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天之後,我已把自己的房間安置停當。我來來回回到倫敦市內去過幾次,所需要的東西已向各有關商行訂購,也都已經送來了。鄱凱特先生和我已作過一次長談。他對於我未來的前途比我自己還清楚,他說賈格斯先生已經告訴他我的情況,所以我的學習不是為了尋求工作,而是接受教育,其教育的良好程度要和有錢人家子弟的一般情況差不多,以和我未來的命運相稱。自然,對於這些我沒有反對意見,也就是默認了。
他建議我先到倫敦幾處地方去跑跑,可以獲得一些我所缺乏的基本知識。現在他已受權在所有的功課方面對我進行講解、指導。他希望他能夠明智地幫助我,使我不至於遇到麻煩的問題。他相信要不了多久,我就完全可以由他一人指導學習了。說了這些之後,他又說了不少類似的話。他對我開門見山,以誠相待,措辭美妙,我立刻也向他表達了我的思想。既然他在履行合同時對我那麼熱情認真、誠實可靠,自然我在履行和他所定的合同時也會同樣熱情認真、誠實可靠。如果作為老師他對我表示冷漠,無疑作為學生,我也會運用冷漠回敬老師;他既然並未給我以口實,兩人相互之間自也是各不相負。在教與學的過程之中,我感到在他身上沒有一點荒唐可笑的地方,他給我的感覺是那麼嚴肅認真、誠實可靠。慈祥善良。
有關學習方面的問題達成協議後,我便開始努力並付諸於實現。我又想到,假使我能在巴納德旅館保留一個房間,我的生活便會更加豐富多彩,再說,和赫伯特住在一起,在待人接物方面也會有所長進。鄱凱特先生並不反對這種安排,但他告誡我,在做任何事之前,都必須去請示一下我的監護人。我感到他考慮得十分周到,因為實現了這個計劃也可為赫伯特節省點開支,於是我到了小不列顛街,把我的想法告訴賈格斯先生。
「假使我能夠把租的一套傢俱買下來,」我對他說道,「再買上一兩件別的小東西,我住在那裡會是夠舒服的了。」
「去買!」賈格斯先生不高興地笑了一聲,「我早就告訴過你,你的費用會大起來的。現在怎麼樣,你要多少錢?」
我說我不知道要多少錢。
「說吧!」賈格斯先生緊逼道,「要多少?五十鎊行嗎?」
「哦,用不著那麼多。」
「五鎊怎麼樣?」賈格斯先生說道。
這真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我被弄得狼狽不堪。「哦,要比五鎊多些!」我只得說道。
「比五鎊多些,嗯!」賈格斯先生說道,在等我回答。他兩手插在口袋中,頭歪向一邊,眼睛望著我背後的牆。「你究竟要多少?」
「很難確准一個數字。」我感到躊躇地說道。
「得了,得了!」賈格斯先生說道,「讓我們來算一下,兩個五鎊行不行?三個五鎊行不行?四個五鎊行不行?」
我說我想這個數目是足夠了。
「四個五鎊足夠了,是不是?」賈格斯先生皺起眉頭說道,「那麼,你說四個五鎊究竟是多少?」
「要我算一下?」
「嗯!」賈格斯先生說道,「你說是多少?」
「我想你算出來是二十鎊吧。」我笑著對他說道。
「你不必問我計算出來是多少,我的朋友,」賈格斯先生帶著洞察一切的神情,但不贊成地昂起了頭說道,「我所要知道的是你計算出來的是多少。」
「自然是二十鎊了。」
「溫米克!」賈格斯先生打開辦公室的門,說道,「讓皮普先生寫一張收據,付給他二十鎊。」
這種特別的處理事務的方式給我留下了特別的印象,這種印象無論如何是不令人愉快的。賈格斯先生從來沒有笑容,但是,他穿了一雙又大又亮又吱吱嘎嘎的皮靴。在他猶豫不決地踏著靴子站在那裡,歪著他的大頭,眉毛皺得快靠攏起來地等待著別人的回答時,會不時地踏一下靴子,發出吱嘎聲,彷彿代替了他那種懷疑而又冷漠的笑。正巧他現在出去了,而溫米克倒顯得很活躍、很健談,於是我對溫米克說,要想弄清賈格斯先生的態度是很難的。
「你要告訴他數字,他覺得這才符合手續,」溫米克答道,「他不是一定要你算——唔,我明白了!」他發現我面露不解,於是說道,「這不是他的個性如此,這是職業習慣,僅僅是職業習慣而已。」
溫米克坐在桌邊吃他的午餐,咬得又乾又硬的餅於嘎喳嘎喳響。他把一片一片的餅乾不斷地丟進他張開的細長嘴巴,就像把一封一封信丟進郵筒一樣。
「我永遠有種感覺,」溫米克說道,「他設計了一個捕人的機關,然後站在一旁監視著,只要你稍一疏忽,卡噠一聲,你就被捉住了。」
我心裡認為設置捕人的陷阱是不符合處世人情的,不過我沒有挑明,只說賈格斯先生怕是個很精明的人。
溫米克說道:「像澳大利亞那般深奧。」他用筆指著辦公室的地板來示意澳大利亞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是一個比喻,相對地說澳大利亞正在地球的對面。「如果說還有什麼東西比澳大利亞更加深奧,」溫米克把筆放到紙上,補充說道,「那就是他。」
然後我又說,我想賈格斯先生的生意一定幹得挺好。溫米克說:「很——不——錯!」我又問他這裡有許多辦事員嗎?對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
「這裡不需要許多辦事人員,因為只有一個賈格斯先生,人們又不願意通過間接方式和他打交道。我們一共有四個人,你要不要見見他們?你現在其實也不是外人了。」
我接受了他的盛情之邀。於是,他從衣領裡掏出一根鋼鐵辮子似的東西,這就是收在他背上的保險箱鑰匙。他用這鑰匙打開了現金保險箱,從裡面取出錢並交給我。這時他已經把所有的餅乾一起塞進他那個郵筒似的嘴巴裡,便和我一道上樓。房屋中很黑暗,又很破爛,那些在賈格斯先生房間中留下油膩膩的肩膀印的人,看來拖著緩慢的腳步在這裡上上下下樓梯也有多年了,因為牆壁已被掠得油亮。二樓前部辦公室裡的辦事員,看上去有點像酒店老闆,又有些像捕鼠的人,身體長得大大的,面色蒼白,而且有些浮腫。這時他正專心一致地接待著三四位外表很不體面的人,從態度上看,他對待他們很不禮貌,事實上每一位來到這裡對賈格斯先生的錢櫃有所貢獻的人受到的都是這種待遇。溫米克先生說:「他在為倫敦中央刑事法庭搜集證據。」我們走了出來。在上面一間辦公室中的辦事員是個小個兒,毫無生氣,行動起來像一隻狗,披著頭髮,大概在他還是小狗的時候就忘記了把毛剪短。他這時也正接待著一個人,這人的視力很差。溫米克先生對我說,這個人是一個鑄造假幣的,他那個熔化金屬的小坩鍋一年到頭都是燒得滾滾的,我隨便有什麼東西要他幫忙熔化鑄造,他都會樂意的。這時,那人身上白色的汗珠正如雨下,彷彿他正在自己身上一試那熔化的高超技藝。裡間辦公室裡有一個高聳雙肩的人,可能由於面部神經痛,在臉上紮了一塊骯髒的法蘭絨布,穿了一件又舊又黑的衣服,看上去像塗了一層蠟,正彎腰駝背地抄寫另外兩位辦事員先生起草的文件,都是為賈格斯先生準備的。
以上是整個律師事務所內的情況。我們又下了樓,溫米克把我領到我監護人的辦公室,說:「這一間你已經看過了。」
這時我看到那兩個令人憎惡的頭像,好像射出了凶狠的眼光。我問他:「請問一下這兩個頭像是誰?」
「這兩個頭像嗎?」溫米克說著便爬上椅子,先把可怕頭像頭上的灰拂去,然後取了下來,說道,「這是兩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們是兩位著名的客戶,曾給我們帶來極大的榮譽。這一個嘛,怎麼啦?你這個老流氓,你一定在夜裡偷偷下來,把頭探進墨水瓶裡,讓墨水染上了眉毛!這個傢伙謀害了他的主人,一切陰謀安排妥當,連被害屍身也沒有找到。」
「這頭像像他本人嗎?」我問道。一聽原來這是個殘無人道者的頭像,我嚇得向後退去,而溫米克卻吐了一口唾沫在頭像的眉毛上,又用袖口把它擦乾淨。
「像他嗎?你知道,這就是他!這個頭像是在新門監獄鑄造而成的,是在他剛絞死後取的模型。喂,你這個老滑頭,你對我特別有好感是不是?」溫米克這般說著,一面用手摸摸自己的那枚胸針,胸針上有一位婦女的像,還有垂柳、墳墓以及墓旁的骨灰瓶,算是解釋了他那種具有情感色彩的稱呼,「你還為我定做了這枚胸針是不是?」
「這女人是什麼人嗎?」我問道。
「不是什麼人,」溫米克答道,「只不過是他玩的一個小花樣。你不是也喜歡弄些小花樣嗎,是不是?這和女人沒有關係,皮普先生,如果說和某個女人有關係,除非一個,不過她不像這上面的女人那麼苗條,你看她也不會專門照看這個骨灰瓶,除非裡面裝的是美酒。」這時溫米克的注意力轉向了他的胸針。他把頭像放了下來,掏出手帕擦亮這枚胸針。
「另一個人的結果也是這樣的下場麼?」我問道,「他也有相同的神情呢。」
「你說的一點不假,」溫米克說道,「這是真面目。看這鼻孔裡多像塞著一根馬鬃和一隻小魚鉤。他的確也是同樣的命運;我敢說,在我們這兒有這種下場的人是不出奇的。這個人是一個花花公子,他假造遺囑,那些被假立遺囑的人怕也會給他弄得個長眠不醒呢!」接著溫米克先生又對著頭像說了起來:「噢,你這個紳士般的傢伙,你說你會用希臘文寫文章,你這個吹牛大王!你多麼會撒謊啊!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麼會吹牛說謊的人!」溫米克這時摸了摸他那只最大的悼念亡人的戒指,說道:「你在臨死前一天還叫人買了這個東西來送給我。」然後他把這位昔日故友的頭像又放回到架子上的原處。
他把另一個頭像也放還原處後從椅子上爬下來。有一個疑問盤旋於我的內心,他那些私人珍寶都是這麼得來的嗎?當他站在我面前拍著兩手的灰塵時,我想既然他並不因此而感到慚愧,我也就大著膽子向他提出了問題。
「噢,確確實實,」他答道,「這些全都是這一類的禮物。一個接一個地送給我,你看,事情就這樣。既送之,則收之。這些東西不都很有意思嗎,都是財產。也許價值不大,但畢竟是財產,而且是可攜帶的財產。對於你這個有遠大前程的人來講也許算不了什麼,但是對於我來說,我的為人之道永遠是,多撈財產,來者不拒。」
對他的見識我表示敬重,他便也以友好的態度繼續講下去:
「一旦你有空,而且沒有別的事可做時,如不在意,不妨到伍爾華斯我家中來玩玩,還可在我家過夜,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榮幸。我沒有什麼讓你欣賞,但也有兩三件古董,也許你樂意看一下。我有一座小花園,還有一座涼亭,我是很喜歡的。」
我說我非常高興接受他的盛情邀請。
「多謝,」他說道,「那麼我們就這樣決定了,什麼時候你感到方便,就請過來。賈格斯先生和你吃過飯沒有?」
「還沒有呢。」
「好吧,」溫米克說道,「他會請你喝葡萄酒的,是上等葡萄酒。我就請你喝混合葡萄酒,當然不是劣等的。現在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你什麼時候到賈格斯先生家去吃飯,留意一下他的那位管家婦。」
「我會看到什麼不尋常的事嗎?」
「是這樣,」溫米克說道,「你會看到一頭被馴服了的野獸。也許你會說,這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不過我的回答是,一切要以原有的野蠻程度,以及馴化所需花費的時間精力為衡量標準,然後你就會瞭解賈格斯先生的能力了。你得留神觀察。」
我告訴他我會留神觀察的,因為他的忠告,喚起了我內心的興趣和好奇。我正向他道別時,他問我有否興趣再花五分鐘去看看賈格斯先生「辦公」?
由於各種原因,至少由於我不十分瞭解賈格斯先生究竟在辦什麼公,所以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們趕進城,來到一處相當擁擠的違警罪法庭,見到一位生前對胸針特別稀奇的死者的血親正在法庭上聽候審理(當然這裡的血親是指在殺人流血方面關係密切之人),嘴裡在不舒服地咀嚼著什麼東西。這時我的監護人正在審問一位婦女,或者說在盤問她——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更好——這就使得這女人、法官老爺們、以及每一個在場的人都誠惶誠恐。如果有人,不管他的級別地位有多高,只要說一句賈格斯聽不順耳的話,他便立刻要人把話「記下來」。如果有人不認罪他便說:「我自有方法從他身上挖出供詞!」如果有人認罪,他又會說:「看,我已經把你供詞挖出來了!」他只要一咬手指,那些司法官們便嚇得發抖。無論是做賊的,還是捉賊的都在恐怖中專心地聽他的每一個詞,只要他的一根眼睫毛對著他們的方向動了一下,他們便會心驚肉跳。我這位監護人究竟在為誰說話,我無法弄清;在我看來,他在這裡折磨著所有的人。我只知道,在我跪著腳出來時,他不是在為法官們講話,因為他指責當時正在主持審問的一位老法官,說他的行為表明他不能代表不列顛的法律坐在主審席上,使得老法官在審判桌下的雙腿直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