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寫到我一生中一樁大事件了。這件事是這麼令人難忘,又這麼令人害怕,這麼和本書的已往許多事有千絲萬縷剪不斷的聯繫;從一開始講到它,越往下寫,我覺得它變大,就像一座平原上的高塔那樣,而且覺得連我早年的生活也被它預先就投上了陰影。
就在這事發生了的若干年後,我仍常常夢到它。我被它而激動得驚醒,我覺得我安靜的臥室在那寂寞長夜裡也飛騰著它的狂濤巨浪。直到現在,我還常夢見它,雖說其間隔時間變長了些而且也不那麼有規律了。只有稍稍言及任何一場暴風,或一個海岸,我就馬上痛切地聯想到它。我要想當時目睹它那樣把它生動明晰地寫下來。我不是在回憶它,我是清清楚楚看著它,因為它又歷歷在目了。
移居它國旅人的船期很快就要到了,我那仁慈的老保姆來到了倫敦,我們剛見面時,她都為我幾乎心碎。我常常和她、她的哥哥,還有米考伯一家(他們常在一起)在一塊,可我從沒見到過愛米麗。
在行期將近的一個晚上,只有我和皮果提以及她的哥哥在一起。我們的話題轉到了漢姆。她詳盡地告訴我們他是怎樣熱情地和她告別,他怎樣保持剛毅平靜;她相信,他近來尤為痛苦。這話題永遠不讓那熱心人生厭;只要是關於他的話,我們聽的時候懷的興趣就和她說的時候懷的一樣。
我姨奶奶和我那時遷出了在海蓋特的兩幢小屋;我準備去外國,她準備回到她在多佛的小屋。我們在考文特花園找到一個臨時住處。那天晚上談話後,我往那寓所走時,一面回憶起我上次去雅茅斯時漢姆和我之間說過的話。原來我想,等和皮果提先生在船上告別時,我再留給愛米麗一封信;現在我有些動搖了,我覺得就現在寫給她為好。我覺得,收到我的信後,她或許願意由我轉給她那不幸的愛人一句臨別之言。我應該把這麼一個機會留給她。
於是,在上床前,我坐在臥室裡給她寫信。我告訴她我已見過他了,他求我告訴她我在本書適當之處已寫過的那番話。我忠實地複述,就算我有權利誇大,我也不需要誇大。那一番話那麼真摯和善良,不需要我或任何人予以潤色修飾。我把信放在外面,準備一早就送出;還附了一行給皮果提先生,請他把信轉交給她;這以後我就去睡了,時值破曉。
可是我一直到太陽出來才睡著,所以一直很累很無力。第二天我一直躺到很遲,精神很差。我姨奶奶悄悄來到床前把我驚醒。我在睡著時也感覺到她在我身邊,相信我們大家都會有這種感覺。
「特洛,我親愛的,」我睜開眼時,她說道,「我正猶豫不決,是不是該把你叫醒。皮果提先生來了;要他上來嗎?」
我答應說要,不一會兒他就上來了。
「衛少爺,」我們握過手後,他說道,「我把你的信交給了愛米麗,少爺,她就寫了這個;並求我請你看看。如果你認為這中間沒什麼不妥的,就請你轉交。」
「你看過了嗎?」我說道。
他悲傷地點點頭。我打開信,看到:
「我已得到你的口信。哦,我能怎麼寫才能感謝你對我的那仁慈而純潔的善心呢?我把那些話牢記在心,至死不忘。那些話是些很鋒利的刺,不過也是極度的安慰。
我為那些話禱告,哦,我禱告得很多。當我知道你是怎樣,舅舅是怎樣,我覺得上帝也是怎樣的,我可以向他哭訴。永別了。現在,我親愛的,我的朋友,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永別了。在另一個世界上,如果我得到赦免,我可以成為一個小孩去你那裡。無限感激。無限祝福。祝你永遠平安。
這就是那封淚痕斑斑的信。
「我可以告訴她,說你認為沒有不妥,答應替她轉交嗎,衛少爺?」我看完後,皮果提先生說道。
「沒問題,」我說道,「不過,我想——」
「哦,衛少爺?」
「我想,」我說道,「我要再去雅茅斯。在你們船開以前,我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回一趟。我一直掛念著懷著孤獨寂寞之心的他;這一次我把她親筆寫的信交到他手上,然後你可以在出發前告訴她,他已收到信了,這會對他們雙方都是一樁善舉。我鄭重地接受了他的委託,親愛的好人,我要做得越周到越好。這段路於我不算什麼。我心裡很躁鬱,活動活動要好些。今天晚上我就動身。」
雖然他一個勁想勸阻我,但我明白他也同意我那麼做,我也知道,就算我的想法本來不堅定,現在也堅定了。他在我請求下,去售票處為我在郵車上定了個坐位。那天晚上,我坐上車,走上我曾懷著無限沉浮之感來往於其間的那條大路。
「你不覺得,」在離開倫敦後的第一個站上,我問那個車伕道,「天色很特別嗎?我不記得我見過這種天色呢。」
「我也不記得——沒像這樣的。」他回答道,「那是風呀,先生,我想,海上就要出事了。」
那疾馳的雲一片暗黑色,像是染上了從濕柴上冒出的煙的那種雜亂顏色一樣,它在空中起伏翻騰成令人心驚的一堆,高得叫人以為那雲堆的高度比從天上穿到地下最深的洞底還要大;月亮像發了瘋一樣,什麼也不顧地要從那雲堆鑽過去,彷彿受於自然規律可驚的變化也讓她迷了路,迷了心智。風已經刮了整整一天;而那時風聲仍很大,仍在刮。又過了2小時後,風更猛更厲,天色更陰暗了。
到了夜色更深時,雲密密聚合在一起,把已經很暗的天空又嚴嚴實實地鋪了個滿;風越來越猛了,風勢仍在增大,直到我們的馬也幾乎不能頂風而行了。在那一晚上最黑的時候(時已值9月底,夜已不短了),車前的引路馬幾次轉過身來或僵立不動;我們常常擔心馬車會被吹翻,一陣陣雨急急地像刀一樣落下,在這種時候,只要有牆或樹可以躲躲,我們就馬上停下,因為我們再也不能堅持了。
破曉時,風更刮得猛了。過去,我在雅茅斯時,聽船上的人說過颶風如大炮,可我還從沒見過這種風,或任何與此相近的風。我們來到伊普斯維奇時已很晚了。自離開倫敦10英里後,我們就只好一寸一寸往前挪。我們發現集市上有一群人,這些人因為害怕煙囪被吹掉,夜裡就起床了。我們換馬時,聚集在旅店前的一些人告訴我們說,在一個很高的教堂頂上的鐵皮都被掀掉了而落在一條橫街上,把那條街也阻斷了。另一些人告訴我們,說有幾個從附近村子裡來的人,曾見到一些大樹被從土裡拔出來而橫倒在地上,還見到整個整個吹到田間和路上落下的乾草垛。那暴風雨未見變弱,還勢頭更猛了。
我們掙扎著向前時,越臨近海邊(大風從海裡全力向岸上吹),風勢越強烈得可怕。早在我們望見海之前。我們的嘴唇上就濺上了海裡的飛沫,我們身上就噴著了鹹鹹的海水。海水流出來,把雅茅斯附近好幾里的平原淹沒;每一個小水窪,每一條水溝,都使勁拍打著圍岸,鼓足它們那小小浪花的力量向我們勇猛進攻。我們看到海時,地平線上時時有浪頭從翻滾的深淵騰起,就像是對岸出現了忽隱忽現的高塔和高建築一樣。我們終於來到鎮上時,東倒西歪的人們來到車門口,風把他們的頭髮吹得高高飄起,他們對在那樣的晚上郵車還能趕到表示驚詫。
我在那家老旅店訂下床位後,便沿著沙草橫飛,海沫四濺的街去看海,一路上我得小心提防著吹墜的石板和瓦片,拉住被風吹得天旋地轉的街角處過路人的衣角,艱難地往前行走。我來到海邊時,看到在建築物後躲著的不僅僅是船夫,鎮上一半的人都來了;一些人不時頂著風去看海,然後被吹得踉踉蹌蹌回來。
我站到這些人群中,發現婦人們在哭泣,因為她們的丈夫乘著捕魚的或捕蠔的船兒出海,而這樣的船在到達安全地點後沉沒的可能性太大了。人群中還有頭髮已灰白的老水手,他們看著水面上的天,一邊搖頭,一邊相互小聲說著什麼;還有焦急緊張的船主們,有擠在一起看著大人臉色的小孩,有激動而不安的健壯船夫,後者從掩護著他們的物體後用望遠鏡觀察大海,好像觀察一個敵人一樣。
在一陣陣吹得人睜不開眼的狂風中,在飛舞旋轉的沙石和可怕的喧鬧聲中終於得到一個暫時的間歇而足以看看海時,我被那海嚇得不知所措了。高高的水牆一堵接一堵衝過來,達到最高峰後跌下時,似乎連它們中最小的一堵也能吞沒這個市鎮。退卻的海濤轟隆一聲往後撤去,似乎要在海邊挖一個深深的坑,要把地面毀壞。浪頭白花花的巨浪轟轟然撲向海岸,在到達陸地前就撞擊得粉碎,每一片碎浪都飽含了一切的憤怒力量,急急忙忙又重新組合成另一個怪物。起伏的高山變成了深谷,起伏的深谷(不時從那中間飛過孤零零的海燕)又變成了高山。大量大量的海水發出震耳的轟鳴聲震動著、搖撼著海岸;隨著每聲轟鳴而來的海潮聚成一種形象,然後馬上變幻並離去,在這同時又把另一股奔騰的潮水擊退、驅開;在地平線那頭像彼岸的高塔和建築的浪影時起時落;烏雲急急地厚厚罩下;我似乎看到天崩地裂。
至今,人們仍記得這場風,認為那是在海岸上空前而又絕後的最大一場。但是在被那難忘的大風招來的人群中,我沒找到漢姆,我便頂著狂風到他家去。他家門關著。由於沒人開門,我便從小巷僻街去他做工的工場。在那裡我聽說他已到羅斯托夫特去了,去幹一種需要他的技術的緊急修船工作,不過他次日早晨可以按時回來。
我回到旅店。我洗澡,換了衣,想睡卻睡不著,這時是下午5時。我在咖啡室的火爐邊坐了還不到5分鐘,藉故撥火來找人說話的茶房告訴我,說在幾-外有兩條運煤船已連同所有船員被沉入海底了。還有一些船仍在拋錨處吃力地掙扎,想艱難地躲開海岸。如果再有像昨晚那樣的一個晚上,他說,那就會要了他們的命,也會把所有水手的命都要掉!
我很煩悶發愁,也很寂寞苦惱;因為漢姆不在,我感到十分不安。近來的一系列變故給我的影響真說不出的嚴重,由於這麼長時間的狂風吹打也使我頭昏腦脹,我的思維和記憶紛亂到使我已無法清楚地識辨時間和空間了。所以,如果我那時到鎮上去,碰見我明知這時肯定在倫敦的人我也不會驚詫,我相信。可以說,在這方面,我的頭腦有種特別的麻木之感。可是它也忙於應付由這地方自然而然撩起的回憶,這些回憶格外清楚,格外生動。
懷著這種心情,一聽到茶房講有關船的那些悲慘消息,我不中分說,便很快聯想到漢姆是極不安全的了。我相信,我怕他會經海路從羅斯托夫特回來而失事。這恐慌越來越甚,我決定在吃晚飯前再去船塢,問船匠們的看法,看他是否可能走海路回。如果船匠們說出哪怕一丁點那種理由,我也要去羅斯托夫特,把他一起帶回,免得他走海路。
我急忙訂下晚飯便走回到船塢。我來得正是時候,因為一個手拿燈籠的船匠正在鎖工場門了。聽我問他這問題後,他大笑了起來,並說不用害怕,不論是頭腦清醒的人,還是不清醒的人,都不會在這種暴風雨中開船的,何況生來就航海的漢姆、皮果提呢。
事先我就料到,我這麼做會招人笑,我仍無法不這麼做。我走回了旅店。如果那樣的風還能再加強,那我想它正在加強。那怒號和咆哮,門窗的叮噹撞擊,煙囪的搖晃,我寄身的那幢房子明顯的擺動,海水的喧騰,比早晨時更可怕了。但這時又加上了一大片黑暗;黑暗給暴風增加了新的恐怖,是真的加上幻想的恐怖。
我無法飲食,坐臥不寧,定不下心做任何事。我心中有一件事稍稍和外界的暴風相呼應著,觸動了我潛伏的記憶,在我記憶深處引起一陣激動。不過,在那與轟鳴的海水同樣顛狂混亂的思想裡,最重要的仍是暴風和我對漢姆的惦念擔憂。
我的晚餐幾乎是原樣被撤走了。我想用一、兩杯酒提提神,卻毫無效果。我在火爐前昏昏睡去,但卻並沒失去意識,不但能感到屋外的喧鬧,也知道我所在的地方。在一種新的無法形容的恐怖下,那兩種意識都褪色了;我醒來時,或當我從那把我囚禁在椅子上的昏睡中掙脫出來時,我全身由於不可思議和不明原因的恐怖而發抖。
我踱來踱去,試著讀一份舊報,聽那可怕的喧聲、看爐火中變出的各種面孔、景象和形體的幻象。只有牆上的時鐘不受驚擾發出不變的嘀噠聲,終於讓我苦惱得決心上床去睡了。
在那樣的夜晚,聽說一些旅店的僕人已同意一起坐著守候早晨,這讓人聽了感到安心。我極疲乏,也極頭昏腦脹,就這樣上了床;可是我一躺下,所有那種感覺又都消失了,彷彿被施了魔術一樣,我完全清醒了。
聽著風聲和水聲,我躺了幾個小時。我時而想像聽到海上的慘號,時而清清楚楚聽到人放信號槍,時而聽到鎮上有房子坍塌。有幾次,我起來朝外看,可是除了我沒吹熄而仍發著黯然光芒的蠟燭,還有我自己那張映在玻璃上的臉從黑暗的外面朝我看著,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的煩躁終於使我急急穿上衣下了樓。在那大廚房裡,我看到朦朧中從房樑上垂下的鹹肉和洋蔥瓣,守夜的人神氣各異地圍著一張為了避開那個大煙囪而專門移到靠門口的桌子坐著。我出現時,一個用圍裙塞著耳朵、眼睛望著門口的少女大喊了起來,她把我當做一個鬼了呢;可是其他人要鎮靜些,很樂意再增加一個伴。問到他們剛才談論的問題,一個男人問我說,那些沉沒的運煤船上水手的靈魂會不會在暴風雨中出現呢?
我推測,我在那裡停留了2個小時。有一次,我拉開院門,朝空蕩蕩的街道看看,撲面而來的是沙礫、海草和水沫。我怎麼也關不上那門,只好叫人來幫忙,才把那門迎風推上了。
我終於又回到我那冷清的臥室時,那裡是一片黑暗;可我這時很累了,就又上了床,陷入了沉睡,就像從高塔墜落;從懸崖上跌下一樣。我有個印象,那就是風一直在吹,吹了好久,雖然我夢到我到了別處,見了不同景象。終於,我對現實那無力的把握也失去了,我和兩個親密朋友在轟隆隆炮聲中去攻打某市鎮,不過,我不知道那兩個人是誰。
炮聲那麼響,又那麼連續不斷,我聽不見我很想要聽的東西。我最終使勁挪動了一下,終於醒了過來。天已大亮,已是8、9點鐘了,暴風代替了大炮,有人敲我的門並叫喊著。
「什麼事?」我叫道。
「一條船破了!就在附近!」
我一下從床上跳下,問道:「什麼船?」
「一條從西班牙或葡萄牙運鮮果和酒的帆船。如果你想看,先生,就快點!據岸上人推測,它隨時會成碎片呢。」
那緊張的聲音沿著樓梯叫喊而去,我盡可能披上衣往街上跑去。
我前面有很多人都朝海邊跑。我趕過了許多人朝那裡跑,不久就看到那發怒的海了。
這時,風也許已經低了一點,可正如我夢見的幾百門大炮中有幾門停放了一樣,那減低的勢頭不大能感覺得出來。被攪動了整整一夜的海比我昨天見到的又更可怕了。這時,它的每一個形態,都有一種擴張的勢頭;浪頭一個又一個掀起,一個比一個高,一個壓下另一個,數不盡的浪頭排山倒海而來,那氣勢令人心驚膽戰。
由於那淹沒了人語聲的風浪聲,由於那人群,由於說不出的混亂,由於我最初抵抗那惡劣氣象幾乎窒息的掙扎,我已昏沉沉了。我向海裡那條破船望去,可是除了一個又一個噴著白沫的巨大浪頭,我什麼也看不見。站在我身旁一個半裸的船夫伸出他那裸露的胳膊向左邊指(上邊刺了一根指向同一方向的箭頭)。於是,天哪,我看到了,離我們很近呢!
在離甲板6英尺或8英尺的地方,一條船桅折斷了,向一邊倒下,被亂紛紛的帆布和繩具糾纏住;當那船顛動和撞擊時——它沒有一刻靜止過,那劇烈是無法想像的——那團破損斷裂的東西撞著船側,像要把它擊穿。就在那種時候,還有人用力去砍掉這一部分;因為當那已傾斜的船在顛動中轉向我們時,我能清清楚楚看到船上的人用斧子幹活,其中一個長著長鬈發的人特別活躍,尤引人注目。就在這時,衝擊那條動盪著的船的海這時又掀起一個高浪,把人們、圓木、桶、板、上層船舷、還有那一堆像玩具一樣的東西全捲入翻騰的海中,從岸上發出的驚叫聲壓過了風聲和水聲。
副桅依然矗立,破帆和斷繩索在上面晃來晃去。仍是那個船夫湊在我身邊嘎聲說,那條船已觸了一次礁,抬起來後又觸了礁。我又聽他說,那條船就要從中間折斷了,我也這麼想,因為那顛動和衝撞太猛烈了,任何人力做的東西都不可能長期經受得住的。他說這話時,岸上的人又發出一聲同情憐惜的驚呼——四個緊握殘餘船桅索具的水手和那條破船一起從海裡騰了起來,最高處就是那長鬈發的活躍身影。
船上有只鐘,當這條船像頭被逼瘋了的野獸那樣翻騰滾動和拋動時(當它完全歪向岸這邊時,我們能看見它的全部甲板;當它瘋狂地蹦起而轉向海那一邊時,我們只能看見它的龍骨了),這只鐘響了。鐘聲像為那些不幸的人而敲的喪鐘,鐘聲隨風飄向我們。那條船有一會兒看不見了,但一會兒又露出。又有兩個人看不見了。岸上的苦惱更劇了。男人們呻吟著捏緊了拳頭;女人們尖叫著把臉轉過去。有些人瘋了一樣沿著海邊跑來跑去,朝無法救應的地方呼救。我發現我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我們沒有理智地向一群我認識的水手們哀求,求他們別讓這最後兩個絕望的人在我們眼前消失。
他們也很激動地向我解釋——我不知道為什麼,由於狂亂,我都幾乎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了——2個小時前,救生船就配備了船員,可是根本去不了;既沒有人肯冒險捆著繩子涉水過去,使破船和岸之間能有種聯繫,那就再沒別的方法可試了。這時,我看到人群中又有了新的騷動,並看到他們自動讓開,漢姆從他們中間走到了前面。
我向他跑去,重申求他救援那兩人的意思。可我雖然被海上的險慘景象弄得驚慌失措,一看到他臉上那種堅毅和向海張望的表情,我就記起來,恰好和愛米麗逃走那天早上他的樣子一樣,我便記起了這於他有多危險。我用雙臂摟住他,並求我剛才求過的那些人,求他們別放他走,別聽他的,別讓他去死,讓他離開海灘!
岸上又響起一陣驚叫。朝那破船看去,只見那船帆殘酷地一下又一下打下來,把兩人中的一個又打落了,然後威風凜凜地去把僅剩的那個活躍角色甩得飛旋起來。
在這種景象下,要動搖那個已毅然要拚命的人的決心,我等於向風祈求。他已慣於領導在場的一半人了。這時,他很愉快地握著我的雙手說道,「如果我大限已到,那就是到了;如果沒到,我可以等待。上帝保佑你,保佑大家!夥計們,把我準備好!我要去了。」
我被狠狠地推到一邊。周圍的人把我擋住;我在昏亂中聽到人勸我,說無論有沒有幫手,他都決心要去;我這樣阻攔那些人,只會不利於他們為他安全做的佈置。我不知道我回答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又說了些什麼,我只看到海邊一陣忙亂,人們從那裡的絞盤上取下繩子,鑽進我看不進的人圈裡。後來,我看到他穿著水手衣褲,一個人站在那裡,手裡握著一條繩子,也許那繩子就繫在他腕上;還有一條繩子一頭拴在他身上,另一頭鬆鬆地盤在沙灘上,由幾個遠遠站在那裡的助手拿著一點點放鬆。
連我這外行的眼也能看出,這條破船就要裂開了。我看見它在中間裂開,桅上唯一的那個人生命如繫於一髮之上。他依然緊緊抱住船桅。他頭上戴著一頂很特別的紅色便帽——不像水手帽,顏色也較鮮艷。由于于生死悠關起決定作用的幾條已下陷的板子在轉,船已漏水了,預告他死亡的喪鐘敲響了,我們大家都看到他揮動那頂便帽。當時看見他那樣做時,我覺得我都要瘋了——因為他那動作使我記起我舊日的一個摯友。
漢姆一個人站在那裡望著海,他身後是緊張屏息的一片沉寂,身前是那暴風。有一個大浪退去時,他回頭看了看那些握著緊繫著他繩子的那些人,便隨著浪頭衝了進去,立刻和海浪拚搏起來,忽而與高山一起升騰而起,忽而與深谷同時降下;終於他又被推到岸上,人們趕快把繩子收了起來。
他受傷了。我從我站的地方看到他臉上有血,可是他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他似乎急切切地在教他們把他放鬆一些——也許我只是從他胳膊的動作上這麼推測——然後像先前那樣出發了。
這時,他奮力朝破船靠去。他時而隨高山升騰,時而隨深谷下降,時而沉入起伏的泡沫,時而朝岸的方向漂浮,時而又向船的方向漂浮。他艱難勇敢的掙扎。那段距離並不算長,但是海和風的力量使得那掙扎可怕了。終於,他挨近了那條破船。他離得那麼近,再向前靠一步,他就抓住它了。可就在這時,一股高山一樣的深綠色海水從船的那邊朝岸的方向湧來,他似乎一下就躍了進去,船也不見了!
我跑到他們收繩子的地方,只見海裡有些團團轉的木片,好像剛才不過打破了只木桶。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惶恐。他們把他拖到我腳前——沒有知覺——死了。他被抬進最近的房子裡,這時再沒人阻攔我,我留在他身邊,忙著用盡了一切急救方法;可他已被那巨浪打死了,他那顆寬厚的心也永遠安靜下來不動了。
當一切希望都放棄,一切都已做完後,我在床邊坐了下來。這時,一個從愛米麗和我小時候就認識我的漁人來到門口,低聲喊我。
「先生,」他說道,他那飽經風霜的臉這時已淌滿熱淚。他嘴唇顫抖著,面如死灰。「你肯去那邊一下嗎?」
我從他表情上看出我記憶中的舊事。我靠在他伸出來扶我的胳膊上,失魂落魄地問他道:
「那具屍體靠岸了?」
他說道:「是的。」
「我認得那屍體?」我問他道。
他什麼也不說。
可是,他把我領到了海邊。就在當年她和我兩個小孩尋找貝殼的地方,就在皮果提先生那條舊船昨夜被風吹散後一切碎片落下的地方,就在被他傷害的那個家的殘跡之中,我看見他頭枕著胳膊躺在那裡,正像我過去在學校裡時常見他躺著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