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了這封警告的信,我立刻從寺區的門出來,匆忙選擇了最佳路線直奔艦隊街。在那裡我乘上夜班出租馬車,駛向沽文特國的黑蒙斯旅社。在那個年頭,無論怎麼晚,你都可以在這旅社找到床鋪。旅社的賬房先生把我從一個邊門讓進去,點亮了架子上最靠近的一支蠟燭,領我筆直走進牌子上標明的第一個房間。這是底樓的後房,就像一個地窖。那張床活像個專制魔鬼,四根柱子搭成的床架,四條腿佔滿了全部空間,一條蠻橫的腿伸向壁爐,另一條腿伸到門口,那個神氣簡直威嚴無比、神聖不可侵犯,把小洗臉架擠在了一邊,顯得十分可憐。
我要賬房先生給我拿個燈來,他拿來後便走了。在過去那種道德淳樸的時代,這燈具有獨特的古風,十分雅致,蠟燭是用燈草芯製成的。這種東西活像一條手杖形式的幽靈,只要碰一下,它立刻便可變成兩段。這根本是不能用來點燈的。這燈像一座高高的鐵皮塔樓,中間的底座上插了一支孤零零的蠟燭,燭光從鐵皮塔樓的小圓孔中射出,在牆上映上了一個鮮明得令人驚醒的影子。
我上了床,靜躺在上面,兩腳酸痛,全身疲倦,痛苦難挨。那個愚蠢的像百眼巨人一般的燈火不滅,我的雙眼也難以合攏。在死寂般的黑夜與昏暗之中,我的雙眼和那百眼巨人相互瞪著。
這是多麼悲慘的黑夜!多麼令人煩躁,多麼令人心灰意冷,多麼漫長的黑夜!房間裡散發出一股混合著冷卻的煤煙和火熱的爐灰的味道,令人很不愉快;我的雙眼搜尋著床頂上的角落,好像一隊隊從屠宰場飛來的綠頭蒼蠅,從市場上飛來的鑽耳蟲,從鄉下爬來的蛆蟲,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靜等著下一個夏季的來到。這一切使我幻想突起,不知道什麼東西會從上面滾落下來,忽然我就似乎覺得有東西竟輕輕地落到了我的臉上。這是很不愉快的念頭,而且其他念頭也接踵而至,彷彿又有什麼東西爬上了我的背。我睜著雙眼無眠地躺了一會兒,在寂靜之中又出現了奇怪的響聲,一切東西都在低語。壁櫥輕輕說著話,壁爐發出歎息,小小的洗臉架也滴滴答答起來,抽屜裡面似乎也偶然發出吉他琴弦的彈奏聲。也就在同時,映照在牆上的百隻巨眼也做出新的表情,每一隻眼睛都瞪著,我彷彿從每一隻眼睛裡都看到五個大字:千萬別回家。
不管什麼夜間幻想,不管什麼夜間幻聽,無論它們怎樣向我蜂擁而來,都不能把「千萬別回家」的念頭驅散。無論我在想什麼,這幾個字都會編織進我的思想中去,好像身體內在的隱病無法擺脫。不久之前,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說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紳士,一天晚上在黑蒙斯旅社的床上結果了自己,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發現躺在血泊之中。我的大腦又在思慮著,這個人一定就是住在我的這個房間,於是我從床上跳起,四面檢查,都沒有發現血跡,心裡才安定下來;然後我又打開了房門,一直望到深深的過道,看到遠處的燈尚在發出亮光,那位賬房先生就在近處打瞌睡,這才使我放下心來。這時,我腦子裡雜念四起,為什麼我不能回家,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家,普魯威斯在家中是否安全,所有這些問題都忙碌地在我心中翻來覆去,任何其他的念頭都無法在心中佔上一席之地。甚至當我大腦中出現了埃斯苔娜的形象時,想起白天我倆相別,今後再不會相見,回憶起告別時的種種情形,她那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她那編織絨衣時的十指動作,但我無論想到這裡,想到那裡,想通任何東西,「千萬別回家」的警告都無法清除。最後我身心交瘁,眼睛自動閉上打起瞌睡來,然而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動詞陰影,我把它變成了現代時的命令句:你千萬不能回家,不要讓他回家,不要讓我們回家,你們千萬不能回家,不要讓他們回家。接著,又隱隱地變成了不同語氣的句子:我不可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也許不可以、我也許不能、我不準備、我不該回家等等,一直弄得我心煩意亂,頭在枕頭上翻來轉去,望著映照在牆上的那些百眼巨人睜得圓圓的百眼。
昨天晚上睡覺前我曾留下話,要他們在第二天早晨七時叫我,其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在和任何人打交道之前我必須先見到溫米克;同樣十分明白的是,我必得到伍爾華斯去體驗他伍爾華斯的情感。次日一早,用不著賬房先生敲第二下門,我就從不舒適的床上一躍而起,然後離開了這間使我一夜輾轉不得安心的房間,心裡感到輕鬆不少。
八時,我趕到了伍爾華斯,眼前出現了城堡雉諜。正巧遇到他家的小女僕手中拿著兩個熱氣騰騰的麵包圈走進這個要塞,我便和她一起從後門進去,通過了吊橋,用不著通報便來到溫米克的面前,他這時正忙著為他自己和老人家煮茶。從開著的一扇門望去,老人家仍然睡在床上。
「喂,皮普先生!」溫米克說道,「那麼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答道,「但我沒有回家。」
「那就好,」他拄著雙手,說道,「我在寺區的每道柵門都留下一封信給你,以防萬一。你是從哪道門進去的?」
我告訴他是哪道門。
「今天我還要抽空到寺區的各道柵門去走一趟,把那些信都銷毀掉。」溫米克說道,「這是個很好的原則,只要可能,盡量不讓你的字據落在別人手上,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會因此受到別人的利用。我想冒昧地請你做一件事,給老人家烤點臘腸,你不會介意吧。」
我說我很高興為他效勞。
溫米克對他的小女僕說道:「瑪麗-安妮,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等她走了出去後,他對我眨眨眼,說道:「皮普先生,你明白了嗎?現在就剩我們兩人了。」
我因為他的友誼和細心關照而感謝他。我們低低地交談著,同時我在給老人家烤臘腸,而他則為老人家的面包圍上塗黃油。
「皮普先生,你知道,」溫米克說道,「你我二人是相互理解的,我們是以私人和個人的身份交談,在今天以前我們已經進行過一次秘密交易了。在辦公室進行交易是一回事,而我們現在是在辦公室以外。」
我打心底裡同意他說的話。由於我過度的緊張,所以在火上把老人家的臘腸點著了,像個火把似的我不得不把它連忙吹熄。
「昨天早晨,我在一個地方偶然聽到,」溫米克說道,「這個地方我曾經帶你去過,不過,即使在你我之間,能夠避開不提地名,寧可不提為最好——」
「不提最好,」我說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昨天早晨,我偶然在那個地方聽說,」溫米克說道,「有一個人和海外殖民地生意上有些往來,手邊帶了一些財產。我不能確切知道這個人是誰,我們還是不必提他的名姓——」
「沒有必要提。」我說道。
「此人在海外的某個地方出了些小小的麻煩,這個地方許多人不是為滿足個人的願望而去的,而是非去不可,而是政府對此不能不管,開銷也是政府的——」
由於我只顧盯住他的面孔,結果把老人家的臘腸烤得像放花炮一樣劈劈啪啪地炸開了,弄得兩人都心慌意亂,我既聽不成,溫米克也講不成;我只得連忙道歉。
「——此人在那個地方突然不見了,以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溫米克說道,「對他的失蹤有各種各樣的猜測,而且形成了幾種說法。我聽說你住的寺區花園裡的幾間屋子已經受到監視,並且還要監視下去。」
「被誰監視?」我說道。
「這我就沒有深追下去,」溫米克推諉地說道,「若要深追就和我的辦事職責不相稱了。我只是聽說,因為在老地方我時常會聽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告訴你這些都不是什麼可靠的情報,我只是聽來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我手中接過烤叉和臘腸,把老人家的這份早餐齊齊整整地放在一隻小盤子中。他沒有把早餐端給老人家,而是先走進老人家的房間裡,取出一塊乾淨潔白的餐巾,把餐巾繫在老先生的下巴上,又把他扶得坐好,再把他頭上戴的睡帽取下放在一邊,這一來老人顯得精神起來。然後,他才把這份早餐端到老人面前,非常小心地放好,說道:「老爸爸,你一切都好嗎?」老人家精神愉快地答道:「很好,約翰,我的兒子,很好!」這時無須言談我明白老人家還沒有穿好,本來還不能見客,所以我就裝得沒有看見,反正對這一切我都裝得完全不知道。
「你說我住的房子受到監視這件事(其實我也曾經有過懷疑),」我等到溫米克回來對他說,「是和你已經提到過的那個人有關係,是不是?」
溫米克的表情這時很嚴肅。「根據我所知道的,我並不能擔保就是說的那樣,我是說,我不能擔保一開始就是那樣,不過有可能是那樣或者將會是那樣,或者,可以說大有那樣的危險。」
我很清楚他必須對小不列顛街保守信義,所以在講的時候也有所節制。其實他對我已是格外恩典地超出了範圍,告訴我本來不可以講的事情,我只有對他感激,而不能再逼他講得更多。我面對火爐思考了片刻,然後對他說,我想問他一個問題,如果可以回答便回答,如果不可以回答便不回答,因為如果他認為對那就是對了,我相信他。他停下了早餐,兩臂交叉一起,又把襯衫的袖子緊了一下。他有個看法,待在家裡不穿外衣顯得更舒適。他又向我點點頭,意思是我不妨把問題提出來。
「有一個壞傢伙康佩生,你聽到過這個名字嗎?」
他又點起頭來,並用點頭來作答。
「他活著嗎?」
他又點了一下頭。
「他在倫敦?」
他又對我點了一下頭,把他那郵筒似的嘴抿得緊緊的,然後又點了點頭,才繼續吃他的早餐。
溫米克說道:「現在你的問題提完了,」他加重語氣地說著,而且又重複了一遍,以引起我的注意,「昨天我聽到了那些話之後,我就想到我該做的事。我先到花園裡去找你,沒有找到你;我又到克拉利柯公司去找赫伯特先生。」
「你找到他了嗎?」我心情十分焦急地問他。
「我找到了他。不過我沒有提到什麼名字,也沒有談什麼細節。我只是讓他知道,只要他曉得在你住的房子裡或者在你住處附近住著這個人或那個人,他就得要注意,最好乘你在外面還沒有回來的時候,把這個人或那個人搬到外面去住。」
「他一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吧?」
「他確實惶恐不安、不知所措。我又告訴了他我個人的看法,現在要把這個人或那個人搬得太遠也同樣不安全。他一聽就更不知所措了。皮普先生,我必須告訴你,照現在的形勢看,住進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處,的確沒有別的地方比大城市更安全。千萬不要很快地從隱蔽的地方飛出,先躲在一處再說,等事情緩和一些,總之不能出去透風,不能露面,即使海外的空氣也得避一避。」
我感謝他的這一頗有價值的忠告,問他赫伯特已經採取了哪些措施。
溫米克答道:「赫伯特先生嘛,先是嚇成一團,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想出了一個計劃。他告訴我一個內心的秘密,說他正在向一位年輕的女士求婚,你自然是知道的,她有一位病在床上的爸爸。她的這位爸爸原來是航班上的事務長吧,現在躺在一扇羅漢肚窗前的病床上,可以看到河上來來往往的船隻。你大概對這位年輕女士很熟悉吧?」
「我還沒見過呢。」我答道。
我所以沒見過她,是因為她反對赫伯特有我這麼一個會花錢的朋友,認為我對赫伯特沒有好處。在赫伯特第一次建議讓我認識她時,她勉強得很,沒有很大的熱情和願望,所以赫伯特不得不向我說明真相,建議再等一個時期,然後再和她相識。以後我開始秘密地幫助赫伯特建立他的事業,我懷著心甘情願的思想等待著。在他和他未婚妻那方面,自然處在這時候是沒有必要讓第三者進入他們的圈子的。雖然我心中很清楚,我在克拉娜的心裡所受到尊敬的地位已大有提高,這位年輕女士和我之間通過赫伯特經常交換問候,不過我們至今尚未見過面。當然,有關這方面的詳細情況我無須向溫米克一一細說。
溫米克說道:「那個羅漢肚窗子的房屋位於泰晤士河岸,屬於蒲耳地區,在貧民區和格林威治之間。屋主是一位非常受人們尊敬的寡婦。她屋子的樓上連同傢俱在內正想一起出租,赫伯特先生問我,把這一套房子租下來暫時讓這個人或那個人住會怎麼樣。我想這倒很不錯。我說不錯有三個理由,也就是說,第一,這根本不是你常去的地方,又和倫敦熱熱鬧鬧的大街小巷距離很遠;第二,你自己用不著到那裡去,通過赫伯特先生,你完全可以知道這個人或那個人安全的消息;第三,等一個階段,當一切考慮成熟,如果你把這個人或那個人送上一條外國郵輪,從那裡就近上船是很方便的。」
溫米克考慮得如此具體周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謝他,請他再繼續講下去。
「好吧,先生!赫伯特先生便誠心誠意地包下了這件事。就在昨天晚上九時,他把這個人或那個人轉移到了新居,至於這個或那個人究竟是誰,看來你我都不需要知道。這次他幹得十分成功。至於原來的房子那裡,只告訴房東因為受人邀請他要住到多維爾去了,其實他是被領著經過多維爾路,從拐角轉進去就到了新居。這樣做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因為整個行動過程你都不在場,萬一真有什麼人在關懷著你的一言一行,你也不用操心,因為當時你遠在數英里之外,而且正忙著別的事情。這就把一切都搞得蒙頭轉向,無法對你起疑。正因為這個理由,我才想出辦法,如果你昨夜回家,我要你先不回家。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加離奇,而你需要的正是這離奇,離奇對你有益。」
這時溫米克吃完了早餐,看了一下他的表便開始穿外套。
「還有,皮普先生,」溫米克的兩隻手還沒有從袖子裡伸出來時就說道,「我或許已經盡了我的最大能力來處理這件事:如果還要我幫忙的話,我也很高興為你服務,當然這是從伍爾華斯的情感立場上說的,也就是從絕對的私人和個人的身份上我才這樣做的。這是他的新地址,你拿著。今天晚上你在回家之前可以到這地方去,親自看一看這個人或那個人究竟怎麼樣,這次去對你是無害的。對於你昨晚沒有回家來說,這又是一條理由。不過,你回家之後就再不要去了。皮普先生,歡迎你再來。」這時他的兩隻手已經從袖管裡伸了出來,我握住他的手。「最後我還要讓你知道一個重要的看法,」他把兩隻手按在我的雙肩上,嚴肅地低低對我說,「你要趁今天晚上這個機會把他帶的財產拿到手,因為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出問題。千萬不要讓這筆動產出意外。」
至於這一點,要讓溫米克瞭解我的心情是十分不可能的,我只得不說話。
溫米克說道:「時間到了,我非走不可了。你如果沒有什麼急事要辦,不妨待在這裡到天黑再走,這是我的建議。你看上去憂愁不安,我看你還是留在這裡和老人家一起安安靜靜地度過這一天。他馬上就起床,就吃點——你沒有忘記那頭豬吧?」
「當然記得。」我說道。
「那就好了;你吃點這豬的肉。你剛才在火上烤的臘腸就是這豬的肉,無論從哪裡看這豬都是第一流的。為了老相識的緣故,你得嘗一下。再見,老爸爸!」他高興地對老人家叫道。
「對極了,約翰;好極了,我的兒子!」老人家在裡面房間尖聲尖氣地說著。
在溫米克的壁爐邊一會兒我便睡著了。老人家和我整天都守在壁爐的前面,一方面兩人做伴,一方面就這樣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地待在那裡。我們中餐就吃這豬的裡脊肉,蔬菜也是在他自己的園子裡種的。我總是對老人家點著頭,不是懷著善意地向他點頭,就是打著瞌睡不自覺地點起頭來。直到天完全變黑,我才起身告辭,讓老人家自己添火烤麵包片。根據他拿出來的茶懷數量,和他不時向牆上的兩個小門張望的眼光,我推斷,司琪芬小姐馬上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