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進行著。海浪嘶啞地重複著它那神秘的語言;沙子堆積在岸上;海鳥上上下下地飛翔;風和雲沿著它們不留蹤跡的線路行進;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遠方看不見的國家打著招呼1——
1請參見第十二章中保羅與圖茨的談話。保羅說,他看見月光下小船的船帆像銀色的胳膊,似乎招呼他到它那裡去。
弗洛倫斯懷著親切的、令人傷感的喜悅,又來到了這塊她過去曾經那麼悲哀地、又那麼幸福地走過的老地方,並在這安靜的地方想念著他;他和她曾經好多次、好多次在這裡一起交談,海浪則在他的臥床旁湧上來。現在,當她沉思地坐在這裡的時候,她在大海的低沉的嘩嘩聲中又聽到了他的小故事正在被重新敘述著,他的每一句話正在被重複地講著;她覺得,從那時以來,在那座孤獨的房屋和後來變成富麗堂皇的公館中,她所有的生活、希望和悲哀,都反映在這首奇妙的歌曲中。
性格溫和的圖茨先生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漫步走著,同時愁悶地向他所熱愛的人兒望著;他跟隨弗洛倫斯來到這裡,但卻由於慎重的考慮,不能在這樣的時候去打擾她。他聽到海浪升高、降落,永恆地唱著讚頌弗洛倫斯的小曲,但在它們有時暫停的時候,他也聽到它們唱著小保羅的安魂曲。是的,可憐的圖茨先生,他也模糊地聽明白海浪正在敘述那段他認為他比較聰明、頭腦不糊塗的時光;當他擔心他現在已變得遲鈍、愚笨,除了供人取笑外,毫無其他用處的時候,他眼中湧出了淚水;海浪安慰地提醒他:由於那位全國家禽中英勇善鬥的首領不在這裡,而正在與拉基-博伊進行偉大的競賽而從事訓練(由圖茨負擔費用),因此圖茨先生現在已擺脫了對鬥雞所負的責任;這一點使圖茨先生感到高興,可是湧出的淚水卻使他的高興減弱了。
然而當海浪向他低聲訴說著充滿柔情的思想的時候,圖茨先生又把勇氣鼓起來了;他慢慢地、慢慢地向弗洛倫斯身邊走過去,在途中猶豫不決地停下很多次。當他走到她的身旁時,圖茨先生結結巴巴,臉孔漲得通紅,假裝出驚異的樣子,說,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驚奇過;其實,從倫敦開始,他就每一英吋都在緊緊跟隨著她乘坐的馬車;甚至車輪揚起的灰塵使他喘不過氣來,他還感到十分高興。
「您把戴奧吉尼斯也帶來了,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說道;當那小手愉快地、坦誠地向他伸過來、接觸到他時,他感到全身一陣陣震顫。
毫無疑問,戴奧吉尼斯是在這裡;毫無疑問,圖茨先生有理由注意到他,因為他向著圖茨先生的腿直衝過來,像蒙塔吉斯的狗1一樣,在向他奮不顧身地撲過去的時候,在地上翻滾著,但是他被他的女主人制止了——
1蒙塔吉斯的狗(averydogofMontargis):根據法國傳說,十四世紀時,一位名叫奧伯裡-德-蒙塔吉斯的騎士和他的狗在森林中漫遊時,被理查德-德-馬克打死。除了這條狗外,其他任何人也沒有見到過這位兇手。從那時起,這條狗一見到這個兇手,就憤怒地吠叫;由於頑強追逐的結果,罪犯終於被破獲。根據國王的命令,狗與馬克進行決鬥,結果兇手死去。
「伏下,戴,伏下!難道你忘記了,最初是誰使我們成為朋友的,戴?真丟臉!」
啊,戴真幸福啊,他可以把他的腮幫子親熱地貼著她的手,然後跑開,又跑回來,然後圍繞著她跑,一邊吠叫著,並向任何路過的人衝過去,顯示他的忠誠。圖茨先生也真想能頭向前地向任何路過的人衝過去。一位軍人走過去了,圖茨先生真想拚命地向他追撲過去。
「戴奧吉尼斯現在呼吸到他家鄉的空氣了,是不是,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說道。
弗洛倫斯微笑著,表示同意。
「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說道,「請原諒,如果您願意散步到布林伯學校去的話,那麼我——我現在到那裡去。」
弗洛倫斯沒有說話,挽著圖茨先生的手,兩人一起上了路,戴奧吉尼斯在前面跑著。圖茨先生兩隻腿顫抖著;雖然他穿得漂漂亮亮的,可是他仍覺得服裝不合適,並在伯吉斯公司精心縫製的產品中看到了皺痕;他很後悔不曾穿上他那雙最亮的靴子。
布林伯博士的房屋外面仍像過去一樣保持著學校的、研究學問的氣派,上面還是那個窗子:她過去經常向那裡尋找那張蒼白的臉孔,那張蒼白的臉孔看到她的時候就在那裡露出喜色;當她走過的時候,那只消瘦的小手就在那裡向他揮送著飛吻。門還是由那位弱視的年輕人開的;他看到圖茨先生的時候,咧著嘴傻乎乎地笑著,這是他智力低下的表現。他們被領到博士的書房中;盲詩人荷馬和米涅瓦像過去一樣,在前廳大鐘沉著冷靜的滴嗒聲中,在那裡接見了他們;地球儀仍豎立在先前的位置上,彷彿整個世界也是靜止的;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遵從普遍規律的作用而消亡;本來按照這一規律,當地球轉動的時候,一切東西都是要化為塵土的。
布林伯博士跨著有學問的兩腿,在書房裡;布林伯夫人戴著天藍色的帽子,也在這裡;還有科妮莉亞也在這裡,她梳著沙色的短小的卷髮,戴著明亮的眼鏡,仍像主管墓地的教堂司事一樣,在語言的墳墓中工作著。那張他曾經讓這個學校的「新孩子」可憐而陌生地坐著的桌子也仍舊擺在這裡;那些原先的孩子們,遵循與過去同樣的方針,在與過去同樣的房間裡,過著與過去同樣的生活,他們輕微的正從遠處傳進書房裡來。
「圖茨,」布林伯博士說,「我很高興看到您,圖茨。」
圖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為回答。
「而且有這樣好的伴侶,圖茨:」布林伯博士說道。
圖茨先生臉孔漲得通紅,解釋說,他是在無意間遇見了董貝小姐;董貝小姐像他本人一樣,也想來看看老地方,所以他們就一起來了。
「當然,您一定會高興在我們這些年輕的朋友中間走走的,董貝小姐,」布林伯博士說道,「他們都是您過去的同學,圖茨。親愛的,」布林伯博士轉向科妮莉亞說道,「我想,從圖茨先生離開我們以後,在我們這個小小的門廊裡,我們沒有再招收新的學生了吧?」
「只招收了比瑟斯通一個人。」科妮莉亞回答道。
「對了,一點不錯,」博士說道,「對圖茨先生來說,比瑟斯通是個新人。」
對弗洛倫斯來說,比瑟斯通幾乎也是個新人,因為比瑟斯通不再是皮普欽太太寄宿學校裡的比瑟斯通少爺了;他現在在教室裡炫示著他的硬領和領飾,還戴了一塊手錶。但是比瑟斯通是在某個不吉祥的孟加拉星辰照耀下出生的,全身沾滿了墨跡;他的詞典由於經常翻查,浮腫得不想合上,而且睏倦地打著呵欠,彷彿確實容忍不了這樣經常的煩擾了。它的主人比瑟斯通在布林伯博士的高壓下也同樣打著呵欠;不過在比瑟斯通的呵欠中有著怨恨和怒氣;人們聽他說過,他希望能在印度把「老布林伯」逮住;老布林伯將很快就會發現自己被比瑟斯通的幾個小工拖到這個國家的邊遠地區,交給謀殺教團1的團員們;他可以這樣告訴他——
1謀殺教團:印度舊時,因崇拜破壞女神,以殺人搶劫為業的宗教組織。
布裡格斯依舊在知識磨坊中推著磨;托澤也是這樣;約翰遜也是這樣;所有其他的人也都是這樣;年紀大一些的學生們所從事的,主要是通過勤奮的努力,把他們在年紀較小的時候所學到的一切東西給忘記掉。所有的人都跟過去一樣彬彬有禮,臉色跟過去一樣蒼白;在他們中間,文學士菲德先生,手瘦得皮包骨頭,頭上密生著硬發,依舊像過去一樣用功,這時候他剛剛正在教赫羅多德1的著作,由他這個人為手搖風琴演奏的其他曲譜放在他後面的一個擱架上。
解放了的圖茨前來訪問,這件事甚至在那些態度沉著的年輕先生們中間也引起了巨大的哄動。他們敬仰地看著他,就像他是渡過盧比孔河,發誓永不回來的一位英雄一樣2。大家在背地裡嘁嘁喳喳地議論著他的服裝剪裁的式樣和珠寶飾物的時新款式;可是愛發脾氣的比瑟斯通(他不是圖茨先生時期的人)卻在較小的孩子面前裝出看不起圖茨先生的樣子,說,他見識得更多,他真願意在孟加拉見到圖茨先生;他母親在孟加拉有一塊純綠寶石,是屬於他的,那是從印度王侯寶座腳底中取出來的;哎呀,那才了不起呢!看到了弗洛倫斯,這些年輕人在感情上也引起了極大的波動,每一位年輕的先生都立刻愛上了她,又是只有上面提到的愛發脾氣的比瑟斯通一人例外;他出於反抗心,拒絕這樣做。大家對圖茨先生產生了惡意的妒嫉。布裡格斯認為,圖茨先生畢竟年紀還不算很老;可是這個貶損性的暗諷立即被圖茨先生擋架住,使它不起作用;他大聲對文學士菲德先生說,「您好,菲德!」,並邀請他今天在貝德福德旅館去跟他一起吃晚飯;由於他成功地採取了這巧妙的一招,如果他願意的話,那麼他很可以自稱為久經世事磨練的老手,沒有人會提出異議的——
1赫羅多德(Herodutus)(公元前484?——425年):公元前五世紀希臘歷史學家,有歷史之父之稱。
2盧比孔(Rubicon)河,是意大利中部的一條河流。古羅馬將軍凱撒(JuliusCae-sar,公元前100——40年)如要渡過此河,必和掌握羅馬政府大權的龐培(PompeytheGreat,公元前106-48年,羅馬將軍)一戰,因此渡過盧比孔河是指採取斷然手段,下了重大決心的行動。凱撒就是在說著「骰子已經擲下了」之後,前去渡過這條河的。
好多的握手,好多的鞠躬,每位年輕的先生都極想消除弗洛倫斯小姐對圖茨先生的寵愛;接著,圖茨先生對他舊日的課桌吃吃地笑了一聲,作為問候;然後弗洛倫斯與他,並和布林伯夫人與科妮莉亞一起離開了;當布林伯博士最後走出來,並把門關上的時候,他們聽到他說道,「各位先生,現在我們將重新開始我們的學習。」因為博士聽到大海所說的,或者他這一輩子聽到它所說的,就是這一句話,沒有別的話了。
然後,弗洛倫斯悄悄地走開,跟布林伯夫人和科妮莉亞一起上樓到過去那間寢室裡;圖茨先生感到不需要他或其他人到那裡去,就站在書房門口跟博士談話,或者更確切地說,聽博士對他說話;他感到奇怪,他過去怎麼曾把這個書房看成是一座偉大的神殿,並把博士看成是一位令人敬畏的人;他那圓圓的、向裡彎曲的腿就像是教堂裡的鋼琴一般。弗洛倫斯不久從樓上下來,告別了;圖茨先生告別了;戴奧吉尼斯這段時間一直在無情地想咬那位弱視的年輕人,這時衝向門口,高興地、挑釁地吠叫著,並沿著斷崖飛跑下去;而這時候梅莉亞和博士的另一位女僕則從樓上的一個窗口往外望,對著「那裡那位圖茨」大笑著,同時談到董貝小姐,說,「不過說真的,她不是很像她弟弟嗎,只是更漂亮一些!」
當弗洛倫斯下樓來的時候,圖茨先生看到她臉上掛著眼淚,感到非常焦慮不安,起初他擔心他建議進行這次訪問是不是錯了。可是他不久就放下心,因為當他們沿著海濱向前走去的時候,她說她很高興又到這裡來,而且很高興地談著這次訪問。當他們在海浪的和她那可愛的的伴隨下,走近董貝先生的房屋,圖茨先生必須離開她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成了她的奴隸,一星半點自由的意志也沒剩下了;當她告別時向他伸出手來時,他怎麼也放不開它。
「董貝小姐,請原諒,」圖茨先生悲傷而慌亂地說道,「不過如果您肯允許我——」
弗洛倫斯的微笑的、天真無邪的神色使他立刻完全停住,講不下去了。
「如果您肯允許我——如果您不認為這是放肆的話,董貝小姐,如果我能——在沒有得到任何鼓勵下,如果我能希望,您知道,」圖茨先生說道。
弗洛倫斯詫異地看著他。
「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覺得他現在已經欲罷不能,只有鼓著勇氣說下去了,「說實話,我愛慕您到了這樣的地步,我真不知道沒有您我自己一個人該怎麼辦。我是個最可憐最不幸的人。如果我們現在不是站在廣場的角落裡的話,那麼我就一定跪下去,哀求您,懇請您,在沒有得到您的任何鼓勵下,僅僅給我一個希望:我可以——可以認為這是可能的,就是您——」
「啊,請您別這樣!」弗洛倫斯感到相當驚慌和苦惱,喊道,「啊,請您別這樣,圖茨先生!請別說了。什麼也別說了。
就把這作為您對我的好意和恩惠吧,請別說了。」
圖茨先生張著嘴巴,羞愧得不得了。
「您一直來對我很好,」弗洛倫斯說道,「我十分感謝您,我有充分的理由喜歡您做我的一個好朋友,我的確是很喜歡您;」這時那張天真的臉向他浮現出世界上最愉快、最真誠的微笑,「我相信,您只不過是想對我說一聲再見罷了。」
「當然,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說道,「我——我——這正是我想要說的。這無關緊要。」
「再見!」弗洛倫斯喊道。
「再見,董貝小姐!」圖茨先生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希望您別去想這件事。它是——它是無關緊要的,謝謝您。它是世界上最最無關緊要的事情。」
可憐的圖茨先生懷著絕望的心情回到旅館裡,把自己鎖在臥室中,猛倒在床上,長久地躺在那裡,彷彿這畢竟不是一件無關緊要,而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可是文學士菲德先生來吃晚飯了,這對圖茨先生倒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起床呢。圖茨先生不得不起來會見他,並熱情地款待他。
熱情好客這個社會美德(不用提酒和豐盛的菜餚了)打開了圖茨先生的心境,給了他溫暖,使他開始交談起來。他沒有把廣場角落裡發生的事情告訴文學士菲德先生,但是當菲德先生問他「這事什麼時候完成」時,圖茨先生回答道,「有些話題——」,這就立即使菲德先生不能再追問下去。圖茨先生還說,他不知道布林伯有什麼權利注意到他是在董貝小姐陪伴下同去的;如果他認為布林伯這樣說是有意冒失無禮的話,那麼他就會老實不客氣地指責他,不管他是不是博士;不過他想那只不過是布林伯不明真情罷了;菲德先生說,他對這點毫不懷疑。
不過,菲德先生是一位知心朋友,可以無所不談,這個話題也不除外。圖茨先生只要求神秘地、帶著感情地談。喝了幾杯酒之後,他建議為董貝小姐的健康乾杯,說道,「菲德,您根本想不到我是懷著一種什麼感情建議為她祝酒的。」菲德先生回答道,「不,不,我想得到,我親愛的圖茨,這種感情大大地提高了您的榮譽呵,我的老同學。」這時候,菲德先生被友誼所激動,跟圖茨先生握著手,說,如果圖茨什麼時候需要一個兄弟的話,那麼他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他的。菲德先生還說,如果他可以勸告的話,那麼他將建議圖茨先生學習彈奏吉他,至少學習吹笛子,因為當您向女人獻慇勤的時候,她們是喜愛音樂的,他本人就領會過音樂有這樣的優點。
談到這點,文學士菲德先生承認,他已看中了科妮莉亞-布林伯。他告訴圖茨先生,他並不反對眼鏡,如果博士肯慷慨解囊,並辭去他的職務的話,那麼他們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在他看來,一個人由於工作掙得了一筆可觀的財產之後,他就應當辭去他的職務;而科妮莉亞是一位任何人都會引以自豪的助手。圖茨先生的回答是對董貝小姐滿口不絕地稱讚,還暗示說,他有時真想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菲德先生有力地強調說,這將是輕率魯莽的嘗試,為了使圖茨先生安於生活,他還讓他看看戴著眼鏡和有其他特徵的科妮莉亞的肖像。
這兩位性情文靜的人就這樣度過了這個晚上;當夜接著來臨的時候,圖茨先生陪送菲德先生回家,並在布林伯博士的門口跟他分別。可是菲德先生只是走上台階;當圖茨先生離開以後,他又走下來,一個人在海濱散步,並默想著他的前程。菲德先生在溜躂的時候,清楚地聽到海浪在告訴他,布林伯博士將辭去他的工作;當他望著那房屋的外表,想著博士將首先重新油漆這房屋,並徹底修理它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溫柔的、浪漫的樂趣。
圖茨先生也在收藏著他的寶石的盒子外面踱來踱去;在悲慘的心情下,他注視著一個發出亮光的窗子——警察對這並不是沒有引起懷疑的——,他毫無疑問,那是弗洛倫斯的窗子。但實際上卻並不是,因為那是斯丘頓夫人的房間;當弗洛倫斯睡在另一個房間裡,在舊日的環境中,做著甜密的夢,舊日的一些聯想又在心頭復活的時候,一位老女人在冷酷的現實中,在這同一個劇場上,代替那個有病的孩子,又一次(然而是多麼不同地!)恢復了與疾病和死亡的聯繫;她在這裡伸開四肢,醒著,抱怨著。她面貌醜陋,形容枯槁,躺在她的得不到安息的床上;在她身旁,坐著伊迪絲,她那毫無熱情的美貌令人恐怖——因為在病人的眼睛中,它具有令人恐怖的東西。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間,海浪在對她們說些什麼話呢?
「伊迪絲,這只舉起來要打我的胳膊是誰的?你看見了嗎?」
「那裡什麼也沒有,媽媽,那只不過是你的幻覺罷了。」
「只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什麼都是我的幻覺。看!難道你竟看不見嗎?」
「真的,媽媽,那裡什麼也沒有。如果那裡當真有這樣的東西的話,那麼我還能這麼木然不動地坐著嗎?」
「木然不動?」她驚駭地看著她,「現在它消失了——不過你為什麼能這麼木然不動呢?那不是我的幻覺,伊迪絲。我看到你坐在我身旁,身上就發冷。」
「我感到遺憾,媽媽。」
「遺憾!你似乎老是在感到遺憾。可是並不是為了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哭了起來,並把得不到休息的頭在枕頭上翻過來轉過去,同時嘮嘮叨叨地說沒有人理睬她,又說她曾經是個多麼好的母親;她們遇見的那位好老婆子也是一位多麼好的母親;這些母親的女兒們又是怎樣冷酷地報答她們。在這樣語無倫次地說著的時候,她突然中途停下來,看著她的女兒,高聲喊道,她的神志糊塗了,並把臉埋藏在床上。
伊迪絲憐憫地彎下身子,對她說話。有病的老太婆抓住她的脖子,露出恐怖的神情,說道:
「伊迪絲!我們很快就要回家了;很快就要回去了。你相信我還會回家嗎?」
「會的,媽媽,會的。」
「他說了些什麼話——他叫什麼名字,我總是記不住名字——少校——當我們動身到這裡來的時候,他說了那個可怕的字眼——難道不是嗎,伊迪絲!」她尖聲喊叫了一聲,並瞪了一下眼睛,「難道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嗎?」
一夜又一夜,燈光在窗子裡亮著;老太婆躺在床上,伊迪絲坐在她身旁;不平靜的海浪整夜在向她們兩人呼喊著。一夜又一夜,海浪嘶啞地重複著它那神秘的語言,沙子堆積在岸上;海鳥上上下下地飛翔;風和雲沿著它們不留蹤跡的線路行進;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遠方看不見的國家打著招呼。
有病的老太婆仍舊望著角落裡;在那個角落裡有一隻石胳膊——她說,這是什麼墳墓上的一個雕像的胳膊——正舉起來要打她。最後這個石胳膊放下了,於是默默無聲的老太婆躺在床上,身子蜷縮著,皮膚發皺,半個人已經死去了。
就是這位老太婆,塗脂抹粉,貼著美人斑,聽憑太陽去嘲笑,一天又一天被慢慢地通過人群拉出去;這時她用眼睛尋找著那位曾經是多麼好的母親的好老婆子;當她在人群中找不到她的時候,她就撇著嘴。就是這位老太婆經常坐在車子裡被一直送到海邊,在那裡停下來;可是不論什麼風吹她,也不能使她振作起精神來;海洋發出的嘩嘩聲中,沒有一句安慰她的話。她躺著,聽著它,但是它的語言對她是凶險的、不祥的,在她的臉上呈現出恐懼;當她的眼睛往浩瀚的汪洋望過去的時候,她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天地之間茫茫一片荒涼而已。
她很少看到弗洛倫斯;當她看到的時候,她就對她生氣,並皺著眉頭。伊迪絲經常在她身旁,不讓弗洛倫斯跟她們在一起;而弗洛倫斯夜間在床上一想到這樣的死亡就渾身顫抖;她還時常醒來,聽著,心想它已來臨了。除了伊迪絲外;沒有別的人照料老太婆。很少人看到她,這倒是好的。只有她的女兒一個人在床邊看守著她。
在已經籠罩著陰影的臉上又加上一層陰影,在已經瘦削的臉形上又多了一重瘦削,她眼前的帷幕已轉變成一塊遮擋暗淡世界的厚厚的棺衣。在被單上摸來摸去的兩隻手軟弱無力地合到一塊,並向女兒那裡移動;一個不像她的、也不像任何凡人所說的說道,「因為是我把你養大的!」
伊迪絲沒有流淚,跪下去,使她的更挨近那個深埋到枕頭裡的頭,回答道:
「媽媽,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點頭回答。
「你能記得我結婚前的那一夜嗎?」
那個頭一動不動,但從她臉上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記得。
「那時候我對你說,我原諒你參與我的婚事,並祈求上帝寬恕我自己的參與。那時候我對你說,我們之間過去的事情已告一結束。我現在又重新這樣說。吻我吧,媽媽。」
伊迪絲接觸到那蒼白的嘴唇,在片刻間一切都寂靜無聲。片刻之後,她的母親帶著她那少女般的笑聲和克利奧佩特拉的骨頭架子,在床上稍稍欠起身來。
把玫瑰色的帳子拉合上吧。除了風和雲之外,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在飛逝。把玫瑰色的帳子緊緊地拉合上吧!
這件事的消息已派人送到城裡董貝先生那裡;董貝先生拜訪了菲尼克斯表哥(他還下不了決心去巴登-巴登);菲尼克斯表哥也剛接到消息。像菲尼克斯表哥這樣性格溫厚的人是參加婚禮或葬禮的最合適的人物;考慮到他在家中的地位,應當跟他商量商量,這是很恰當的。
「董貝,」菲尼克斯表哥說道,「說實話,在這樣悲傷的時刻看到您,我非常激動。我可憐的媽媽!她過去是一位非常活潑的婦女。」
董貝先生回答道,「的確是這樣。」
「而且,您知道,她外貌修整得實在年輕;」菲尼克斯表哥說道,「說真的,在您結婚的那一天,我曾以為她還能再活二十歲呢。事實上,我當時就跟布魯克斯商行的一個人這樣說過——他叫小比利-喬珀,有一隻眼睛戴單眼鏡的,毫無疑問,您認識他吧?」
董貝先生給了否定的回答。「關於葬禮,您是不是有什麼建議——」
「啊,我的天!」菲尼克斯表哥說道,一邊敲敲下巴,他從袖口中露出的手剛好能這樣做,「我實在不知道!在我的土地上的公園裡有一座陵廟,不過我擔心,它需要好好修理一下,事實上,它現在的情況是很糟糕的。要不是手頭不寬裕的話,我應當把它修整得好好的;不過我相信人們還常到那裡去,在鐵欄杆裡舉行野餐。」
董貝先生明白,那裡不適宜。
「在那個村子裡有一個少見的好教堂,」菲尼克斯表哥沉思地說道,「這是英格蘭——諾爾曼風格的純正的樣本,簡-芬奇伯裡夫人——她是穿緊身褡的——還給它描繪過一幅精采的圖畫,不過據我瞭解,他們粉刷時把教堂糟蹋了,而且路途遙遠。」
「也許就在布賴頓舉行,怎麼樣?」董貝先生建議道。
「以我的榮譽發誓,董貝,我認為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菲尼克斯表哥說道。「就在當地,而且那是個使人賞心悅目的地方。」
「定在什麼日子合適呢?」董貝先生探問道。
「任何日子,只要是您認為最合適的,我都保證同意。」菲尼克斯表哥說道,「跟隨我的姑媽到達那個——邊境,事實上,也就是到達墳墓,我將感到極大的愉快(當然,是憂鬱的愉快),」菲尼克斯表哥說道,其他的話他說不出來了。
「您能在星期一離開城裡嗎?」董貝先生問道。
「星期一對我完全合適,」菲尼克斯表哥回答道。因此董貝先生就約定在那天來把他送去,然後就立刻告辭了;菲尼克斯表哥把他送到樓梯口,分別時說道,「我實在非常抱歉,董貝,這件事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董貝先生回答道,「一點也不!」
在約定的那一天,菲尼克斯表哥和董貝先生會了面,然後前去布賴頓;他們兩人代表對亡故的夫人表示哀悼的所有其他的人們,護送她的遺體到安息的地點。菲尼克斯表哥坐在靈柩車中,沿途認出無數熟人,可是他遵守禮節,沒有和他們談話,僅僅當從他們身旁經過的時候,他大聲喊出他們的名字,讓董貝先生知道;如:「湯姆-約翰遜。他有一條軟木做的腿,是懷特公司給做的。怎麼,湯米,您在這裡呀?弗利,他騎一匹純種的母馬。這是斯莫德爾的姑娘們」,等等。在舉行葬禮時,菲尼克斯表哥情緒低落;他說,在這種場合,一個人不由得會想到,他的身體事實上已逐漸衰弱了;當儀式結束時,他的眼睛確實是淚汪汪的。但是他很快就恢復了精神;斯丘頓夫人的其他親友們也跟他一樣;其中少校在俱樂部裡反覆地講,她從來不把衣服穿嚴實;那位光裸著後背、打扮得十分年輕、費很大勁才能撐開眼皮的夫人則輕輕地頭叫了一聲,說,她一定非常衰老了;她是得了各種最可怕的病死去的;您應該別提起它了。
就這樣,伊迪絲的母親躺在那裡,不再被她親愛的朋友們提起,他們聽不見海浪嘶啞地重複著它那神秘的語言,看不見沙子堆積在岸上,看不見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遠方看不見的國家打著招呼。可是在這未知的海洋的邊緣,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進行著;伊迪絲獨自站在那裡,聽著海浪的;潮濕的海藻漂打到她的腳邊,而且也撒布在她的生活道路上——