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年輕的沃爾特-蓋伊的性格來說,他原本強烈地喜愛浪漫的情趣和嚮往奇異的事跡;在舅舅老所羅門-吉爾斯的監護下,嚴酷的生活經驗的水流並沒有把他的這種性格沖淡多少;這就是他對弗洛倫斯跟善良的布朗太太的奇遇興致勃勃地懷著異乎尋常的興趣的原因。他在記憶中縱容它,珍惜它,特別是與他有關的那一部分,後來它終於成了他想像中的一個慣壞了的孩子,可以自行其是,隨心所欲了。
老所爾與卡特爾船長每個星期天聚會時都要做一次他們的美夢,這樣一來,這些事情和他本人在其中的參與就更具有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魅力。很少有哪一個星期天,這兩位高尚的朋友中的這一位或那一位不神秘地提到理查德-惠廷頓的。卡特爾船長甚至還買了一本相當古老的敘事曲,它主要是反映海員們的思想感情的,它和許多其他的歌曲書籍一起,掛在商業路上的冷清的牆上,飄動著書頁,已經好久了;這本詩歌作品敘述了一位有出息的給船上裝煤的年輕人跟一位「可愛的佩格姑娘」之間求愛與結婚的故事;這位佩格姑娘是紐卡斯爾1一艘煤船的船長(他同時也是船主之一)的有才能的女兒,卡特爾船長從這個激動人心的傳說中,看到它與沃爾特和弗洛倫斯的情況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形而上學的相似關係;它使他感到十分興奮,每逢生日或其他非宗教節日的喜慶日子,他都會在小後客廳裡放開嗓子,把這首歌從頭到尾唱完。在唱到「佩——格」這個詞的時候,他還發出了令人驚奇的顫音;每個詩句都是用這個讚美女主人公的詞來結尾的——
1紐卡斯爾(Newcastle):英國港市。
可是一位胸懷坦率、豁達大度、光明磊落的孩子並不很喜愛分析自己感情的性質,不論這種感情是多麼強烈地支配著他;沃爾特要作出這樣的判斷也是困難的。他對他跟弗洛倫斯相遇的碼頭,對他們回家時經過的街道(雖然它們本身並沒有令人銷魂的地方)都懷著深厚的感情。他把那雙在路上不時脫落的鞋子保存在他自己的房間裡;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小後客廳裡,給想像中的善良的布朗太太畫了肖像,畫了整整一走廊。在那次值得紀念的事件發生以後,他的衣著也可能變得稍稍漂亮起來了;他在閒暇的時候,的確喜歡朝著董貝先生公館坐落的那個市區走去,模模糊糊地希望在街上遇到小弗洛倫斯。可是所有這些思想感情都是孩子氣的,天真爛漫的。弗洛倫斯是很漂亮的,愛慕漂亮的臉孔是件愉快的事情;弗洛倫斯是軟弱無力,沒有人保衛她的,想到他向她提供了保護與幫助是值得自豪的。弗洛倫斯是這世界上最感恩的小人兒,看到她臉上閃耀著熱烈感激的光彩是使人高興的。弗洛倫斯是被輕視和冷落的,他在心中對這位在她那沉悶、莊嚴的家中被看不起的孩子滿懷著年輕人的興趣。
沃爾特在街上脫下帽子向弗洛倫斯致意,弗洛倫斯則會停下來跟他握手,這樣在一年當中發生過六、七次。威肯姆大嫂(她按照她悲觀的性格來改變他的姓名,始終不變地把他叫做「年輕的格萊夫斯1」)知道他們相識的經歷,對於這種情形已經十分習慣了,所以她對它絲毫也不注意。另一方面,尼珀姑娘是很盼望遇到這樣的機會的,因為在她敏感的年輕的心靈中已對沃爾特英俊的外貌暗暗地產生了好感;她總愛相信,這種感情總是會得到回答的——
1年輕的格萊夫斯(youngGraves):在英文中,Graves一詞的意義是墳墓。
因此,沃爾特非但沒有忘記他跟弗洛倫斯的相識或模糊了它的印象,相反地,他記得愈來愈清楚了。至於它那傳奇性的開始以及那些給予它別具一格的特色與興味的細微情節,與其說他把它看成是與他有關的事實的一部分,倒不如說他把它們看成是很合乎他想像、決不會從他腦子中消失的有趣故事。在他看來,這些情節突出地襯托出弗洛倫斯,而不是他自己。有時他想(這時候他就走得很快),如果在他們第一次相遇之後的第二天他出去航海,在海上創造出奇跡,長久離別後回來的時候成了一位海軍上將,全身服裝像海豚那樣閃耀著各種色彩,或者至少成了一位郵船船長,佩戴著閃閃發光、令人承受不住的肩章,然後不顧董貝先生的牙齒、領帶和表鏈,與弗洛倫斯結婚(那時候她是一位美麗的年輕女人了),得意洋洋地把她帶到某個有著藍色海岸的地方去,那該是件多麼美妙的事啊!可是這些奔放的幻想並沒有把董貝父子公司營業所的銅牌擦亮成為一塊金色希望的牌子或把燦爛的光輝照射到他們的骯髒的天窗上;當卡特爾船長與所爾舅舅談論理查德-惠廷頓和他主人的女兒時,沃爾特覺得,他對他自己在董貝父子公司中真正的地位要比他們明白得多。
所以他一天天繼續興致勃勃、不辭勞苦、歡樂愉快地做著他應該做的事情,清楚地看到所爾舅舅和卡特爾船長充滿希望的臉色,然而他自己卻懷著上千種模糊不清、虛無縹緲的幻想;跟他的這些幻想相比,他們的幻想倒還存在著一些實現的可能性。這就是弗洛倫斯陪伴保羅到皮普欽那裡去那段時間中他的情況;這時候他看上去比過去歲數大了一些,但大得不多,仍然是一位走路輕快、無憂無慮、不多思索的小伙子,就像他過去有一天在所爾舅舅和想像中的攻入敵船的船員們的前面,衝進客廳裡的時候,以及當他給所爾舅舅照明去取那瓶馬德拉白葡萄酒的時候一樣。
「所爾舅舅,」沃爾特說道,「我覺得你身體不大好,你沒有吃早飯。如果你再這樣下去的話,那麼我將給你請一位醫生來。」
「他不能給我所需要的東西,我的孩子,」所爾舅舅說道,「如果他能的話,那麼他至少有很好的經驗——但他畢竟是不能給的。」
「你指什麼,舅舅?是指顧客嗎?」
「是的,」所羅門歎了一口氣,回答道。「顧客就行。」
「真見鬼,舅舅!」沃爾特把他的早餐杯子卡嗒一聲放下,在桌子上敲了一拳,說道,「當我看到人們整天一群群在街上走來走去,每分鐘都有幾十個人經過這個店舖的時候,我真想衝出去,扭住一個人的領口,拉他到店裡來,一定讓他拿出現錢,購買值五十鎊的儀器。喂,您在門口看什
麼?——」沃爾特繼續說道,一邊向一位頭上撒了白粉的老先生喊道(他當然聽不見),那老先生正在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一架船上用的望遠鏡。「那沒有用,我也能那樣看,進來把它買去吧!」
可是那位老先生滿足了好奇心之後,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他走了!」沃爾特說道。「他們全都是這樣。可是,舅舅——我說,所爾舅舅」——因為老人正在沉思,沒有回答他第一次對他的招呼——「別垂頭喪氣,別沒精打采,舅舅。當訂貨真來的時候,它們會大批大批地來,那時候你都沒辦法去完成它們的呢。」
「不論它們什麼時候來,我都能全部完成的,我的孩子,」所羅門-吉爾斯回答道。「在我沒有離開店舖之前,它們永遠也不會到這裡來了。」
「我說,舅舅!你真不應該這麼說,你知道!」沃爾特勸說道。「別那麼說了!」
老所爾努力裝出一副高興的神色,向桌子對面的他盡量愉快地微笑著。
「沒有發生跟往常不同的什麼事吧,是不是,舅舅?」沃爾特把兩隻胳膊肘支在茶盤上,身子向前彎過去,更加親密、更加親切地說道:「別對我瞞什麼,舅舅,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那麼請把一切都告訴我。」
「沒有,沒有,沒有,」老所爾回答道。「跟往常有什麼不同的事嗎?沒有,沒有,會發生跟往常不同的什麼事情呢?」
沃爾特表示不大相信地搖搖頭,作為回答。「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他說道,「可是你卻問我!我將告訴你,舅舅,當我看到你這種樣子的時候,我就會因為跟你住在一起而感到十分遺憾。」
老所爾不自覺地張開了眼睛。
「是的,雖然沒有什麼人能比我現在更幸福,而且我跟你在一起一直是幸福的,可是每當我看到你有什麼心事的時候,我就會因為和你住在一起而感到十分遺憾。」
「我知道,我在這種時候有些沉悶,」所羅門溫和地搓著手,說道。
「我想要說的是,所爾舅舅,」沃爾特把身子往前再彎過去一點,好拍拍他的肩膀,「這種時候我就覺得你應當有一位和善的、矮小的、胖乎乎的妻子,而不是我跟你坐在一起,給你倒茶;你知道,——她是一位賢惠的、能使你感到愉快的、和你情投意合的老太太,跟你正好相配;她知道怎樣照顧你,讓你心情舒暢。可是現在卻是我在這裡;我是一個很愛你的外甥(我相信我應當是!),可是我只是一個外甥;當你悶悶不樂,心緒不佳的時候,我就不能成為像她那樣幾年前就知道怎麼做的伴侶了,雖然我相信,如果我能使你高興起來,那麼要我拿出多少錢來我都是願意的。所以我說,每當我看到你有什麼心事,而除了像我這樣一個常常出漏子的粗魯小伙子外,你沒有一個更好的人在身旁的時候,我就感到很遺憾。我倒有意安慰安慰你,舅舅,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沃爾特重複說了一句,一邊把身子向前再彎過去一些,好和他的舅舅握握手。
「沃利,我親愛的孩子,」所羅門說道,「如果那位和我情投意合的、矮小的老太太在四十五年前就在這客廳裡佔據了她的位置,那麼我也決不會像我現在這樣喜歡你一樣地喜歡她的。」
「我知道這一點,所爾舅舅,」沃爾特回答道。「上帝保佑你,我知道這一點。可是如果她跟你在一起,那麼你有了不好對外人說的不稱心的事情,你就不會承擔它的全部負擔了,因為她知道怎樣讓你把它們解脫掉的,而我就不知道了。」
「不,不,你知道的!」儀器製造商回答道。
「唔,那麼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呢,所爾舅舅?」沃爾特哄騙地說道。「說吧!發生了什麼事情?」
所羅門-吉爾斯堅持說,沒有發生什麼事情,而且態度堅決,毫不改變,所以他的外甥沒有法子,只好不太高明地假裝相信他。
「我只想說一點,所爾舅舅,如果發生了什麼——」
「可是沒有發生什麼,」所羅門說道。
「很好,」沃爾特說道。「那我就再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巧得很,因為現在是我該去上班的時候了。我路過這裡的時候,會順便來看你的,看看你過得怎麼樣,舅舅。記住,舅舅!如果我發現你欺騙了我,那麼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跟你講低級職員卡克先生的事情了!」
所羅門-吉爾斯大笑著否認他能發現這樣的事情;沃爾特腦子裡盤旋著各種不切實際的發財致富的辦法,好使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處於獨立的地位,一邊露出比平時更沉重的神色,向董貝父子公司的營業所走去。
在那些日子裡,在比曉普斯蓋特街的拐角上住著一位布羅格利先生,他是一位有許可證的經紀人和估價人,開設了一個店舖,店舖裡離奇古怪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舊傢俱,擺放和組合的方式都跟這些傢俱的用途完全不相稱。幾十張椅子鉤掛在臉盆架上;臉盆架為難地在餐具櫃的兩側保持住重心,以免倒下;餐具櫃又支立在餐桌的不是恰當的一邊;這些餐桌像做體操似地用腳頂住另一些餐桌的桌面;這些就是這些傢俱的最合理的安排。由盤蓋、酒杯、圓酒瓶組成的宴席餐具通常散放在四柱的床架上,供它們的親朋好友(如三、四副火鉗和過道裡的一盞燈)來享用。沒有任何窗子屬於它們的窗簾懸掛著,成了一張塞滿小藥瓶的五屜櫃的遮護物;一塊無家可歸的爐邊地毯離開它天然的伴侶爐子,在逆境中英勇地抵抗著刺骨的東風,它渾身哆嗦著,那憂傷的情調與一架鋼琴的尖聲怨訴倒很一致;那鋼琴一天損失一根弦,正在消瘦下去,它那吵吵鬧鬧、精神錯亂的腦袋對街上的喧聲正作出微弱的反響。至於那指針永遠停在一個地方、不會走動的鐘錶,似乎像他過去的主人的金錢狀況一樣,已經不能正常地運轉了;這種鐘錶在布羅格利先生的店中經常是很多的,可以隨意挑選;還有各種各樣的鏡子有時擺放得能使反映與折射出的形象比原形增大幾倍,它們送入眼睛來的永遠是一片破產與沒落的景象。
布羅格利先生本人的眼睛經常是水汪汪的,臉孔是粉紅色的,頭髮捲曲,塊頭很大,性格隨和——因為凱烏斯-馬略這樣一類人是能夠精神振作地坐在其他民族的迦太基的廢墟上的1。他有時曾順道到所羅門的店裡來看看,問一問所羅門所經營的儀器方面的問題;沃爾特跟他熟了,在街上遇見時總要向他寒暄問好,然而這位經紀人與所羅門-吉爾斯也僅僅熟悉到這樣的程度罷了,所以當沃爾特那天午前信守諾言,回到家中,看見布羅格利先生坐在後客廳裡,雙手插在衣袋中,帽子掛在門後的時候,感到相當驚奇——
1凱烏斯-馬略(CaiusMarius,公元前157-86年),曾七次當選為古羅馬的執政官,他指揮非洲的戰爭時,勇猛頑強,用兵如神。公元前88年,他被迫逃出羅馬,歷經艱險,逃到非洲,曾在迦太基的廢墟中避難。迦太基(Carthage)為古代著名大城市之一,相傳為腓尼基人於公元前814年所建,今為突尼斯市郊區。
「唔,所爾舅舅!」沃爾特說道。那老人正沮喪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眼鏡居然很難得地戴在眼睛前面,而不是架在前額上。「你現在好嗎?」
所羅門搖搖頭,一隻手向經紀人揮了揮,作為介紹他。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沃爾特屏息地問道。
「沒有,沒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布羅格利先生說道。
「您別為這憂慮。」
沃爾特沉默而驚奇地把眼光從經紀人身上轉移到他舅舅身上。
「事情是,」布羅格利先生說道,「這裡有一張沒有支付的票據。三百七十多鎊,已經過期了。現在票據在我手裡。」
「在您手裡!」沃爾特往店舖裡環視了一下,喊道。
「是的,」布羅格利先生用一種講機密話的語氣說道,同時點點頭,彷彿他想勸告大家,每個人都應當覺得自己很好。「這是執行一件該辦的事。事情僅僅如此而已。你別為這憂慮。我親自到這裡來,是因為我想悄悄地、和和氣氣地把這件事情了結了。您知道我,完全是私下的,一點也沒有聲張。」
「所爾舅舅!」沃爾特結結巴巴地說道。
「沃利,我的孩子,」他的舅舅回答道。「這是第一次。我從前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不幸。我太老了,沒法從頭開始了。」他把眼鏡又推到額上去(因為它已不能再掩蓋他的情緒了),用一隻手摀住臉孔,大聲抽泣著,眼淚掉落在他的咖啡色的背心上。
「所爾舅舅!啊!請別這樣!」沃爾特高聲喊道;他看到老人哭泣,確實感到一陣恐怖。「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樣!
布羅格利先生,我該怎麼辦?」
「我想建議您去找位朋友,」布羅格利先生說道,「跟他談談這件事情。」
「完全正確!」沃爾特急忙抓住一切機會,喊道。「當然該這麼辦!謝謝您。卡特爾船長就是我們所需要的人,舅舅。等著我,等我跑去找卡特爾船長。布羅格利先生,當我不在家的時候,請您照看一下我的舅舅,盡量安慰安慰他,好嗎?不要灰心喪氣,所爾舅舅。努力振作起精神,這才是個男子漢!」
沃爾特熱情洋溢地說完了這些話,不顧老人上句不接下句地勸阻,迅猛地又衝出了店舖;他急忙跑到辦公室,借口他舅舅突然病了,請求准假,然後火速地向卡特爾船長的住所進發。
當他沿著街道跑過去的時候,一切似乎都已改變了。像往常一樣,手推車、大車、公共汽車、運貨馬車和行人混雜在一起,熙熙攘攘,發出了各種鬧聲,可是落到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身上的不幸使它們變得古怪與新奇。房屋與店舖跟它們平日的樣子不同,正面有很大的字母寫著布格羅利先生的付款通知單。這位經紀人似乎把教堂也掌握在手中了,因為它們的尖頂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概升入了天空;甚至天空本身也改變了,也明顯地參與了這件事情的執行。
卡特爾船長住在靠近印度造船廠的小運河的岸邊;那裡有一座旋橋,它不時旋開,讓一些如同漫遊巨怪般的船艦像擱淺了的海中怪獸一樣,沿著街道沖游過去。當走向卡特爾船長住所的時候,從陸地到水上的逐步變化是奇妙有趣的。開始時是一些作為客棧附屬物的旗桿高高聳立著;然後是現成服裝店,店外懸掛著耿濟島1的黑色厚毛線衫,海員用的防水帽以及最緊窄和最寬鬆的帆布褲子。接著是生產錨和錨鏈的鐵工廠,長柄的大鐵錘整天叮叮噹噹地掄打著鐵塊。再下去是一排排房屋,房屋附近種植的紅豆中間豎立著頂上有小風信標的桅桿。接下去是水溝,然後是截去樹梢的柳樹。再下去是更多的水溝。然後是一片片奇怪的髒水,由於上面有船,很難辨認出來。再下去,空氣中散發著刨花的氣味。所有其他行業都被製作桅、槳和滑車的行業和造船業排擠掉了。往下去,土地變得像沼澤一樣低濕、泥濘,很不牢固。再下去,除了朗姆酒和糖的氣味外,再也聞不到別的氣味了。再往下,卡特爾船長的住所就近在您的眼前了。他住在二層樓,那是布裡格廣場上最高的一層——
1耿濟島(IsleofGuernsey):英國海峽中的一個島。
船長是那些看去像木材的人們當中的一位,他們的衣服和身體好像是從一株橡樹中一道砍削出來的,最活躍的想像力也幾乎不可能把他們衣服中的任何一部分從身上分開,哪怕那是無關重要的一部分;因此,當沃爾特敲了門,船長立刻從他前面的小窗子當中的一個伸出頭來招呼他的時候,他像平時一樣,頭上已經戴著那頂上了光的硬帽子,身上已經穿上那套藍色的寬闊的外衣,還露出那像船帆一樣的襯衫領子;沃爾特完全相信,他經常處於這種狀態,彷彿船長是一隻鳥,那些衣帽是他的羽毛似的。
「沃爾,我的孩子!」卡特爾船長說道。「做好準備,再敲一次。使勁敲,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
沃爾特急不可耐地用門環砰砰地猛敲著。
「很有勁!」卡特爾船長說道,然後立即把頭縮了進去,彷彿他預料到一場夾帶冰雹的暴風就要來臨似的。
他沒有錯,因為一位寡居的太太以驚人的敏捷回答了這個召喚;她袖子捲到肩膀上,胳膊上沾滿了肥皂泡,而且冒著霧騰騰的熱氣。她在看沃爾特之前先看了一下門環,然後用眼睛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說她很奇怪,門環居然還在門上,沒有被他完全打落下來。
「就我所知,卡特爾船長在家裡,」沃爾特和解地笑了一下,說道。
「他在家嗎?」這位寡居的太太回答道。「原來——如此!」
「他剛才還跟我說話,」沃爾特急促地解釋道。
「他跟您說話了嗎?」寡居的太太回答道。「那麼也許您可以向他轉達麥克斯廷傑太太的敬意,告訴他,如果下一次要貶損他本人和他的住所的體面,從窗口對外講話的話,那麼就請他也下樓來開門,她將為此而感謝他。」麥克斯廷傑太太高聲地說著,同時聽聽二層樓上對這會提出什麼意見。
「夫人,」沃爾特說道,「如果您肯行個好,讓我進去的話,那麼我會對他說的。」
因為有一個木製的路障橫放在門口,把他擋住了,那路障是為了防止小麥克斯廷傑在玩耍的時候,從台階上滾下去而擺設在那裡的。
「我希望,」麥克斯廷傑太太傲慢地說道,「一個能把我的門敲下的小子能夠從這裡跳過去。」可是當沃爾特以為這是允許他進去,因此跳了過去之後,麥克斯廷傑太太卻立刻問道,一位英國婦女的家是不是她的堡壘?1它是不是可以容許「二流子」隨意闖入?當沃爾特穿過洗衣服所形成的人造霧氣(它使樓梯扶手粘粘糊糊,像出了汗似的),進到卡特爾船長的房間,看到這位先生正在門後埋伏著的時候,她仍糾纏不休地渴望在這兩個問題上得到回答——
1「一位英國男子的家是他的堡壘」(AnEnglishman′shouseishiscastle.)是英國法學家愛德華-科克爵士(SirEdwardCoke,1552-1634年,曾任民事法院的首席法官)在他的著作《英國法總論》(InstitutesoftheLawsofEngland)中所說的一句話,意為一位英國男子在他家中就處於法律威力所及的範圍之外。麥克斯廷傑太太的問話就是從這句話引伸出來的。
「我從來不欠她一個便士,沃爾,」船長輕聲說道,臉上仍明顯地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我對她和她的小孩子們做了許許多多的好事。可是有時她還是蠻不講理。噓!」
「我就要離開這裡,卡特爾船長,」沃爾特說道。「別走,沃爾,」船長回答道。「我不論走到哪裡,她都會把我找到的。請坐。吉爾斯好嗎?」
船長戴著帽子,正在吃午飯:冷的羊腰子、黑啤酒和幾個冒著熱氣的土豆。土豆是他自己煮的,他需要吃的時候,就從火爐前面的一隻有柄的小平底鍋中取出。吃飯的時候,他解下鉤子,把一把小刀插進木製的插口裡;他已經用這把小刀開始為沃爾特把一個土豆的皮剝去了。他的房間很小,充滿了濃烈的吸煙草散發出的氣味,但卻十分溫暖舒適。所有的東西都收藏了起來,彷彿這裡每隔半小時就要發生一次地震似的。
「吉爾斯好嗎?」船長問道。
沃爾特這時已經緩過氣來,但卻喪失了情緒——或者可以說是喪失了一種由於急速趕路而暫時振奮起來的情緒。他向問他的人望了一會兒,說道,「啊,卡特爾船長!」然後,就流出了眼淚。船長看到這種情景時的驚恐是不能用言語形容的。面對著這種情形,麥克斯廷傑太太已完全消失了。土豆和叉子從他手中掉下——如果可能的話,小刀也會掉下的——,他坐在那裡凝視著這個孩子,彷彿他預料立刻就會聽到,城裡的土地已經裂開一個深坑,它已經把他的老朋友、他的咖啡色外衣、鈕扣、精密計時表、眼鏡以及一切都吞沒了。
但是當沃爾特把事實真相告訴他之後,卡特爾船長沉思了片刻,就立刻非常活躍地行動起來。他從碗櫃頂層隔板上的一個小錫罐中倒出他存有的全部現錢(總共是十三鎊零半個克朗1),並把它們裝進他的寬大的藍色上衣的一個口袋中,接著他又把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東西充實到這個儲藏所中。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是兩隻乾癟的、不像原形的茶匙和一副舊式的彎曲的方糖箱子。他又把他那只很大的、有雙層外殼的銀表從它安息的深處拉了出來,以便確信這個珍貴的物品完好無損;然後他把鉤子重新擰緊到右腕上,拿起那根有好多節的手杖,囑咐沃爾特動身——
1克朗:舊時英國的硬幣,一克朗等於五先令。
可是他在這種由於道德高尚而激發的興奮中仍然記得,麥克斯廷傑太太可能在下面等待著,所以卡特爾船長最後猶豫起來,甚至還往窗子看了一眼,彷彿他腦子裡閃出這樣的念頭:寧可從這個不尋常的出口逃走,也不要碰見他那個可怕的敵人;可是他決定採用計謀。
「沃爾,」船長膽怯地眨眨眼睛,說道,「你先走,我的孩子。當你走到走廊裡的時候,你就大聲喊道,『再見,卡特爾船長,』再把門關上。然後你在街道拐角里等著我,直到我們見面為止。」
這些指示是預先知道敵人的策略才發出的,因為當沃爾特走下樓的時候,麥克斯廷傑太太像一個復仇的妖魔一樣,從後面的小廚房中悄悄地溜了出來,但是沒有像她原先期望的那樣碰上船長,她只是再一次暗示了一下門環的事,就又悄悄地溜回廚房裡去了。
大約過了五分鐘光景,卡特爾船長才鼓起勇氣來設法逃走;因為沃爾特在街道拐角等了好久,一直回頭看看那座房屋,但卻沒有看到那頂上了光的硬帽子的任何影子。終於,船長像爆炸一樣突然地衝出到門外,大步地向他走來,一次也沒有回頭去看;當他們一離開這條街的時候,他就假裝吹口哨。
「舅舅的情緒很低沉吧,沃爾?」他們向前走去的時候,船長問道。
「我擔心是這樣。如果您今天早上看到他的話,那麼您將永遠忘不了他的那副神情。」
「快些走,沃爾,我的孩子,」船長加快步伐,回答道,「你這一輩子永遠用這同樣的步子走路。請查一下《教義問答》,並記住這句忠告。」
船長心中只顧想到所羅門-吉爾斯,也許也夾雜著他剛剛從麥克斯廷傑太太那裡逃出來的回憶,所以沒有再引用其他的話來幫助沃爾特來進一步完善他的德行。在他們到達老所爾的家門口之前,他們沒有交談其他的話;不幸的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手裡拿著儀器在老所爾家的門口似乎正在向地平線眺望著,想要找一位朋友來幫助他擺脫困境。
「吉爾斯!」船長急忙跑到後客廳裡,十分親切地握著他的手。「昂起頭來迎著風,我們將會戰勝它。」船長像一個正在傳達人類智慧所發現的最為寶貴、最切合實際的教義的人那樣莊嚴地說道。「你應該做的一切,就是昂起頭來迎著風,我們將會戰勝它!」
老所爾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並且謝謝他。
然後卡特爾船長以在這種場合適宜的莊重的神態,在桌子上放下那兩隻茶匙,那副方糖箝子,那隻銀表和現錢,同時問經紀人布羅格利先生,需要償付多少錢。
「聽著,您看這些怎麼樣?」卡特爾船長問道。
「啊,上帝保佑您!」經紀人回答道;「難道您以為那些財產有什麼用處嗎?」
「為什麼沒有用處?」船長問道。
「為什麼?總共是三百七十多鎊,」經紀人回答道。
「不要緊,」船長回答道,雖然這個數字顯然使他吃驚,「我想,跑進您網裡來的都是魚吧?」
「當然,」布羅格利先生說道。「但是您知道,西鯡魚並不是鯨魚。」
這句話的哲理似乎擊中了船長。他沉思了一會兒;同時目不轉睛地看著經紀人,像是在看一位思想深奧的天才似的。
然後他把儀器製造商叫到一旁。
「吉爾斯,」卡特爾船長說道,「這是什麼樣的一筆債務?
債權人是誰?」
「說輕一些!」老人回答道。「我們走開一些,別當著沃利的面說。這是為了給沃利的父親擔保而發生的事情——一筆老債務。我已經償付了好多,內德,可是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目前我不能再做什麼了。我預見到這件事,可是我無能為力。無論如何,在沃利面前一句話也別說。」
「你有-一-些錢吧,是不是?」船長低聲問道。
「是的,是的,——啊,是的——我有一些,」老所爾回答道;他首先把手伸進兩隻空空的衣袋,然後用它們緊緊擠著他的威爾士假髮,彷彿他以為他可以從那裡擠出一些金子似的。「但是我,——我有一點錢是不能兌換成現錢的,內德;它是不能立刻拿來用的。我一直在想用它來給沃利做點什麼事。可是我已過時了,落在時代後面了。這裡那裡都是錢,但同時——同時,總之,實際上等於什麼地方都沒有錢。」
老人手足無措地看著四周,說道。
他那樣子很像是個神志恍惚的人,把錢藏在許多地方,但卻忘記藏在哪裡了,所以船長跟隨著他的眼光,心裡懷著一絲微弱的希望,也許他會記起來在上面的煙囪裡或在下面的地窖裡隱藏著幾百鎊。可是所羅門-吉爾斯心裡很清楚,這是決不會發生的事情。
「我完全落在時代後面了,我親愛的內德,」所爾萬念俱灰地說道,「落後得很遠了。我這樣遠遠地落在它的後面是沒有什麼用處的。這些貨物最好是賣掉——它的價值超過這筆債務——我最好是到一個什麼地方去,死掉算了。我已經沒有什麼精力了。我不明白發生的事情,最好是讓這告一結束。讓他們把這些貨物賣掉,並把他卸下來,」老人有氣無力地指著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說道,「讓我們一起完蛋吧。」
「對沃爾特你打算怎麼辦呢?」船長問道。「好啦,好啦!請坐下,吉爾斯,請坐下,讓我想一想這件事。如果我不是一位靠菲薄的年全過活的人(這年金要是積攢到今天將會是夠大的一筆數字了),那麼我現在就用不著想了。可是你只要昂起頭來迎著風,」船長重新用這句無可辯駁的話來安慰他,「那麼你就會一切都好的!」
老所爾由衷地感謝他,但他並沒有昂起頭來迎著風,而是走去把頭靠在後客廳的壁爐上。
卡特爾船長在店舖裡走來走去走了一些時候,深深地思考著,濃密的黑眉毛十分陰沉地低垂著,就像烏雲籠罩在山峰上一樣,因此沃爾特不敢去打斷他的思路。布羅格利先生不願意讓這幾個人過於緊張不安,同時他又是個足智多謀的人,所以就輕輕吹著口哨,在貨物中間走來走去;他輕輕地敲敲睛雨表,又搖搖羅盤,彷彿這些羅盤是藥水瓶似的;接著他又拿起帶有天然磁石的鑰匙,從望遠鏡裡往外看,設法熟悉地球儀的用途,把平行規尺騎在鼻子上,又進行其他一些物理試驗來開心取樂。
「沃爾!」船長終於說道。「我想到了!」
「是嗎,卡特爾船長?」沃爾特極為興奮地喊道。
「到這裡來,我的孩子,」船長說道。「這些貨物可以充當擔保。我也可以充當擔保。你的老闆是個可以墊付錢的人。」
「董貝先生!」沃爾特遲疑地說道。
船長認真地點點頭。「看看他,」他說道,「看看吉爾斯。如果他們把這些東西賣掉,那麼他會因此而死去的。你知道,他會的。我們應該推動所有的石頭,不能讓一塊躺著不動。現在你有了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董貝先生!」沃爾特遲疑地說道。
「你首先跑到公司的辦公室裡去,看他是不是在那裡,」卡特爾船長拍拍他的背,說道,「快!」
沃爾特覺得他不應當違抗這個命令,——如果他不是這樣想的話,那麼只要向他舅舅看一眼也就可以使他下定這個決心了——,所以就立刻離開家裡前去執行任務。不久他氣喘吁吁地回來了,說董貝先生不在那裡。今天是星期六,他到布賴頓去了。
「我跟你說,沃爾!」船長說道;他似乎在沃爾特離開的時候已經為這種意外情況作好了準備。「我們到布賴頓去。我支持你,我的孩子。我支持你,沃爾。我們搭乘下午的公共馬車到布賴頓去。」
如果真要向董貝先生提出請求的話——想到這一點都是可怕的——,那麼沃爾特覺得,他寧肯自己單槍匹馬、不要別人幫助去做,而不要在卡特爾船長的個人影響支持下去做;他預料董貝先生對卡特爾船長不會很重視。可是船長似乎有著另外不同的看法,十分堅決,毫不動搖,而且他的友誼是那麼熱誠、真摯,一個年紀比他小許多的人是決不應該藐視的,所以沃爾特克制著自己,絲毫沒有作出反對的暗示。因此,卡特爾船長匆匆忙忙地告別了所羅門-吉爾斯,把現錢、茶匙、方糖箝子和銀表裝回到衣袋裡——沃爾特驚恐地想到,他的目的是想使董貝先生留下一個豪華的印象——,片刻也不遲延地領著他向公共馬車營業處走去,一路上再三對他保證說,他一定會支持他,直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