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顆懷著愛的心在探索

    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爾斯夫人是很善良的人們,居住在泰晤士河畔富勒姆的一座精緻的別墅中;在舉行划船競賽的時候,這是世界上最令人羨慕的住宅之一,但在其他時候它卻也有一些麻煩的小事,其中可以提到的是,河水偶爾會流進客廳,並會把草坪的灌木暫時淹沒。
    巴尼特爵士主要是通過一個老式的金製鼻煙壺和一塊笨大的綢手絹來顯示他本人的重要身份;他用莊嚴的神態把這塊手絹從衣袋中像一面旗子一般抽出來,同時用兩隻手使用它。巴尼特爵士生活的目的是不斷擴大交遊的範圍。這是合乎事物的本性的:巴尼特爵士就像一個沉重的物體掉進水裡一樣——我們決不是想用這個比方來貶低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紳士——,必須在他的周圍展開愈來愈大的圈子,直到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再擴展為止。或者他像空氣中的聲音一樣,根據一位機智的現代的哲學家的猜測,它的振動可以通過無止境的空間接連不斷地進行下去;除非壽終正寢,沒有任何其他事物能阻止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通過社會制度來尋找新朋友的行程。
    巴尼特爵士感到自豪的是,他能使人們與人們相互認識。他喜歡做這種事是由於這種事情本身的原因,而這同時又促進了他所喜愛的目的。舉個例子來說,如果巴尼特先生有幸找到了一個生手或是一位鄉下的紳士,並千方百計把他請到他好客的別墅中的話,那麼,巴尼特爵士就會在他到達的當天早上對他說,「唔,我親愛的先生,您想要認識什麼人嗎?您希望跟誰會晤?您是不是對作家、畫家、雕刻家、演員或者這一類的人物有興趣?」這位落到他手裡的人可能會答覆說是的,並點了某個人的名字;雖然巴尼特爵士對這個人並不比對托勒密大帝1更認識,但是巴尼特爵士卻會回答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更容易的事了,因為他跟他很熟悉;於是他立即就去拜訪上面所提到的那個人,留下名片,寫了一張短箋:「我尊敬的先生,——久仰您崇高的地位——住在我家的朋友——斯克特爾斯夫人和我本人也和他一起——相信天才是超越於虛禮客套之上的,因此自然地渴望您將賜予我們無上光榮,滿足我們謁見尊容的要求」等等,等等,就這樣用一塊石頭同時打死兩隻鳥——
    1托勒密大帝(PtolemytheGneat,公元前367A366或364-283A282年):埃及馬其頓國王。
    弗洛倫斯前來訪問的第二天早上,巴尼特-斯克特爾斯充分動用了鼻煙壺和旗子,向她提出了他通常所提的問題。當弗洛倫斯謝謝他,說她並不特別想要見什麼人的時候,她自然懷著悲痛想到了可憐的、下落不明的沃爾特。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又提出他的好意的建議,說,「我親愛的董貝小姐,您相信您就記不起您的好爸爸可能希望您去認識的一個人了嗎?——我請求您在寫信時向他轉達我本人和斯克特爾斯夫人最親切的問候」,這時候,也許是很自然的,當她輕聲地作了否定的答覆時,她那可憐的頭向下稍稍低垂,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小斯克特爾斯佩帶著漿得筆挺的領帶,情緒莊重沉著,在這段放假的日子裡待在家中;由於他的卓越非凡的母親殷切地希望他必須對弗洛倫斯慇勤關切,他似乎感到十分煩惱。小巴尼特心靈受到折磨的另一個和更深的傷害是跟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一起;他們被邀請前來訪問,並住在他父親的房屋中。這位年輕的先生不時說,他真巴不得他們最好到耶裡哥1去度假——
    1耶裡哥(Jericho):死海以北的古城。
    「您能建議去訪問什麼人嗎,布林伯博士?」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向那位先生問道。
    「謝謝您的好意,巴尼特爵士,」布林伯博士回答道,「我確實不知道特別想見誰。總的來說,我是喜歡認識我的同胞的,巴尼特爵士。泰倫斯說過什麼?所有兒子的父、母親都使我感到興趣。」
    「布林伯夫人是不是希望認識什麼傑出的人物?」巴尼特爵士彬彬有禮地問道。
    布林伯夫人眉開眼笑地把天藍色的帽子揮了一揮,回答說,如果巴尼特爵士能把她介紹給西塞羅認識,她可真想要勞駕他一下;但是這是不可能辦到的,她又早已領受了他本人和他的和藹可親的夫人的友情,而且她和她的博士丈夫在教育他們的親愛的兒子上又得到了他們共同的信任——這時可以看到小巴尼特皺一皺鼻子——,因此,她就不再要求別的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巴尼特爵士只好暫且滿足於和聚集起來的朋友們待在一起。弗洛倫斯對這感到高興,因為她在他們當中要進行一項研究,她的心是太關切它了,它對她來說是太寶貴太重要了,所以她不能再去關心其他什麼事情。
    有幾個孩子住在這個屋子裡。這些孩子們跟他們的父母在一起的時候,真摯坦率,快快活活,就跟她家對面那些臉色紅潤的女孩子們一樣。這些孩子們毫不抑制他們的愛,而是隨心隨意地把它表露出來。弗洛倫斯想要探索他們的秘密,想要找出她所缺少的是什麼;他們懂得什麼簡單的技巧而她卻不懂;她怎樣從他們那裡吸取智慧,去向她的父親表示她愛他,並重新贏得他的愛。
    弗洛倫斯好多天若有所思地觀察著這些孩子。好多個晴朗的早晨,當燦爛的太陽升起的時候,屋子中還沒有任何人起身,她就離開了床,在河邊來回散步,仰望著他們的窗子,想著他們正在熟睡之中,受到父母細心的照料和親切的關懷。這時候弗洛倫斯感到比獨自一人住在自己家宏偉的宅第中更為孤獨;有時她覺得在家裡反比在這裡更好,把自己隱藏起來比混雜在和她年齡相仿的其他孩子們中間,看到她和他們很不一樣的時候,心中能夠得到更大的安寧。雖然這本難念的書每翻過小小的一頁都使她心中產生劇烈的痛苦,但是弗洛倫斯還是全神貫注地進行著研究;她留在他們中間,耐心地懷著希望,設法得到她渴望得到的知識。
    唉!怎樣才能得到它呢?怎樣才能在那能獲得父親喜愛的魅力剛剛產生的時候就知道它呢?這裡有些做女兒的,早上從床上起來,晚上躺下休息,早已掌握了父親的心。她們不需要克服父親對她們的嫌惡,不需要畏懼父親對她們的冷淡,不需要撫平父親對她們的皺眉。當早晨來臨,窗子一個一個地打開,花草上的露珠開始乾枯,年輕的腳開始在草坪上走動的時候,弗洛倫斯望著這些喜氣洋洋的臉孔,心想她能從這些女孩子們身上學到什麼呢?向她們學習已經太晚了。每個女孩子都能毫無畏懼地走近父親身邊,湊上嘴唇迎接那喜悅的親吻,伸出胳膊摟住那低下來撫愛她的脖子。她不能這樣大膽地開始。啊,她研究得愈來愈深,希望就顯得愈來愈少,這是可能的嗎?
    她清楚地記得,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甚至連那個曾經拐騙過她的老太婆——她的形象,她的住所,她所說所做的一切,都以童年時期恐怖印象所具有的那種經久不滅的鮮明性,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記憶中——,也曾懷著親切的感情談到她的女兒,甚至連她也由於和她的孩子絕望地分離而十分可怕地痛苦哭泣。可是當弗洛倫斯回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又會這樣想:她自己的母親也曾經熱愛過她。於是,有時當她的思想迅速地返回到她和父親之間空曠的深淵時,她在面前呈現出一幅圖景:她的母親還活著,也不喜歡起她來了,因為她缺乏那種自然一定會獲得父親歡心的還不知道的魅力(她打從躺在搖籃裡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從來不曾獲得過父親的這種歡心),這時候弗洛倫斯的身子會顫抖,眼淚會流到臉上。她知道,這樣的臆想對不起對她的母親的回憶,一點也不真實,也沒有一點根據,可是她是多麼處心積慮地想要證明父親是正確的,並把一切過失都歸到她自己身上,因此她不能抗拒這個念頭像雷雨時的烏雲一樣地掠過她的心頭。
    弗洛倫斯來後不久,又來了其他一些客人;其中有一位漂亮的女孩,比她小三、四歲,是個孤兒,由她的姑媽陪伴;這位姑媽是一位頭髮斑白的夫人,她跟弗洛倫斯談了不少的話,還非常喜歡(不過,他們全都喜歡)聽她在晚上唱歌,那時候她常常懷著母親般的關心,坐在她的身旁。在一個溫暖的上午,她們到這屋子裡來剛只兩天,弗洛倫斯坐在花園裡的一個小籐架中,通過擋在中間的一些樹枝,沉思地觀看著草地上的一群孩子,同時在編織一個花冠,這是準備給這些孩子當中的一個小傢伙戴的,他是大家最喜愛的寶貝和逗樂的對象。這時候,她聽到這位夫人和她的侄女在附近一個被樹蔭遮蔽住的偏僻角落裡走來走去時談到了她。
    「姑媽,弗洛倫斯是不是跟我一樣,也是個孤兒?」女孩子問道。
    「不是,我親愛的。她沒有媽媽,但是爸爸還活著。」
    「她現在是不是給她的媽媽服喪?」女孩子很快地問道。
    「不是,她是給她唯一的弟弟服喪。」
    「她就沒有別的兄弟了嗎?」
    「沒有。」
    「也沒有姐妹嗎?」
    「沒有。」
    「我真為她感到非常、非常難過。」
    弗洛倫斯原先在聽到她的名字時,本已經站起身來,搜集花朵,準備走去迎接她們,好讓她們知道她就在可以聽到她們講話的近處,可是由於在這之後不久,她們停住觀看小船,不再說話,所以弗洛倫斯又坐下來編織,以為不會再聽到什麼了;然而片刻之後,談話又重新開始了。
    「這裡人人都喜歡弗洛倫斯,當然,她也值得大家喜歡,」
    女孩子熱情地說道。「她的爸爸在哪裡?」
    姑媽沉默了片刻之後,回答說,她不知道。她的聲調引起了弗洛倫斯的注意,她本來又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這時它使她固定在原地不動;她急忙把花冠緊貼在胸上,兩手抱住花朵,以免它們散落到地上。
    「他是在英國嗎,姑媽?」女孩子問道。
    「我想是的,不錯,他是在英國,一點不錯。」
    「他到這裡來過嗎?」
    「不,我想他不曾來過。」
    「他是不是將要到這裡來看她?」
    「我想他不會來。」
    「他是不是腳跛了,眼瞎了還是生病了,姑媽?」女孩子問道。
    當弗洛倫斯聽到這些這樣驚奇地說出的話語時,她緊貼在胸膛的花朵開始掉落。她把它們貼得更緊,她的臉向著它們低垂下來。
    「凱特,」那位夫人又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我將把有關弗洛倫斯的全部真情告訴你,這是我所聽到的和相信的。不要告訴別人,我親愛的,因為這裡可能很少有人知道這,你要是告訴了別人,就會使她痛苦。」
    「我決不會告訴別人!」女孩子喊道。
    「我知道你決不會,」那位夫人回答道,「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那麼我就告訴你吧,凱特;我擔心弗洛倫斯的父親很少關心她,很少看到她;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示過溫存,現在差不多完全躲開她,避免跟她見面。如果他允許的話,那麼她會深深地愛他,可是他卻不想這麼做,雖然她一點兒過錯也沒有;所有善良的心都會深切地愛她,可憐她。」
    弗洛倫斯抱著的花朵,又有好些散落到地上,那些留下來的已經濕了,並不是由於露水;她的臉低垂到抱著這些花朵的手上。
    「可憐的弗洛倫斯!親愛的善良的弗洛倫斯!」女孩子喊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把這告訴你嗎,凱特?」那夫人問道。
    「這樣我可以很親切地對待她,極力設法使她高興。是不是這個緣故,姑媽?」
    「那是一部分原因,」那夫人說道,「並不是全部。雖然我們看到她快快活活,對每個人都和顏悅色地露出笑容,非常樂意為我們所有的人效勞,並參加這裡的一切娛樂,可是她卻很難是幸福的;你想她能幸福嗎,凱特?」
    「我覺得她不能。」小女孩說道。
    「你也就可以理解,」那夫人繼續說道,「當她看到那些有爸爸媽媽的孩子們,爸爸媽媽喜歡他們,為他們感到自豪——就像現在這裡的許多人一樣——,這時候她的內心為什麼會感到痛苦?」
    「是的,親愛的姑媽,」女孩子說道,「我完全理解。可憐的弗洛倫斯!」
    又有一些花朵落到地上,那些她還抱在胸口的花朵顫抖著,彷彿冬風正把它們吹得發出了颯颯的響聲。
    「我的凱特,」那夫人說道;她的聲音是嚴肅的,但卻平靜和親切,從聽到她講話的第一秒鐘起,就在弗洛倫斯心上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在這裡所有的孩子們中間,你是她天然最適宜的、不會對她有任何惡意的朋友;你不會在無意之中,就像那些比你更幸福的孩子們會那麼做的——」
    「沒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啦,姑媽!」女孩子說道,她似乎緊貼著她的姑媽。
    「親愛的凱特,你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向她提醒她的不幸。所以,當你設法跟她做朋友的時候,我願意你,竭盡你的一切努力,記住你被奪去了雙親——謝謝上帝!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它那沉重的份量——,這使你有權利接近弗洛倫斯,享有她的友誼。」
    「可是,姑媽,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失去父母親般的慈愛,我從來也沒有失去過。」
    「不管情況怎麼樣,我親愛的,」那夫人回答道,「你的不幸要比弗洛倫斯輕一些;因為在這廣闊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孤兒能比一個被活著的父親拋棄不愛更加冷落可憐的了。」
    花朵像塵埃一般紛紛散落在地上,空著的雙手蒙住臉孔,成為孤兒的弗洛倫斯縮成一團,倒在地上,長久地、痛苦地哭泣著。
    但是弗洛倫斯懷著忠誠的心和堅決的善良的目的,緊緊地抱住這個目的不放,就像她垂死的母親在生下保羅的那一天緊緊抱住她不放一樣。他不知道她多麼熱烈地愛著他。不管她要等待多麼長久,不管時間過得多麼緩慢,她遲早總有一天要讓父親的心知道這一點,在這段時間中,她必須注意不要用未經考慮的語言、眼光或由於任何偶然的情況所引起的感情衝動去抱怨他,或者給那些損害他的流言蜚語提供口實。
    弗洛倫斯對那個孤兒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也很有理由記得她,可是甚至在回答她的情誼時,弗洛倫斯心中也記著父親。如果在所有的孩子中,她對她表示了太突出的感情(弗洛倫斯這麼想),她就無疑會在一個人的心中,也許還會在更多人的心中加強這樣的信念:他是殘酷的,不近人情的。她把她自己的快樂完全置之度外。她暗中聽到的談話只能成為保全他,而不是成為撫慰她自己的理由。弗洛倫斯在心中進行著探索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
    她經常這樣做。如果他們在朗誦一本書,書中提到一位冷酷的父親的話,那麼她感到痛苦的是害怕他們這樣朗誦是在暗指他,而不是為了她自己;當他們演出一個在幕間插入的戲劇的時候,或展示一幅圖畫的時候,或做一個遊戲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情形。為他擔驚受怕的這一類事情很多,因此她不時躊躇,是不是回到老家去,重新平靜地生活在它那沉悶無趣的牆壁的陰影下,反而更好。人們看到,溫柔可愛的弗洛倫斯正處在豆蔻年華,她是這些孩子聯歡會上的謙遜的小皇后;在他們中間,很少有人會想像到,一副多麼神聖的憂慮的擔子正沉重地壓在她的胸間!那些在她父親的冷冰冰的氣氛中拘謹不安的人們中間,很少有人會料想到,在他的頭上正堆積著像煤火般熾熱的感情!
    弗洛倫斯耐心地進行著探索。由於她在聚集在這座房屋中的年輕伴侶中間沒能求得她所尋找的那難以名狀的魅力的秘密,她就常常在清晨單獨走出到那些窮人的孩子們中間去。可是她在這裡也還是發現他們在她前面走得太遠了,她不能從他們那裡學到什麼。他們好久以前就已在家庭中取得了他們的地位,不是像她那樣站在被閂上的門外。
    她好幾次注意到有一位男子很早就起來幹活。有一位年齡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時常坐在他的近旁。他是一個很窮苦的人,似乎沒有固定的職業;有時在退潮以後在河岸上走來走去,在淤泥中尋找什麼碎片和廢物;有時在他茅舍前可憐的一小塊園地上耕種;有時修補他的一條小而破爛的舊船;或者碰上機會,就給鄰居幹這樣一類的活兒。不管這男子幹什麼活,女孩子從來不幫著干,而是耷拉著臉,沒精打采地、無所事事地坐在他的身邊。
    弗洛倫斯時常想跟這人談話,可是她從來沒有鼓起勇氣來這樣做,因為他從來沒有朝向她。但是有一天早上,當她從一些截去樹稍的柳樹中間的一條小路出來,走到他的住屋和河流中間的一小塊漸次傾斜、石子很多的地中的時候,她突然間遇見了他;他在那裡向著一個火堆彎下身子;那條老舊的小船底朝天地躺在近旁,那個火堆是生起來給這條小船堵縫眼用的;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就抬起頭來,向她問候早安。
    「早上好,」弗洛倫斯向前走近一些,說道,「您這麼早就起來幹活了。」
    「如果我有活幹的話,小姐,我會高興時常更早起來幹活的。」
    「很難找到活幹嗎?」弗洛倫斯問道。
    「-我覺得難找,」那人回答道。
    弗洛倫斯向女孩子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她縮成一團,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兩手托著下巴。弗洛倫斯問道:
    「她是您的女兒嗎?」
    他迅速地抬起頭來,臉上露出笑容,望著女孩子,向她點點頭,說,「是的。」弗洛倫斯也望著她,向她親切地致意。
    女孩子沒有禮貌地、不高興地咕噥了幾句,作為回答。
    「她也找不到活幹嗎?」弗洛倫斯問道。
    那人搖搖頭。「不,小姐,」他說,「我為兩個人幹活。」
    「這麼說,你們就只兩個人嗎?」弗洛倫斯問道。
    「就只我們兩個,」那人說道,「她的媽媽已經死去十年了。馬撒!」他又抬起頭來,向她吹了個口哨。「你不想跟這位漂亮的小姐講句話嗎?」
    女孩子縮縮肩膀,做了個不耐煩的姿態,把頭朝向另一邊。她面貌醜陋,身體畸形,脾氣暴躁,家境貧困,衣衫襤褸,骯骯髒髒,但是卻被愛著!啊,是的!弗洛倫斯從她父親望著她的眼光中看到了這一點,她知道誰的眼光與這毫不相同。
    「我可憐的女孩子!我擔心她今天早上更不好了,」那男子停止工作,說道,一邊懷著憐憫,望著他那外貌不揚的女兒;他的憐憫的方式不是很細緻的,但卻因而更為親切動人。
    「這麼說,她是病了?」弗洛倫斯說。
    那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在這長長的五年當中,」他依舊望著她,回答道,「我想,我的馬撒就連短短五天的健康日子也沒有過。」
    「唉,還不止五年呢,約翰,」前來幫助他修船的一位鄰居說。
    「您認為還不止五年嗎?」另一位把他那頂戴舊了的帽子推向後面,用手摸摸前額,喊道,「很可能。好像是很久、很久的時間了。」
    「約翰,」鄰居繼續說道,「時間愈久,您就愈寵愛她,愈遷就她,直到她已成了她自己和其他所有人的累贅了。」
    「對我來說,她沒有成為累贅,」她的父親重新幹起活來,說道,「對我來說她沒有。」
    弗洛倫斯感到——誰還能比她更能感到這一點呢?——他說得十分真實。她向前更走近一些,真想能高興地摸一下他那起繭的手,謝謝他對那可憐的人兒所懷的慈腸善心;他望著她的眼光跟別人的是多麼不同呵。
    「就算這是寵愛吧,如果-我不寵愛她,誰還會寵愛我這可憐的女孩子呢?」那父親說道。
    「是的,這話說得不錯,」鄰居大聲說道,「不過,約翰,凡事總得合情合理,有個分寸才好。而您呢!您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全都給了她。您為了她把自己的手腳全都給束縛起來了。您為了她過著牛馬一般的生活,而-她心裡想著的是什麼呢!您以為她能體會到這一點嗎?」
    父親又抬起頭來,向她吹口哨;馬撒又跟先前一樣,縮縮肩膀,做了個不耐煩的姿態,作為回答;他卻感到高興和滿意。
    「只是為了這,小姐,」鄰居微笑著說道;在他的笑容中包含著內心的同情,比他表露出來的還多,「只是為了看到這,他就永遠不讓她離開他!」
    「因為這一天將會來到,它離現在已經不遠了,」另一位低低地彎下身去幹活,說道,「那時候甚至看一看我那不幸的孩子,看一看她的指頭怎麼顫抖,或者她的頭髮怎麼飄動,都會使死者復活的。」
    弗洛倫斯在那只舊船上挨近他手邊的地方悄悄地放了一些錢,然後離開了他。
    這時弗洛倫斯開始想,如果她像她弟弟那樣生了病,消瘦下去,那時候她父親會知道她曾經愛過他嗎?那時候他會覺得她比現在親愛一些嗎?當她虛弱無力、視力模糊的時候,他會來到她的床邊,把她抱入懷中,把過去的一切全都一筆勾銷嗎?在改變了的情況下,他會原諒她沒能向他敞開她孩子的心懷嗎?他能原諒她,使她能毫不困難地告訴他,她那天夜裡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走出他的房間的,告訴他,如果她有勇氣的話,那麼她曾經想做什麼,告訴他,她後來怎樣努力學習她在嬰兒時代從來不知道的方法的嗎?
    是的,她想,如果她快要死了,那麼他會變得寬厚起來的。她想,如果她安詳地躺在掛著帳子的床上,毫無難色地等待著死神來臨,使他們回憶起他們那親愛的小男孩的話,那麼他將會被刺痛了心,對她說,「親愛的弗洛倫斯,為了我而活著吧,我們將彼此相愛,這些年來我們本可以這樣相愛的;我們將會幸福,這些年來我們本可以這樣幸福的!」她想,如果她聽到這些話,她的胳膊摟抱著他的話,那麼她會微笑著回答說,「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但有一點: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過,親愛的爸爸!」然後在嘴唇上帶著她的祝福離開了他。
    由於這樣一些思索的結果,弗洛倫斯所記得的牆上的金黃色的水,對她來說,只不過像是流向安息的水流,它流向一個地方,比她早去的親人們正在那裡手挽手地等待著她;有好多次,當她望著腳邊潺潺流過的黑漆漆的河流時,她就懷著非常的驚奇,而不是恐怖,想起了那條她弟弟曾經時常說是把他漂走的河流。
    弗洛倫斯和那位父親和他生病的女兒相遇之後不到一個星期,她對他們還記憶猶新的時候,有一天下午,巴尼特爵士和他的夫人出外到鄉間的小路上散步,他們建議弗洛倫斯陪他們一道走走。弗洛倫斯欣然同意,斯克特爾斯夫人自然就命令小巴尼特一道出去。因為斯克特爾斯夫人看到她的大兒子挽著弗洛倫斯的胳膊是再也高興不過的了。
    說實在的,小巴尼特在這種事情上的思想感情看來跟他母親完全相反;在這種場合他時常把他的情緒大聲地表露出來,雖然是含糊其詞地嘟囔著什麼「一群毛丫頭」。可是要使弗洛倫斯溫柔的性情生氣是不容易的,所以她一般經過幾分鐘之後就能使那位年輕的先生安心於自己的命運;他們和睦地向前遊逛,斯克特爾斯夫人和巴尼特爵士則洋洋得意、十分高興地跟在後面。
    就在這一天的下午,正當他們這樣向前走著,弗洛倫斯幾乎就要平息小斯克特爾斯的怨言,使他聽從命運擺佈的時候,一位騎馬的先生經過他們身旁時,注意地看著他們,然後勒住馬,掉轉馬頭,手裡握著帽子,重新向他們騎回來。
    這位先生特別注意地看著弗洛倫斯;當這一小群人站住看著他騎回來的時候,他先向她鞠躬,然後才向巴尼特爵士和他的夫人行禮致敬。弗洛倫斯記不得過去曾經看見過他,但是當他向她騎近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吃驚並向後退縮。
    「請放心,我的馬是十分馴服的,」那位先生說道。
    可是並不是馬,而是那位先生身上的什麼東西——弗洛倫斯說不出那是什麼——,使得她像被刺痛似地畏縮。
    「我想我有榮幸向董貝小姐致意吧?」那位先生露出極為奉承取悅的笑容,說道。當弗洛倫斯把頭低下的時候,他繼續說道,「我姓卡克。我想除了我的姓卡克之外,董貝小姐不會記得我了。」
    雖然天氣炎熱,弗洛倫斯卻奇怪地感到直想打寒顫;她把他介紹給她的主人和女主人。他們十分客氣地接待了他。
    「一千次地請您原諒,」卡克先生說道,「不過明天早上我就去萊明頓,到董貝先生那裡。如果董貝小姐有什麼任務能交託給我去辦理,我將會感到萬分榮幸,難道這還需要我說嗎?」
    巴尼特爵士立即揣度弗洛倫斯要想給她父親寫信,所以建議回家去,並請求卡克先生跟他們一道去,在他家吃晚飯,不用卸去騎馬的服裝。不幸的是,卡克先生早已接受別人的邀請,不能再在這裡吃晚飯,但是如果董貝小姐想要寫信,他就再也高興不過地陪他們回去,並充當她忠實的奴僕,隨她喜歡要他等待多久就等待多久。當他露出他那最寬闊的微笑說這些話,並彎下身子靠近她,拍拍馬脖子的時候,弗洛倫斯碰到了他的眼光,可以說是看到而不是聽到他說,「那條船杳無音訊!」
    弗洛倫斯惶惑不安,驚恐萬分,從他身邊往後退縮,甚至根本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說了這些話,因為他似乎是以異乎尋常的方式,通過他的微笑把這些話顯示給她看,而不是說出來的。她用微弱的聲音說,她謝謝他,但是她不打算寫信;
    她沒有什麼話要說的。
    「不捎點東西去嗎?」露出牙齒的人問道。
    「不捎什麼東西,」弗洛倫斯說道,「除了勞駕您轉達我的——我的親切的愛之外。」
    雖然弗洛倫斯心緒煩亂,但是她還是抬起眼睛,用哀求的和意味深長的眼光望著他的臉;這眼光清楚地請求他寬恕她,如果他知道——他同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她和她父親之間相互傳遞口訊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而像現在這樣的傳遞口訊,那更是異乎尋常的。卡克先生微笑著,深深地鞠躬;巴尼特爵士請求他向董貝先生轉達他本人和斯克特爾斯夫人衷心的問候,於是卡克先生向大家告別,騎著馬離開了,在那德高望重的老兩口心中留下了一個良好的印象。這時弗洛倫斯開始渾身打顫,巴尼特爵士相信當時流行的一種迷信說法,認為這時正有人走過她的墳地。卡克先生這時拐了個彎,往後看看,鞠著躬,然後消失不見了,彷彿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正直向教堂墓地騎去——

《董貝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