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我站在鄉村教堂墓地讀家人墓碑上的字時,只不過剛學會如何拼寫出上面那幾個字,甚至對這些字最簡單的解釋也是牽強附會的。如我讀「及上述者之妻」這幾個字時,我以為是對我父親的一種恭維贊詞,以為他生活在天國之中,把「上述」誤解為上天。幸虧在我已故的親人中,沒有一個人的墓碑上有「下」這個字,否則的話,我一定把「下」和地獄連在一起,以為他下了地獄。宗教教義問答手冊要求我掌握正確的神學知識,而我當時也不可能理解得正確。現在,那些往事仍然栩栩如生,比如書中有言,「堅守常道,始終如一」,我把它理解成為這樣一種應盡的義務,每次離家進村,我總是走一條道,永不變化,既不走車匠門口的那條路,也不繞道從磨坊那兒走。
    等我長到可以做學徒的年齡,喬便會收我當徒弟。在我獲得那份尊敬之前,我絕不能成為我姐姐所說的「嬌養爛了的」孩子。我對這個詞的理解是「嬌養壞了的」,所以我不僅僅是個守在打鐵爐旁干雜活的小學徒,鄰居們也會差我做些額外的事情,如到田里去趕鳥,去撿小石頭,以及其他零活。當然,我們這個有著優越地位的家庭總不能沒有體面,所以我姐姐在廚房的壁爐架上放了一個錢盒子,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所賺來的錢全部都丟在了裡面。我有個印象,這些錢最終是會被捐獻給國家去還清國債的。至於我,我十分瞭解,是決沒有可能去享有這份財富的。
    沃甫賽先生的姑婆在村子裡創辦了一所夜校。她是一個非常可笑的老太婆,有著有限的財產和無限的病痛。每天晚上六至七點鐘,她總是沉沉酣睡。學校裡的少年學生每星期要付兩便士,以得到那個機會去觀賞她睡覺。她租了一所很小的房子,沃甫賽先生佔據著樓上的房間。我們學生坐在樓下,總是聽到他大聲朗誦。那個得意非凡的嚴肅勁兒真是十分駭人的。一高興起來,他還會在樓板上通通地敲個不停。有人說沃甫賽先生每一個季度要「檢查」一次學生的成績。在檢查的期間,他會捲起自己衣服的袖口,豎起根根頭髮,然後裝扮成莎士比亞劇本《裘裡斯-凱撒》中的角色,馬克-安東尼,並且朗誦起他在凱撒大帝遺體旁的那段演說詞。安東尼的角色一完,他又會朗誦起詩人柯林斯的《激情頌》。在他那些得意的角色中,我特別對沃甫賽先生所扮演的復仇之神敬佩之至。那真是出神人化,他把手中那柄被鮮血玷污的利劍向大地一丟,立刻化成雷霆萬鈞的霹靂,他用他那令人畏縮的眼光向大地一掃,戰火紛飛的號角立時吹響。當時我對這些都無體驗,後來我個人的生活也捲進了情感世界,再把它拿來和柯林斯及沃甫賽兩位先生的傑作一比,才感到他們不免有所遜色。
    沃甫賽的姑婆除了創辦這一所教育實體外,在同一間屋子中還開了一個小小的雜貨鋪。她根本就不知道這鋪子裡有些什麼貨,更不知道每一種貨物的價格。不過,有一本油乎乎的買賣備忘錄放在抽屜裡,上面記載著各種貨物品名及價格。畢蒂就把它捧為至寶,店舖的交易買賣全得依靠它。畢蒂是沃甫賽先生姑婆的一個遠房孫女兒。話是這麼說,其實我也搞不清其中頭緒,不知道她與沃甫賽先生究竟有什麼親戚關係。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是個孤兒,和我一樣是由某人一手帶大的。我想,她的寒酸必定很引人注目。她的頭髮總是亂蓬蓬的需要梳理,她的手總是髒兮兮的需要清洗,她的鞋子總是破破爛爛的需要修補,連鞋跟也丟了。當然,前面的敘述只限於她平常上班的時問,一到星期天,她卻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教堂。
    在學習上,沃甫賽先生的姑婆對我一無幫助,倒是多虧了畢蒂,再加上我的自我幫助。在學字母的時候,我戰戰兢兢,好像走進了一片荊棘,每一個字母都令我苦惱,都抓扯著我的皮肉。字母剛學完我彷彿又撞進了賊窩,從一到九這九個數字,就像九個賊,似乎每一個晚上都要變換一個新花樣,偽裝自己,讓我辨認不出。我猶如笨鳥,瞎摸著前進,終於慢慢地讀啊,寫啊,算啊,掌握了一點小門道。
    一天晚上,我拿著石板坐在火爐邊,費了天大的勁兒才寫了一封信給喬。這離開我們去沼澤地看追捕逃犯的事大概已有整整一年了,總之已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這又是一個冬天,一個嚴霜季節。我把字母表放在腳邊的爐罩上作為參考,花了一兩個小時用石筆寫啊抹啊,最後寫成了下面這封信:
    「我的青愛的喬,我西王你生體見康,我西王很塊教你,
    喬,那四我民可杜高心,等我當了你的土弟,喬,杜心運,請辛
    任我。皮普。」
    其實我根本沒有任何必要非寫信給喬不可,因為他就坐在我的身邊,而且也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麼話不可以講。但是,我還是親手把這封用石筆寫在石板上的信交給了喬。喬把石板拿在手上,真以為是一個大學問家所創造出的奇跡。
    「我說,皮普,我的老弟!」喬驚呼著,把他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道,「你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學者,是不是?」
    「要是我真成了個大學者就好了。」我望著他端在手上的石板,看到上面寫的字好像畫的一座座小山丘一樣,不禁疑惑地說道。
    「噯,這是個J,』喬說道,「這裡是O,寫得真棒!一個J和一個O,連在一起是J-O,不就是『喬』嗎?」
    除了這個單音節的詞外,我從來沒有聽到喬大聲地讀過其他的什麼詞。上個星期天,我在教堂裡偶然地把祈禱書拿顛倒了,卻發現他絲毫未感不便,似乎顛倒著才是正確的拿法。於是我抓緊這個時機,希望發現是否要從頭開始教他認字,於是對他說:「噢,喬,讀下去。」
    「皮普,嗯,你要我讀下去?」喬用他的眼睛慢慢地打量了一下皮普寫的信,說道,「一,二,三,這裡有三個J,還有三個O,三個J和O連起來,不就是三個喬嗎,皮普,是嗎?」
    我把身子俯在喬的身上,用食指指點著,給他念了整封信。
    「你真偉大!」我一讀完,喬便稱讚起來,「你是個偉大的學者了!」
    「喬,你怎麼拼你的『葛奇裡』?」我擺出幾分降恩施惠的神氣問道。
    「我根本不要拼這個詞。」喬答道。
    「假使你想拼,你又怎麼拼呢?」
    「沒有什麼想不想,」喬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很喜歡讀書的。」
    「你真喜歡讀書嗎,喬?」
    「不是一般的喜歡,」喬答道,「你不妨給我一本好書,或者給我一張好報,在我座位的前面生上一爐好火,我會滿足得其他什麼都不要。天啦!」他擦了一會兒膝頭,又繼續說道:「你看,這裡一個J,那裡一個O,於是你說,『瞧,J和O連在一起就是一個喬,』你看讀書是多麼有趣!」
    從喬的話中我可以斷定,喬受教育的程度和蒸氣機差不多,還處於幼稚的萌芽狀態。我於是抓緊機會趁熱打鐵地問道:
    「喬,你像我這般小時,上過學沒有?」
    「沒有,皮普。」
    「喬,你像我這麼小時,為什麼不上學呢?」
    「是這樣的,皮普。」喬說道。這時,他像平時一樣又陷入了沉思,慢吞吞地拿起火鉗,撥弄著爐條之間的火。「我現在告訴你,皮普。我爸爸一天到晚喝酒,一旦喝醉了,就無情地用拳頭捶我的媽媽。我也是他經常捶打的鐵砧子。除我外,就是我的媽媽,他幾乎從不捶打別的。他總是用打鐵時的力氣來打我,根本不用這力氣去打鐵。皮普,你是不是在聽我講,你懂不懂?」
    「喬,我在聽著,我懂。」
    「後來是這樣的,我的媽媽和我兩個人從爸爸那裡逃走了好幾次。我們住在外面,媽媽出去當幫工。她總是對我說,『喬,』她就這樣對我說,『但願上帝保佑,你得去上學識字,孩子。』於是她把我送到學校去。可是,爸爸又是那麼好心,沒有我們就活不下去。於是他糾集了一大幫子人,來到我們住的那家門口,吵吵鬧鬧,弄得人家沒有辦法,也再不能讓我們呆下去,便把我們交給了他。他把我們帶回家去後,又開始捶打我們。皮普,你看,」喬說到這裡,停下了他漫不經意的撥火動作,望著我說,「我就是這樣又失去了上學的機會。」
    「的確如此,我可憐的喬!」
    「皮普,話是如此,我有我的看法,」喬一面說著,一面用火鉗撥了兩下爐子上層的爐條,似乎公正地評論道,「看人要看全面,評人要一視同仁,我看我爸爸心中有他善良的一面,你說對嗎?」
    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善良的一面,但是我沒有把心裡想的說出口。
    「事情總是如此!」喬接著說下去,「總要有人讓鍋子裡冒熱氣,讓大家有飯吃,皮普,否則,鍋子連熱氣也沒有。你懂我說的嗎?」
    我看得出這點是對的,也就告訴了他。
    「再後來,我爸爸也不再反對我出去幹活,於是我便開始干我現在幹的行當。當然,這也是他幹的行當,如果他願意幹就好了。不過我倒是很努力地幹活,皮普,我的確是這樣。一段時間後,我就能夠養活他了,我一直把他養到患麻風病死去。我有個想法,想在他的墓碑上刻幾個字:無論他身上有什麼缺點,他心中自有善良的一面。」
    喬得意非凡地朗誦著這兩行詩,而且讀得很清楚。我不禁問他這兩行詩是不是他自己作的。
    喬說道:「我寫的,是我自己寫的。我一下子便寫了出來,就好像打出一塊馬蹄鐵一樣,只要一錘就成。在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寫這詩句時一樣驚訝過,我不能相信我的腦袋瓜子。對你講大實話吧,我真不敢相信這是從我腦袋中冒出來的。皮普,剛才我說我有個想法,把這兩行詩句刻在他的墓碑上面。可是要把詩刻在墓碑上,無論你怎麼刻,刻大還是刻小,都是需要花錢的,所以最終還是沒有刻成功。除掉付出喪時抬棺木人的錢外,所有能夠節省下來的錢全部都留給我媽媽了。她的身體衰弱,而且整個心都碎了。她也沒有活多久,這可憐的靈魂旋即也隨著父親分享極樂世界的平靜生活去了。」
    一些小小的淚珠從喬的藍眼睛中湧了出來。他用火鉗柄上的圓把手先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看上去極不愉快,極為難受。
    「我一個人留下來,很寂寞,」喬說道,「孤獨地住在這裡,以後我就和你姐姐相識了。噯,皮普,」喬一面說著,一面盯住我望,好像早就猜到我是不會贊成他所說的話的,「你姐姐是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女人。」
    十分坦然地說,我對這點抱懷疑態度,所以不得不盯住火爐,一聲不發。
    「對於這一點,無論我們家中怎麼議論,也無論鄰居街坊如何議論,皮普,你姐姐確實是——」喬說到這裡,便開始每說一詞就用火鉗敲一下上面的爐條,「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
    「喬,你這樣想我真高興。」說實話,我只能這樣回答,因為想不出更恰當的表達。
    「我也是,」喬立刻接著我的話說,「我這樣想自己也高興呢。說她這裡有一點兒紅,那裡骨頭大一些,其實,這些對我說來都沒有意義,是嗎?」
    我便機靈地對他說,如果這對他沒有意義,那麼還對誰有意義呢?
    「倒也是,」喬同意地說道,「確實如此。你的話太正確了,我的老弟!我記得剛開始和你姐姐認識的時候,就聽到人們在談論她是如何如何把你一手帶大的。大家都稱讚她是一個心地多麼善良的人,我自然也和大家說的一樣,認定她有多麼善良。再說到你,」喬說到這裡,裝出一副似乎看到什麼令人作嘔的東西時的表情,說道,「那時你長得那麼一點兒小,又軟弱無力,又非常難看,天啦,你要是自己看到自己的模樣,你也會瞧不起你自己的。」
    對他這些話我不敢恭維,只是說:「喬,不必總想著我的事。」
    「皮普,我怎能不想著你呢。」他繼續說道,言語中含著純樸和溫情,「在我正式向你姐姐提出要成為終身伴侶時,我就邀她一起到教堂去舉行儀式,她也就同意嫁到了我這個鐵匠鋪。我當時對她說:『帶上這個可憐的孩子吧,上帝會賜福給這個可憐的孩子的!』我又對你姐姐說:『鐵匠鋪子並不多他一個人!』」
    聽到這裡,我不禁放聲大哭,再三請他原諒我,用雙手抱著他的脖子。喬這時也把火鉗丟在一旁,緊緊地抱住我,說:「永遠是最好的朋友,皮普,你說是不是?不要哭了,我的老弟。」
    喬的話被打斷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始接下去說道:
    「事情就是這樣,你看,皮普,我們倆就在一起了!這總算是幸運的,我們倆就在一起了。現在,你就要手把手地教我學習,皮普,不過話要說在前面,我很笨,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笨,再說,教我認字這種事可不能讓喬夫人發現。所以,我說我們要秘密地幹。為什麼我們要秘密地學呢?皮普,我來告訴你這其中的原因。」
    他又把火鉗拿起來。我真懷疑,要是他不拿起火鉗,恐怕也不能說明他的理由了。
    「你姐姐喜歡官。」
    「什麼,喬,喜歡官?」我吃驚不小。這句話使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種想法,其實,我也希望這種想法實現,那就是喬要和她離婚了,因為她喜歡上了海軍大臣或者財政大臣。
    「她喜歡官,』喬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她喜歡官你和我兩個人。」
    「噢!是這麼回事!」我這才弄清他說的是管人。
    「你姐姐最不喜歡的是家裡有一個有學問的人,」喬接下去說,「特別不喜歡我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因為她怕我比她有本領,有本領就要造反。你懂這意思嗎?」
    我正打算提出一個問題對他進行反駁,但剛說出了一個「為什麼」,話頭就被他打斷了。
    「不要急,我知道你正準備說什麼,皮普,你待會兒再說。我不否認,你姐姐總是像一個蒙古暴君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我也不否認,她不僅要把我們打個背朝地,而且還要再狠狠地踩我們幾腳。要是在你姐姐暴跳如雷的時候,皮普,」喬這時壓低了聲音低語起來,並且偷視了一下門,「講句公平話,我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怪物。」
    喬在說到「怪物」時,從他的神情來看,彷彿這怪物長了十二個頭。
    「皮普,剛才我打斷了你說的話。你想問為什麼我不起來造反,是嗎?」
    「是的,喬。」
    「要知道,」喬說著,把火鉗換到左手上,這樣他便可以用右手摸他的鬍子了。我知道,一巳他做出這種平靜的姿態,就不必對他再抱什麼希望了。「『你姐姐可是個大智之人啊。大智之人。」
    「什麼是大智之人?」我問道,希望這個問題能將他一軍。但出乎意料之外,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用凝神的目光注視著我,說道:「大智之人就是她唄。」他兜了一個圈子,把我說得無以答對。
    「我不是大智之人。」喬又說道。這時,他已收回目光,又去摸鬍子了。「最後還有一點不得不說,皮普,而且我得很嚴肅認真地對你說,我的老弟。從我不幸的媽媽那裡,我悟出些道理。她是個受苦受難、做牛做馬、腸斷心碎的誠實人,可是在有生之年沒有過過一天平靜安穩的日子。所以,我就最怕把好心當壞意而虧待了女人,要虧待就虧待我,而不虧待她,寧願自己吃虧麻煩。皮普,我希望一切錯兒由我來承擔,老弟,我希望那粗粗的呵癢棍不落在你的身上,希望棍子都打在我身上。事情就是這樣曲曲直直的,皮普,有時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的,不免有缺點,你得原諒我。」
    雖然當時我尚年幼,卻相信自那夜開始,我對喬又添加了一分敬慕之情。我們自此以後,仍與從前一樣,情如手足,平等共處。但是,每逢平靜的時刻,當我坐在那兒,看著喬,想著喬時,會陡生一種新的情懷,內心中對他敬仰不已。
    「可是,」喬說著,站起來添了些燃料,「這台荷蘭自鳴鐘已經做好準備,就要敲響八點了,而她還沒有回來!但願彭波契克舅舅的那匹母馬沒有把腳踩在冰塊上,也沒有摔倒在地上。」
    喬夫人有時候要陪著彭波契克舅舅去趕集,幫助他購買日常家居所需要的東西,如吃的和用的。買這類東西總該聽聽女人的意見,而彭波契克舅舅是個單身漢,對家中的傭人又不敢相信。今天就是趕集的日子,喬夫人便去幫他忙了。
    喬把火生好,又把火爐清掃乾淨,然後我們走到門口,聽聽路上是否有馬車的聲音。這是一個嚴寒之夜,風刺骨地迎面吹來,整個大地鋪上了一層白霜,凍得結結實實。我不禁想到,今晚要是有人睡在沼澤地上,肯定是要凍死的。我舉首仰望,一片星空,不禁又想起,一個人在被凍得快要死時仰望燦爛的群星,卻從中得不到任何幫助、任何憐憫,那有多麼可怕。
    「有馬來了!」喬這時說道,「這聲音多像鈴聲啊!」
    馬兒的鐵蹄聲在堅硬的地上得得得地如樂曲一樣有節奏。這匹母馬今天顯得比以往更加輕快,一路小跑而來。我們從屋裡搬出一張椅子,好讓喬夫人踩著從馬車上下來。我們又把爐火撥得旺旺的,使馬車上的人一眼便會看到明亮的窗戶。我們對廚房做了最後一次檢查,看看一切東西是不是都放得整齊。我們剛做完各項準備工作,馬車也到了門口。喬夫人全身裹得緊緊的,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她下車後,彭波契克舅舅也跟著下了車,並且一下車便在馬身上蓋了一塊遮寒布。然後,我們一起進了廚房,一股冷空氣也隨著我們給帶了進去,似乎一下子就把爐火中的熱氣趕跑了。
    「聽我說。」喬夫人匆匆忙忙而又興致勃勃地解開外衣,把頭上的帽子向後面一推,掛在肩後,帽子上的帶子紮在頸前。她說:「這孩子今晚如果還不感謝別人,今生今世也不會再感謝別人了。」
    我盡力表現出一副感恩的樣子,其實在心裡,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要做出這種感恩的表情。
    「我只不過是希望,」我姐姐說道,「他不要給寵壞了。總之,我心中有些擔心。」
    「她不是那號人,夫人,」彭波契克先生說道,「她見多識廣呢。」
    「她」是指誰?我望著喬,撅撅嘴唇,抬抬眉毛,意思是「她是誰?」而喬也望著我擠眉撅嘴,彷彿也在說「她是誰呢?」可是他的這個動作被姐姐看到了,於是他採取了平常一貫的那種免得惹是生非的態度,抬起手背擦擦鼻子,兩眼望著她。
    「你在幹啥?」我姐姐暴躁地說道,「睜著大眼看什麼?難道家裡失火了不成?」
    「某個人,」喬十分謙恭地暗示說,「剛才提到什麼她——」
    「我告訴你,她就是她,」我姐姐說道,「你總不會把郝維仙小姐稱為他吧。我看就是你也不至於傻到這種地步吧。」
    「是住在鎮上的郝維仙小姐嗎?」喬問道。
    「還有哪一位郝維仙小姐住在鎮下?」我姐姐回敬道,「她要這個孩子到她那兒去玩。他自然是要去的,而且最好是去那兒玩。」我姐姐說著,對我晃動著頭,好像在鼓勵我要表現出特別的輕鬆活潑、愛鬧愛玩。「否則的話,我會給你好看的。」
    我早就聽說過鎮上的郝維仙小姐,幾乎周圍幾英里一帶的每一個人都聽說過鎮上的郝維仙小姐,說她家產無限,但生性冷酷無情。她住在一所既大又陰森的房子裡,整所住宅保護嚴密,防範盜賊,而她自己過著一種隱居的生活。
    「真有這口事!」喬大吃一驚,說道,「我真不知道她怎麼曉得皮普的!」
    「你這個傻傢伙!」我姐姐叫道,「誰說她曉得皮普的?」
    「某個人,」喬又一次謙恭地暗示說,「剛才提到的,說她要他去她那兒玩。」
    「難道她不會問彭波契克舅舅是不是能幫她找一個孩子去她那兒玩?難道彭波契克舅舅就不可能是她的房客,難道他就不可能有時,比如一個季度一次,或者半年一次,到她那兒去付房屋租金?對你多說這些也是多餘的。彭波契克舅舅到她那兒去,難道她就不會問問他,能不能幫她找一個孩子去玩玩?難道彭波契克舅舅不總是在體貼我們想到我們嗎?當然你是不會想到這些的,約瑟夫。」我姐姐用沉重的責備口吻說著(並且用了約瑟夫這個正式名字),好像他是一個最冷酷無情的外甥,「那麼,他難道不會提到這個孩子嗎?可這個孩子卻耀武揚威地站在這裡。」其實我可以鄭重聲明,我一點兒也不耀武揚威。「這個孩子,我一輩子都得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奴隸。」
    「說得好極了!」彭波契克舅舅大聲說道,「真棒!觀點明確!確實有道理!約瑟夫,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不,約瑟夫,」我姐姐依舊用那一種責備的口吻說道,而喬則懷著歉意似的舉起手擦了擦他的鼻子,「你不會明白的,你根本想不到其中的道理。也許你認為你明白了,然而你卻不明白,約瑟夫。因為你不瞭解,這是彭波契克舅舅,他對我們一番好意。這孩子的遠大前程就全靠他把他送到郝維仙小姐家去了,他答應今天晚上就用他的馬車把這孩子先帶到鎮上,住在他家中,明天早晨他就會親手把這孩子送到郝維仙小姐家中去。但願我主保佑!」我姐姐高聲喊著,突然用力一拉,把帽子拉掉了下來。「我只顧站著和兩個傻瓜講話,倒忘了彭波契克舅舅正等著呢,那匹馬站在門外也會感冒的,而這孩子,從頭髮直到腳底板全都是泥啊、灰啊!」
    她說完便向著我衝過來,那副架勢就像老鷹撲向小羊羔一樣,一把揪住我的頭就把我的臉按進了放在水槽中的木盆裡。我的頭正好在大水桶的龍頭下面,接著便給滿頭滿臉地塗上了肥皂,揉啊,搓啊,擦啊,拍啊,搔啊,刮啊,一直挨到我幾乎要發瘋。我不妨在這裡說明一下,我看當今的任何一位權威也沒有我更瞭解這件事了,即用一隻結婚戒指無情地在一張人的面孔上來來回回地擦,那會給面孔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會擦出多少條隆起的痕跡。
    我的這一次「洗禮」完成後,便給穿上了一件乾淨的亞麻布衣服。衣服硬挺得真難受,就好像少年犯穿的麻袋服裝一樣。接著,我身上又被捆綁上一件外衣,緊得不得了,難受極了。一切完畢,我姐姐把我移交給彭波契克先生,他產然如一位行政司法長官般地正式接收了我,然後對我作了他早有準備的講演,最後說:「孩子,永遠要對所有的朋友感恩,特別是要對一手把你帶大的人們感恩!」
    「喬,再見了!」
    「皮普,老弟,願上帝保佑你!」
    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和喬分過手,所以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再加上眼睛上還留著剛才的肥皂水,一時在馬車上竟看不到天上的繁星了。然後,這些星星在天空中一個接一個地閃爍出現,卻並不能解答我心中的難題:究竟我為什麼要到郝維仙小姐家中去玩?究竟她要我到她家中玩什麼?

《遠大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