一條大狗塞得滿滿的——那狗像-他一樣聲音低沉、毛髮黑黑——
一看到我,它就大發脾氣,朝我一下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